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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魔法 6 营救出走的简

那天晚上,跟史密斯先生的晚餐进行得相当圆满。而且,对马克、凯瑟琳和玛莎而言,最大的收获就是史密斯先生这个人了。

这四个孩子通常会把大人分为四类。一种是像比克小姐、爱德温叔叔、格蕾丝姑姑和胡森太太那样的——坦白说,可能这样形容比较刻薄——他们对孩子一点也不友善。跟这类人没法相处,只能尽量表现得有礼貌,但孩子们心里希望他们赶快走开。

第二种是金小姐那样的——当他们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假装自己也是小孩。这当然很友善,可最后总让四个孩子感到局促不安。

还有一种稍好点的是相反的类型,他们对待孩子就像对待大人。这挺讨人欢喜的,但有时也让孩子很有压力。学校里的老师大部分都是这种类型的。

最后一种是最好的也是最稀有的,他们觉得孩子就是孩子,大人就是大人,而且也没有理由不能好好相处,可以很自然地待在一块儿,正正常常地交流,而不去试图改变什么。

史密斯先生就是这样的类型。

晚餐时,他允许,甚至是怂恿四个孩子点任何他们想吃的东西。同时,他又很真诚地给马克一些建议,叫他别点鳕鱼舌,五分熟的牛排和炸洋葱圈会更适合他。

简说她不怎么饿。那让妈妈帮她点些吃的吧?不,她一点也不想要甜点,谢谢。其他三个孩子都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吃完饭以后,史密斯先生开车送他们回家,这又是一件兴奋事儿。因为那时还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汽车,四个孩子正是没有车的那一类。史密斯先生向他们秀了一下车技,从快速挡一下子切换到慢速挡,而没有停过车。马克觉得这是迄今为止可以跟符咒媲美的魔法。

简却说她以前就看过这个,其他三人都觉得她这样很没礼貌。

回到家来,史密斯先生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很擅长玩单词接龙和猜谜游戏的人,而且当大家玩腻了纸牌之后,他还绘声绘色地讲了他在澳大利亚旅游的故事。

简说她累了,不想玩游戏也不想说话,她还是上床去继续看希尔德加德的《收获》好了。其他三人互相看了看,觉得过后最好跟简谈一谈。

但是后来他们玩到很晚,去睡觉时路过简的房间,他们往里面瞧了瞧,看到简已经睡着了,也许是假装在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他们也没机会跟简说话,因为那天是星期六,而这个家的星期六早上总是一片狂乱。

星期六的时候,孩子们的妈妈会比较早回家,比克小姐只待半天,这本来是两件好事。

但是比克小姐每次都好像要把一整天的牢骚都塞进一个上午里似的。所以这天上午,孩子们一直忙着擦亮银器,清理衣柜抽屉,打扫卫生以及做各种各样的差事,以至于他们即使偶然在客厅碰到面也没时间谈话。

一直到午饭时间,他们才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凯瑟琳和玛莎的房间里聚集,一起做今天的计划。

这一天的计划当然就要看他们打算用符咒做什么啦。

“有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马克和简陆续进来之后,玛莎对凯瑟琳说,“当我只有一半的时候,另一半到哪去了?”

“算了吧,”凯瑟琳说,“你只要一想这种问题就会头疼的,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

“我也这么觉得,”马克说着,在她们旁边坐下来,“不过去找找也许会很有意思。”

“你的意思是许愿让我们到那儿去吗?”凯瑟琳睁大了眼睛,“不管那是什么地方?”

“我才不要!”玛莎说,“也许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也许根本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什么也不会感知到了。”马克指点着说。

“那岂不是更糟!我们可能也永远回不来了!”玛莎喊了起来,变得很激动,“我不想感知不到!我不想变得什么都不是!如果要许那种愿望,别算上我!”

“嗯,你不会那样的,因为我们不会那么做!”简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走到那个秘密地板处,把符咒取出来。“下次就轮到我了,可我一点也不想许愿。我也许会好几年都不许愿,甚至永远。”她把符咒放进口袋里,就向门口走去。

“你到底怎么了?”马克说着,起身跟着她。

“噢,没什么!”简转过身来对着他,“一点事也没有!一切都很奇妙!一切都棒极了!一切都很美好!”

“难道不是吗?”凯瑟琳问道。

“一切都被糟蹋了,就这样!”简喊了起来,“所有的一切全都毁了!因为某人将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然后她盯住玛莎。

“我做了什么吗?”玛莎说。

“别装不知道!”简说,“本来我以为大家将会过一个神奇的、激动人心的、充满各种冒险的夏天,可你非得跑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一个又老又怪的陌生人!”

“你是指史密斯先生吗?”玛莎惊讶地说,“可他已经不是陌生人了,他是朋友呀。”

“噢,他是朋友,是吗?”简说,“所以事情很圆满,不是吗?那么现在,我猜,我们接下来就会有大人加入了,他会一直告诉我们该许什么愿,而又要装得好像并不是要借符咒去用,只是不想浪费愿望而已。总之,这一切就全都毁了!”说完,她就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其他三个人还在原地愣着,一脸吃惊。

“她是不是不喜欢史密斯先生?”玛莎说。

“不,”马克说,“我觉得不是。”

简坐在床上,感到很郁闷。她心里很不好受,当你对最爱的人流露厌恶之情时,就会明白她的感受了,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子。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想到史密斯先生就很不开心——也许她知道,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事实上,简是这四个孩子之中唯一一个还记着爸爸的人。

当他们的爸爸去世时,玛莎还只是个小婴儿,凯瑟琳和马克还很小,在他们那个年龄都不会记得太多。但简记得很清楚,而且很爱他。所以她无法忍受史密斯先生进入他们的生活,对他们越来越了解,最后变成家里的一分子,甚至取代他们父亲的位置,这一点,简很清楚史密斯先生正想这么做。

所以现在,简坐在她房里,想了又想,感到伤心极了。就算口袋里揣着符咒,她也有点左右为难。她知道只要自己许个愿就能把大家都拉回来,可她想许的愿望那么吓人,像是让自己隐身去拽史密斯先生的胡子,或用血写一封恐吓信。但她已经长大了,而且很善良,她知道许这种愿望无济于事,也不会让自己感到好过一点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只见马克、凯瑟琳和玛莎排着队很严肃地进来了。

“我们刚刚一直在想,”马克说,“我们应该开一个会议。”

“关于史密斯先生的。”玛莎说。

“走开。”简说。

“只要你试着去了解他,你肯定会喜欢他的,”马克说,“昨晚他很好玩呀。”

“哼!”简说。

“当我不完整的时候,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玛莎说,“他能理解魔法,一点也不像其他的大人那样排斥。”

“哈!”简说。

“所以我们在想——”凯瑟琳说着说着,声音就变小了,看着简。

“什么?”简说。

“你告诉她吧。”凯瑟琳对马克说。

“我们在想,”马克说,“我们许下一个愿望之前去见见史密斯先生吧,稍微问一下他的意见,用一种若无其事的方式。”

“什么?”简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在愿望里把他带上,”玛莎说,“这样的话,一旦我们陷入麻烦里,他可以帮我们解围。”

“我们总是惹麻烦。”凯瑟琳说。

“而且这样的话,你就能更了解他了。”马克说。

“然后一切就会好了。”玛莎说。

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难道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疯了吗?”她嚷嚷着,“难道你们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感兴趣、这么好吗?难道你们没看到他和妈妈对望的样子吗?你们是不是想让一个老继父搬进来改变一切呀?”

其他人都显得很惊讶,但并没有被镇住。

“我本来就想,他应该是挺理想的人选。”凯瑟琳说。

“说真的,我希望家里不止我一个男人。”马克说。

“我总是希望自己有个爸爸。”玛莎说。

简这回怒了。“你们真的觉得他可以取代爸爸的地位吗?就他和那老胡子!你们难道不知道当一个人真的做了继父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你们难道忘记摩德斯通先生了吗?噢!”她满眼怒火地看着他们每个人,“没用!你们根本不懂!我真希望……”

她想到符咒,警觉地住嘴了。然后,她还是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地握住它,鲁莽地许了一个不经思考的愿望:“对,我就要!我希望我属于别的家庭!我许两次愿!”

马克、凯瑟琳和玛莎都屏住了呼吸。这是至今为止最糟的愿望了。他们都不敢看简,害怕她会在他们面前变成另一个人。

但是当他们仔细看,站在面前的还是那个简,有褐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和一个塌鼻子,还是这个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来一直相亲相爱的简,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也许真的没有吧。马克决定试探一下。

“看这儿,小简子,”他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那小名通常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才会用,“你不是真的想那么做,对吧?”

“放开我,你这个流氓!”回答他的竟是一个一本正经的淑女声,孩子们从没听过,“你这个讨厌的大男孩!我不喜欢男孩子!而且我不喜欢你!”

“噢!”玛莎一脸苍白地叫了起来,“她不认识我们!”

“才不是,”凯瑟琳说,“你认识我的,不是吗,亲爱的?我是凯瑟儿呀,跟你一直待在一块儿的。”

“不,我不认识你,而且我也不想认识。你的裙子真脏,”他们惊慌地发现这个陌生的声音真的是从简的身体里发出来的,“我妈妈告诉我别跟奇怪的孩子玩。”

玛莎开始抽泣了。

“真是一个病恹恹的孩子,”那个声音说,“叫她用手帕,不然会把细菌传给我的。”

“噢,她到底怎么了?”玛莎渐渐号啕大哭起来。

“那不是她的错,”凯瑟琳试着平复玛莎的情绪,“我猜,她‘现在的那个家’里肯定都是比克小姐那样的人。相比之下我们家多好啊,不是吗?她跟我们在一起时可友善多了。”

“我不相信,”马克说,“她只是在逗我们,是吗,小简子?”

“别那样叫我,”那个声音说,“那不是我的名字。”

“好好好,那么,”马克说着,突然直直地看着她,“如果这不是你的名字,那你叫什么?”

这个已经不是简而长得像简的奇怪女孩呆了一会儿,好像不太确定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了。

“我妈妈叫我小心肝。”她说。

马克发出作呕的声音。

凯瑟琳露出厌恶的神情,“想想我们当中居然有人会变成这样!”她悲叹道。

“把她体内那可怜的东西赶出来,结束她的痛苦吧,那才是仁慈之举。”马克点着头说。

不再是简的她环顾着房间。

“我不喜欢这个房子,”她说,“这些家具真没品位、真庸俗。”她扁下去的嘴唇开始颤抖,“我想回家。”

“噢,是吗?”马克说,“好啦,我可以处理好这些的,只要一会儿。”然后他就把手伸进“简”那个放符咒的口袋里。

但是她(已经不是简的女孩)一把推开了马克,还出人意料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摆出那种很难伺候的大小姐的姿态。

“活该!”她喊道,“你是一个贼,还是一个流氓!”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你们这群没教养的小孩,把我诱拐到这里,还想抢劫我,我要告诉我妈妈!”

说完她就蹿出房门跑下楼,这时其他人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下去,可她已经快跑到门口了。

马克和凯瑟琳跑得很快,一步三个阶梯地奔下楼,而玛莎则扶着栏杆。可他们下了楼却被暴跳如雷的比克小姐挡住了去路。

“不,你们别想跑!”她说,“在午饭餐桌没摆好之前,一个魂都休想离开这间屋子!”

孩子们都懒得跟她解释了,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都懒得跟她提简已经出门了。凯瑟琳后来说,简就那样跑出去,可能当时的她早就丢了魂儿了!

餐桌从来没被这么随便地乱摆一气,餐具也从来没这么快速地在空中传递。在这些琐事上再浪费一分钟都不行了,马克、凯瑟琳和玛莎冲出屋子,跑到人行道上朝各个方向眺望。

在梅普伍德大街的远处,他们隐隐约约看到穿着裙子的“简”一副上流社会的模样,外八字脚地走路,要是真正的简在大街上看到有人这样走路是要嘲笑的。他们就这样看着那个身影往右拐进弗吉尼亚路。

就在他们正要追上去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他们面前,史密斯先生从车里下来,帮他们的妈妈打开车门。

“一起吃午饭吧!”妈妈喊道,看起来羞涩动人又带点局促,“简呢?”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看,然后迅速地别过头。

“确切而言,我们不知道。”凯瑟琳说。

“我们估计她正在弗吉尼亚路上拜访朋友吧。”马克这么说,希望这是事实,也希望她(那个称为“简”的女孩)不会走太远。

“那我们去接她吧,”妈妈说着,从车里拿出一些外观很有趣的包裹,“要开派对哦。”

三个孩子无助地盯着地面。

“要不这样好了,”妈妈继续说,没有注意到孩子们的表情,“你们先上车去接她,这样可能更快。我去告诉比克小姐准备一下。”然后她就开始往家走,两手拎满包裹。

马克、凯瑟琳和玛莎一直等到她完全进屋后,才都转向史密斯先生想告诉他,这时他们又都停下来看了看对方。

“我们要告诉他吗?”凯瑟琳问。

“要。”马克果断地点点头,“有些事情就该大男人出马,现在就是。”

“我觉得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告诉他,”玛莎说,“我是说,他应该知道怎么做,这样也可以作为一次证明呀。”

然后他们三个全都挤到汽车的前座里,跟史密斯先生讲起早上发生的可怕的事情。不过,他们顾及史密斯先生的感受,就没有提及简不开心的原因,以及她对继父的看法。

史密斯先生没有浪费时间问那些没必要的问题。(“这就证明了,”马克后来对凯瑟琳说,“他是一个理想的继父,完全不是摩德斯通!”)他启动汽车,箭一般地冲到梅普伍德大街,然后拐进弗吉尼亚路。

那个不再是简的女孩不见了。

“她一定在这片街区的某个地方,”凯瑟琳说,“她不会走很远的。”

“我们现在怎么办?”玛莎说。

“这个问题得好好研究一下,”马克说,“她可能就在这些房子的其中一间里面。”

“我们可以大声喊‘着火啦’,这样大家就会全跑出来了。”凯瑟琳建议道。

“我们别再制造火灾或逃跑了,好吗?”玛莎一想起之前的经历就浑身发抖,“我们挨家挨户地去敲门,问他们要不要订阅《文学摘要》吧。”

“那也不好,”马克说,有一年夏天他为了赚外快就干过这事,“他们都会说不要,然后关上门。”

玛莎转向史密斯先生,“那只能靠你了。”她充满信任地说。

史密斯先生一直都很希望能获得他们的信任,这时又高兴又感动,同时也有点紧张。他清了清嗓子。

“那么,”他说,“首先,这里的房子有没有哪一间看上去像是那种女孩住的地方呢?”

马克、凯瑟琳和玛莎开始上下扫视这个街区,幸运的是这片街区很小,只有八座房子,路两边各有四座。几乎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跟他们家一样——很温馨、很舒适,带着一点年久失修的老旧,有一种一大家子一起住在里面的感觉。

只有一座例外。

第八座房子是用冷冰冰的灰石头砌成的,坐落在一片由异常整洁的翡翠色的草坪上,被一片由常绿植物组成的篱笆隔开。草坪上有一小块标牌,写着“请勿践踏”。通往前门的小道铺满亮蓝色的沙砾,尽头种着一些没精打采的植物,看上去好像从没开过花,并且也不打算开。草坪上没有玩槌球的门,也没有单车或儿童车,而前面很多房子都有这些东西。

“就是这一家,”马克很肯定地说,“绝对是,它看起来就跟‘她’一样。”

他、凯瑟琳、玛莎和史密斯先生从车里下来,悄悄地沿街走上去,来到那座灰石头房子前。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听到从屋子里传来一首很有难度的钢琴曲的声音。

“那应该是‘简’,”玛莎说,“可她是很讨厌练钢琴的。”

“我敢打赌她现在不讨厌。”马克说。

“我们最好别让她看到,”凯瑟琳说,“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们。”

“如果她的家人也跟她一样,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喜欢我们。”马克说。他转向史密斯先生:“我想,还是得靠你了,先生。”

史密斯先生又紧张地清了清喉咙,“好吧,”他说,“我试试看。”

于是,马克、凯瑟琳和玛莎藏在绿篱笆后面,史密斯先生确认他们不会被看到以后,正了正肩膀,就勇敢地沿着蓝色沙砾小道走上前,用那个仿古黄铜门环敲了敲门。

当“不再是简的她”(我想为了简单起见,从现在起我们就称之为“她”吧)从梅普伍德大街转入弗吉尼亚路之后,就径直走向灰石头房子,沿着蓝色沙砾小道进了前门。不管怎样,现在这就是“她”的家。

“她”走进去,上楼来到现在属于“她”的房间。窗边有冷灰色的手织窗帘,墙壁也被刷成这种暗淡的颜色。墙上没有彩色的画,只有一些褐色的照片,是加拉哈德爵士和一位名叫胡普的女士。书架上摆满笨重的教科书,没有玩具或游戏,只有一些教人家怎么编绳和制皮革的工具。

“她”坐在一把不很舒服的仿古椅子里开始读一本教科书。“她”做得那么自然,就好像这些年来“她”一直做着同样的事情,但在“她”的心底深处,有一种奇怪的空虚和不适感,就好像“她”根本不属于这间整洁的灰色房子。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现在不是受教育的时间,就把书放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圆圆的、闪闪发亮的东西。“她”看着这个东西,心里那种空虚的不舒服的感觉又被唤起了,可“她”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个闪闪发亮的东西让“她”感到这么孤独、这么不开心。

问题当然就出在当“她”许愿时,只说想属于别的家庭,而没有说不再做简。所以“她”现在就变成在这个冷冰冰的灰房子里长大的简。但在“她”心底的某处,真正的简还在挣扎着存在。这就叫先天与后天的对抗,而且真的是好一番挣扎。

“她”自己(或者说“两个自我”)坐了一会儿之后,一位女士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灰色羊绒长袍。

“怎么?你在这里呀!”她喊道,“妈妈还很担心你呢。她到处都找不到她的心肝宝贝!”

“我去玩了。”这个一半是简一半是“妈妈的心肝宝贝”的“她”说。

“你去哪里玩了?”这位灰色的女士说,“你不在日光浴场也不在露台呀!”

“我在街角那边,跟一群孩子玩。”

“但我们不认识街角的人呀,”灰色女士惊慌地说,“妈妈当然想让你多呼吸新鲜空气,多运动,但是跟陌生人说话还是要小心点!那些孩子友善吗?”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你不会喜欢他们的。”“她”垂下头看着手里那个圆圆的亮亮的东西。

“真是的,小心肝,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女士责备道。

“我知道。”“她”不高兴地说。

“我没有告诉过你,当我跟你说话时你要看着我吗?”女士继续说,“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刚才找到的。”

“让我看看,”女士说着,把那个东西拿到自己手里,“这真有意思!它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的护身符。看,这上面还写着东西,不过我不认识这种语言。不是希腊语或拉丁语,可能是梵文。你父亲回家后会给我们翻译的。现在,你要不要在晚饭前小睡一会儿?”

简、马克、凯瑟琳和玛莎已经好几年不屑于午睡了。此刻,那个小小的残存的简被掩埋在“小心肝”里的某个地方,努力要浮出水面,“我一点也不喜欢午睡。”“她”说。

“可你往常在这个时候都午睡的呀!”那位女士喊道。

“我吗?”“她”说着,心里一沉,“我不能挖些虫子然后去钓鱼吗?”

女士看起来相当震惊:“怎么回事呀?小心肝!你知道钓鱼是很残忍的,除非偶尔为了满足食物的需要,可我们家都是吃素的呀!”

“那,用石头砌一个堡垒,然后用玩具兵打仗呢?”“她”小声地说。

“怎么回事,小心肝!”女士又喊了起来,“家里并没有玩具兵呀!那是世界军国主义的象征,不适合拿来玩!我真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肯定是被那些坏小孩影响了!不行,让我们到楼下客厅去把这个古老的护身符放进古董展示柜里,然后你练习一下新曲子,直到父亲回来。”

残存的简一点也不想失去那个圆圆的亮东西,也不太想去练习新曲子。而且“她”也对一个没有明亮颜色的还要午睡的家感到困惑,那些平常很好玩的事情在这里却变得丑陋、邪恶。“她”沮丧地跟着灰女士走出房间,下楼来到客厅,那真是一个很大的客厅,灰色的,冷冰冰的。“她”在钢琴凳上坐了下来。

“她”开始练习钢琴曲。这对以前的简而言绝对是痛苦的折磨,而现在却好像是很平常的事。“她”弹得拘谨而出色,灰女士则坐在一把带浮雕的很死板的橡木椅上,看着一本叫《展望周报》的杂志。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就像过了好几年,简的最后一丝气息也开始觉得自己就要永远消失了。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前门。

“会是谁呀?”女士说,“父亲会用钥匙开门的,而且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客人来。”

“我求你别开门!”简带着最后一丝气息想。

女士走过去开门,一个个子很小的绅士站在外面。他留着尖尖的胡子,看起来有点紧张。

“下午好,夫人,”他说,他的一只手放在背后,看起来像是在摆弄手指(他确实正这么做着),“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儿童心理学的书,我听说您有一位非常聪明的女儿,能否让我采访一下她呢?”

“真有意思!”女士叫道,“我自己也在研究儿童心理学!”

“是吗?”小绅士说着,看起来更紧张了。

“对,你是用什么方法研究的?施瓦茨–梅特科卢默,还是勃朗特索瑞?”

小绅士看起来好像希望自己消失一样。“我有自己的方法,”他说,“您应该没听说过。”

“但这真有意思!”女士叫道,“你一定得进来好好跟我讲。”她带着小绅士穿过灰色的走廊来到灰色的客厅。

外面,凯瑟琳从她躲着的绿篱笆后出来。“喂。”她说。

“过来。”马克在从他躲着的地方说。

玛莎跟了过来,他们穿过翡翠绿的草坪,攀着房子前门的楼梯。那位女士兴奋过头,留着半开的门站在过道上。孩子们能很清楚地听到客厅里的对话。

“当然,我们不希望公开,”女士说,“你在书里不会用到她的真名吧?”

“当然不会,”史密斯先生说(毫无疑问,刚才那位小绅士就是他),“我会把关于她的那一章命名为‘简的例子’。”

马克、凯瑟琳和玛莎听到一声喘气,好像刚才提到的这个名字对房间里的某个人来说有某种意义。

“莫非这是她的名字?”史密斯先生继续说。

“噢,不,”那位女士说,“我们叫她‘小心肝’,不过她的名字是依菲琴尼亚。”

“依菲什么?”凯瑟琳在门口对马克说。

“嘘!”马克对凯瑟琳说。

“我知道了,”史密斯的声音继续从客厅传来,“你好吗,依菲琴尼亚?你相信魔法吗?”

“噢,不……”“她”还没回答完,那位女士的声音就抢先了:“恐怕你这个方法有点老。依菲琴尼亚从来不相信魔法,或者其他不真实的东西。”

“那真是太遗憾了,”史密斯先生说,“那她的兴趣是什么?比如说,她有收藏什么东西吗?”

“问这个做什么?有啊……”“她”同样没回答完,那位女士又抢先了:“她收藏艺术品。今天下午她刚带了一个很稀有的古代护身符回来。”

玛莎在门口捏了捏凯瑟琳,“是那个符咒!”她轻声说。

“嘘——”凯瑟琳也轻声说。

“你怎么不早说?”史密斯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我在想,可否让我看看那个护身符?”

“为什么不呢?”那位女士的声音说。听得出来她的脚步声正穿过房间。马克、凯瑟琳和玛莎无法抑制好奇心,他们跨进门,穿过走廊,去看到底怎么样了。

走廊的地板被磨得锃亮,上面散布着一些手工钩织的地毯。玛莎被一张地毯绊了一跤,在地板上滑了过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跌进客厅里。这时,那位女士刚好从古董展示柜那边回来,手里拿着符咒,而史密斯先生正着急地伸出手要去拿。马克和凯瑟琳只好跟着玛莎进了屋里。

“哈喽!”“她”对他们笑了笑。在这灰屋子里过了半个小时之后,此时“她”觉得他们的样子比上一次可爱了。“她”对那位灰女士说:“他们就是今天下午和我一起玩的孩子。”

“好吧,恐怕他们是很粗鲁的孩子,”女士从惊吓中恢复了过来,严厉地看着马克、凯瑟琳和玛莎,“在我们家里,是不允许这样不经询问就进门来的。我想你们最好立刻就回家,依菲琴尼亚不想见你们。”

“噢,她想见的,一旦她了解一切!”马克勇敢地说着,往前走了一步,“让我拿住那个符咒,只要一分钟,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毕竟它是属于我们的!”

“如果你是指这个稀有的古老梵文护身符的话,”女士说,“它当然不是你们的,它是我的依菲琴尼亚的。”

“她不是你的,她是我们的。”玛莎说着,从地板上站起来。

“她的名字不是你刚刚说的,她的名字是简。”凯瑟琳说。

“她不住在这里,她住在梅普伍德大街上。”马克说。

“别再说了,”女士说,“我还从没听过这么可怕的谎言!你们要么是我所见过的最没教养的孩子,要么就是精神失常!恐怕我得打电话让你们的父母过来!”

“不,别那么做!”史密斯先生不安地走过来,“我很抱歉,这都是我的错,是我让这些孩子过来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实验。您知道,这是我的研究方法的一部分。”

“那么,我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位女士真的生气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你是儿童心理学家,如果是的话,那你根本不配!我会写信给《心理学期刊》投诉的!”

“很好,您说得对,我不是心理学家,”史密斯先生摊牌了,“但请别惊慌,我可以解释这一切。只是这个故事有点长,所以,如果您让我拿着那个符咒的话……”

“原来是这样!”女士喊道,“我已经知道一切了!这是个阴谋!你来这里假装是个心理学家,却一直企图偷我们的古董!真丢脸,还利用这些可怜的孩子!”

“不,不,”史密斯先生变得焦虑不安,“这完全是个误会。那个小女孩根本不是您所认为的女儿。”

“如果你了解她的话,你就不会喜欢她了,”凯瑟琳认真地说,“你会发现她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她是我姐姐,只是被你叫成那个名字而已。”马克说。

“幻觉。”史密斯先生解释道。

“我们想带她回到大家都喜欢她的地方,”玛莎说,“简,简,回家吧,别待在这冷冰冰的滑溜溜的房子里了!”

那个藏在依菲琴尼亚心底的残存的简,听到了玛莎的呼唤。她想,跟玛莎、马克、凯瑟琳在一起多开心呀,对,还有史密斯先生也是,比在这里跟灰女士好多了。她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她想再次属于他们。她渴望回答玛莎,于是她努力地挣扎,想上来说话。

但就在她要说话之前,一个瘦小的灰色绅士出现在客厅。

“亚沃斯!你终于回来了!”灰女士喊道,“这儿有个坏蛋,在这些不良儿童的帮助下,想抢劫我们的依菲琴尼亚!”

“亲爱的,”灰绅士轻声地回答,“你确定吗?”

“别光站在那里呀!”女士叫着,“过来保护我们呀!依菲琴尼亚会怎么看待她的父亲?”

也许永远也没人知道依菲琴尼亚会怎么看待她父亲。因为这时史密斯先生已经受够了依菲琴尼亚和她的父母,决定行动了。

“很抱歉我得粗鲁一点了,夫人,但您最终会感激的,”他说,“至少我希望如此。”

于是他从女士手里抢过符咒,深吸了一口气,许愿说希望简变成原来的简两次。

突然间,简发现自己又恢复了。令马克、凯瑟琳和玛莎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发出欢快的喊叫,直接跑向了史密斯先生。

“你真厉害,”她说,“刚才只剩下一部分的我一直在祈祷你能救我,而你做到了!你真厉害!”

“这没什么啦。”史密斯先生客气地说。

“我们早就告诉过你啦。”马克和凯瑟琳对简说。

他们也都跑向史密斯先生,玛莎也是。于是现在,他们五个人齐心协力地站在一起,挑战似的看着灰女士和灰绅士。

灰女士眨巴着眼睛,灰绅士则揉着眼睛。他们俩看起来就像刚刚从噩梦中醒来。

“你们闯进来是什么意思?”灰女士质问道,“你们在我们家里做什么?立刻出去!”

“那,这不再是你的小女孩了?”史密斯先生问道,他用胳膊环绕着简。

女士厌恶地看了看简:“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小鬼!”

“你从来没有女儿,是吗?”史密斯先生继续问。

“当然没有,”女士很宽慰地说,“小孩子很吵,会搞得大家都很疲惫的,只是一个负担!”

“那么如果我们带她走,你没有任何意见吧?”

“如果你们现在不离开这间屋子,我丈夫就要采取措施了!对吗,亚沃斯?”灰女士说。

那位灰绅士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

“谢谢您,夫人。我都知道了。”史密斯先生说完,很有礼貌地鞠了鞠躬,然后拿出符咒来许了另一个愿望。

当然了,如果他询问了四个孩子的意见的话,他们就会告诉他第二个愿望该怎么说会比较好。

而对史密斯先生而言,魔法还是个新玩意儿,没有孩子们的那些经验,比如要在愿望里说让他们别离开太久,很正常地回家,别让妈妈觉察到任何异常等。但他仅仅许愿让大家回两次家。

结果,过了一会儿,当孩子的妈妈在空荡荡的客厅突然看到史密斯先生和四个孩子都围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她真是万分诧异。

“真有趣!”她说,“刚才我怎么没看到你们坐在这里,也没听到有汽车开过来呀?”

她看了看窗外,这时史密斯先生想起他的车还停在弗吉尼亚路上,那已经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他在口袋里碰了碰符咒,想许一个很快的愿望,但是来不及了。于是当妈妈看着窗外,一开始只有空荡荡的街道,然后突然间车就停在那儿了时,她把手放在额头上,猛地坐了下来。

“我真的该去看医生,问问我的眼睛是怎么了,”她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总是看到奇怪的东西!”

“我也觉得自己今天早上看到了一些很可怕的奇怪的东西,就在弗吉尼亚路上,”马克大胆地说,并对史密斯先生和简使了使眼色。

玛莎哧哧地笑了起来。

“午宴准备好了。”比克小姐在门口酸溜溜地说。于是大家都拥入宴会现场。

孩子们在午宴派对上玩得很开心,但他们的妈妈看起来有点忧虑,心事重重的,不停地把手放在前额上,像是在苦思冥想。这让史密斯先生也很担心。

然而孩子们高涨的情绪很快就驱散了妈妈的烦恼,尤其是简的行为举止足以让每个烦心的妈妈心里都温暖起来。

她慷慨地帮各种忙,热切地给别人递东西,不断地推掉别人要给她的奶油糖果,借口说已经吃够了,却把糖果分给其他人,急切地表现出自己对这个家的爱胜过其他任何人。大家都很难相信跟他们一起坐着的就是以前那个性情急躁、脾气火暴的简。

“那个符咒真的能让人变得更好,只要经过它的一番捣乱。”凯瑟琳悄悄地对马克说。

“在餐桌上说悄悄话会被赶到马厩去吃早餐的。”妈妈说。

“凯瑟儿只是说简今天早上真是充满魅力。”马克说着,跟其他人大胆地眨眨眼睛。

“是啊,你们以前都以为她是很难相处的人!”凯瑟琳也大胆地发言了。

玛莎又哧哧地笑了。我得抱歉地说,史密斯先生也在傻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妈妈说。

“噢,没什么。”四个孩子齐声说。

“我只是感到很开心,”史密斯先生说,“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恩赐。我一直自己一个人过,你也知道,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家庭派对。”

简环顾房间,看到柠檬黄的墙上挂着各种彩色的画,窗帘上印着令人愉快的图案,地板上有色彩明亮的地毯,还有餐桌上的一张张笑脸。

“这真是一个很棒的家,”她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家!”

然后她朝史密斯先生笑了笑。

“我想,你以后也会这么认为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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