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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夷川早云搞的鬼

父亲死后,栖息于京都的狸猫都说我们四兄弟是“没能遗传伟大父亲血脉的傻瓜儿子”。口无遮拦的狸猫说话有时也挺一针见血的。不过竟说父亲的血脉没人继承,就此烟消雾散,这话听了实在叫人光火。狸猫多少都有股傻劲,说得直接一点,就是这股傻劲证明我们继承了父亲的血脉。我父亲当上狸猫龙头后,傻劲发作得更严重,最后导致他被煮成火锅。

母亲曾告诉我们——“你们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猫,他一定是挂着微笑,从容地化为一锅鲜美至极的火锅。你们将来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狸猫。”但她也说,“可千万不要自己送上门去变成狸猫锅哦。”

因为傻得严重,才更显崇高。我们以此自豪。跳舞的是傻子,围观的也是傻子,既然同样是傻子,那就跳舞吧。我们一直努力跳好这支舞。

我们体内流着浓浓的“傻瓜血脉”,但我们从不引以为耻。在这太平盛世下讨生活,我们尝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这傻瓜的血脉所赐。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鸭家的历代子孙,体内都流着傻瓜血脉,以致有时会忍不住迷骗人类、诱骗天狗,有时自己掉进煮沸的热锅。然而,这不该引以为耻,反而该引以为傲才对。

尽管噙着泪水,还是引以为傲。这关系着我们四兄弟的名誉!

冬日渐深,路旁落叶忙碌地东飞西跑。

选出狸猫一族下任首领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终日忙着拜访大佬,在来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会(譬如“夷川早云批斗大会”)发表演说,参与复杂古怪的狸猫一族传统仪式等等,忙得根本没空合眼。

叔叔夷川早云是下鸭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由于他一手掌控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在酒香的诱惑下许多狸猫选择支持早云。但就连这些醉狸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一旦早云当上首领,肯定会干尽坏事,四处捞油水。他现在已经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时肚子会变得多圆哩。”

这正是大哥的胜算。因为我大哥生性古板,不懂得如何捞油水自肥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御所、南禅寺、祇园、北山、狸谷不动院、吉田山,不论哪个地方大哥与早云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间。而听取多方意见做最后定夺的,是鸭东的长老。他们个个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垫上的棉团。

今年冬天,只要有三只狸猫聚首就一定会讨论的话题有二:

一是首领的选举,二是星期五俱乐部的狸猫火锅。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但对于星期五俱乐部的残暴行径,没人想得出好办法。对京都的狸猫而言,“狸猫火锅”已是定期在岁末上演的天灾。这当然是错误观念,因为星期五俱乐部其实是人祸,但狸猫们却抱持着一种认命心态,浑噩度日。

“人类吃狸猫并没有错。”二哥曾经这么说。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问题是我们这些在京都隐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猫,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天理”这一层面呢。

简而言之,那是因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岁末,京都的狸猫就会抱持一种乐天的心态认定:我不可能会被吃。一旦有狸被抓去下锅,大家便狸毛颤动,嘤嘤哭泣,但没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每年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但族人彻底发挥与生俱来的得过且过态度,一直对眼前的人祸视而不见。尽管如此,还是会担惊受怕,所以有不少狸猫一听到星期五俱乐部的名号,立刻就脱下处之泰然的虚假外皮。你不妨试着在街角大喊一声:“星期五俱乐部来了!”必定每只狸猫都会陷入恐慌,倒地装死。

要达到晓悟天命、坦然接受命运的境界,大家还差得远呢。

就连说出这番话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我已经受够这种不抵抗主义了。好歹可以想想办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乐部的动静。

母亲面带忧色,大哥则说:“你别多管闲事。”而幺弟早已吓得簌簌发抖。

“我去找淀川先生,向他打听打听。”

“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主动深入敌区反而安全。”

我变身成最拿手的萎靡大学生。

百万遍[1]一带到处都是萎靡大学生,没人会注意我。

我走出纠之森,横越高野川。过了百万遍,我依照淀川教授给我的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找路,他的研究室似乎位于农学院。走进北边的校门,黄色的银杏叶落满一地,随冷风飞舞。我冷得直打哆嗦。这一年的课程即将结束,在校园内徘徊的学生减少了许多,感觉相当冷清。

淀川教授的研究室位于农学院校舍三楼的角落。

我敲了门,走进贴墙摆满桌子的宽敞研究室。中央摆着一张褐色餐桌,上面有个电热水瓶,淀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学生相对而坐,两人张大嘴巴在啃一截树干。真不愧是对吃特别执着的淀川教授,下午三点的点心时间竟然在啃树干!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仔细一看,我发现他啃的原来是尺寸超乎点心规模的巨大年轮蛋糕。

“你的点子很有趣,铃木。”教授边嚼边说,“不过,屁用也没有。”

“就是嘛,屁用也没有。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轻松多了。”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我出声叫唤,两人这才望向我。教授嘴里塞满年轮蛋糕,发出“噢”的一声,脸上登时散发光彩。他将一大块蛋糕吞进肚里,朝我唤道:“噢,是你啊!”

“我带那天拍的照片来了……”

“照片?我们拍照了吗?”

“就在屋顶上……”

“啊!那可珍贵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贵合照呢!”

学生诧异地问:“老师,是两人独照吗?难不成是玩火的成人游戏?不会是不伦之恋吧?”

“铃木,什么是不伦之恋?我是不玩火的。”

“没关系,听不懂就算了。我无意打探老师的私生活,先告辞了。还有许多屁用没有的事在等着我呢。”

那名学生匆忙起身,将一块年轮蛋糕塞进口中。“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过年了。”

铃木离开了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记录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个秋夜;我们从星期五俱乐部溜出来,在寺町的上空散步。有张照片是淀川教授站在屋顶上的枫树旁开怀大笑,与脸上挂着慵懒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镜,那可是连摄影师我都为之陶醉的得意之作。在岩屋山金光坊的二手相机店打工期间,我也不忘钻研摄影技巧。

教授像个纯情少女般尖叫不断,眼中散发着光彩。

“好美啊!红枫美,弁天小姐更美,简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们聊着那晚的回忆以及弁天的美丽,然后我趁机问他:“你的狸猫锅准备得如何?”

教授蹙眉摇头,长叹一声。“很不顺利,上回明明那么顺利。要是我被俱乐部除名,就太对不起我老爸了。”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会轮流大显身手,准备尾牙宴的火锅。不过,这里所说的“大显身手”并非指实际下厨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锅食材。俱乐部有七名会员,所以每位会员每七年就会轮到一次,得各自绞尽脑汁弄到狸猫。如果这群会员都是傻瓜,京都的狸猫就太平了,遗憾的是,他们个个都是高手。据我所知,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狸猫锅从未缺席。而今年,轮到淀川教授来引渡那只可怜的狸猫。

“吃狸猫实在太不文明了,干脆趁机取消算了。”

“这怎么行。”

“您不是很喜欢狸猫吗?用不着刻意吃这么可爱的动物吧。”

“我不是说过了,就是因为喜欢才想吃。”

“您不会心痛吗?”

“心痛归心痛,但吃还是照吃。因为吃也是一种爱的表现。”

“那,这您怎么看,您不是救过一只狸猫吗?就是回山上时一再回头看您的那只狸猫。如果把它煮成狸猫锅,您肯吃吗?”

“亏你想得出这么残酷的事,你真是个大坏蛋。”教授皱着眉头,“这个嘛……不到那时候还真不知道。”

“看吧,别的狸猫您就吃,这只狸猫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对狸猫一视同仁地喜爱,就不会允许这种差别待遇。可见,您是个机会主义者。”

“我只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又没说不吃,也许我还是照吃不误。况且,爱这种东西原本就不合理,本来就不公平。”

“狡辩!狡辩!”

“我年轻时可是诡辩社的希望之星。不过,这问题确实不容打混带过啊!”教授低语,“话说回来,你为何这么替狸猫打抱不平?”

“老师您还不是一样,为何对星期五俱乐部如此执着,退出那种团体不是很好吗?”

“你别乱说,因为你是学生才能说得这么轻松,成人的世界是错综复杂的,很多事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看来人类社会的结构还真是千奇百怪呢。”

“有些事还是别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会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别懂。”

“总之,祝您一切顺利。”

“嗯,我会努力的。”

老师虽然这么回答,但眼神飘忽。看来他八成捕不到狸猫吧。

我松了口气。

从乌丸路的商业街转进六角路,再走一小段路,便可来到西国三十三所[2]第十八番札所[3]——紫云山顶法寺,通称“六角堂”。这间寺院远近驰名,不过寺内还有一处名胜,那便是一块呈六角形的石头,人称“要石”或“脐石”。“脐”代表京都的中心,据说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时,是以这块石头作为基点划分街道的,因而有此称号。

“都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吗?”

说这种话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更难以置信吧。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脐石。

那顶法寺院内那颗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么?其实那并非脐石,而是“伪脐石”,是狸猫变成的。

想必不少人会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没错,我小时候也这么认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头嘛!光秃秃的,没半根毛,跩什么跩!”

当时我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动不动就发怒,心思像玻璃艺术品般纤细敏感。

那时我还是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长辈寄予厚望。有天,我决定夜探顶法寺,用尽方法恶整“脐石大人”。

我从寺町的旧家具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脐石搔痒;接着还放上大冰块,摆上可爱母狸的照片,把叫人垂涎三尺的鸡肉串装盘奉上。这一切纯粹是出自好奇心。我想倘若“脐石大人”真是狸猫,想必会按捺不住,露出狸猫尾巴吧。最后,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烟熏脐石大人的时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无知的罪行为狸猫一族带来莫大冲击,长老们狠狠训了我一顿,赏了我一记“灼热铁锤”。这四个半世纪以来,从未有幼狸被骂得这么惨。我吓坏了,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当时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在脐石大人面前点燃松叶,扇着圆扇生火,没多久石头在浓烟的包围下像个布丁般摇晃起来,表面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变成一块蓬松的“坐垫”。后来,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突然被人用网子罩住,押在地上,以致无缘看到脐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次禁忌的恶搞之后,足足过了半年我才获准踏入顶法寺的大门,不过再次看到的脐石大人仍旧像颗普通石头。

还记得那年夏天的某个黄昏,我跪在寺内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由于脐石大人地位崇高,狸猫一族的首领轮替时必须拜会脐石大人,向他报告。狸猫一族的重要人物也会齐聚于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着看杂志,直到约定的时间将至,才慢慢沿着六角路往西走。街上充斥着冬日清凉的空气,天空一片蔚蓝。我来到位于东洞院路街角的一家咖啡厅,推开店门入内,母亲与大哥已经一脸正经地坐在里头。大哥变身为身穿和服的少爷,母亲则是一身黑衣的宝冢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烦,翻起了旧账。“希望脐石大人别生气才好。”大哥面有愠色地说。

“在那之后脐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视,我想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妈,你想得太天真了。你这样说,又会让矢三郎得意忘形。”

孔雀羽毛和鸡肉串的攻势,都无法让脐石大人举手投降,他耐力极强,否则不可能日复一日都保持石头的模样。但他精妙的变身术反而替自己招来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猫表面上尊敬脐石大人,其实是“敬而远之”,心里根本当他是“路边的石头”。不过自从我证实脐石大人是如假包换的狸猫,族人便对他刮目相看,认为脐石大人真了不起,又开始勤于拜访。

“脐石大人被松叶烟熏总算值得了。”

大哥听我这么说,勃然大怒。“所以我才说你没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万不能说这种话。”

不久,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实习的幺弟也赶到了。“这么晚才到。”大哥臭着张脸。“对不起。”幺弟道歉。“今天工厂不是放假吗?”经我这么一问,幺弟鼓起腮帮子愤愤不平地说:“金阁他们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原谅他们吧。”母亲温柔地安慰幺弟,“傻人总是做傻事。”

“说得一点都没错。”大哥和我也说道。

全家人达成共识后,纷纷起身,准备出发去六角堂。

在贴有千社札[4]的大门前,挤满了京都一带的狸猫。挤不进寺内的族人就群聚在面向六角路的停车场或钟楼,有的假扮成寿司店送外卖的小弟,有的扮成穿袈裟的和尚、京都圣母女子大学的学生,或外国观光客等,犹如一场变身博览会。

一群身穿西装的男子挡在门前,指挥着想进入寺内的族人。他们手上别着黄色臂章,上头以寄席体字形写着“夷川家”。想必是金阁、银阁手下的夷川亲卫队吧,真碍眼。不出所料,当我们一家人准备进入寺内时,他们百般刁难,说是不相信我们变身的模样,硬要我们出示作为下鸭家族的身份证明,简直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亲喊出她的口头禅;大哥气得青筋暴起,火冒三丈;我不发一语,以身体顶撞男子们的胸膛;幺弟被他们弹开,在地上打了个滚。

“滚回家去!”

“你才滚回家去呢!”

没意义的言辞交锋不断持续,门前益发混乱,好在这时南禅寺的当家赶来,训了夷川亲卫队一顿,这才稳住了场面。

通过大门时,个性温和的南禅寺当家笑着对大哥说:“矢一郎先生还真是辛苦啊。”

“让您见笑了。”

“我对夷川家也很头疼,但今天大家还是以和为贵。”

清澈的冬日晴空射下的阳光穿过大楼间的低地,光束的尽头可见六角堂。

向外伸出、威严十足的屋檐下,线香轻烟缭绕,不时被往下刮的冷风给吹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树,垂柳随风摇曳着。

环顾院内,有人摇晃着身子呆呆望着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萨;有人被院内池塘的天鹅紧咬正放声大哭;有人在屋檐下铺好垫子享用便当;有人攀爬覆满青苔的樟树等等,尽显狸猫本色。

坐镇柳树旁的脐石大人依旧悄静无声,狸猫一族的大人物极力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展现威严。我大哥被母亲推着,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夷川早云抬起头来,瞪着大哥。

我们站在拥挤的院内一角,静观其变。有只鸽子从净手池那里飞来,母亲挥手驱赶。

“真讨厌!别乱拉屎!”

那只鸽子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停,只好飞往他处。

我茫然仰望耸立于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楼,这栋大楼的北方有一栋面向乌丸路的大楼,名叫“洛天会大楼”。里面所有人都是京都的天狗一族。

大楼屋顶上种有一棵美丽的老樱树,每当春暖花开,便会在乌丸路的商业街撒落花瓣。我第一次与弁天邂逅,就是在那阵樱花雨中。

倚在红玉老师身边欣赏落“樱”缤纷的弁天,还未展露比天狗更像天狗的一面,楚楚动人。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就像幻梦一场。那时我常代替父亲前去拜访红玉老师,结果我这只狸猫不知分寸地迷恋上半天狗弁天。

“老爸那时很少去找红玉老师,可是他们明明交情不错啊。”

“你和矢一郎不是常代替他去?”

“可是,老师一定觉得很寂寞吧。他想必是碍于面子,才没说希望老爸去看他。”

“红玉老师也真是的,谁叫他要带弁天大人回来,你老爸最怕她了。”

“我倒觉得那时候的弁天大人很可爱,没想到像老爸这么厉害的狸猫竟会怕她。”

“有件事,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们了……”母亲说,“其实红玉老师曾带弁天大人来过森林,结果你老爸突然无法变身,不管他怎么试都没用。似乎是因为弁天大人在场,他不安得无法变身。他可是京都变身术最厉害的狸猫呢。”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对你们都没提过,知情的只有红玉老师和弁天大人。”

“就像老妈会因为打雷而原形毕露对吧?”

“于是你老爸决定不再和弁天大人见面。那时红玉老师整天将她带在身边不是吗?”

“所以他才会派我和大哥去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母亲长叹一声,“尽管老师会寂寞,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想你老爸一定比他更难过。”

一支吹着金色喇叭震天价响的队伍,穿过寺门而来。

走在队伍中央的,是接下我父亲位子、掌管狸猫一族的大狸猫——八坂平太郎。

他一直处心积虑地想将伪右卫门的位子推给别人,一心希望到悠闲的南国旅行。身上那件与冬日天空极不搭调的夏威夷衫,一再强调了他的主张。他之所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是因为他的心早已飞离狸猫一族在南国的沙滩上奔跑,满心幻想着没入海平线的夕阳、扑向岸边的浪花,以及嬉笑着互掷椰子的年轻男女。

继平太郎之后,小心翼翼地被安置在松软坐垫上的长老陆续被抬进来。这些长老错过了与这世界道别的时机,甚至丧失了变身的能力,却得以从狸猫的桎梏中解脱,恣意享受毛球生活。我们以毛球之姿来到这世上,老了之后又变回毛球。想起其间的变化,不禁觉得寓意深远,不过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言。

“关门!”

为了排除闲杂人等,夷川亲卫队关上大门。

一群狸猫摩肩接踵地挤在狭窄的院内,没事发生才怪。

结果开会前就闹出一场骚动。院内一只鸽子开了个玩笑,将一颗毛球叼在空中,负责扛坐垫的族人们紧张得大呼小叫,以致其他六颗毛球也纷纷滚落地面。众人合力捕捉那只鸽子,从它嘴里抢回长老,不过当事人倒是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我没事。”真不愧是长老。话虽如此,要将长老们重新安置好可一点都不容易,因为他们全都一副毛球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院内好不容易恢复平静,一身夏威夷衫的八坂平太郎站到了脐石大人面前。大哥和早云就座,长老们围着他们两人而坐,外围则挤满了其他狸猫。

“请肃静。”

八坂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圆肚。“会议即将开始,会议开始前,要先感谢紫云山顶法寺的各位精心安排这场盛会,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莅临的长老们致谢。此外,承蒙脐石大人惠赐训词,我将在会议开始前朗读,诸位请起立。”

院内狸猫纷纷起身。

“‘天候日渐转凉,小心风寒。风寒乃百病之源!’谨此。”

院内众狸猫一同行礼后就座。

八坂平太郎向脐石大人行了一礼后,环视院内族人。

“回想前任首领下鸭总一郎,他的骤逝为我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前所未有的损失,那叫人肝肠寸断的思慕之心至今未曾稍减,此刻齐聚此地的诸位,想必亦是心同此念。下鸭总一郎是绝无仅有的伟大狸猫,是我族的典范。像在下这种平庸之辈,有幸代为掌管伪右卫门一职,委实戒慎恐惧。在下之所以能够勉强任此重责,全因有今日莅临的诸君,以及京都里里外外各方人士的支持。在此深表感激。”

掌声如雷。

平太郎轻咳几声,朝我大哥和早云使了使眼色。

“本次,下鸭矢一郎以及夷川早云两位将竞选新任伪右卫门,在此正式向脐石大人报告。”

我大哥和早云站起身,互瞪一眼,然后朝院内族人鞠躬。顿时,吆喝声和口哨声四起。平太郎往肚子上使劲一拍,大喊一声:“肃静!”

接着,大哥与早云朝脐石大人深深一鞠躬,移步向前,轻抚一下脐石大人。

掌声四起。

大哥与早云退回位子,平太郎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么一来,我们已经向脐石大人报告了此事。关于今后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几件事,征询各位同意。首先,长老会议计划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的仙醉楼举行。各位可有异议?”

院内狸猫不置可否。

“那就视为没有异议了。接下来还有件事,依照惯例,在决定狸猫一族首领时会邀请鞍马天狗大人莅临出席,担任见证人。但原本预定出席的鞍马帝金坊大人突然派人前来告知,说肚子不太舒服,不克出席。我提议请其他天狗大人出席,帝金坊大人便说:‘那就让药师坊去吧。’因此,此次希望邀请如意岳药师坊大人担任见证,各位有异议吗?”

许多族人面露不解,但仍无人提出异议。

平太郎颔首。

“那就当作一致同意。那么,长老会议就定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仙醉楼举行。当天会邀请如意岳药师坊大人莅临。谨此。”

院内鸦雀无声。平太郎一脸困惑地看着不肯离去的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回神,重新宣布:

“今天就讨论到这里,散会。”

院内狸猫顿时浪潮般依序拜倒,礼毕后大家热烈地展开议论。

市内红枫几乎散尽,从盆地远望群山,净是红橙两色,看起来柔软蓬松。尽管群山显现暖色,但街上却日渐转寒。鸭川三角洲上的松树也为了因应京都的冷冽寒冬,由人们在树干缠上草席。

望着那些松树,我想起每次大哥一自暴自弃就会四处拆除树上的草席。身为下鸭家的当家,喜欢对没用的弟弟“训斥激励”的大哥,有一段时间曾沉溺于这种徒劳的坏习惯。对被连累的松树来说是灾难;对我也是灾难,因为我得重新将草席缠妥。

选定伪右卫门的日子就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好是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日子。

随着那一天的到来,母亲益发显得紧张不安。

尽管在我的劝解下,她到加茂大桥西侧的台球场散心,但始终提不起劲。就连我拿宝冢的照片给她看,她也只是随口虚应一声。只要大哥和幺弟离开森林,她就担心他们是否能平安归来,我离开森林的时候也是。

某天,幺弟迟迟未返家,我和母亲在下鸭神社的参道上来回踱步,等他回来。母亲脖子上还挂着手机,因为幺弟离开工厂前曾打了通电话回来,后来便没了消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好在矢二郎是只井底之蛙。”母亲望着参道入口说。

“为什么?”

“因为青蛙不必担心被煮成狸猫锅啊。如果矢二郎不是青蛙,我又得多替一个人操心,那我一定会发疯的。”

“干脆叫矢四郎别再去工厂见习了。就算没钱,生活照样能过啊,毕竟我们是狸猫。”

“这怎么行!”母亲甩着尾巴生气地说,“是你老爸特地拜托人家让他见习,我不能为了自己方便就撤回这项决定,再说要是半途而废,一定又会被夷川家的人冷嘲热讽,光想想就不甘心。况且,真是那样的话,谁来出钱替我买宝冢的戏票啊。”

“这点小忙我还帮得上,我手上还有一些在相机店打工的薪水。”

“不过,矢四郎说了,要是半途而废他会很不甘心。”母亲笑眯眯地说,“真叫人敬佩。”

“他不会永远都是小孩。不过,换作我,要在金阁和银阁的工厂上班,三天都受不了。”

“你老爸也明白这点,才没要你去工作。不过你也别再成天游手好闲,好好学习吧。好好学习,顺便赚钱,替我买宝冢的戏票。”

“可是妈,你最近不是很少去看戏吗?”

“现在可不是看戏的时候,我打算等过年后再去。”

这时幺弟出现在参道入口,跑了过来。

母亲长长吁了一口气。

大哥这阵子早出晚归,也让母亲担心不已。也许是感应到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人生关键的一天,大哥秉持着绝不放弃的精神东奔西走,做足准备工作。母亲担心他的身体,便带着我和幺弟到商店街的杂货店采购了一大堆提神饮料,逼着大哥喝下去。

“妈,喝这么多会流鼻血的。”大哥哀号讨饶,“我喝不下了!”

“流鼻血正好。”母亲在他面前摆满了提神饮料,强词夺理地说,“毕竟现在是关键时刻啊!”

冬至那天,一早便下起蒙蒙细雨,将京都街头染成灰蒙一片,让人屁股发冷。

尽管狸猫长着密毛,还是拿冬雨没辙。大哥和幺弟一早便出门去了,但我可没那么勤劳,这种天气还在路上走弄湿屁股,实在愚蠢之至,窝在雨淋不到的树下打发时间,方是明智之举。

我钻进枯叶里,吃着大福,全心保护自己的屁股不被淋湿,这时母亲突然叫我。

“刚才矢一郎打了通电话给我,要你去一趟红玉老师的住处。”

我将身体深深埋进枯叶中。“我很忙,走不开。”

“你只是在替屁股保暖不是吗?”

“妈,屁股发冷是百病根源啊。得好好保暖才行!”

“听说红玉老师不愿出席伪右卫门的决选会议,又在闹别扭了,让众人伤透脑筋。”

“说要请老师出席的是八坂先生,我还以为他早安排好了。”

“才不是呢,那是临时决定的事。大家都很头疼,跑来拜托我,认为老师或许肯听你的话。”

“他们就是这样,有需要时才给我戴高帽!我和老师的关系又没那么好。”

“我说了会马上叫你去,你就去吧,快点!”

母亲吹走枯叶,把我踢出树下。狮子会将孩子推入深谷,狸猫则会将自己的孩子从温暖的枯叶床铺中踢向冬日的寒雨。生为畜生道,真叫人无可奈何。要是我继续发牢骚,母亲一定会扬脚踢我屁股。

“我知道了,我去总行了吧。”

“真受不了你。你大哥伤透脑筋,你却在这里悠哉地暖屁股。”母亲气冲冲地说,“顺便到出町商店街买提神饮料回来,要给矢一郎喝的。”

我向舒服的床铺告别,从纠之森走向出町商店街。

我走上葵桥,望向北方,远山覆满仿佛棉花拉成的白云,灰色河水在桥下滚滚而流。我小心地握好伞,尽可能不让屁股淋湿。

信步走出雨声淅沥的出町商店街,我转进巷弄。公寓前,一群族人从老师房里一路排到外头的楼梯,挤得水泄不通。这群狸猫虽然都经过变身,但一次跑来这么多,老师一定很不开心,原本谈得拢的事这下也谈不拢了。我朗声唤道:“大家好,我是矢三郎,抱歉来迟了。”族人间一阵哗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噢,是矢三郎来了。”

我拨开众人,爬上阶梯,走进老师狭小的房间。

红玉老师穿着泛黄的内衣背对我,盘腿坐在四叠半大的房间内,瞪着挂轴拔鼻毛。房间摆满了狸猫们献上的红玉波特酒,以酒瓶为分界,从厨房到玄关挤满了狸猫大人物,个个低头叩拜。

“啊,失敬。”

“别踩、别踩,矢三郎。”

我不小心踩到的人,原来是我大哥。

“大哥,情况怎么样了?”

“各种方法都用尽了,刚才又补上了一些礼品,已经无计可施了。老师该不会是想把我们榨干吧?”

这时红玉老师开口道:“我听到喽,矢一郎。”大哥大吃一惊,又拜倒在地,其他狸猫则不约而同地退向玄关。我压低身子前进,端正地跪坐在门槛前。

“老师,下鸭矢三郎拜见。”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叫你来。”

“您就别闹别扭了,就当作参加尾牙宴,去露个脸如何?”

“少啰唆。难得的好酒要是掺进了狸毛,我可是会没命的。”

“其实您很开心吧。”

“什么!”

红玉老师一脸通红地转过头,原本挤满厨房的狸猫纷纷像退潮般逃逸无踪,只留下我一人。就连大哥也夹着尾巴逃走,真是没用。不过老师八成是想起先前想在房里刮天狗风,结果只是白白浪费卫生纸的难堪往事,所以他只是瞪着我,并未发飙。我也没有刻意变身成牛,白费力气。

老师暗哼一声,又转头面向挂轴。

房里悄静无声,除了滴答雨声什么也听不见。我默默望着老师微驼的后背,泛黄的内衣下透着凹凸的脊骨。

不久,老师点了根烟,吐出浓烟,抱起一旁的不倒翁,语气平静地说:

“矢三郎。”

“在。”

“去帮我买棉花棒。我耳朵一痒就烦躁,很想吹起旋风。我是说真的哦。”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准备。”

“为什么我非得参加你们狸猫的会议?”

“请您务必出席!若无老师的莅临,会议便无法召开,京都内外的狸猫都在等着聆听老师训话呢。”

“我看是鞍马嫌麻烦,把这工作推给我吧。”

“坦白说,确实如此。”

“我猜也是。”老师抱着不倒翁装哭,放了个响屁,“意思是,选定狸猫首领这种无聊工作正适合我对吧,鞍马那群小鬼竟敢将这种工作推给我,我从前可是一手掌控国家命运的如意岳药师坊啊!你们也一样,只是想趁机利用我罢了。随便找一位天狗,保住面子,解决燃眉之急。你们就是打这个算盘对吧?你们当中,有谁是真的尊敬我?你说啊?你们哪个不是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暗中对我吐舌头?”

老师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垂首不语。

老师过去是否真能操控整个国家的命运,这句话得打个折扣,就连他是否能操控鸭川以东的命运,都让人怀疑。

我跪着移膝向前。

“人称如意岳药师坊的大天狗,岂需要毛球的尊敬?老师的威风岂是因为有狸猫的尊敬?您是因为受人尊敬才如此威风吗?应该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理由吧。因为是天狗,老师才如此威风,就算狸猫和人类对你吐舌头,您还是毋庸置疑的伟大天狗,不是吗?”

老师抱着不倒翁,沉默不语。

“刚才您说的话,矢三郎会埋在心中守口如瓶。”我说,“所以就请您全忘了吧。”

老师暗哼一声。“叫他们备好酒等着,我如果兴致好就会去。”

我想老师一定会来。我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暗自吐舌头时,老师轻抚着不倒翁说:“矢三郎,你一定在想我绝对会去,对吧?”

“不愧是老师,您猜到了吗?”

“你们这些毛球的想法,我早就了然于胸。真是一群傻瓜。”

我拜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结束与老师的交涉,一走出去族人便成群涌上,暗暗吞着口水等候结果。众人问道:“如何?”我回答:“老师答应了。”那些大人物松了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真是累人啊。”“这下终于准备妥当了。”“太好了。”

大哥拍拍我的肩说:“干得好。不管多没用的狸猫,也是有优点的。”

“这话太失礼了吧!”

屁股被冷雨淋湿时,就该好好泡个热水澡。

今天是冬至,澡堂提供柚子澡,我真走运。

离开红玉老师的公寓后,我前往澡堂,泡进浴池。

光线从头顶上的玻璃窗投射下来,我望着满含柚子香的热气形成旋涡,专心地泡热屁股。大哥说只要闻到柚子味就会打喷嚏,不泡柚子浴。也因为这样,尽管他爱摆架子,还是不顾体面经常服用浅田饴[5]。我之所以不会感冒,就是因为每年都认真地勤泡柚子浴,但大哥每次都拿“傻瓜不会感冒”这种迷信当例证,令人听了就有气。

趁着澡堂没人,我恢复原形在浴池里漂荡,让屁股浮出水面,装成柚子。每次这样玩乐,便觉得屁股外面的世界一切太平。每次发生大事前,我都有这种感觉。

我父亲往生极乐后,与夷川家的纷争因为争夺伪右卫门的宝座而逐渐白热化,如今终于来到了最后阶段,但我已经有些厌烦了。狸猫是喜爱天下太平的动物,特别是泡在热水中的时候,就像满出浴池的热水,对天下太平的热爱也满溢而出。至于狸猫一族的天下太平是什么?其实不过就是躺在鸭川的河堤上望着蓝天发呆,原本应是唾手可得才对。

对现代的狸猫而言,有谁真的是以当上伪右卫门为目标的?狸猫生活不受拘束,随心所欲;至于伪右卫门的生活,每次一有纷争,都得不分昼夜赶赴现场发号施令。将两者置于天平的两端,圣洁正直的狸猫总会扪心自问——“伪右卫门这称号的确响亮,但值得为它舍弃安逸的生活吗?”

而我大哥为了取得那无人渴望的宝座,陷入了选战的泥淖。但他只有一群没用的弟弟,所以只能孤军奋战,实在很可怜。于是我作了首歌替他加油,权当赎罪。

要是能当伪右卫门就好了。

矢一郎今天也一样卖力。

虽然紧要关头不中用,

但为了京都的狸猫,

他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

“这什么无聊的烂歌啊!”

我离开浴池,一面高歌一面刷洗身体,女汤那头突然传来泼辣的叫骂声,令我大吃一惊。

“原来是海星啊,你也来这里悠哉地泡屁股吗?”

“别跟淑女谈论屁股的事,你这个色鬼!”

“你要是不想感冒的话,就得保护好屁股,别让它受寒。”

“不必你唠叨。”

喧哗的泼水声传来,看来她正在浴池泡屁股,一时间女汤不再传来叫骂。除了海星,似乎没有其他客人,四周悄静无声。我洗完身体又回到浴池。男汤里狸一只,女汤里也狸一只,两只狸不发一语地泡在浴池里。海星泡进不断冒泡的超音波浴池以增进健康,她轻声哼起歌来。

“好舒服的澡啊,啦啦啦。”

“好舒服的澡啊。”我也说,“柚子浴也很棒。”

“没错。”海星难得坦率地回答。

“好久没来看脐石大人了,他还是石头的模样。那么长的时间,他竟然能一直保持石头的模样,真不简单。”

“如果是你一定办不到,肯定马上穿帮。”

“我有心就办得到,我有自信不会输给我大哥和我妈。像我这么不容易穿帮的狸猫,可说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

海星嗤之以鼻地笑道:“对了,记得你曾火烧脐石大人,真是过分!”

“不是烧,是熏。”

“还不是一样。”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对了,上次在六角堂可不得了,长老居然被鸽子给叼走了。”

“我早知道了。”

“你不是没去吗?”

“傻瓜,我也在啊。我藏在樟树上。”

“真叫人吃惊,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露面啊?”

“谁要让你看啊。”

“要是你肯到男汤来就好了。”

一块浑圆的肥皂越过男汤和女汤的隔板,飞了过来。我迅速把脸盆扣在头顶,展开防御。等女汤的肥皂全飞进了男汤,海星也发完飙了,她又悠哉地继续高歌:“好舒服的澡啊——”

“下星期就要决定伪右卫门的人选了,这一天总算要来了。”

“矢一郎先生一定无法当上伪右卫门,我向你保证。”

“为什么?”

“因为他才干不够。”

我让屁股浮出水面,沉默不语。

“请转告矢一郎先生,请他多加小心。”海星又说,“我是为了他好。”

“干吗,那对傻瓜兄弟又打什么坏主意了吗?”

“别骂我哥傻,你这臭毛球。……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

“反正也不会是多了不得的计划,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海星叹了口气。“我那对傻瓜哥哥手法愈来愈细腻了,他们使了很多奸计,不让我知道。要是太小看他们,有你苦头吃的。”

“哼,那两个家伙。”

“矢三郎,你可别变得像天狗一样得意忘形哦。”

“我哪会变成天狗,我是狸猫啊。”

“……还有一件事。”

海星说到一半,突然闭口不语。她将脸盆翻面敲打,传来一阵叩叩叩的悠哉声响,回荡在挑高的天花板上。等了许久,一直没听到她说下去,我唤道:“怎么了?”

“对不起。”

我那位从未现身的前未婚妻,确实这么对我说了。

自有记忆以来,我这位前未婚妻从未说过半句展现婉约柔情的话,此刻她的话令人费解。与其说费解,不如说是诡异。尽管我追问不休,海星始终像不倒翁般默不作声,等我发现时她早已离开女汤。我在天色渐暗的冬日晴空下追了上去,可是那只泡完热水澡的母狸已没入薄暮幽暗的小巷,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好一阵子,海星自我眼界中消失。

不,她根本没在我面前现身过,所以应该说:她好一阵子没跟我说话。

圣诞节将至,街上愈来愈热闹,我在街上徘徊,到鸭川桥下、黑暗的巷弄深处、旧家具店的日式衣柜里找寻海星的踪影,但遍寻不着。她在女汤里声似叹息地说的那句“对不起”一直萦绕在我心中,叫我愈想愈不对劲。我暗忖:那绝不是普通的道歉。可是那又代表了什么呢?我百思不解。

不久,圣诞夜来临。

没人规定狸猫不能跟着人类一起庆祝圣诞节。再说,我族狸猫最喜欢像圣诞节这种无来由喧闹的节日了。母亲负责准备圣诞蛋糕,我到肯德基买炸鸡,幺弟去鸭川沿岸的家用品中心买灯饰。

当夜幕笼罩纠之森,幺弟使出浑身解数让电流贯通灯饰,缠在枝丫上的五彩灯泡开始闪烁。

“真厉害。矢四郎的这项特技得好好发展才行。”母亲感佩地说,幺弟露出骄傲的神情。

这时,大哥返家。伪右卫门的决选会议就在后天。大哥皱着眉头说:“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们还……”我告诉大哥,这是为了祈求他选举胜利而办的,说完狂放拉炮,好阻止他反驳。

狸猫很爱吃炸鸡。根据统计,在京都肯德基出入的客人当中有一半是狸猫。就连臭着一张脸的大哥一见炸鸡也眉开眼笑,在幺弟点亮的灯饰下,我们手舞足蹈地大啖炸鸡。

“我一定要继承老爸的衣钵。”吃完鸡肉大哥顿时活力百倍,反复如此说道,“可恶的早云,你看着好了!”

“你要小心星期五俱乐部哦,千万不能喝醉酒在外头闲晃。”

“我知道,妈。”大哥昂然挺胸。

对方愈是抗拒的事,我就愈想做。

结束毛茸茸的圣诞派对后,我决定送圣诞礼物去给红玉老师。我在一乘寺的古董店买来一根顶端装饰了小酒瓶、造型特殊的拐杖,要是酒瓶里有红玉波特酒就更完美了。其实我原本打算送他那把已被弁天遗忘的风神雷神扇,可惜找了好几个月仍一无所获。

我前往老师住处时已是夜阑人静时分,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只有酒馆继续营业。我将细长的礼物夹在腋下,快步前行。

桝形住宅的公寓大门并未上锁,这位独居的天狗实在太大意了。

走进里头,发现被杂物堆掩的房间里闪烁着五彩的缤纷灯光,缠满灯饰的圣诞树摆在房间角落,一点都不像是天狗的住处,更不像一位自诩曾掌握国家命运的大天狗的住处。红玉老师盘腿坐在塑胶制的圣诞树前,抱着不倒翁喝得烂醉如泥。红、蓝、黄三色的灯泡轮流闪烁,映照着老师愁眉苦脸的表情。他独自布置圣诞夜的装饰,一个人干了三瓶红玉波特酒,心里一定很寂寞,其实他大可邀我来啊。

“老师、老师,”我出声叫唤,“这棵树是哪来的?”

老师不耐烦地抬起脸,擦着口水,一对醉眼四处游移。“不知道。”说完他又垂下头去。看来根本谈不下去。

我铺好棉被,将瘦弱的老师塞进被窝里。

“用不着你啰唆。”老师低语,“你不必管我。”

“我能放着你不管吗?”

我将不倒翁塞进被窝,老师立刻紧紧抱住。他肯定梦见了心爱的弁天的那对美臀。他虽是我的恩师,但好色程度实在叫人不敢领教。

我扮演毛茸茸的圣诞老公公,将礼物放在老师枕边,正准备离去,大门伴随细微的声响打了开来。随着冷风飘进屋内的,竟是弁天。她已经喝醉了,泛红的双颊美艳无比,手上还拎着一个礼盒。她发现我在场,嘴角轻扬地说:“啊,我喝醉了!”

她看到房里熠熠生辉的圣诞树灯饰,惊呼了一声:“哎呀!”然后坐在熟睡的红玉老师身旁,盯着闪烁的灯饰。她合上眼,就像在感受五颜六色的彩光照在脸上的触感。灯泡如同烧尽般瞬间熄灭,一个呼吸后又再度亮起。每当灯光亮起,她光滑犹如陶瓷的脸蛋便自黑暗中浮现。

“真叫人怀念,这是我买的。”

“原来如此,我正纳闷老师房里怎么会有圣诞树。”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很喜欢圣诞节。”

“我们狸猫也喜欢。想尽情狂欢,就得靠这种没来由的节庆才有意思。”

弁天拿起圣诞树下的包裹。“这是什么?”

“我送红玉老师的礼物,一根漂亮的拐杖。”

“真是大方呢。……没有我的礼物吗?”

“没有。”

“为什么?”

“弁天大人应该没有想要的东西了吧?您想要的应该都到手了吧。”

“竟然这么说,好过分。我真的想要的,一个都得不到。”

“才怪!”

弁天猛然起身,拿了一瓶堆在厨房角落的红玉波特酒。她把酒倒在两个茶碗里,递了一碗给我。心爱的弁天就在身旁,红玉老师却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蜷缩在饱含湿气的棉被里。睡觉时总该放松一下,别再皱眉了吧。弁天一副陶醉的神情,悠哉地喝着红玉波特酒。

“真冷,年后应该马上就会积雪。”

“有时到了一二月才会积雪。”我说。

“只要一下雪,我便寂寞得紧。”

“弁天大人明明没什么烦恼,还说这种话。天下无敌的弁天大人说这种话,是没人会同情的。”

“人类和狸猫或天狗不一样,夜里常会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狸猫也一样啊。”

“人的沉思不是狸猫能比拟的。”

“就当您说得对吧。”

“……告诉你,我被老师带来这里之前,住在山的另一头,一个大湖的湖畔。山的另一头常下雪呢,你知道吗?一定是冬将军在山的另一头下了太多雪,等来到这边时雪已经下光了。”

“是这样吗?”

弁天轻抚着红玉老师的白发,说道:“我家四周的干涸农田和青翠竹林都被白雪给掩埋了,万籁俱寂,我欣赏着雪景散步。来到湖边,湖畔也堆满了雪,雪地上不见足迹,没有半个人,只有眼前一望无垠的大湖,给人冷彻肌骨的感觉。我觉得好孤单、好寂寞,但又忍不住挑没人的地方去。其实,我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那之后,每当我寂寞,就会想起那幕景象,以及走在雪地中的自己。因为每年看着那样的景色都觉得寂寞,一年一年过去,寂寞与雪景在我心中已经合二为一,我的心也变得无比冰冷。很诗意吧?”

“弁天大人,您住在山的那头时不是也有家人和朋友吗?”

“那是两码事,你们狸猫不会懂的。”

“我也不想懂。要是屁股被冰雪冻着了,我可伤脑筋了。”

“你想不想尝尝那种孤单的滋味?”

“不必了,孤单的狸猫是活不下去的。”

这时,我想起身上有弁天的照片,就从口袋取了出来。“对了,这个当作圣诞礼物送你吧。”

弁天望了照片一眼。“哎呀,是淀川老师啊。不过我才不要这种照片呢。”

“别这么说嘛。我拍得很棒呢,技术不错吧?”

“我都说了不要。”

棉被里有动静,红玉老师从背后窥望我们手上的东西。“那是谁?”他睡意浓浓地咕哝问道,“弁天,你和这种人交往吗?真是可悲啊。”

“哎呀,老师,莫非您吃醋了?”

老师想从背后一把抱住弁天,但她闪了过去,迅速起身。老师将肮脏的棉被当披风披在身上,窝囊地说:“再待久一点嘛。你这么久没来看我了,难道就这样走了?”

弁天指着搁在厨房餐桌上的礼盒。“我带派对的礼物来给您,今晚请容我告辞。”

“偶尔也在这里过夜嘛。”

“哎呀,怎么好意思给老师添麻烦呢。”

“什么话!说什么添麻烦!有了,来庆祝圣诞节,我送你礼物,嗯……我有什么宝贝呢?风神雷神扇……已经给你了。等等!等等!我找找看!我应该还有宝贝才对。”

“老师,您应该什么都不剩了。”

弁天如此说道,红玉老师瞪大眼睛回望她,然后说:“你说得对,我已经没东西可以给你了。”

“那我走喽。”弁天手按着门把,朝老师回眸一笑,“吃醋的时候请别呛着哦,要是老师吃醋呛死了,我会寂寞的。”

留下这句话,她消失于门外。

伪右卫门决选之日。

也是我父亲的忌日。

换言之,就是我们恨之入骨的星期五俱乐部尾牙宴之日。

那天,我早早起床。阳光尚未射进纠之森,四周仍是一片昏暗。家人似乎还在酣睡,不时传来细微的鼾声。我已无心再睡回笼觉,爬出被窝,一接触黎明冷冽的空气,鼻子便一阵刺痛。四周幽静无声,连鸟鸣都没听到。

我穿过朝雾弥漫的森林,来到小河边。我以为今天我起得最早,对此扬扬得意,踩着枯叶,沿着小河,竟意外遇见坐在地上的大哥。大哥似乎正在整理思绪,只见他挺直毛茸茸的背脊,双目紧闭。我走近时,他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是矢三郎吗?”他意外地说,“真是难得啊。”

“大哥,你今天也起这么早啊?”

“傻瓜,我每天都起这么早,锻炼精神力。因为你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不知道。”

我坐在大哥身旁聆听小河的潺潺水声,然后保持心情平静,屏除先入为主的观念,仔细嗅闻。清净的冷空气中,掺杂着一丝父亲的气味。从远不如父亲的大哥身上,我闻到和父亲相似的气味。想起从前和父亲一起走出纠之森,嗅闻冬日气息的往事,心中突然一阵凄楚,我忍不住轻声呜咽。

“伪右卫门得一肩扛起狸猫一族的未来。”大哥突然如此说道。

“喂喂,大哥,才刚起床,你就这么正经八百。”

“被推选为伪右卫门的狸猫,必须肩负起这项重责大任。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

“是。”

如果是红玉老师出生的年代,大哥这番话还说得过去。然而,拜人类文明开化之赐,狸猫一族的文明也随之开化,威胁狸猫的天敌和战乱也从世上消失,除去大啖狸猫锅的邪恶饕客集团“星期五俱乐部”与交通事故,已没有事物威胁狸猫。族人得以悠哉度日,不再需要伟大的“首领”。真正替狸猫一族的未来忧心,想将一切希望托付给伪右卫门的狸猫,已经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大家都认为,未来不必刻意规划,只要顺其自然,命运便会自动走往该去的方向。我大哥口中的伪右卫门,是过去的伪右卫门,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那,像极了生前的父亲。

“大哥,你的志向很远大。”我朝小河吐着白烟,“理想愈远大愈好,可是……”

“够了,你什么也别说。”大哥落寞地笑出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应该也猜得到我的心思吧。我也许真是傻瓜,也许我只是单纯崇拜老爸,就像叔叔所想的那样。对狸猫一族而言,伪右卫门或许已是无关紧要的角色,但我想成为老爸那样伟大的人物,为了实现这个梦想,除了当上伪右卫门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们沉默半晌,坐到屁股都冷了。树梢传来阵阵鸟啭。

“大哥,你每天早起都在想这些事吗?”

“嗯。”

“偶尔睡个懒觉也不错啊。”

“或许吧。”

“总之,你今天得格外小心。”

若未前往仙醉楼,与长老们一同列席,便会被视为弃权。夷川早云似乎自认稳操胜券,但为了以防万一,他很可能使出奸计阻止大哥出席。

我将海星神秘的警告转告大哥,要他小心提防。大哥闻言,趾高气扬地说:“别笑死人了!那对傻瓜兄弟要是敢耍手段,我就再咬他们的屁股一次,将他们丢进冰冷的鸭川。下次可不是轻咬就算了,我会把他们的屁股咬成四片!”

“你有自信固然好,但最好还是沉着以对。哥在重要时刻总会慌了手脚,真没面子。”

“少在那里大放厥词!”

“什么嘛,我是替你担心啊!”

正当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母亲探出脸来,大嚷一声:“别再吵了!”

不久,黎明到来,树梢闪动着柔和的阳光。

我们聚在床上,确认今天各自的行程。

幺弟如常到工厂上班,但会提早下班,先回纠之森;大哥先去拜访附近的狸猫,午后前往南禅寺与首领开会,到了傍晚,再与重要干部们一起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楼。同一时间,母亲与幺弟会前往寺町通,在红玻璃准备庆功宴。入夜后,待选出下届伪右卫门,大哥会前往红玻璃,决定是要举办庆功宴还是慰劳宴。接下来,我们将彻夜狂欢,吃个杯盘狼藉。

“矢三郎,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上街小玩一下。”

“你可真悠哉啊。”

“我会顺便到二哥那儿一趟。今天是老爸的忌日,要是丢下二哥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

我说完,大哥沉默不语。

“矢三郎,那你顺便去跟红玻璃的老板确认一下,问问看可否邀红玉老师一起来。可以的话,你去邀老师。”

“好。”

太阳已高高升起,大哥说道:“我该走了。”

大哥准备坐进自动人力车,母亲、我和幺弟前去送行。途中,母亲一度赶回房里取打火石,她在大哥背后不住敲出火花。

“听好了,你是下鸭总一郎的儿子,要有自信!”

“妈,我知道。”

“不过世事无法尽如人意,胜负取决于时运。”

“是。”大哥向母亲低头行了一礼,坐上自动人力车,“妈,我走了。请等我的好消息。”

大哥威风凛凛地自宽广的参道扬长而去。

尽管大哥威风八面地驾着父亲留下的自动人力车奔驰,但身为弟弟的我最清楚他的才干多么不足。

在明显过小的容器里,努力塞进不胜负荷的远大理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其独特的风格奋斗不懈的?我这个不正经的弟弟总是吝于协助大哥达成伟大的理想,还不厌其烦地与他作对,但看着他总是搞错努力的方向,涨红着脸铆足全力,我不禁心想,这或许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明知眼前的挑战超乎自己的能力,仍旧努力不懈的大哥常叫我心疼,令我不忍心去阻挠。

我们目送摇摇晃晃的自动人力车离去,直到车子转向御荫路消失了踪影。

望着车子渐行渐远,我突然很想叫住大哥。想冲向他身旁,拍拍他的背,替他打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再也见不到他的预感。

信步来到街上,我先造访寺町三条的红玻璃。虽然店铺尚未开始营业,但板着张臭脸的老板已在昏暗的店内一角忙着准备。我在沙发坐下,老板给了我一杯柳橙汁,说道:“一切就看今晚了,矢一郎有胜算吗?”

“胜负取决于时运。”

“最后还是得由长老定夺啊,不过你大哥和夷川还真是怪人,竟然抢着当伪右卫门,主动将那种麻烦事揽上身,简直太变态了。”

“反正不论是输是赢,今晚我们都要设宴狂欢。”

“喂,难不成你是特地来提醒我的?一切早就准备妥当了,你以为本大爷是什么人?”

“是狸猫。”

“真多嘴,一点都不好笑。”

“还有件事,我可以请红玉老师来吗?”

老板明显露出不悦之色,说道:“不太好吧。你听好了,基本上,本店是狸猫的店。天狗来了,客人会害怕的。”

“别看老师那样,其实他很怕寂寞呢。”

“怕寂寞倒还好,偏偏他动不动就爱发飙,本店严禁天狗风。”

“这点你放心,老师已经吹不动天狗风了。”

“噢,他变得那么虚弱啦?”

“嗯。”

“原来如此,那位红玉老师竟然……昔日的大天狗,终究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是吧。那你就邀他来吧。不过,弁天可不能来哦。要是她来,客人都会被吓跑的。”

“这我知道。”

离开红玻璃,我先到新京极察看有哪些电影上映,又到书店站着看了一会儿书,接着又到古董店抚摸不倒翁的头,悠哉地一路南行。假日的午后,新京极到四条路一带人潮涌动。

我在四条路往东,越过四条大桥,打算去找二哥。

穿过祇园,翻过珍皇寺的围墙,潜入院内。

我走向井边轻唤一声:“呀嗬!”二哥也自漆黑的井底应了一声:“呀嗬!”又问,“是矢三郎吗?”

我将一块以纸巾包好的鸡块丢进井底,二哥低语问道:“这是什么?好香啊。”一阵沙沙声传来。我探向井底说:“炸鸡,是圣诞大餐剩下的。”

“炸鸡是吧,真高档。”

“肉很嫩哦。你老是吃虫子,嘴巴一定很干涩吧?”

“井底之蛙能吃到炸鸡,真是谢天谢地。我深切觉得,世上最不能少的就是弟弟。你们在平安夜庆祝了吗?”

“矢四郎靠自己的力量点亮了灯饰,他的本领提高了不少呢。”

“真想亲眼瞧瞧,也许矢四郎会靠狸猫发电闯出一片天呢。”

“难说,目前还只能在一些派不上用场的事上派上用场。”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再说了,这终究只是狸猫的本事,想要派上用场未免太妄自尊大了。”

二哥嚼着炸鸡,笑个不停。我坐在井边,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罐装咖啡。

“一切就看今晚了,哥。今晚将选出下一任伪右卫门。”

“只希望一切纷争能就此平息。”二哥说,“虽然对矢一郎大哥过意不去,不过,不论是大哥还是早云叔叔当上伪右卫门,我都无所谓。只要狸猫一族就此太平就好。老爸死后,已经过了好些年了。”

“说的也是。”

“今天我醒来就一直想着老爸。”

“大家都一样。”

“我没有一天忘得了老爸的事,但今天尤其严重,一整天脑子里想的净是老爸。我一直试着回想那天老爸对我说了什么。他最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我在井底想了好几年,反复回想那晚的事,但记忆始终在途中中断。想到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我就难过。虽然我只是只青蛙。”

二哥叹了口气。

我突然想起海星,便向二哥打听。“你最近见过她吗?”

“对了,这一阵子她都没露面呢。怎么啦,小两口吵架吗?”

“吵架是常有的事,不过她最近怪怪的。”

我提及海星在澡堂的言行,二哥闻言陷入沉思。

“的确,感觉不对劲。”

“我就说吧。感觉很诡异,真受不了她。”

“经你这么一提,我也觉得海星说话确实常常欲言又止,常常聊着聊着突然就一言不发,像有东西堵在胸口似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本以为她正值二八年华,也许有感情上的烦恼,但这几年她一直都这样,就很奇怪了。”

“真搞不懂海星在想什么,真是个怪人。”

“她确实很怪。不过,她知道我无法从青蛙变回原形时在井边哭了好久呢,她也有温柔的一面。”

“你这么说也对啦。”

“我在井底这么多年,大部分的族人都忘了我是只名叫下鸭矢二郎的狸猫。大家造访这座古井,只是为了吐露心事,我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只有你们是为了探望我才来的。除了家人,会来这里探望下鸭矢二郎的,就只有海星了。”

“……哥,你现在还喜欢海星吗?”

井底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想必是二哥在幽暗的井底划水吧。不久,他气呼呼地回说:“没错!可是矢三郎,你不该让一只井底之蛙说这种话,这只会使我难过。”

“对不起啦,哥。”

我思索着海星那句“对不起”的含义,愈想愈觉得屁股发痒。

“不过,海星确实不太对劲。”二哥心不在焉地说,“从井底看得到的景致有限,但能看清天空和星辰,所以可不能小看井底之蛙。我的世界虽小,但夜夜看着宇宙,可是一只有宇宙观的青蛙。像这样独自望着宇宙,头脑会清明许多,增长不少智慧。如果你愿意听一只有智慧的青蛙的意见,我可以告诉你,有大事要发生了。”

我想到正前往南禅寺的大哥、人在夷川工厂的幺弟,以及在纠之森担心孩子安危的母亲。

我仰望苍穹沉思,突然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几条白色彩带球般的物体像陀螺般旋转着飞上高空,看着那奇妙的光景,我的意识逐渐远去,渐渐地听不见市街的嘈杂,直到神秘物体在高空闪闪发光,像玻璃般碎裂飞散,我才猛然回神。

一阵强风吹过珍皇寺。

我紧抓着井壁。“哇,好强的风!”

“我这里很平静。”

“那当然啊。”

“啊,你看,天空的模样不太对劲。”

包围盆地的群山外围,仿佛棉絮被追聚在一块儿,黑沉沉的乌云汇流到京都上空。万里无云的晴空转眼间被大理石般的乌云覆盖,市街被阴森云影吞没,天色犹如日暮般昏暗。

一道巨大的闪电从云间的深谷蹿出,紧接着响起一阵令屁股狸毛倒竖的雷鸣。

“雷神大人驾到了!”我大喊。

“喂喂,未免也太突然了吧!”二哥与雷声抗衡地大声说道,“事有蹊跷哦。”

“好像是有人使用风神雷神扇,可恶,他到底是在哪里捡到的!”

“老妈就拜托你了,矢三郎。”自井底传来二哥拨水的声响,“又是这样,我怎么这么不中用呢!”二哥呻吟着,“井底之蛙完全帮不上忙啊!我实在没办法。”

“没关系啦,哥。一切包在我身上。”

“要小心哦,矢三郎。”二哥说,“千万要留神,我有不祥的预感。”

我迈步狂奔。

雷声隆隆,京都市内一阵骚动。

四条大桥上的行人惊叫连连,纷纷指着乌云低垂的天空。数道闪电就像被释放的巨龙在云间奔腾,蓝光由内向外映照出来,云层好似直入云霄的诡异座灯。看来使用风神雷神扇的家伙,似乎是个不懂得拿捏轻重的傻瓜。

我回到纠之森,但在雷声四起的森林里遍寻不着母亲的身影。母亲向来都是躲在蚊帐里等候雷神大人离去,但雨淋不进来的枯叶床上却不见吊起过蚊帐的痕迹。

我到加茂大桥一带找寻。

对岸那间母亲常去的台球场亮着橙色灯光,雷雨交加中我飞奔过鸭川,推开玻璃门走进店内。这时,近处正好有声雷响,店内的玻璃窗吃了一记雷神锤差点碎裂,店内众人莫不屏息静观雷神大人的动向。我向店员打听,但他回说:“黑衣王子没来。”

我利用台球场一角的公共电话,打电话到南禅寺。隔着玻璃窗,可见遭逢暴雨飞沫迷蒙的加茂大桥。南禅寺的当家悠哉地接起电话。

“请问我大哥在府上吗?”

“原本我们要一起前往木屋町,但他突然说要回家一趟,可能是忘了东西吧。”

“多久前的事了?”

“刚打雷的时候,他差不多快到家了吧。……不过看这天气,他也可能被困在路上,这种天气搭自动人力车太危险了。”

我道了谢挂上电话,改打到幺弟的手机。

然而迟迟没人接听,我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到一声“喂”,却是个没听到过的声音。我问:“是矢四郎吗?”但对方大喊了一声:“啊!”就挂断电话。我确认电话号码,再次重拨,这回始终没人接听。

看来,一定是发生了极为可怕的事!

我离开台球场,全身湿透地走过加茂大桥。黑森森的东山连峰背后冒出巨人高的乌云,雷电大作,朝我步步紧逼。

回到纠之森后,我等在雷雨交加的下鸭神社参道上。

可是不论是参道上还是森林里,都不见家人的身影。

雷鸣是下鸭家全员集合的哨声。只要雷神大人驾到,下鸭家的孩子便会放下一切奔回母亲身边,这是我们奉行不二的信条。可是过了这么久,却迟迟不见大哥和幺弟回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这时,我看见大哥心爱的自动人力车自南方飞奔而来。我以为大哥平安归来,正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车内空无一人,而且车体损伤严重。伪车夫断了一条手臂,车轮也摇摇欲坠。不会说话的伪车夫模样凄惨,雨水不断自他身上滴落。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听着雨水拍打树叶的声响,以及撕裂天空的雷鸣,我猛然察觉有只狸猫躲在树丛间。

“妈,是你吗?”我问。

“是我,你这个傻瓜。”

海星应道。她还是一样不肯现身。我面朝树丛的阴影处发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一直在找你呢。”

“哥哥在监视我,我只好躲在清水寺后面。”接着,海星飞快地说,“不管你等多久都不会有人来的,是我哥他们召来雷神大人,刚才夷川亲卫队已将伯母掳走。矢四郎应该在工厂,矢一郎先生刚才也被抓到了。”

“什么!”

“我爸爸打算让矢一郎先生被煮成火锅,和伯父那时一样!”

“原来如此,”我说,“我果然没想错。”

“没错。”海星语带哽咽,“害伯父被煮成火锅的,正是我爸爸。”

打在森林的大雨化为细小飞沫,弥漫在下鸭神社的参道上。

每当闪电的蓝光闪过,雷声便会撼动森林,海星细小的声音也显得遥远。我竖耳倾听来自树丛深处的话语,遥想父亲落入星期五俱乐部手中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

那天父亲和人约好在祇园聚会,带了大哥一同前去。聚会结束后,大哥看着父亲在八坂神社前的公车站牌目送自己离去。那之后,父亲到木屋町的酒馆和二哥会合,一起喝酒。父亲还命喝醉的二哥变身成伪睿山电车,给夜里的市街带来一颗震撼弹,然后,他叫二哥先回纠之森。而二哥遗失了那之后的记忆。

和二哥畅饮过后,父亲同样酩酊大醉。他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在深夜的大街,目的地是先斗町的京料理铺千岁屋。

身穿和服的夷川早云坐在千岁屋的包厢里,等候父亲到来。

酷爱服用仁丹[6]的早云,从画有锦雉莳绘的印笼[7]中取出仁丹送入口中,嚼得香味四溢。他豪华的印笼附有细绳,前端挂着漂亮的弁财天女雕像。不过早云并未发现,那个雕像是海星变身而成的。

早云利用从伪电气白兰工厂赚来的大笔钱财,买了许多雕像和印笼,存放在工厂的第一仓库。海星平日最喜欢偷偷把玩他的这些收藏,那天,她同样自仓库的密门潜入,将父亲重要的收藏排成一列赏玩。不料早云突然返回,情急之下,海星变身成弁财天女的雕像。谁知早云偏偏选中了海星变成的弁财天女,带着她外出。

不久,我父亲抵达千岁屋。

“让你久等了。”一见到早云,父亲的红脸绽放笑容。

“大哥。”早云也笑着向父亲行了一礼。

宽敞冰冷的包厢里除了早云和父亲,别无他人。方形座灯造型的电灯投射出朦胧灯光,包厢角落暗影憧憧。他们隔着玻璃门欣赏鸭川沿岸的夜景,举杯共饮。

昔日父亲与叔叔遵照狸猫一族的惯例,都向红玉老师学艺。起初兄弟俩还感情和睦地一同修行,为何落得兄弟阋墙,如今已不得而知。不过就在我父母共结连理的同一时间,叔叔成为夷川家的养子。矢一郎与矢二郎诞生后,父亲与叔叔为了伪右卫门的宝座再度起了争执,兄弟间嫌隙渐深。叔叔冷眼看着我父亲取得伪右卫门的位子,自己则全力提升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效益,不久,他开始自称夷川早云。

这场尽弃前嫌的酒宴,是早云主动邀约的。

“过去带给你许多不愉快。”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大哥。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大嫂和伪右卫门的事也都过去了不是吗?如今我也称得上是只堂堂的大狸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会拘泥于那些小事的。”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你的确出人头地了。”

“哪里哪里,大哥才是呢。”

父亲瞥了包厢角落一眼,一脸讶异地问:“那里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笼子。”

“的确像笼子。”早云说,“要叫人把它收走吗?”

“不,不必了。只是觉得奇怪,这种东西怎么会放在这里呢?”父亲说完伸了个懒腰。

“大哥,你醉了吧。”

“不必担心,我是不会醉的。”

但父亲的确是醉了。

否则,他不会对早云设下的陷阱浑然未觉。

“这样啊,那我想早点进行和解仪式,今天我还找来了见证人,待我们正式和解后再来开怀畅饮吧。”

“瞧你说得那么夸张,只要我们两人达成协议不就行了?”

“不,大哥。如今我们都是背负狸猫一族命运的大人物,一切都要谨慎处理。”

“我明白了。”

只见早云轻唤一声,隔开隔壁包厢的拉门像是等候多时般地拉了开来。

榻榻米上铺有红地毯,上头摆了桌椅,立在四个角落的高脚灯绽放耀眼的光芒。坐在椅子上的鞍马天狗们松开领带,一语不发地喝着红酒,瞪着父亲。前面也曾提到,我刚出生时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之间曾有争执。那场“伪如意岳事件”对狸猫来说虽是一项壮举,但对鞍马天狗而言,却是莫大的耻辱。

鞍马天狗眼神骇人地瞪着父亲,簇拥着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她正叼着烟吞云吐雾。

她与鞍马天狗是如何搭上线的我不清楚。学会飞行的秘法后,她尽情享受空中漫步之乐,想必是那时候鞍马天狗主动找上她的吧。那之后,她时常溜出红玉老师的住处,前去拜访鞍马天狗,并渐渐在京都的酒街打响名号,令老师妒火中烧。

她熄去手中的香烟站起身,走进父亲所在的包厢。

“恭请铃木聪美小姐以见证人的身份莅临。”早云说。

我父亲瞪大眼睛望着铃木聪美。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自己唯一的克星,父亲手中的酒杯不住颤抖。而她只瞪了一眼,父亲的酒杯登时脱手掉落,酒洒在榻榻米上。在莫名的恐惧下父亲动弹不得,合上眼睛,他的身形逐渐萎缩,同时全身冒出密毛。

不久,高级坐垫上出现了一只端坐着的狸猫。

“铃木小姐您怎么会在这里?”狸猫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谁叫你都不来见我,你就那么怕我吗?”

“……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可怜。老师他什么都不知道。”

坐垫上的狸猫弓着背,似乎已看破一切。

弁天抱起狸猫,朗声高笑。

“厉害!厉害!”隔壁包厢的鞍马天狗齐声喝彩。

那年岁末,星期五俱乐部因为前任弁天引退,空出一个席位。星期五俱乐部最资深的成员寿老人,推荐了在先斗町结识、与他意气相投的铃木聪美入会。然而想要入会,她必须接受一项考验,那就是准备尾牙宴的狸猫火锅。

我父亲被关进了笼中,早云神色倨傲地睥睨着他。

“永别了,大哥。我们再也无缘相见了。”

父亲望着早云离开的背影,平静地问:“弟弟,这就是你要的吗?”

父亲就这么不知情地一脚踏进了由狸猫、人类、天狗联手设下的陷阱,被丢进了铁锅。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

星期五俱乐部的酒宴准备妥当;夷川早云一扫多年怨懑,成为狸猫一族实质的首领;铃木聪美加入星期五俱乐部,成为弁天;弁天彻底展现天狗的才能,唆使纯真的我发起魔王杉事件;红玉老师降落失败,跌落屋顶时伤了腰,几乎丧尽天狗的法力;鞍马天狗在天狗的地盘之争中大获全胜,将宿敌红玉老师赶出如意岳。

天狗、人类、狸猫三方的命运,就在那一夜,那个包厢里纵横交错,因为我父亲掉入铁锅而各自走上不同的方向。

听着海星道出始末,我垂首不语。

海星的名字是我父亲取的,他很疼爱海星,海星也很仰慕我父亲。因为意外的契机,她在天狗的包围下目睹了自己父亲犯下“狸猫不该有的恶行”,然而当时她只是只小狸,又能有何作为?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频频去探望窝在井底的二哥,但面对从小一同长大的堂哥,她始终说不出“我老爸害你父亲被煮成了火锅”这句话。不久,二哥因为当青蛙当得太像样,再也变不回狸猫。海星错失一吐心中秘密的机会,忍不住在井边哭泣。

暗影深处传来海星的声音:“对不起。”

“虽然我早猜到是这样,可是没想到事实居然真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反叫人吃惊。”我说,“我大哥被抓到哪里去了?我妈呢?”

“我不知道……呀!”海星突然尖叫一声,“放开我!”

只见草丛一阵摇晃,接着又平静下来。“怎么了?”我出声叫唤,但没有回音。

我正欲走近草丛,树林间陡然冒出几盏写有“夷川”两个大字的灯笼。在灯笼环绕下,夷川早云那张阴邪的脸出现了。夷川亲卫队撑着蛇目伞,替他挡掉了自树梢倾注而下的雨水。

早云走上参道,我后退几步,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距离。

“矢三郎。”早云露出阴森的笑容,“别理会海星说的话,她只是睡昏头了,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才会说出那种话。她是我细心呵护长大的,个性比较敏感。”

夷川亲卫队在参道散开,团团包围住我。

“不管今晚胜负如何,我都要设宴邀请下鸭家一同庆祝,大家一起到我家聚聚。就只剩你一个人不知道在哪里,我正为此伤脑筋呢。”

“谢谢您的邀请,不过今晚我们已经在红玻璃包下宴会场地了。”

“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呢,你们的宴会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一名亲卫队员走近我,想为我撑伞,我一把将他推开。

“我全身湿透,而且不懂礼数,这场难得的宴席请恕我不克出席。”

“你逃不掉的,要是因此受伤就太傻了。我差不多该前往仙醉楼了,别浪费我的时间。”

夷川亲卫队步步进逼。“别靠近我。”我低声吓阻,“谁敢靠近我,我就咬他屁股。”

我露出森森白牙,夷川亲卫队吓得频频后退,双方展开对峙。

这时,树顶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夷川,你在做什么?”

抬头一看,在闪电光亮的照耀下,弁天飞降在参道上。也许是飞行时被雨淋湿,她的头发已经湿透,更增添几分妖艳。“好大的雨,真叫人头疼。”弁天说。夷川亲卫队对她敬畏三分,纷纷与她保持距离。

“弁天大人,您今天心情可好?”早云说。

“一点都不好。”弁天应道,抚了抚头发,“我在上头躲雨,正好看到矢三郎,想请他变成雨伞借我一用。”

“只要是为了弁天大人,变成雨伞也愿意。”我精神抖擞地应道。

“可是……”早云欲言又止。

“怎么了,夷川,你有意见吗?”

“我们正准备去参加和解酒宴,弁天大人要是带走矢三郎,我可就伤脑筋了。”

“你伤脑筋关我什么事?难道你要我就这么淋成落汤鸡回去?”

“不,我没那个意思。”

“那我就借用一下喽。”

我变身成雨伞。弁天冰冷的手握住伞柄,撑开了伞,然后转动着我这把矢三郎伞,迈步离去。倾注在参道上的大雨,打在我身上。

“好大的雨啊。”

“托您的福,我才得以脱困。谢谢您。”

“我做了什么吗?”弁天吟唱般说道,“用不着道谢。”

弁天在不曾停歇片刻的雷雨中快步前行,来到鸭川河堤,尽管雷声大作,她仍是神色自若。河堤上不见行人,鸭川化为灰色洪水,显得极为冰冷。我沉默无语。

“怎么啦?”弁天突然开口,“你今天可真安静。”

“你曾经受夷川所托,设下陷阱对付我父亲对吧?……为什么你一直不说?”

弁天睁大眼,仰望着变身为雨伞的我,“因为你没问啊。”

“你们人类真坏……”

“我是天狗。”

“不,你是人。不管怎样,你都是人。”

弁天淘气地微微一笑,手伸出伞外盛接雨滴,“你生气了,所以才不说话是吗?”

“不只是这样,我大哥似乎也被夷川他们抓走了。今天不是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吗?我大哥也许会被煮成火锅。”

“哎呀,这么说来,我今晚要吃的不就是你大哥吗?那可不妙啊。”

“你能救我大哥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因为是狸猫,你不肯救是吗?”

“因为我是人类啊。”弁天一脸狡猾地呵呵笑着。

“如果你不肯出手相救,那也没办法,我自己想办法。星期五俱乐部在哪里举行?”

“先斗町的千岁屋。不过,请不要用武力硬闯哦。你总是喜欢胡来。”

来到河原町今出川路的东北角一带,弁天伸手拦了一辆往南的出租车。她随手将矢三郎伞挂在一辆违规停放的自行车的把手上。出租车停下,车门打开,弁天突然蹲下身子对我说:

“淀川教授说今天下午要去领狸猫,听说他联络上一位狸猫猎人,约好今天取货。”

“原来如此,淀川教授是吧。”

“再来你就自己想办法吧。我是个人类,对我来说不过是有只狸猫被煮成火锅罢了,不痛不痒。”

弁天轻拨黑发,坐进出租车。

我目送她往南而去,盘算着得赶快找到淀川教授才行。

如果教授在大学的研究室,我只要偷偷跟踪他到交易现场,再以武力摆平即可。事不宜迟,得赶往研究室才行。我刚走过加茂大桥,便看见一名中年男子捧着个大包袱,步履蹒跚地从大桥东侧走来。旧西装、凸起的啤酒肚、活像布袋和尚的脸,那确实就是要去领狸猫的淀川教授。

“简直就像特地安排好的嘛!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为振奋。

我变身成拄着拐杖的老人,穿过年终将至挤满人潮的商店街。由于下着滂沱大雨,拱廊内湿气很重。淀川教授捧着大包袱,不时与路人擦撞,缓步而行。

不久,教授来到寺町路。

那里有家名叫竹林亭的店,教授在屋檐下用力嗅闻一阵。这家店大门狭窄,年代久远的格子门旁立着一尊巨大的信乐烧陶狸,模样趾高气扬。教授先摸了摸它的肚子,然后打开格子门入内。

竹林亭是家荞麦面老店。

红玉老师还没隐居在出町商店街之前,时常光顾这家店。如今老师过着舍弃俗世的独居生活,在厨房里煮着恶心的怪粥度日,对他而言,这家荞麦面店和我的接济是最重要的生活支柱。弁天也常在这里露面,她喜欢吃店里的鸡蛋盖饭。我也曾被她带来这里,鸡蛋盖饭真的很可口。

我仔细观察四周的情况,跟着走进店内。

入内一看,右手边摆着一个暖炉,店内相当温暖。左手边设有一个放周刊的书架,上面摆了公共电话与黑白两色的招财猫。电车般细长的店内,两旁的墙边摆放着四人坐的桌椅。

教授转过头看到我,一脸瞠目结舌,似乎吓了一跳。但他不可能会知道跟着他走进店内的老人是我。我故意喃喃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在角落的位子坐下,抬头望向墙上长长一排的菜单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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