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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罗莎拉·德·伽森的生命,在一个明亮暖和的秋天早晨永远地改变。当时,她正小心翼翼地从水磨坊返回城堡。小路两边种满大树,路稍微有点坡度,是她最喜欢的散步途径。她看见自己的公公骑在马背上,正在吊桥前面的空地等她。
她内心底冒起的第一个可能性令她呼吸急促,双手保护似的护住了圆滚滚的腹部。不过,她仍坚定地继续往前走。
她的丈夫去了王宫,伽伯特是知道的。
“早上好,大人。”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走向空地。城堡吊桥已经放下,前院有十几个武士在用铁头木棒练武,很吵。里面,农奴们在领班的严密看管下,正在卸载一袋袋收割的谷子。今天是伽森城堡收税的忙碌日子。不过,周围没有人近到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
伽伯特·德·伽森一身马装,魁梧而威武。他没有立刻回应她的问候,只坐在马背上冷冰冰地看着她。他当然应该下马,这是对儿媳的起码礼貌;他没有这样做,这是第一个企图胁迫的信号。到了现在,罗莎拉已经知道,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控制别人。
“您要进来吗?”她问道,仿佛他的态度没有任何不妥,“您肯定知道兰纳德不在吧,但我很乐意尽我所能招待您。”她露出微笑,但是一笑即止;她对自己发过誓,决不向这个男人示弱。
他猛拉一下缰绳,胯下的马匹跳了几步,靠近了她。她站得很稳;她当然不怕马,而且出于相当明显的理由,她相信公公当下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伽伯特清清喉咙。“进去。”他的嗓音冷得像冰,“在你给我们带来更多羞辱之前,立刻回到城堡里去。听说你在外面散步却拒绝带护卫,我原以为谣言必是无聊虚假的,不料亲眼看看,却发现一点都没错。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却如此伤风败俗地在农奴跟前晃荡,真是厚颜无耻啊。你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难道已经彻底堕落了吗?”
他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明白最新的攻击来自哪里之后,她几乎松了一口气。
“您误会我了,也贬低了您自己。”她尽量平静地说,“我的做法,是萨瓦里家族的女人代代相传的。对此,您是很了解的,大人,请不要否认。我们家族的女人在怀孕时,从不困在房间里,总是每天都在家族庄园中散步。”
他又一拉缰绳,他的坐骑难受地跳了一跳,“你现在是伽森家族的人,不是萨瓦里的。”
“您错了。我永远都是萨瓦里人,大人。请不要误会,我出生在萨瓦里,这个身份不可剥夺,”她犹豫了一下,“只能增加。”最后一句话的目的是调解;兰纳德不在家,她真的不想跟公公对峙。“我丈夫知道我不会躺在床上;刚得知怀孕的消息时,我就把我们家族的传统告诉他了。他没有反对。”
“他当然没有。兰纳德卑鄙无耻,而且愚蠢得无以复加。他让我们的祖先蒙羞。”
罗莎拉甜甜一笑,“他确实要求过我,如果您对我说他的坏话,一定要告诉他。您刚才的话算不算呢?”
小心点,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这个男人不好惹。然而,只要想起自己的父亲和家族,她就觉得难以对这个志得意满的大长老卑躬屈膝、阿谀奉承。难。
她看得出,伽伯特忍住了一个冲到嘴边的反驳。兰纳德脾气暴躁。布雷斯也是,只是稍微收敛一些。而他们的父亲跟他们相比,就像冰——他总是冷酷地引导、控制着自己的愤怒和憎恨。
“你有意冒犯我。”他说,“我是否该因此而鞭打你?”他的语气和言辞完全相反,十分温和,仿佛是在提议陪她散散步,或者叫个仆人来搀扶她。
“确实。”罗莎拉大胆地说,“这值得考虑。您到这里来,丝毫不关心我怀着的孩子,还提议打我一顿,您可真细心啊,大人。”
现在轮到他微笑了。他的微笑是最让她心寒的。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惧。
“我可以等。”伽伯特·德·伽森柔声说,“你不是个孩子。管教是可以推迟的,我很耐心。不过现在你给我进去,否则,我就要被迫当着武士和仆人们的面对付你了。你怀着伽森家族新一代的第一个孩子,我不容许你用这种荒唐行为危害它。”
罗莎拉没动。他不会伤害她,对此她很清楚。她内心窜起一股不计后果的冲动、一阵无法控制的憎恨。“原谅我和我们家族的无知。”她说,“在这些问题上,显然要遵从您的意见,大人。对于如何帮助女人跨过生孩子这道鬼门关的事,您真是太熟悉了啊。”这是非常危险的讽刺,也许日后她真的要因此付出代价。伽伯特的第一任妻子,就是在生下布雷斯的几个小时后死去的;他的后来两任妻子,也都没能活过头一胎,而她们的孩子都是死产。
但不论是否明智,她都想故意刺痛他。
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正如我所说,”他仍然微笑着,低声说,“鞭打可以在任何时候执行。”
“当然。”她回答道,“我的命,完全指望您的仁慈,大人。可如果您伤我太重,或者让我身上留下太多疤痕,那么,万一哪天国王决定要我伺候他,确实会很扫兴,是不是?”
她本来没打算说这种话,她只是脱口而出。但话出口之后,她并不后悔。这个念头,这份担忧,从来就未曾远离过她。
她看得出,大长老第一次觉得意外。她意识到,公公甚至没有想过她会了解这件事。这几乎有点好笑:他以为女人就像羊羔,在宫里行走时,只会低垂眼帘,封闭迟钝的心灵,无视身边的任何微妙变化。若不是内心的恐惧如此切实,她可能会大笑起来。
伽伯特·德·伽森的微笑更明显了,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胖脸挤成一团,真是非常丑恶,“我知道了,你渴望着那一刻。你已经色迷心窍,巴不得杀死肚里的孩子,以便快一点爬到艾德玛的床上去,娇喘吁吁、欲火焚身,是不是?女人所有堕落和卑劣的行径,尤其是你们家族代代相传的那些,你都有。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听了这番话,罗莎拉忽然觉得头晕。刚才还在山上散步,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如今却身陷污秽的辱骂洪流。她真心希望兰纳德在家,这样的话,他就会跟他的父亲吵架,至少把伽伯特的部分恶毒攻击引到他的身上。她虚弱地想,这些辱骂都是我自找的。如果她放下自尊,乖乖回去,不就没事了。现在她独自一人,落在他手里,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她抬头看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的家族跟伽森家族一样强大,她使劲告诉自己,或者说,非常接近。她知道现在必须说什么,于是她竭力控制住自己:
“听清楚了:我宁愿自杀,也不会让他碰我。不要怀疑我的话,也不要企图否认,你曾经鼓励过国王这种无耻的念头;你藐视自己的儿子,你没有真正的家族荣誉感,为了更加牢固地控制一个软弱的男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大人,我永远不是你的趁手工具,艾德玛想在我身边躺下吗?先等我死了吧。”
她死死盯着他的脸,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科然努斯大长老大人。你在那黑暗的父神圣堂里,做梦都想用手触摸、用鞭抽打这具雪白身躯,是吗?那也得等我死了之后。”这话就像一支狂乱发射的箭,不过她看得出,它正中靶心。伽伯特的红脸顿时变得刷白,眼睛眯成细缝,第一次躲开了她的目光。但罗莎拉心里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新生的恶心。
她突然转身,走过吊桥,走进前院。武士们的注意力被他们两个人吸引,已经停止格斗。此刻她高扬着头,尽量镇静地走进去。
“罗莎拉夫人!”伽伯特在她身后稍微提高嗓门叫道。她就知道他会叫住自己。他需要说完最后的话,他的性格不容许半途而废。她不想转身,只想继续走,可那些武士已经听到他的叫唤了。有些事,她私下可以冒险,公开时却不敢尝试:她也许可以适度反抗他,然而他不会容忍公开的羞辱。在格豪特,女人会因此而丧命。
于是她在吊桥上停下,缓缓转身看向他。事后,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太阳高挂,微风吹拂,林荫道两旁的栗树轻轻晃动着红色和金色的树叶,枝头上传来鸟儿的歌声,远处的小溪闪着蓝光。好一个美丽的秋日。
“我想知道,”伽伯特·德·伽森驱马靠近,压低声音,“你那位亲爱的丈夫,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最近达成的协议?也许,他记性不好。我们决定,如果你肚子里的是个男孩,他将属于我。啊!你很吃惊,罗莎拉夫人!不出我所料,那个粗心大意的家伙没有知会你。男孩,就献给科然努斯;女孩,你可以留着。女孩对我来说,暂时没有用处,不过过上一段时间,我肯定能给她安排一个目标。”
罗莎拉真的害怕自己会当场晕倒。蓝天里的太阳仿佛在乱晃。她蹒跚地往旁边迈了一步才站稳了。她的心脏如同铁锤一般敲打着她的胸膛。她尝到了血的味道,发现自己咬破了嘴唇。
“你……你要夺走你家族的继承人?”她结结巴巴地说,大脑已经停止运转,拒绝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
“不、不、不。”他呵呵笑着,在前院那些人眼里,完全是慈祥、善良、幽默的模样,“虽然我们家族对继承人的需求与对长老的需求一样迫切,但是不见得如此死板。兰纳德的弟弟——”他从来不直呼布雷斯的名字——“本来是要跟我一样献身父神的。我们的将来,本来有很大一部分要指望他。但他的拒绝破坏了我的计划,令我陷入困境。不过,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男孩,那么事情还有弥补的可能。当然,我会把最后的献祭仪式推迟一段时间,以便判断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那个孩子——是留在伽森还是送去圣堂。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好在我预料,亲爱的儿媳,你会帮我多生几个孩子。如果你不生——考虑到你怀上这个孩子确实花了不少时间——我猜兰纳德会找另一个可以生的妻子。我可不会在乎是谁生的。我还得坦白,我非常期待亲手抚养、亲手调教自己的孙子。请你不要令我失望,罗莎拉夫人,给我生一个强壮的男孩吧,让我献给科然努斯。”
罗莎拉根本说不出话来,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这里,暴露在家族武士和庄园农奴漠不关心或者略带好奇的视线之中。
“现在,你真的应该进去了。”伽伯特亲切地说,“你看起来很糟糕。你应该躺在床上休息,孩子。我本来应该亲自送你进去,不过,恐怕我没有时间为了这种家庭私事逗留。国事的压力要求我回宫。但我确实相信,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需要我再过来一次吧?”
他没有等她的回答,就掉转马头,朝她抬起一只手。在武士们看来,也许会认为这是一个敬礼;不过,这是他拿马鞭的手。这可不是凑巧,这个男人的一切行动都没有凑巧。他骑马离开时,罗莎拉看见他脸上挂着微笑。
不久之后,她回到城堡,独自待在房间里,双手紧握,指节发白。罗莎拉·德·伽森明白,自己必须离开。她甚至不清楚,这个决心是什么时候下的。
伽伯特犯了一个错误,她想。他本来不打算把这些计划告诉她,他肯定知道,说了之后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然而,她激怒了他,揭露了他的丑恶内心,于是,他轻率地做出报复,说出最后那番话,为了吓唬她、伤害她。
她不知该怎么逃跑,只知道不可以留下来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那个男人。我要开战了,她心想。她明白,自己唯一可能拥有的优势在于:自己已经不宣而战,而伽伯特还不知道。在她体内,小婴儿使劲踢了一下她的肋骨;这是今天早晨的第一次胎动,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决心。
“嘘,”她轻声说,“嘘,我的宝贝。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受伤,因为没人能找到你。不论你的父亲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不论他是否回来保护你,我都会守护你,小家伙。我以自己的生命和你的生命发誓。”
布雷斯统领着塔莱尔的武士,在亚波娜的清凉秋风中前进。他在想一个孩子:爱丽思·德·米拉瓦的儿子,也是贝特冉的儿子。他没想到,自三个月前的仲夏夜晚从阿芮恩口中听说那个故事之后,自己会如此频繁地想起它,而且每次想起都忍不住好奇地凝视着贝特冉,那个自己父亲花了二十五万金币雇人刺杀的男人。
在这里,二十三年前,发生过一场悲剧,其后果至今仍然影响着整个亚波娜。他还记得,在渐渐照亮塔瓦那的脏乱街道的晨光之中,阿芮恩轻声而缓慢地给他讲述那个故事的情景。
“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她说,“在爱情游戏里,判断力就是一切。然而,我的表姐爱丽思却缺乏判断力。她当时非常年轻,也许可以算是借口吧。她的内心里,有某种不受控制、过于强烈的感情。爱与恨,把她逼得太狠。而且,她不是一个甘心于命运的女人,也不懂得修筑墙壁保护自己。”
“你不也一样吗?”布雷斯记得自己回答道,“有什么区别呢?”
她露出微笑,微笑中带着一点伤感。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猜,区别在于,我见过她的做法,也见过其带来的后果,这是我的人生和她的区别所在。她最终把事情告诉了她的丈夫。她一直瞒着真相,只为了最后的痛苦一击——留下的毒药则缓缓作用至今。为她接生的女祭司宣布她活不下去后,他们把厄特带到了产床前。我觉得,他很悲伤。我一直认为,他的悲伤是发自内心的,虽然那悲伤更多的原因来自他将会失去的权势。然而,即便垂死的时候,爱丽思仍然没有一丝柔弱,只有自尊和鲁莽。她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告诉厄特,孩子是贝特冉·德·塔莱尔的。”
“你怎会知道?”
“我在场。”阿芮恩说,“正如我所说,那一刻,改变了我的一生,让我成为现在的我。你也知道,她对厄特说的那些话,改变了我们的世界。如果爱丽思没有报仇,我们将会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里。”
“她为什么要报仇?”布雷斯当时问道。不过,他已经渐渐开始理解了。
“因为她没有得到爱。”阿芮恩简单地回答,“因为她被过分贬低,因为,她从父亲那个充满光明和欢笑的王宫,被放逐到了潮湿、阴暗且偏僻的米拉瓦。”
他也想过,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曾经,他会轻蔑地认为这些理由不成体统,觉得这又是一个空虚的女人在妨碍世界的发展。可现在他有点意外地发现,他并没有这样想;至少,在塔瓦那的那一夜,怀里抱着阿芮恩·德·卡伦祖的时候,他没有这样想。当时他竭力掩饰自己的震惊,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种新出现的想法,也许正是他反抗父亲的深层根源。
“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阿芮恩说。
“不,你猜不到。”他回答。他没有细说,只把自家的事情推到脑后,“厄特怎么做的?”那一晚,布雷斯倾听着那个古老的故事,心中弥漫着伤感。提出这个问题只是出于礼貌,他相信自己知道厄特·德·米拉瓦阁下接下来会怎么做。
不过阿芮恩的回答出乎他意料:“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做了什么,而这是贝特冉所有悲剧的核心所在,布雷斯。爱丽思临死之前,的确生下了一个儿子,我亲眼看见女祭司把他带到世上,我亲耳听到他的哭声。一直等在旁边的厄特把他带走了。那里是他的城堡,爱丽思、女祭司,还有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我,全都无力阻止。当他听到爱丽思说出孩子父亲的名字时脸上表情的变化,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还记得,他弯下身子,把嘴巴凑到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死的爱丽思耳边,轻声说了些话,但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然后,他抱起贝特冉的孩子离开了房间。那孩子还在哇哇大哭。”
“然后他杀了孩子?”
她摇摇头,“我说过了,没有人知道。也许吧。但以厄特的性格,再想想这个孩子作为爱丽思的孩子将会继承的庞大遗产……巴本腾,亚波娜……我们不知道,贝特冉也不知道。我们无法肯定。如果那个孩子活下来,活到现在,只有厄特·德·米拉瓦知道他在哪里。”
布雷斯终于理解贝特冉的痛苦了,那么残酷、那么可怕。“所以,这么多年来——包括现在——都不可以杀死厄特,因为他仍然希望查出真相;又或者说,如果杀了他,那个孩子也就永远消失了。”
在房间里的黯淡光芒中,阿芮恩抬头看着他,默默点头。布雷斯竭力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经历了那样一个可怕的夜晚,至今仍然背负着那个巨石一般沉重的记忆,会是何种感觉。
“我会不顾一切杀了他。”许久之后,他说。
而她只是回答:“你和贝特冉·德·塔莱尔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此刻,布雷斯与贝特冉公爵和塔莱尔武士们一起,沿着河边往北走,要去参加鲁杉的秋收节。布雷斯再次想起阿芮恩的那句评语,那几乎是当晚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然后,他们便开始穿衣服。她披上斗篷,戴上兜帽,在灰色的晨光中,轻柔而简单地跟他吻别之后,独自离开了他的房间。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如此不同?是因为出生、抚养、幸运或者悲剧而造成的偶然结果吗?如果布雷斯是长子、是伽森的继承人,而不是面对父亲安排的父神神仆命运却不甘屈服的次子,他会变成什么样?如果他的母亲还活着,正如塞娜·德·巴本腾质问的那样,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是否会带来不同的结局?如果伽伯特·德·伽森是一个更温和、不迷恋权势的人呢?
最后的猜想其实是不可能的;要把父亲想象成另一个不同的人,完全不可能。伽伯特对于布雷斯来说,是一个绝对的存在,如同自然的力量,或者古人留下的某座巨大纪念碑——除了权力之外,他没有其他生存意义,而且似乎永存于世。
贝特冉·德·塔莱尔也是次子,只因哥哥早逝,他才成为公爵,也因此造成了两个庞大家族之间的无情对抗。在那之前,他走的是寻常路线:雇佣兵,参加战争,参加比赛,在世间自由地追寻财富和地位。多年之后,布雷斯·德·伽森从格豪特开始,走上了同样的路——如果忽略掉音乐,两人的路就是完全一样。
不过,音乐不可以忽略。布雷斯发现自己在想:它决定了贝特冉,正如它决定了亚波娜。他摇摇头,几乎觉得自己好笑。如今,他在这里有半年了,他的思路已经开始滑向以前从未想过的方向。他坚决地把飘荡的心神拉回眼前。他们所走的,是古人修建的亚波娜大道,西边是河岸,东边是延伸至远方的稻田。
布雷斯眯着眼睛,穿过灰尘望向前方,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他负责押后,前面是一长串货车,上面的大部分货物都是塔莱尔葡萄酒。他们要把这些东西押运去参加秋收节。他看见贝特冉和维里骑马跑回来找他,脚步平稳,但速度很快,足以让他明白,绵长的队伍前面有事发生。在他们两人身后,可以望见远处有旗帜飘扬。他们似乎很快会和其他队伍相遇。这没什么奇怪的,通往秋收节举办地的所有道路都挤满了人,尤其是大道这里。贝特冉和维里来到布雷斯跟前,麻利地掉转马头,走在他两边。布雷斯朝他们挑起眉毛。
“消遣,消遣。”贝特冉活泼地说。布雷斯现在看出来了,公爵脸上挂着那种令他不安的微笑。“前面等待我们的,是花样繁多、出人意料的娱乐。你,”公爵继续说道,“对于一个名叫鲁德尔·科利兹的人,有何了解?”
布雷斯跟了贝特冉好几个月,已经开始习惯这种问题。他知道,这个亚波娜人喜欢以聪明和幽默的形象示人。
“他的箭射得很好。”他淡淡地说,尽量配合贝特冉的口吻,“问维里就知道了。”
大个子维里歪嘴咕哝了一声,他还没完全康复。
“我们,”贝特冉毫无预警地换了一种语气,非常清楚地说道,“整个夏天都在回避一个决定。我认为,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前面是科利兹的旗帜?”布雷斯问。
“没错,夹在其他旗帜之中,我还认出了安多里亚和德陇西的旗帜。”
生活中的各种埋伏,总是在人们最没有准备的时候触发,真是奇怪。或者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布雷斯纠正自己,否则,就不叫埋伏了,不是吗?事情都有其缘由。他忽然觉得发冷。他不知另外两人是否看出自己的反应,也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去想,露丝安娜也可能会来参加秋收节。
秋天到来之际,世界上发生的重大事件足够多了,所以德陇西会出现在年度盛会上,这完全是可以预料到的。他们会赶来做生意,来观赏、赌博或亲自参加骑士比武,以此庆祝收获,并赶在冬季雨雪封闭道路之前互通六国情报。而德陇西家的男人会去的地方,他们家族那颗臭名昭著的宝石几乎肯定会出现。露丝安娜是不甘落后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
不过,眼下的迫切问题却是关于鲁德尔的,而且,贝特冉还引出了另一个问题。
布雷斯尽量清晰地回答贝特冉:“您必须和鲁德尔见一面,如果他的父亲在,您也要跟他见见。他可能会在的。一旦你们接触过,那么在秋收节的休战协议约束之下,鲁德尔就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事实上,与您见面,可能还会让他觉得很好玩。”
“我也觉得很好玩,”贝特冉嘀咕道,“非常好玩。我会享受跟这个人见面的时刻。”
到了这时,大半个世界都应该已经听说那次失败的刺杀及其费用了,但只有极少数人晓得,是谁发射毒箭却射错了人。鲁德尔本人,依照布雷斯的判断,一定是尴尬得要命——尤其是,他当时直接就跑去哥茨兰索要承诺的报酬了。贝特冉安插在佐格国王宫中的耳目——消息灵通得很——传话过来说,鲁德尔后来被迫把报酬还了回去。据报,他已经花掉了一部分,所以他父亲不得不插手,方才平了那笔账。布雷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这位老朋友当时有什么感受。
其实,他很期待与鲁德尔重逢。他们两人都很清楚,在他们之间的复杂较量中,布雷斯在塔瓦那的花园里赢了一场。那么漂亮的胜利可不是常常有的,值得细细品尝。
或者说,本来是胜利,可惜露丝安娜也来了。经验告诉布雷斯,鲁德尔如果觉得自己落在下风,就会用上任何可用的武器以求追成平局。想到这里,布雷斯摇了摇头。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只好随机应变了,现在,还有另一件需要迫切处理的事情。贝特冉和维里两人一边走,一边默默地看着他。队伍前方骚乱起来,似乎越走越慢。这时候,他已经可以看清被他们超过的队伍的旗帜了:科利兹、德陇西、安多里亚,还有另外一两面不认识。
他转向贝特冉。公爵和平时一样没戴帽子,穿着普通的骑马装——他在路上最喜欢这样的打扮。维里告诉布雷斯,这种打扮曾经救过他一命,因为刺客无法分辨队伍之中哪一个才是德·塔莱尔本人。
“其实,没什么决心可下的,至少现在没有。”布雷斯平静地说。前面有三个骑马人一路朝他们跑来,扬起阵阵灰尘。“如果我们要和波特赞人一起走,因为他们中有不少人认得我,所以隐瞒我的身份没有什么意义。”
“我也这么想。”贝特冉说,“好吧,从现在开始,我可以说,尽管伽伯特·德·伽森想要我的命,但我仍然荣幸地邀请到他的次子暂时加入我的武士队伍,行吗?”
这是一个转折点,一个改变许多事物的时刻。“如您所愿。”布雷斯低声回答。
三个骑士走得更近了。布雷斯不认识他们。虽然路上灰尘很大,但他们依然打扮豪华;波特赞人就是这样。
“那么,另一件事呢?”贝特冉问,语气稍微有点紧张,“那件我们一直在推迟的事?”
布雷斯知道公爵的意思,他当然知道:你们还想我怎么样?宣布自己是格豪特国王吗?这是他自己说的。
他摇摇头。每次想起这句话,他就会觉得胸口发紧,十分沉重。这一步的前方,横亘着一道如此宽阔的鸿沟,他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即使是在心中。“不,”他说,“不说那个。现在是秋天,而且有秋收节休战协议。就算格豪特有人来,也不会在这里做什么动作的。艾德玛得等到春天,山路恢复通畅之后。我们等等看会怎样吧。”
维里沉稳的声音响起:“我们可以在冬天做些准备,而不是坐等别人行动。”
布雷斯转向他。“我不愿意成为傀儡!”他厉声道,“如果这令你们的冬天扫兴,我很抱歉。”
另一边的贝特冉大笑起来。“很公平。”他说,“不过,如果你对自己诚实,就该知道你绝不是傀儡。如果人们认为艾德玛签订的杰森桥和约是叛国行为,那么,格豪特还有谁能比你更有资格继承他的王位?也许是你哥哥?”
“也许吧。”布雷斯说,“但他不会采取行动的。我父亲控制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贝特冉,别说了。现在别说了。”
沉默。那三个骑士已经来到跟前,后面跟着瑟罗。他们穿着一身华丽的黑红制服,布雷斯认得这些制服。他忽然明白这些是什么人了,于是他的心跳再次加速。仿佛不论他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都总是会被扯回过去。最前头的骑士勒马停住,假惺惺地在马鞍上深鞠一躬。
“很好,我们现在不谈这个。”贝特冉低声对布雷斯道。话音未落,他就腾空而起,迅捷流畅地从马背上伸长身体,跳了过来。
他的肩头撞在布雷斯身上,把他撞得喘不过气,直接从马鞍上掉了下去。两个人重重地砸在泥路上;同一时间,第二个身穿黑红制服的男人掷出的飞刀扫过第一个人鞠躬时低下的头,从布雷斯刚才所在的位置飞了过去。波特赞人的飞刀技艺果然出神入化。
然而,贝特冉·德·塔莱尔的武士是亚波娜最训练有素的武士。维里手里的剑轻轻一送,便准确无误地杀死了掷飞刀的人。瑟罗一边诅咒,一边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摆平了第三个男人。于是,等贝特冉和布雷斯各自分开、爬起来的时候,只剩下领头的第一个人。贝特冉龇着牙,活动着一边膝盖。
瑟罗和维里一前一后,剑刃平指着那个波特赞人。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又安静,前面的人甚至没有意识到后面出事了。不过,地上已然躺了两个死人。波特赞人低头看看两具尸体,又看看贝特冉。他脸形瘦长,晒成褐色,长着精心弄卷的胡子。他手上戴着骑马手套,手套外又套着好几只戒指。
“我非常愿意祈求您的饶恕。”他平静地说,一口亚波娜语流利又气派,“我的堂兄将会用适当的赎金把我赎回,我向您保证。”
“你的堂兄刚刚违反了亚波娜女王正式宣布的休战协议。”贝特冉冷冰冰地回答,“为此,他需要向她承担的责任甚至比你还多。”
“我肯定,他会负起适当的责任。”那男人殷勤地回答。
贝特冉的脸色变得苍白;布雷斯知道,这是他真正生气时的表现。而他自己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并做出反应。
“我可不像你这么肯定。”公爵柔声对波特赞人说,“无论如何,我要你现在就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想杀死我的同伴?”
男人第一次露出犹豫的表情。他斜眼看着布雷斯,仿佛是为了验证什么,然后他消除了疑虑。布雷斯把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甚至不用等他回答,就明白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在他体内,准确地说,在他心中,“咯噔”一声,仿佛有根弓弦或者琵琶琴弦被拨断了一般。
“我的伯爵大人,也就是我的堂兄,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同这个人有深仇大恨。”波特赞人说,“这些同您没有关系,贝特冉阁下。大人,对于您以及亚波娜女王,他只有尊敬和友爱。”他的话尽是甜言蜜语。
“袭击一个与我同行的人,恐怕就跟我有很大关系了。而且,在秋收节的休战协议之下,居然动手行刺,你口口声声所说的尊敬变得毫无意义。只怕你的伯爵、你的堂兄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而且,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布雷斯补充道,“我很有兴趣想知道,他的深仇大恨是指什么。”他是知道的,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可以猜到。
“那件事不可以公开。”波特赞人骄傲地回答,“安多里亚也没有解释。”
“这又是一个错误。”贝特冉直截了当地宣布判决,“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推迟的理由。身为宣誓维护女王和平的亚波娜公爵,我于此事负有明显职责。”他转向瑟罗,“带三个武士,找棵树,给这个人执行绞刑。你要剥掉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刻写印记,让全世界都知道,违反休战协议的惩罚是什么。”
波特赞人虽然外表谄媚,胆子却够大。“我是一个有头衔的人,我还是博斯亚·德·安多里亚的堂弟。”他说,“我有权得到适合我身份的对待。”
贝特冉·德·塔莱尔摇摇头。布雷斯看见,维里的表情越来越担忧,他自己也同样焦虑不安。然而,公爵不理会他们:“你的身份就是谋杀未遂犯、是六国发誓遵守的休战协议的违反者。今天没有人能为你出头。”他又吩咐瑟罗:“吊死他。”
瑟罗已经叫来另外三个武士。他们粗暴地把波特赞人从马上拖下来。一个武士的马鞍上缠着一卷绳子。路东边的田野旁,有一棵橡树,他们把他拖去那里。
“你不能这样做!”波特赞人叫道,扭头看着贝特冉,语气里首次流露出恐慌。布雷斯意识到,他是真的从未意识到自己会有危险。他的头衔和亲戚关系,令他相信自己可以获得豁免,可以随便杀人,然后交钱赎命;他以为金钱和身份就可以解决一切。
“您真的要这样做?”维里低声问堂兄,“我们以后可能需要安多里亚。”
贝特冉·德·塔莱尔看着橡树旁边的武士,蓝眼睛放射出一种近似残忍的目光。武士们正在脱波特赞人的衣服,那人现在开始叫嚷了。贝特冉没有回头看维里,只语气冰冷地回答:“不论我们有多么需要谁,也不能为了讨好他而丢掉尊严。不论秋收节在哪里举办,那个国家的统治者都必须维护休战协议,容许所有人交流和做生意。你知道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是对亚波娜和亚波娜女王的公然侮辱,如此傲慢,我不能容忍。博斯亚·德·安多里亚想怎样随他的便,但这三个男人必须死。到达鲁杉和巴本腾之后,我还会建议女王禁止安多里亚家族入场。我猜她也会这样做。”
他走过去,回到自己的马背上;过了一会儿,布雷斯也照做了。
队伍的前方,传来一阵新的骚乱声。路边,贝特冉的武士已经把绳子拴在了树枝上。那个罪人被脱得只剩下内衣裤。瑟罗坚决地从腰间拔出匕首,等其他人抓牢拼命挣扎的波特赞人后,开始在他的额头上刻写违背誓言者的印记。布雷斯以前也见过这种场面,他忍住了背过身去的冲动。那个男人忽然开始惨叫,声音尖厉而绝望。前面的队伍里已经冲出五个骑士,正踩着路边的草地拼命往这边狂奔。
“带上你需要的人手,”贝特冉平静地命令维里,“包围那棵树。如果那些人企图阻止绞刑,你就杀死他们。布雷斯,你在这里和我一起等。”
维里一言不发地开始行动,剩下的塔莱尔武士早有准备,他们迅速摆开阵势,围着那棵树站成一个宽阔的环形,剑拔弩张。布雷斯在队伍后面,跟在贝特冉身边,旁边的地上是两具尸体。他看着第三个波特赞人被拽上了马,双手绑在身前,脖子上套着绳结。瑟罗刻写的印记里渗出鲜血,沿着那人的脸颊滴滴落下。五个冲过来的骑士开始叫喊,疯狂地打着手势。瑟罗回头看看贝特冉,等待公爵的确认。公爵点了点头,瑟罗便用刀扎了一下那匹马的腰部,它猛地往前跳去,波特赞人则仿佛从马背上弹到了空中,然后,挂在树上摇晃,身体怪异地耷拉着。他们都听到了骨折的声音。人已经死了。
那五个叫嚷的波特赞人直冲到维里等人围成的环形边缘,才猛地拉住缰绳。他们当然寡不敌众。领头人朝维里尖声叫着什么,又无奈而愤怒地抽打着身下的漂亮坐骑。贝特冉转向布雷斯,仿佛眼前的情景很无聊。
“我们俩还有一件小事要解决。”他那语气就像他们两人此刻是在怡人的秋天郊外散步,没有旁人,“我自己也是刚刚才想到的。你也许还没打算对格豪特发布任何宣言,不过,如果我们现在去鲁杉,而你的身份显然已经暴露——刚才发生的事已经替我们做出了决定——那么,我便再也不可以把你当作一个普通武士对待了。你也许不喜欢这样——我理解——一但到了现在,如果被人看见我给你下达命令,对我们两人都不合适。你愿意被我解雇吗?你愿意作为我的朋友与客人,接受塔莱尔的盛情和友谊吗?”
这当然是目前环境下唯一恰当的措施了。布雷斯也的确因为这个变化而困扰;它标志着转变,是一年之内的又一个转变。他的生活仿佛正以一种令人忧心的速度滑向仍然隐藏在远处的终点。
他挤出一个微笑,“我还在琢磨,我的薪水何时才会开始让您觉得难受呢。我承认,我没想到您对钱财是如此地精打细算,大人,这跟全世界对您的印象不符呀。”
贝特冉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不由得哈哈大笑。碰巧,橡树周围那群激烈争吵的男人在这个时候安静了下来,他突然爆发的笑声传过去,五个波特赞人便齐齐转身望向他们两个。领头的骑士身材矮小、肤色黝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在树旁遥望着这边,凝视了很久,无视身边的塔莱尔武士;然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便掉转马头,往北返回。其他的波特赞人紧紧跟上。
“啊,”贝特冉说,“有点遗憾。”
“那人是谁?”
公爵吃惊地转向他,“你是说真的吗,你当真不知道?原来你没有见过他啊。那人便是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布雷斯,你总该听过他的名字吧。事实上,他最近才结婚,跟——”
“露丝安娜·德陇西。我知道。”布雷斯插口,然后又补充道,“那就是他想杀我的原因。”
尽管布雷斯今天早晨百感交集,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仍然跳动起一种特别的自豪感。即使到了现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后,露丝安娜还是会提起他;一定是这样,肯定是。所以,博斯亚·德·安多里亚企图杀死新婚妻子的前任格豪特情人。
贝特冉·德·塔莱尔的反应很快。“啊,”他轻声说,“因为恩伽罗·迪·法恩那的事?那么,谣言是真的了?”
“说我为德陇西家族杀了他?是的。”布雷斯没想到自己此刻竟能如此轻松地同公爵谈那件事。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来:“是跟鲁德尔·科利兹一起动的手。”
他看得出,贝特冉在琢磨此事。“所以,她现在要你死?”他犹疑地说。
布雷斯摇摇头,“我怀疑不是。她才不会因那一点点把柄就杀人灭口。不过,博斯亚在乎。刺杀恩伽罗的事,虽然我当时不知道,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或许也参与了。他对我不放心,害怕我会说或者会做出什么。他们相信鲁德尔,因为他是德陇西家族的亲戚,我却是无法预料的。”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那就是他和你的‘深仇大恨’吗?”
布雷斯看看公爵。贝特冉的蓝眼睛里满是犹疑和搜寻的目光,此外还增加了另一种光芒。
“可能是其中之一吧。”布雷斯谨慎地回答。
贝特冉缓缓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这么想。啊,好个光彩照人的露丝安娜,德陇西家族的宝石。这么说,我们的博斯亚朋友是个妒忌心重的男人了。这是很有价值的情报。”他又点点头,“事情开始变得合理了。你得找时间跟我说说她的事。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我当然同她说过话,不过,那是在一个挤满人的房间里,仅此而已;而且,那还是很多年前,她当时非常年轻。我是不是应该为那有限的接触而庆幸?她是否真的像传说中那么致命?”
布雷斯耸耸肩,“到目前为止,我是幸存下来了。”
“受伤了没?”
“有伤疤,正在治疗中。”
贝特冉翘起嘴角,“在这个问题上,最能形容我们两个的就是这句话了。”
“热恋,”布雷斯的话又一次出乎自己意料,“会令伤更深。”
“还有死亡也一样。”过了一会儿,贝特冉耸耸肩,又摇摇头,仿佛要摆脱这些思绪,“我们是朋友吗?你是否正在拜访塔莱尔家,并为我省下一笔雇佣老练武士的费用?”
布雷斯点点头,“好吧。只是,这条路渐渐变得不同寻常了,它最终会把我们带往何方呢?”
贝特冉露出顽皮笑容,“至少这个问题很简单:带往巴本腾城堡下面的鲁杉镇啊。你没听说过吗?那里正要举行秋收节。”他掉转马头,两人一起往前走。
无穷无尽的幽默,布雷斯心想,有时候,幽默的代价仿佛是其他一切。他忽然想起,贝特冉刚才救了自己一命,自己却还没跟他说过一句感谢的话。
他心念一动,转头往回跑了一段,下马把匕首捡了起来。刀柄镶嵌着许多宝石,典型的波特赞风格。他又飞身上马,慢跑着赶上贝特冉。公爵回头挑起双眉,看着他靠近。
布雷斯刀柄向前地把匕首递出。“扔下它太可惜了?”他说,“谢谢您,就一个已过盛年的男人来说,您的动作非常敏捷。”
贝特冉咧嘴笑了。“不管怎么说,我的膝盖确实过了盛年。”他接过匕首仔细查看,“虽然华而不实,”他说,“但是工艺不错。”他把匕首别在腰间。
他们没再说什么;布雷斯知道,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对这样的事情,熟悉战争的男人有自己的默契。他曾经以为,亚波娜武士会缺少这种默契,他以为他们会用欢庆的吟游诗人诗歌来庆祝战场或者赛场上的每一件小事。结果他发现事实不是那样的。在这半年里,他虽然没有刻意去探究,但仍然有许多感悟。
前面的波特赞人已经开始走动,而且行动速度比刚才快得多。博斯亚·德·安多里亚企图赶在贝特冉之前到达巴本腾。在这一类事情上,有时候,第一个提出抱怨很关键。不过,他们距离秋收节场地总还有两天路程。
维里仿佛看透了布雷斯和贝特冉的心思,慢跑着追上他们。贝特冉看向维里。“我没打算赶超他们,我们就按照自己的步调走好了。你挑五个人,去吧。”公爵说,“去找女王或首相罗班,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当然,能一并找到就更好。我的建议是,除了安多里亚家族,其他所有波特赞人都可以自由进入鲁杉镇或者城堡。把理由告诉他们。”身材高大、头发渐灰的维里领命准备离开。“维里!”贝特冉又叫道,他的堂弟勒马停步,回头看他,“告诉女王,布雷斯·德·伽森不再受我雇佣了。塔莱尔家很荣幸得到他的友谊和陪伴;也许,他甚至会在比赛中跟我们的人并肩作战。”
维里点点头,看了布雷斯一眼,然后快马跑向队伍前方,留下一路烟尘。
决定就这样做出了。显然,发生了这些事之后,这个决定显得有些迫不得已,然而,近来事态的发展速度却让他们三个人都忘记了一些事。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也许不是那么奇怪。
在贝特冉和布雷斯刚才走过的道路右边,那个近乎全裸的死人在橡树上摇晃,鲜血继续从额头上刻写的违背誓言印记里滴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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