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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爱上少女的鸟

  阳光轻抚脸颊,瓦西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见到浅蓝的天花板──不对,是辽阔的天空。她眼耳模糊,而且想不起来──想起来了。我在冷杉林的屋子里。一个长着胡须的下巴顶了顶她。她睁开眼,发现(再一次)自己和那匹枣红公马面面相觑。

  妳睡太久了,公马说。

  「我以为你是梦。」瓦西娅略略惊诧地说。她已经忘了公马这么壮硕,黝黑的眼如此炽热。她推开他的鼻子,坐起来。

  我通常不是,公马说。

  昨晚的回忆突然出现在瓦西娅脑中。仲冬的雪花莲、面包与苹果、她舌上浓浓的蜂蜜酒味、贴着她脸的那双修长白手、疼痛。她将手从毯子里抽出来,发现掌心有着一道浅色的疤痕。「这也不是梦。」她说。

  公马有些担忧地望着她。最好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他像是对疯子说道,如果妳在做梦,我会告诉妳。

  瓦西娅笑了。「一言为定,」她说:「我现在醒了。」她下了床──感觉没之前那么痛了,脑袋也渐渐清楚。房子依然宛如中午的森林,只是多了柴火劈啪燃烧的声响,壁炉上一只小壶冒着蒸气。瓦西娅突然饥肠辘辘,走到炉边,发现大餐当前,除了热粥,还有牛奶与蜂蜜。她吃吃喝喝,公马在她身旁闲晃。

  吃完之后,她问公马:「你叫什么名字?」

  公马忙着舔她的碗,转动一边耳朵向着她,接着才说,我叫索拉维。

  瓦西娅笑了。「原来你叫夜莺。这么大一匹马竟然名字这么娇小。你是怎么得到这个名字的?」

  我是半夜生的,公马正色道,也许是从蛋里蹦出来的,时间太久,我不记得了。我有时会跑,有时记得怎么飞,所以叫这个名字。

  瓦西娅瞪大眼睛:「但你不是鸟。」

  妳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有办法知道我是谁?公马反唇相讥。我就是叫夜莺,理由很重要吗?

  瓦西娅无从答起。索拉维已经吃完热粥,抬头望着她。瓦西娅不曾见过这么俊美的马。米许、梅特和欧冈比起来就像麻雀,而他是猎鹰。「昨晚,」她吞吞吐吐说道:「昨晚你说你是我的坐骑。」

  公马嘶鸣一声,前蹄踏地。我母亲叫我要有耐心,他说,但我通常没有。坐上来我们去跑跑吧,我还没被人骑过。

  瓦西娅突然心生怀疑,但还是扎好辫子,看见外套、斗篷、手套和靴子摆在灶火旁边,便过去穿上,接着和公马一起走到刺眼的阳光下。屋外积雪深厚,瓦西娅看着公马裸裎的背,伸了伸手脚,发现四肢和水一样弱。公马就像童话里出来的雄驹,一脸骄傲期盼地等待着。

  「我想,」瓦西娅说:「我需要踏脚石。」

  公马直竖的耳朵垂了下来。踏脚石?

  「对,踏脚石。」瓦西娅坚定地说,随即找到现成的树墩。她走到一棵断裂的倒树前,公马慢悠悠跟在后头,似乎考虑另觅骑士,但还是走到了树墩旁,一脸痛苦。瓦西娅站在树墩上,轻巧地上马。

  索拉维仰首抬头,全身肌肉瞬间紧绷。瓦西娅骑过年轻的马,很清楚状况,因此坐着不动。

  公马鼻子用力喷气,很好,他说,至少妳个子小。当他开始前进,却只是小步侧行,每隔几秒就回头看一眼背上的女孩。

  他们驰骋了一整天。

  「不行,」瓦西娅一说再说,这是第十次了。昨夜困在下雪的森林里没想到让她变得这么虚弱,也让骑马变得难上加难。「你必须低头,然后用你的背。骑着你就跟骑木头一样,又大又滑的木头。」

  公马转头瞪她,我知道怎么走路。

  「但不知道怎么载人,」瓦西娅顶了回去。「两件事不一样。」

  有妳在背上感觉很怪,公马抱怨道。

  「我可以理解,」瓦西娅说:「你不想载我就不用载。」

  公马甩甩黑亮的鬃毛,没有说话,接着──我会载妳,母亲说会渐入佳境,但他语气不大肯定。哎,够了,我们就来试试看吧。他说完便拔腿狂奔,瓦西娅措手不及,整个人往前趴,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公马在树木间穿梭,瓦西娅发现自己激动高呼。索拉维姿态敏如猎猫,动作也轻如猎猫,速度让他俩合而为一。公马奔驰如水,银白世界任由他们驰骋。

  最后,瓦西娅说:「我们该回头了。」她脸红喘息,眉开眼笑,索拉维放慢变成小跑,昂首抬头,鼻翼发红,兴奋得拱背腾跃。瓦西娅紧抓着他,祈祷公马不会把她甩出去。「我累了。」

  公马很不满,竖起一边耳朵指着她,但还是叹息一声掉头往回,没想到才过不久就看见冷杉林出现在眼前。瓦西娅滑下马背,双脚踏地传来一阵剧痛,让她倒抽一口气倒在雪里。刚痊愈的脚趾麻了,连骑几小时的马也无助于她虚弱的身体。「房子到哪里去了?」她说着咬牙站了起来,但放眼望去只有冷杉,星光点点的紫蓝夜幕覆盖了整片森林。

  找是找不到的,索拉维说,妳得把视线移开一点。瓦西娅照做,随即在眼角边瞥见林中那间小屋。公马走在她身旁,瓦西娅觉得有些丢脸,竟然需要他温暖肩膀的扶持。公马推她走进屋里。

  莫罗兹科还没回来,但火光熊熊的壁炉上摆着食物,不知谁放的,还有热热辣辣的饮料。她用布擦干索拉维的身体,刷理枣红毛发,梳理长鬃毛。这也是第一次有人替他理毛。

  笨蛋,瓦西娅一开始梳梳弄弄,他就说,妳很累了,有没有理毛对我一点差别也没有。尽管如此,当她特别仔细梳理尾巴,他还是心情大悦。结束后,他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颊,用餐时一直检查她的脸、头发和食物,彷佛怀疑她偷藏了什么似的。

  「你是从哪里来的?」最后瓦西娅终于受不了这个一直没吃饱的家伙,开始喂他面包,一边说道:「在哪里出生?」索拉维没有回答,伸长脖子叼了一颗苹果,用发黄的牙齿啃着吃。「你父亲是谁?」瓦西娅锲而不舍,但索拉维依然不答,偷了她的面包缓缓走开,嚼得不亦乐乎。瓦西娅叹了口气,决定放弃。

  随后三天,瓦西娅和索拉维每天出去驰骋。公马载着她愈来愈驾轻就熟,瓦西娅的体力也慢慢恢复。

  第三天晚上,他们俩练骑回来,莫罗兹科和白马已经到了。瓦西娅一瘸一拐跨过门坎,庆幸双脚还听使唤,抬头发现霜魔和牝马等在屋里,不禁停下脚步。

  牝马站在火旁,漫不经心舔着盐巴,莫罗兹科坐在火的另一边。瓦西娅脱下斗篷走到炉灶前,索拉维立刻走到平常的位置,期盼等待着。就一匹之前从未体验过理毛的马来说,他学得还真快。

  「晚安,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莫罗兹科说。

  「晚安。」瓦西娅说完惊讶发现霜魔正拿刀削着一块纹理细致的木头,一朵木花在他的巧手下慢慢成形。他放下刀子,睁着蓝色眼眸上下打量她。瓦西娅很好奇他看到什么。

  「我的仆人有好好服侍妳吗?」莫罗兹科说。

  「有,」瓦西娅说:「非常体贴,谢谢你的款待。」

  「不客气。」

  瓦西娅替索拉维理毛,霜魔在一旁不发一语,但她感觉他在看她。她替公马刷洗身体,梳开打结的鬃毛,接着自己洗了脸。晚餐上桌后,她立刻狼吞虎咽,像只年幼的母狼。桌上摆满令人垂涎的美味,除了没见过的水果和带刺的坚果,还有奶酪、面包与奶酪。当她终于慢下动作,直起身子,发现莫罗兹科正一脸嘲讽地望着她。「我很饿,」她歉然道:「我们在家不是吃得很好。」

  「我相信,」霜魔答道:「妳看起来就像隆冬的饿鬼。」

  「是吗?」瓦西娅不悦地说。

  「多多少少。」

  瓦西娅没有说话。柴火燃烧正盛,小屋里光线由金转红。「你不在这里的时候都去了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说:「现在是人类的冬天。」

  「你会睡觉吗?」

  霜魔摇摇头。「不是妳想的那种。」

  瓦西娅不由自主看了大床一眼,黑色床架上层层迭迭的毯子有如雪堆。她将问题吞了回去,但莫罗兹科看穿了她的想法,眉毛饶富兴味地挑了一挑。

  瓦西娅面红耳赤,赶紧牛饮一口掩饰滚烫的脸庞。她抬头看去,发现他在笑。

  「在我面前不用装淑女,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说:「那张床是我的仆人特地为妳准备的。」

  「所以你──」瓦西娅说,脸蛋更红了。「你从来没……」

  他又拾起刀子,轻轻弹掉花上的一片木屑。「很常,当时世界还年轻,」他语气温和道:「他们会把少女留在雪里。」瓦西娅打了个寒颤。「有些女孩会死,」他说:「有些比较顽强或勇敢,就不会死。」

  「那她们会怎么样?」

  「她们会带着一大笔钱回家,」霜魔冷冷说道:「妳没听过那些故事吗?」

  瓦西娅依然红着脸,开口想说什么,但又阖上嘴巴,脑中闪过几十件能说的事。

  「为什么?」她最后挤出一句:「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很有趣,」莫罗兹科说道,眼睛没有离开手上的活。木花大略雕完之后,他放下刀子,拿起一块玻璃(还是冰块)开始磨平。

  瓦西娅偷偷伸手去摸脸上之前冻伤的地方。「是吗?」

  霜魔没有说话,但隔着火光和她四目相对。瓦西娅咽了咽喉咙。

  「你为什么救我又打算杀了我?」

  「勇者存活,」莫罗兹科说:「懦夫死在雪中。我不晓得妳是哪一个。」他放下木花,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拂过她脸颊和下颚之前受伤的地方。当他拇指碰到她的嘴唇,瓦西娅喉咙里一阵颤抖。「血统其一,灵视其二,但勇气──勇气是最稀罕的,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瓦西娅血液沸腾,直到空气里每一个振动她都清楚感觉。

  「妳问题太多了。」莫罗兹科突然抽手,这么对她说。

  瓦西娅望着他,火光照亮她睁大的双眼。「真残酷。」她说。

  「妳有很长的路要走,」莫罗兹科说:「要是勇气不够,最好,真的最好,静静死在雪中。我那么做或许才是对妳好。」

  「哪里是静静,」瓦西娅说:「哪里是对我好?你伤了我。」

  霜魔摇摇头,再次拾起他的雕刻活儿。「那是因为妳反抗,」他说:「否则不是非受伤不可。」

  瓦西娅转头靠着索拉维,两人沉默许久。

  最后他低声说:「原谅我,瓦西娅,不要害怕。」

  瓦西娅直直望着他的眼睛:「我不害怕。」

  第五天时,瓦西娅对索拉维说:「我今晚要替你的鬃毛扎辫子。」

  公马没有吓到,但她感觉他肌肉紧绷。我不需要辫子,他甩甩头说,浓密的黑色鬃毛有如女人的秀发波浪起伏,盖到了脖子之后。完全不切实际,却又美得难以形容。

  「你会喜欢的,」瓦西娅劝哄道:「你不是讨厌鬃毛弄到眼睛?」

  才怪,索拉维斩钉截铁地说。

  女孩再接再厉。「你会变成马国的王子。你颈子那么美,不应该藏起来。」

  索拉维不以为然地甩了甩头,但心里有一点虚荣。公马都是如此。她感觉索拉维心动了,便叹了口气趴在他背上说:「拜托。」

  喔,好吧,公马说。

  那天晚上,索拉维一梳洗完毕,瓦西娅便站在凳子上替他扎辫子。她怕触怒公马敏感的自尊心,因此打消了扎圈圈辫、鬈鬈辫和回纹辫的念头,而是将鬃毛顺着胸膛扎成一条羽毛状的大辫子,让他的脖子线条比以前更有气势,成果让她非常满意。接着她偷偷从桌上拿了几朵还没凋谢的雪花莲,想编进辫子里。公马竖起耳朵,妳在做什么?

  「加一点花进去。」瓦西娅心虚说道。

  索拉维跺脚蹬蹄,不准放花。

  瓦西娅心里挣扎了一番,叹口气将花放回桌上。

  她将辫子尾巴绑好,停下动作后退两步。长辫凸显了雄赳赳的黑色脖子和头部的优雅线条,让她士气大振。瓦西娅拖动凳子,准备开始扎尾巴。

  公马发出凄凉的叹息。连尾巴也要?

  「等我弄完,你看起来就会像马王一样。」

  索拉维放弃似的转头想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好吧,既然妳这么说的话。他似乎在重新考虑理毛到底好不好。瓦西娅不理他,一边哼歌一边抓起他尾骨上的短毛开始扎辫子。

  突然一道冷风撩动了壁毯,炉灶里火焰一闪。公马竖起耳朵,瓦西娅回头张望,正好看见门开了,莫罗兹科跨过门坎,白马跟着挤进门来,屋里的温暖让她毛发冒气。索拉维甩动尾巴,挣脱瓦西娅的手,骄傲地点了点头,不理会他的母亲。牝马转动耳朵,指着他扎成辫子的鬃毛。

  「晚安,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莫罗兹科说。

  「晚安。」瓦西娅说。

  莫罗兹科脱下蓝色外袍,袍子从他指尖滑落,剎时化为粉末消逝无踪。他又脱下靴子,靴子滑开在地板上留下一摊水渍。他光着脚走到炉灶前,白马跟了过去。他抓起一束麦秆,准备替她擦拭身体,麦秆瞬间变成熊毛刷。白马耷拉着嘴,愉悦地甩动耳朵。

  瓦西娅一脸赞叹,走上前说:「你把麦秆变成刷子?是魔法吗?」

  「如妳所见。」莫罗兹科说,说完继续替白马理毛。

  「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吗?」瓦西娅走到他身旁,兴冲冲地盯着他手上的刷子。

  「妳太执着于东西的样子了,」莫罗兹科一边梳理牝马的鬐甲一边说道。他漫不经心低头瞄她一眼。「妳必须让东西变成最能满足妳目的的东西,它们就会变成那样东西。」

  瓦西娅听得一头雾水,没有回答。索拉维不甘寂寞地哼了一声,瓦西娅拾起一束麦秆就朝他脖子刷去。但不论她怎么瞪它,麦秆就是麦秆。

  「妳不能将它变成刷子,」莫罗兹科看着她说:「因为那就代表妳相信它现在是麦秆,妳只要把它当成刷子就好。」

  瓦西娅一脸不悦,狠狠瞪着索拉维的侧腹道:「我不懂。」

  「东西不会改变,瓦西娅。它们要嘛是这个东西,要嘛不是。魔法就是忘记东西不是妳要的样子。」

  「我还是不懂。」

  「妳不懂不表示妳不能学。」

  「我觉得你是在捉弄我。」

  「妳觉得是就是。」莫罗兹科说,脸上挂着笑。

  那天晚上,食物吃完、灶火转红之后,瓦西娅说:「你答应要讲故事给我听。」

  莫罗兹科喝了一大口酒,才开口说:「什么故事,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我知道很多故事。」

  「你知道哪个故事。你弟弟,也就是你敌人的故事。」

  「我的确答应妳要讲这个故事。」莫罗兹科不甘愿地坦承道。

  「我见过那棵纠结的橡树两次,」瓦西娅说:「从小到大我见过独眼男子四次,最近又见过死人活过来。你觉得我对其他故事还会感兴趣吗?」

  「那就喝点酒吧,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莫罗兹科轻柔的声音随酒滑进她的血管。「然后听我说。」他倒了蜂蜜酒,瓦西娅喝了,感觉他变得年老、陌生,而且非常遥远。

  「我是死亡,」莫罗兹科缓缓说道:「嗯,从头说起。很久以前,我诞生于人心之中,但出生的不只有我。当我睁开眼睛望着星星,弟弟就站在我身边。我们是双胞胎。我第一次看见星星,他也是。」

  霜魔的话有如结晶,静静落到瓦西娅心底。她看见天空出现火轮,全是她没见过的形状,还有雪白大地,尽头连接着暴劣的天空,黑中带蓝。「我的面孔是人,但我弟弟的面孔是熊,」莫罗兹科说:「因为人觉得熊很可怕。这就是我弟弟在做的事,他让人恐惧。他吞食他们的恐惧,拚命喂饱自己,然后呼呼大睡,直到肚子又饿了。他最喜欢混乱,喜欢战争、瘟疫和深夜大火,但我很久以前就把他关住了。我是死亡,秩序的维护者,一切由我而过,世事就是如此。」

  「既然你把他关住了,那他怎么会──」

  「我把我弟弟关住,」莫罗兹科依然轻声细语:「我是他的监护人、守护者和狱卒。他有时醒来,有时熟睡,因为他终究是熊。但他现在醒来了,而且比从前都要强壮,就快挣脱捆绑了。他不能离开森林,还没办法,但已经离开橡树的影子,这是过去一百代他从来无法做到的事。妳的族人愈来愈害怕,离弃了精灵与妖怪,让妳家房子失去保护。他已经用他们来填饱饥饿,夜里杀人,让死人走出坟墓。」

  瓦西娅不发一语,思索这一切。「怎样才能打败他?」

  「有时要靠诡计,」莫罗兹科说道:「很久以前我曾靠力气击败他,但那时有人协助我。现在我只有一个人,而且力量变弱了。」他停顿片刻,接着说:「但他还没完全挣脱。他需要人命,更多的人命,还有受虐死者的恐惧才能完全自由。看得见他的人的性命效力最强。妳遇见我的那一晚要是在森林里被他取了性命,他就会自由了,即使当时所有世界之力都在对抗他也一样。」

  「怎样才能重新关住他?」瓦西娅语气里透露出一丝不耐。

  莫罗兹科似笑非笑。「我还有最后一招,」是她自己幻想,还是他目光真的在她脸上逡巡?她感觉护身符沉沉挂在她喉间。「我要在隆冬关住他,趁我力量最强的时候。」

  「我可以帮你。」

  「妳行吗?」莫罗兹科有点好笑地说:「只有一半血统,还是个女孩,而且没有半点经验?妳完全不了解传说、战斗和魔法,这是要怎么帮助我呢,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我让多莫佛伊活着,」瓦西娅反驳道:「还让乌皮尔染指不了我家的壁炉。」

  「是啊,真厉害,」莫罗兹科说道:「白天死了一个新鲜乌皮尔,面如死灰的多莫佛伊保住了小命,还有一个女孩白痴似的跑到雪地里。」

  瓦西娅把气咽了下去。「我有护身符,」她说:「是保母给我的,从我父亲那边拿到的。乌皮尔出现的那几个晚上,它帮了大忙,或许这次也可以。」她从上衣里捞出蓝宝石,握在手里感觉沉重冰凉。她拿着宝石对着火光,银蓝色的宝石剎时光彩四射,发出六角星芒。

  是她自己幻想,还是他脸真的白了?只见他双唇紧绷,眼眸和水一样深沉,不见颜色。「小小一个护身符,」他说:「过时微弱的魔法,保护一个小女孩。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竟然拿到熊的面前?」但他目光一直黏在宝石上。

  瓦西娅没有察觉。她松开手中项链,弯身向前。「从小到大,」她说:「我一直被人呼来唤去,被指示该怎么活,该怎么死,说我必须服侍,当他的牝马,不然就要躲在高墙之后,将躯体献给冰冷沉默的神,要是我走自己的路,就会堕落到地狱之中。我宁可明天死在森林里,也不要听别人的使唤活一百年。拜托,求你让我帮你。」

  莫罗兹科一时似乎动摇了。

  「妳没听到我说的吗,」但他最后说道:「熊要是取妳性命,他就会彻底自由,而我完全无力转圜。妳最好离他远一点。妳只是年轻女孩,回到家里比较安全。这样最好,这样就是在帮我。戴着妳的项链,别去修道院。」她没见到他嘴角的不悦。「会有男人娶妳为妻,我会安排,还会给妳嫁妆,金银财宝,跟故事说的一样。妳喜欢吗?手腕和脖子戴着金饰,拥有全罗斯最华美的嫁妆?」

  瓦西娅突然起身,凳子被她撞得翻倒在地上。她说不出话,光着脚没戴帽子跑进夜色之中。索拉维瞪了莫罗兹科一眼,随即追出去。

  屋里陷入沉默,只有柴火劈啪燃烧。

  做得真差,牝马说。

  「我有做错吗?」莫罗兹科答道:「她回家比较好,有哥哥保护她,熊会被关,她会嫁人,平安度日。她必须戴着项链,必须长寿而且记得。我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妳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你这样是否定真正的她,她会凋萎。

  「她还年轻,会找到出路。」

  牝马没有说话。

  瓦西娅不晓得自己骑了多久。索拉维追着她跑进雪地里,她没有多想就跳上他的背。她可以一直骑下去,但最后公马还是将她载回冷杉林。林中小屋在她视线里摇晃模糊。

  索拉维甩甩鬃毛,下去,他说,屋里有火,妳又冷又累又害怕。

  「我不怕!」瓦西娅怒气冲天,但还是滑下马背,脚踩在地上打了个哆嗦。她跛着脚在林中穿梭,绊到了熟悉的门坎。炉灶里火光熊熊,她脱下湿漉漉的外衣,没发现安静的仆人悄悄把衣服拿走。她勉强走到炉边,瘫坐在椅子上,莫罗兹科和牝马已经不在了。

  后来她喝了一杯蜂蜜酒,虽然脚趾发冷,还是靠着炉灶沉沉睡去。

  柴火减弱,女孩依然熟睡,夜最深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

  她在坎斯坦丁房里,空气飘着泥土和血腥味,一头怪物正蹲在神父拚命挣扎扭动的身体上。它抬起脸,瓦西娅看见它嘴唇和下巴都沾了血。她伸手驱赶它,怪物尖叫一声,跳出窗外消失无踪。瓦西娅跪在床边,在扯破的毯子上东摸西找。

  但她找到的不是坎斯坦丁神父的脸,而是艾洛许睁着死灰的眼眸瞪着她。

  瓦西娅听见咆哮声,转头发现乌皮尔回来了。是敦娅。死掉的敦娅摇摇晃晃,窗子爬到一半,张着黑洞般的嘴,指尖骨头露了出来。曾是她母亲的敦娅。这时墙上的影子汇聚为一,独眼暗影嘲笑她说:「爱哭鬼,妳在害怕,真是太美味了。」

  角落里的圣像统统活过来,尖叫赞同。暗影也开口想笑,却不再是暗影,而是大熊,一头牙齿咬着饥荒的熊。牠高声咆哮,嘴里喷出火焰,墙壁起火,她家开始燃烧。她听见伊莉娜在惨叫。

  大火中显现一张狞笑的脸,森蓝斑驳,一只眼睛是巨大的黑洞。「来吧,」那脸说道:「跟他们一起,妳将永生不死。」她死去的哥哥和妹妹站在那幻影旁边,似乎在火焰里召唤她。

  瓦西娅脸上被硬物扫过,但她没有理会。

  她伸手道:「艾洛许!艾洛席卡!」

  一阵剧痛袭来,比刚才更加猛烈。瓦西娅正困在啜泣和尖叫之间,硬是被拖离梦中。索拉维急急用鼻子顶她,之前还咬了她上臂。瓦西娅牙齿打颤,双手有如两团冰,抓住他温暖的鬃毛,将脸埋进他毛发里。她脑中满是尖叫和那个狞笑的声音。来吧,否则妳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接着她听见另一个声音,感到一阵刺骨的寒风。

  「回来,妳这头母牛!」索拉维气愤咆哮,瓦西娅感觉一双冰冷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她睁眼想看清楚,却只见到父亲的房子火光熊熊,独眼男子出声召唤。

  忘了他,独眼男说,来我这里。

  莫罗兹科掴她脸颊,「瓦西娅,」他说:「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看着我。」

  感觉就像长途跋涉,但她眼前慢慢浮现他的眼眸。她看不见林中的小屋,只看见冷杉林、白雪、马群和夜空。凛冽的空气在她四周徘徊,瓦西娅试着缓和慌乱的呼吸。

  莫罗兹科厉声说了什么,但她没有听懂。接着他说:「喏,喝下去。」

  酒碰到她唇边,瓦西娅闻到蜂蜜的香气。她喝了一口,呛到了,还是设法咽下。她抬起头,酒杯空了,她的呼吸也放慢下来。她又看得见屋里的墙壁了,只是边缘有点摇晃。索拉维猛然低下他的大脑袋,深舌舔她的脸和头发。瓦西娅虚弱微笑。「我很好。」她开口说,但笑变成了哭泣,又变成嚎啕大哭。瓦西娅伸手遮脸。

  莫罗兹科瞇眼望着她。她脸上仍然留着他的掌印,被掴的脸颊也隐隐抽痛。

  最后她哭声渐缓说:「我做了个恶梦。」她缩在椅子上,觉得又冷又难堪,泪水黏乎乎沾在脸上,不敢正眼看他。

  「别这样看,」莫罗兹科说:「那不只是恶梦,是我的错。」他看见她在发抖,便不耐地说:「到我这里,瓦西娅。」

  瓦西娅困惑地站起来,忍住新涌出的泪水。霜魔替她披上斗篷。她不晓得他是怎么弄到斗篷的,也许是凭空变的。他抱起她,和她一起坐在温暖的炉灶椅上,动作非常温柔。虽然他呼出的是寒风,身体却是暖的。她手心感觉到他的心跳,很想抽身将他推开,骄傲地瞪视他,但她实在很冷,又很害怕。她听见耳中脉搏砰砰作响,笨拙地将头靠在他的肩窝。他手指轻拂她披散的头发,她的颤抖缓缓平息。「我没事了,」过了一会儿,她略微不安说:「你刚才说是你的错,那是什么意思?」

  她感觉(而不是听见)他笑了。「梅德韦得是恶梦大师,愤怒与恐惧是他的粮食和水,他就是藉此掠夺人的心。对不起,瓦西娅。」

  瓦西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告诉我,妳梦见什么。」

  瓦西娅将梦重述一遍,说完又开始发抖,霜魔静静抱住她。

  之后,瓦西娅说:「你说得对,我根本对古代魔法和世仇等等一无所知,可是我必须回家。我可以保护我的家人,就算没办法永远。只要我向他们解释,父亲和艾洛许就会明白了。」

  想起哥哥死去的景象,让她心如刀割。

  「很好。」莫罗兹科说道。她没有看着他,所以没发现他脸色铁青。

  「我可以带索拉维一起去吗?」瓦西娅吞吞吐吐。「如果他愿意的话?」

  索拉维听了甩甩鬃毛,低下头用一边眼睛望着瓦西娅。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说。

  「谢谢你。」瓦西娅低声道,摸了摸他的鼻子。

  「妳明天出发,」莫罗兹科说:「今晚好好睡觉。」

  「为什么?」瓦西娅推开莫罗兹科,望着他说:「如果熊在梦里等我,那我当然不要睡。」

  莫罗兹科阴阴地笑了。「但这一回我会在。就算在妳梦里,只要我在,梅德韦得就不敢靠近屋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做梦?」瓦西娅问:「而且及时赶回来?」

  莫罗兹科眉毛一挑。「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及时赶回来,是因为星辰之下没有什么跑得比我的白马更快。」

  瓦西娅张口想再发问,但疲惫如海浪席卷而至,她努力摆脱睡意纠缠,忽然感到害怕。「不要,」她低声道:「不要──我没办法再经历一次。」

  「他不会回来,」莫罗兹科语气沉稳,在她耳边答道。她感觉到他体内的岁月与力量。「一切都不会有事。」

  「别走。」她低声道。

  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瓦西娅无法解读。「我不会走。」霜魔说,但无所谓了,因为睡意如黑色巨浪淹没她,涌入她体内。瓦西娅阖上眼皮。

  「睡眠是死亡的亲戚,瓦西娅,」莫罗兹科低头轻声对她说道:「而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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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西娅醒来时,莫罗兹科果然如他承诺的没有离开。她爬下床,走到火旁,莫罗兹科望着火焰动也不动,彷佛从她睡着就没有动过。瓦西娅要是定睛细看,就会看见一大片森林,而他是巨大的白色寂静,无形无状,在森林中央。但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莫罗兹科转头看她,脸上的悠远剎时少了几分。

  「你昨天跑去哪里?」她问他:「熊知道你跑远了,你人在哪里?」

  「四处走走,」莫罗兹科说:「我带了礼物给妳。」

  灶火旁摆了一堆东西,瓦西娅瞄了一眼。霜魔眼神一挑,瓦西娅立刻像个小女孩拿起第一样东西,心怦怦跳的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件红色滚边绿洋装和一件貂皮衬里斗篷,还有莓果绣花的毛皮靴、头巾与宝石指环,宝石非常多。瓦西娅捧起所有礼物,厚皮袋里装着金子和银子,还有银布和一疋她从来没见过的布,感觉高雅又柔软。

  瓦西娅望着所有东西,我是故事里的女孩,她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银珠宝,而他会送我回到父亲的房子,带着满满的礼物。

  她想起夜里他手的触感,想起那份温柔。

  不,那不代表什么,不在故事里面。我是童话里的女孩,他是邪恶的霜魔。少女离开森林之后嫁给一位英俊的男子,忘了所有魔法。

  那她为何如此心痛?她放下布疋。

  「这些是我的嫁妆吗?」她柔声细语,但不晓得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这是妳该有的。」莫罗兹科说。

  「但不是你给,」瓦西娅低声道,发现他一脸惊讶。「我会把你替我摘的雪花莲给我继母,索拉维愿意的话,会跟我回雷斯纳亚辛里亚,除此之外,我不会拿你任何东西,莫罗兹科。」

  「妳不拿我任何东西,瓦西娅?」莫罗兹科说。她头一回听见他发出人的声音。

  瓦西娅踉跄后退,撞到散落脚边的礼物。「对!」她知道他知道她在哭,知道自己努力讲理。「关住你弟弟,拯救我们。我要回家了。」

  她的斗篷挂在火旁。她穿上靴子,拿起装着雪花莲的篮子,心里有一个角落希望他能阻止她,但他没有。

  「妳黎明会回到村里,」莫罗兹科站起身来,顿了一下说:「相信我,瓦西娅,别忘了我。」

  她已经跨出门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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