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威尔森医师办公室墙上挂了一排写字板，看起来很眼熟。唐诺想到，当初他曾经拿着写字板在上面签名，假装很认真的样子。他还想到，他也曾经在上面签署命令，把自己送下去冬眠。想到现在可能又要在表格上签名，他心里不禁有点忐忑。他要签谁的名字?如果签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他的手会不会不听使唤的发抖?
办公室中央有一张空轮床。看到那个，唐诺脑海中立刻涌出很不愉快的回忆。床上已经铺了一条新床单，铺得很平整，准备送下一个人去冬眠。威尔森医师在计算机上查了一下，看看下一个要唤醒的人是谁，这时候，他的两个助理正在做准备。其中一个助理舀了两汤匙的绿色粉末，放进一个杯子里，倒进温水搅拌。唐诺闻得到那种液体的味道，忍不住皱起鼻头，不过，他一直在留意那种粉末是从哪个柜子里拿出来的，要舀几汤匙。等一下，他如果想到什么问题，他会找机会再问。
另一位助理把一张干净的床单折迭好，摆在轮椅的椅背上，然后拿了一件纸袍，再打开紧急医药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放进手套、药品、纱布、绷带、胶带，最后又盖上箱盖。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很有效率。这不禁让唐诺联想到大餐厅取餐台后面的工作人员。他们准备早餐的时候，动作也是一样的熟练利落。
威尔森念出一个号码，确认等待唤醒的人的身分。那个人是一位反应炉技师，而现在却只是计算机表格里的一个号码，就像唐诺的妹妹一样。既然如此，选一个假名有什么意义吗?想到这里，唐诺忽然意识到，调包是多么容易的事。助理填了一张表格，丢进一个盒子里，甚至不需要唐诺签名。这一切，唐诺看在眼里。这个部份的程序根本就可以忽略。根本不会有人觉察到他在密谋什么。
威尔森医师带他们走出门口，那两位助理在威尔森后面推着轮椅，轮椅上摆满了各种用品，而唐诺走在最后面。
他们还要再下两层楼，才能找到那位技师的冷冻舱，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搭电梯。这时候，其中一个助理随口提到，再过三天，他这次轮值就结束了。
「你命真好。」另一位助理说。
「是啊，到时候帮我插导尿管不要插错地方。」他开了个玩笑，连威尔森医师都笑起来。
但唐诺笑不出来。他脑海中思绪起伏，一直在想最后一班轮值的人会面对什么。每个人似乎都只在乎下次轮值的事，根本懒得想更长远的问题。每个人都巴不得这次轮值赶快结束，而且很不想面对下次轮值。这让唐诺联想起当年在华盛顿的往事。当时，他那些议员同事都巴不得下一个任期赶快来临，可是却又痛恨再度投入竞选。后来唐诺也陷入同样的矛盾。
电梯门一开，外面是另一间冷飕飕的大厅。这层楼的冷冻舱室里全是轮值的工作人员。全地堡绝大多数的待命人员遍布两层楼，而这两层楼的格局一模一样。威尔森带他们走进一条走廊，来到右边第三个房间门口，输入密码，然后带他们进去。房间里是密密麻麻的冷冻舱，向四方远处延伸，直到地堡外墙边缘。「第二十排第四个。」威尔森医师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他们走向那座冷冻舱。这是唐诺第一次看到这部分的流程。他曾经协助把人送下来冬眠，可是从来没参与过唤醒人的流程。当初他帮着把维克的遗体送下来深度冬眠，只不过，那种情况截然不同，因为那是葬礼。
那两位助理走到冷冻舱旁边，开始忙着准备。威尔森医师走到控制面板前面蹲下来，停了一下，抬头看看唐诺，等着看他有什么反应。
「没错。」唐诺说。他蹲到威尔森医师身后，看着操控面板。
「大部份的流程都是自动控制的。」威尔森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老实说，就算他们派一只训练有素的猴子来代替我，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他输入密码的时候，转头看看唐诺，然后按下一个红色按钮。「老师，我就像你一样。我在这里，只是待命处理突发的紧急状况。」
威尔森笑了一下，但唐诺面无表情。
「要等几分钟，舱盖才会跳起来。」他用手指敲敲显示屏。「温度会上升到摄氏三十一度，然后，等这个指示灯闪烁的时候，就会进行血管注射。」
指示灯开始闪烁了。
「注射?注射什么?」唐诺问。
「注射奈米机器人。冷冻的过程会导致正常人死亡。我猜，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冷冻是非法的。」
导致正常人死亡?唐诺忽然想到，奈米机器人把他变成了什么怪物?他抬起手掌，打量上面的红色斑点。他还记得，当时在山丘顶上他曾经把手套脱掉。
「二十八度了。」威尔森说。「等温度升高到三十度，舱盖就会跳开，而我喜欢趁这个时候提早调整转盘重新设定，不要等到三十一度，免得到时候忘记。」他转动温度显示屏底下的转盘。「现在设定，不会影响原来的流程，因为一旦启动之后，流程是单向的，会执行到底。」
「万一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唐诺问。
威尔森医师皱起眉头。「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在这里待命。」
「可是，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或者说，如果你临时有状况要走开，那怎么办?」
威尔森扯扯耳垂，想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建议他们先把人送回去冷冻，等我回来。」他笑起来。「当然，真要出了什么问题，奈米机器人也会自动修补伤害，根本用不着等我回来处理。只要转这个转盘，把温度降低，接下来，你只需要把舱盖盖回去就好了。不过，我认为你说的状况根本不可能会发生。」
但唐诺心里有数，这种状况一定会发生。他看着显示屏，看着温度上升到二十九度。那两位助理继续准备各种器材用品，等舱盖打开。有一位助理拿出一条毛巾摆在毯子和纸袍旁边，医药箱摆在轮椅上，盖子开着。两个人都戴着蓝色的手术用手套。其中一个撕下一截胶带，尾端轻轻浮贴在轮椅把手上，再撕开一袋纱布，接着又用力摇晃了一下那杯苦涩的液体。
「那么，我的密码可以启动这个流程吗?」唐诺问。他正在思考任何可能遗漏的细节。
威尔森忍不住笑起来。他手按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你的密码大概连气闸门都打得开。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你没办法操控的吗?」
这时候，有一位助理拉掉手套。舱盖喀喳一声，开始泄出气体。
唐诺心里吶喊，我操控不了真相。我找不到真相。不过，他现在正计划要找出真相。很快就会找到了。
舱盖啪的一声掀开了一点点，一位助理伸手把舱盖整个掀开。躺在里面的是一个长得很帅的年轻人，他慢慢醒过来了，脸颊抽动了一下。两个助理开始忙了，唐诺拚命想把整个流程的每一个细节记在脑海里。他想到妹妹。此刻，妹妹正在楼上沈睡，正在等他。
「等一下，我们会送他到楼上我的办公室。」威尔森说。「到时候，我们会检查他全身的器官，采集血液尿液的样本作分析。如果他们有东西放在储物柜里，我会派助理去拿。」
「储物柜?」唐诺看着助理拔掉导尿管，在那个人手臂上打了一针，然后盖上纱布，贴上胶带。那个人还坐在冷冻舱里，用吸管喝那杯液体，边喝边皱眉头。那东西很苦。
「那里放的是私人物品，是这个人上次轮值留下来的东西。我们会派人去帮他拿。」助理帮那个人穿上纸袍，然后很费力的扶他从冷冻舱里出来。唐诺帮他们把轮椅上的医药箱搬开，帮忙把轮椅扶好。那条毯子已经摊开在轮椅上，助理扶那个人坐到轮椅上。这时候，唐诺忽然想到床头桌上那个塑料袋。袋子上写着「轮值」两个字，里面装的是瑟曼的私人物品。而且，袋子上还写了一组小小的号码，看起来有点像安娜那封邮件里的那串数字。那串数字根本就不是日期。
那一剎那，唐诺忽然明白了。那封邮件里写的locket(小盒型项链坠)很可能是打字错误。键盘上，R和T这两个按键是并排的，很容易打错。她原本要打的字很可能是locker(储物柜)，不是吗?
这灵光一闪的线索就像这房间里的空气一样冰冷，钻进他脑海中。那一剎那，他忘了他要唤醒妹妹。现在，有另一个沈睡中的女人正在呼唤他，盘踞在他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