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一地堡
唐诺的早餐是蛋泥和马铃薯泥，放了很久，已经冷了。瑟曼和厄斯金带下来给他的早餐，他几乎从来不碰。他宁愿吃仓库里那种淡而无味的食物。他在仓库里找到很多真空包装的箱子，里面有很多没有标签的罐头。他这样做，不光是因为他不相信那两个人，而主要是为了展现一种叛逆的姿态。要吃什么活下去，完全由自己主宰，这让他感觉自己是有力量的。他用叉子刺起一团橘黄色的果泥放进嘴里。那可能是桃子的果泥。他食不知味的嚼着，想象自己在吃桃子。
安娜坐在大会议桌对面，正在调整无线电上的转盘，一手端着一杯冷咖啡，窸窸窣窣的啜饮着。她旁边有一个黑盒子，用电线连接在她的计算机上。房间里回荡着细微的静电噪声。
「太可惜了，收不到清楚的频道。」唐诺愁眉苦脸的说。他又挖了一团果泥放进嘴里，然后告诉自己，这是芒果。其实这只是在安慰自己，可以吃到不一样的水果。
「收听不到频道才好。」她说。她的意思是，她不希望听到第四十地堡和附近那几座地堡传来任何无线电讯号。她试着跟他解释，如果那些地堡里还有人活着，她正在设法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只不过，唐诺完全听不懂。一年前，第四十地堡可能骇进了系统。这应该是第四十地堡的信息区负责人叛变所造成的，因为除了他，不可能有人拥有这种专业技术，有这么大的权限联机计算机系统，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在监视系统被切断之前，所有的安全防护系统都已经被切断了。他们曾经设法「关闭」那座地堡，可是却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事后看来，显然他们是失败了，因为附近的地堡，一座接接着一座，监视系统都被切断了。
根据系统的规范，瑟曼、厄斯金和维克都一一被唤醒。他们又启动安全防护系统想关闭那些地堡，但显然都失败了。厄斯金担心系统被入侵的层级已经高达奈米机器人的设定，弥漫在空气中那些机器人可能已经被重新设定，整个计划已经陷入危险。瑟曼费尽唇舌，好不容易说服了其他两个人，唤醒了安娜，因为只有她帮得上忙。她在麻省理工学院研究的是无线谐波和遥控科技，她的能力就在于透过无线电遥控电子设备。
后来，她终于透过无线电连接上那些失联的地堡，重新控制了那里的电子系统。一想到那些地堡，唐诺还是会作恶梦。她在跟他描述整个过程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墙上一张地堡标准结构的蓝图。地堡楼与楼之间都有一层厚厚的水泥层，边缘埋了炸药。唐诺想象得到，当那些炸药被引爆，所有的水泥层会一起往下掉，像一片片的骨牌一样堆栈到最底下，楼层之间的一切都会被压得粉碎。十六公尺厚的水泥层引爆坠落之后，整个地堡就化为废墟。从一开始，这些地下建筑就被设计成可以摧毁的──遥控摧毁。这种安全防护系统真的有必要吗?唐诺越想越觉得恶心。这种系统，跟整个计划一样，残忍到令人难以想象。
而现在，这些地堡无线电似乎都已经无声无息，只剩下永远的静电噪声，彷佛无数鬼魂的呼号。其他那些地堡的指挥官都不知道这场大灾难。他们那边的蓝图上不会出现红色的大叉叉，这样他们就不会提心吊胆。不同地堡的指挥官无法互相联络，因为最可怕的就是惊慌蔓延。
但这一切维克都看在眼里。而唐诺觉得，这种沉重的心情才是他自杀的原因，并不是瑟曼说的各种推论。瑟曼很赞叹维克的绝顶聪明，所以他一直认为维克自杀另有隐情，一定有什么阴谋。唐诺比较相信维克自杀是因为他终于醒悟了，悲痛过度。维克终于想通了，这整个计划，就像一个疯子掌握了权力，然后有更多疯子追随他，而疯子集团里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脑袋很清楚，最后导致人类几乎灭种。
他拿了一罐西红柿汁罐头，在上面凿了两个洞，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从满桌的文件里拿出两张。第十八地堡的命运似乎就靠这两张纸了。这两张纸，是同一份报告的两种不同拷贝。一张是原始报告的打印。那是他很久以前写的，第十二地堡如何被毁灭的报告。唐诺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写过那份报告。而现在，他长时间一直在看那份报告，绞尽脑汁想搞清楚里面藏了什么讯息，结果，就像一个字重复一直念，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听起来就像是噪音。
另一份拷贝是有维克注记的版本。先前，维克在唐诺的报告上写了很多注记，当时他用的是红笔，所以，工作人员拷贝的时候，想尽办法保留了文字的红色，这样看报告的人看两种版本会比较容易辨识。然而，拷贝的时候保留原始的红色，当然也就保留了上面喷溅的血迹。这些血迹，意味着维克在办公桌前自杀的时候，这份文件摆最上面。
唐诺整整研究了三天，最后他开始怀疑这份报告根本就是被维克当作废纸来用，要不然维克怎么会在上面写字?问题是，维克告诉过瑟曼很多次，想搞清楚第十二地堡的暴动事件，关键就在这份报告。在唐诺的报告里。维克极力主张把唐诺从深度冬眠中唤醒，可是瑟曼和厄斯金始终不同意。所以，唐诺的结论是：瑟曼和厄斯金根本就是在骗他，反正死无对证，他永远没办法知道维克到底说了什么。
有人说谎再加上死无对证──想找出真相无异于缘木求鱼。
用红笔标示出来的某些内容，还有喷溅的血迹，这些实在没有多大用处。不过，维克写的几句话倒是有点意思。看到那些句子，唐诺不由得想到占星术。有些模棱两可的描述乍看之下似乎蛮像一回事的，这样一来，你就会更容易相信另外那些拐弯抹角的描述可能是真的。
「有一个人记得从前的事」，这句话写在整份报告正中央，字体很粗很大。唐诺免不了会觉得这就是说他，还有他体内的抗药性。安娜好像说过，维克常常会跟她提到他，说他很希望唤醒他来做测试，或是问他一些问题。另外几句话，意思很模糊，但口气很极端。「原因就在这里」，还有「全体灭亡」。
他说「原因就在这里」，这「原因」究竟是指什么?是他自杀的原因，还是第十八地堡暴动的原因?还有「全体灭亡」，是谁会全体灭亡?
在很多方面，第十八地堡周而复始的暴动，和其他地堡没什么两样。这次暴动，除了情况更剧烈之外，和其他暴动也没什么差别，本质上就是暴民人数的消长，下一代推翻上一代，还有每隔十五年到二十年就会出现一次的血腥暴力。
针对这个主题，维克写过很多报告，内容涵盖范围很广，从原始人的行为，到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的战争。其中有一份报告，唐诺看了觉得很不舒服。那份报告提到一种原始人，他们长大以后会企图推翻他们的父亲辈，也就是推翻「雄性领袖」。报告里，那些原始人会残杀他们的婴儿。雄性原始人会把小男婴从母亲身边夺走，带到森林里，扯掉他们的手脚，一根一根扯。这样一来，那些雌性原始人又会再度进入发情期，又有空间孕育下一代。
唐诺简直不敢相信真的有这样的原始人。另外，他还看过一份报告描写人类的脑前叶是如何发展的。那份报告，他一直看不太懂。这些报告，可能是解开谜题的关键，不过也可能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或者，也许是这个人终于良心发现，明白自己犯下滔天罪恶。
唐诺一直读自己写的报告，研究维克的注记，努力想寻找答案。而这段时间，他的生活逐渐陷入一种例行公事的模式，而这种生活模式是一年多来安娜已经非常习惯的。每天，他们睡觉，吃饭，工作，而一到晚上，他们会一口一口的啜饮威士忌，喝掉好几瓶。一到早上，他们会轮流进浴室洗澡。安娜洗完澡之后老是喜欢赤裸裸的走出来，而唐诺很不喜欢她这样。从前，安娜就像是他生活中的毒品，而现在她又回来了。唐诺脑海中开始浮现之前的一些现象：他和安娜一起合作进行一个秘密计划，而海伦则是一个人在萨瓦纳老家;那天，他和安娜在餐厅开会，米克却没赶上;唐诺老是联络不上海伦和米克，因为他的手机老是故障。
他的手机老是出问题。全国代表大会那天，如果海伦收到他那封简讯，那么她现在可能已经在底下深度冬眠了。厄斯金常常去看女儿，而他就可以跟厄斯金一样，常常去看海伦。等轮值期全部结束，他和海伦又可以在一起了。
不过，这样的梦还有另一种：唐诺想象自己越过土丘赶到田纳西区。有一位少女正在唱国歌，炸弹在天空爆炸，大家吓得钻进地堡里。在那样的梦里，他和海伦一起进入那座地堡，在那里生孩子，一起含饴弄孙，最后一起埋葬在土壤中。
每天睡觉前，安娜都会躺到他床上，头靠在他胸口，依偎在他怀里，两人的呼吸都弥漫着酒味，就这样温存一个钟头。每当这样的时刻，他脑海就会浮现出那些梦，令他十分困扰。他会就这样躺着，让她的手勾住他脖子，享受这样的美妙时刻，一直到她觉得床太小，躺得不舒服，回自己床上，他才会渐渐睡着。
一到早上，她又会进浴室洗澡，边洗边唱歌，蒸汽又会弥漫整间会议室。这时候，唐诺又会开始研究资料。他会登入安娜的计算机，在维克的目录底下挖掘更多的档案。他能够查出这些档案是什么时候建立的，什么时候存取过，频率有多高。其中有一个最老的档案最近才刚被打开过。那是一份清单，全部地堡的排名清单。第十八地堡排在很前面，差点就是第一名。然而，排名的依据是什么呢?是问题最多的地堡，还是最稳定的地堡?另外，为什么要排名?目的是什么?
他也会用安娜的计算机搜寻他妹妹夏绿蒂。底下冷冻舱的清单里并没有她的名字。不管用什么名字去查，都找不到她的照片。可是，做记忆设定的时候，她也在。他还记得她和其他几个女人一起被带走，送去冬眠。可是现在，她似乎失踪了。她到底在哪里?
他心里有太多疑问。他盯着那两张报告，听着无线电传来静电噪声，感觉上面的土壤彷佛压在他身上。他开始会想，如果他太专注研究维克的注记，那么，有一天他的下场会不会也跟维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