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一一○ 第一地堡
特洛伊快迟到了。这是他第一次轮值的第一天，本来就已经乱成一团，而现在甚至还迟到。刚刚他急着离开大餐厅，想一个人静一静，结果一不留神就走进普通电梯，没搭高速电梯。现在，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电梯每一楼都停，每一楼都有人进进出出。
电梯又停了，这次有人推着一辆手推车进来，车上满满是沉重的箱子，挤得他只好缩在角落。接着又有另一个人走进来，身上扛着一大包鲜翠的洋葱，挤到特洛伊后面。就这样，电梯又走走停停过了好几楼，那个人才扛着洋葱走出去，但那股刺鼻的味道却久久不散。这时候，特洛伊背脊突然窜起一阵颤抖，蔓延到两条手臂，全身一阵哆嗦，但他不以为意。到了三十四楼，他走出电梯，心里很困惑，不知道自己先前为什么会这么心烦意乱。
出了电梯，眼前是一条窄窄的走廊，直通向前方的警卫岗哨。他隐约记得这层楼的格局，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陌生。他注意到一些小地方：地毯陈旧磨损，而十字旋转门的横杆中央一片深暗，显然是因为长年累月无数人进进出出，腰部摩擦到横杆那个部位。看到这些磨损的迹象，他忽然感到很不自在。多少年过去了，然而那许多年对特洛伊来说彷佛根本不存在，彷佛那许多年在他生命中凭空消失了。那些磨损的痕迹就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出现，似乎一夜之间，那横杆就被磨得伤痕累累。
岗哨只有一名警卫在执勤，他正低着头好像在读什么东西。特洛伊来到门口时，他朝特洛伊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特洛伊伸出手掌按在扫描屏幕上。屏幕也一样被磨得一片灰暗。他和警卫之间没有寒暄闲话家常，因为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从前不可能见过面。操控面板上亮起绿灯，旋转门支柱发出喀喳一声，特洛伊挤进门，腰部又摩擦到旋转横杆。
特洛伊来到走廊尽头，停下脚步，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指令文件。文件背面有一幅简略的地图，是刚刚医师画给他的。他把文件翻转到背面，然后上下倒转一百八十度，让地图上的方位对准自己面对的方向。虽然他很确定自己一定知道该怎么走，但此刻，脑海中的记忆却时隐时现，他实在掌握不住。
看到地图上有几条红色短线，他隐约联想到从前在某个地方的墙上看过火警逃生图。他沿着红色短线指示的方向往前走，路上经过一排小办公室，听到里面有敲键盘的声音，有人在说话，还有电话铃声。听到这种工作场所特有的声音，他忽然感到好疲惫，而且有点恐慌，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选了一种无法胜任的工作。
「你是特洛伊?」
他立刻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看到有个人站在他刚刚经过的一间办公室门口。他低头瞄了地图一眼，发觉自己差点就走过头了。
「我就是。」
「我叫梅里曼。」那个人似乎没打算跟他握手。「你迟到了。赶快进来。」
一说完，梅里曼就转身走进办公室，特洛伊也跟着进去。刚刚走了很远的路，他腿好酸。他认得那个人，或者说，他觉得自己认识那个人，不过，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在「记忆设定」的时候吗?还是什么时候?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特洛伊开口想解释。「我搭错了电梯──」
梅里曼忽然抬起一只手制止他继续说。「没关系。你需要喝点什么吗?」
「他们已经给我喝过了。」
「噢，对了，你当然喝过了。」梅里曼拿起桌上那个透明保温杯。杯里是一种鲜蓝色的液体。特洛伊胃里还残留着那种恶心的味道。梅里曼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唇，吁了一口气，放下保温杯。
「这玩意儿真的很恶心。」他说。
「是啊。」特洛伊转头看看办公室四周。接下来的六个月，这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他感觉得到，这办公室应该已经相当老旧，还有，梅里曼看起来也很老了。不过，也说不定梅里曼是因为在这里工作了半年，变得比较苍白，所以显得比较苍老。但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把这间办公室整理得干净又整齐。特洛伊心里暗暗承诺，一定要把办公室维持得一样好，交给下一任。
「当年他们的简报，你应该还记得吧?」梅里曼边说边整理他桌上的档案夹。
「记得很清楚，简直就像昨天才做的简报。」
梅里曼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抹微笑。「说得好。呃，这半年来没什么特别的状况，唯一的一件事，是这次轮值刚开始的时候，机件出了点问题。不过，这里有个技术员很厉害，很快就解决了。他叫琼斯，才刚醒过来几个礼拜，不过已经看得出来，他比上一任轮值的家伙厉害多了。可以说他救了我的命。他在六十八楼的发电厂工作，不过，他什么都行，什么都修得好，没有什么难得倒他。」
特洛伊点点头。「琼斯。我记住了。」
「好吧，就这样了。我在这些档案夹里写了很多注意事项，你要多留意。有些工作人员必须送去深度冬眠，不能再让他们轮值。」他抬头看着特洛伊，神情严肃。「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明白吗?有些人宁可从此一睡不醒，也不想再起来工作。千万不要去唤醒那些深度冬眠的人，除非你百分之百确定他们能胜任。」
「我明白。」
「那就好。」梅里曼点点头。「但愿你这次轮值平平顺顺，什么状况都碰不到。好了，刚刚喝这玩意儿，很快就会起作用，我要趁它还没发威之前赶快去睡。」说完他又喝了一大口，特洛伊皱起眉头，彷佛感觉得到那股滋味。接着，梅里曼绕过特洛伊，拍拍他肩膀，然后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就在要关灯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不需要关灯，于是立刻停止动作，转头看看办公室里面，点点头，然后就走了。
就这样，一切都交给特洛伊了。
「嘿，等一下!」特洛伊转头看看办公室四周，然后急忙冲出去追梅里曼。梅里曼已经转弯走上主通道，正朝警卫岗哨走过去。特洛伊快步追上他。
「你没有关灯吧?」梅里曼问。
特洛伊转头看看后面。「没有，不过──」
「关灯是好习惯。」梅里曼摇摇手上的保温杯。「要养成好习惯。」
这时候，他们身后有一间办公室突然跑出一个人。那个人身材壮硕，正快步跑过来追上他们。「梅里曼!你轮值期满了吗?」
那个人很热切的和梅里曼握握手。梅里曼朝他点点头，露出笑容。「对呀。这是特洛伊，他来接我的工作。」
那个人耸耸肩，并没有自我介绍。「再过两个礼拜我的轮值期也满了。」他说这句话有点像是在跟特洛伊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冷漠。
「呃，不好意思，快迟到了，我先走了。」说着梅里曼瞄了特洛伊一眼，好像有点责怪他的意思。接着他把保温杯塞到那个人手里。「来，这给你，剩下的都是你的。」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特洛伊继续追上去。
「给我这个干嘛?不用啦。」那个人大喊，然后挥舞着手上的保温杯大笑起来。
梅里曼转头瞄了特洛伊一眼。「怎么了，还有问题要问我吗?」他挤过十字旋转门，特洛伊也跟着挤过去。警卫自顾自低头盯着手上的小本子，头都没抬。
「是的，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我可以跟你一起坐电梯下去吗?当初我做『记忆设定』的时候，时间……稍微晚了一点，所以他们把我设定到更高阶的职务。有些事我希望你能够帮我厘清一下。」
「哦，当然可以。现在这里是由你负责，不是吗?」梅里曼按下电梯门口的按钮。
「我想确认一下，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为了要以防万一，出问题的时候做紧急应变，对吧?」
电梯门开了。梅里曼忽然转身，瞇起眼睛盯着特洛伊，那表情彷佛他怀疑特洛伊是在开玩笑。
「你的工作，是要确保这里绝对不会出问题。」两人同时跨进电梯，电梯开始下降。
「没错，那当然。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应该读过『指令』吧?」
特洛伊点点头。然而，他不敢说出来的是：我读的『指令』，跟目前这个工作无关。在最初的「记忆设定」中，他要负责管理的，是另一座普通地堡，而不是这座指挥所有地堡的第一地堡。
「遵照『指令』里的条文去处理就对了。有时候，其他地堡会问你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而我发现，最明智的处理方式，就是说得越少越好。尽量少说话，多听他们说。千万记住，目前你面对的，是第二代或第三代的幸存者，所以他们使用的字眼，已经和第一代有点不同。我给你的档案夹里有一份清单，上面列出了所有的『欺骗语汇』和『禁忌语汇』。」
这时候，电梯快到指定楼层了，速度突然减慢，重量感忽然增强，特洛伊感到一阵晕眩，差点瘫倒在地上。他还是很虚弱。
电梯门开了，他跟着梅里曼走进一条短短的走廊。几个钟头前，他才刚从这条走廊走进电梯。医师和他的助理正在那间诊疗室里等着，准备静脉注射。医师看到特洛伊，不由得露出好奇的眼神，因为他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特洛伊。
「你的流质餐都喝完了吧?」医师招招手叫梅里曼过去坐在凳子上。
「喝光了。」梅里曼解开上面的扣子，把工作服褪到腰部，然后坐下来，抬起手臂，手心向上。这时候，特洛伊注意到梅里曼皮肤好苍白，手肘上显露出密密麻麻的静脉血管。针头刺进梅里曼手臂的时候，特洛伊撇开头不去看。
「我刚刚跟你说的这些，都已经写在档案夹里的注意事项。」梅里曼对他说。「不过，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去找心理部门的维克帮忙。他的办公室就在你办公室对面。目前，有几座地堡出现一些奇怪的状况，比我们当初预期的更严重。你要想办法处理一下，不能把问题丢给接替你的人。」
特洛伊点点头。
「好了，我该送你进冷冻舱了。」医师说。那位年轻助理站在旁边，手上拿着一件纸袍。这整个流程看起来好熟悉。医师转头瞄了特洛伊一眼，似乎在暗示他站在那边很碍眼。
特洛伊往后退，走出门口，转头看着走廊里面。那个方向是深度冬眠区，女人和小孩都在那里，另外还有一些是轮值期间因不适任而被解职的人。「我可以去看看……?」他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渴望想往那边走过去。梅里曼和医师都皱起眉头。
「这样不太好──」医师说。
「如果是我，我就不会去。」梅里曼说。「第一次轮值的头几个礼拜，我进去看过几次，事后证明那是一种错误。你最好还是别进去。」
特洛伊凝视着走廊里面，心里想，算了吧，说不定真的没什么好看。
「好好做完这六个月吧。」梅里曼说。「六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了。相信我，每次都很快就会过去。」
特洛伊点点头。接着，梅里曼开始脱靴子，这时候，医师朝特洛伊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离开。于是特洛伊只好转身走开，临走前，他又看看走廊里面那扇厚重的铁门，瞄了最后一眼，然后就朝电梯走过去了。
他心里暗暗希望梅里曼是对的。他按下高速电梯门口的按钮，脑海中想象着自己这六个月的轮值很快就结束了。第二次也很快，第三次也很快。然而，十次轮值期满之后，会怎么样呢?恐怕只有到时候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