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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巫角山

“你那是什么表情?”几码之外,泽米丽坐在羊背上问道,“该不会是在内疚吧?”
斯蒂芬看着她。透过晨间黄油色的阳光,她的面孔明媚而富有朝气,有那么一瞬间,斯蒂芬把她想象成了一个漫步于高地牧场上的小女孩,一边逗弄山羊,一边在苜蓿丛中搜寻,期待找到一棵带来好运的四叶苜蓿。
“我应该内疚吗?”斯蒂芬问道,“就算你觉得我们做过什么,也——”
她扬起的眉梢让他停止了诡辩。
他挠挠下巴,再次开口,“我没立过禁欲誓言,”他说,“而且我不是圣埃尔斯佩斯的追随者。”
“可你原本打算成为德克曼的信徒,”她提醒他,“你本该立誓的。”
“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斯蒂芬问。
她笑了笑。“这已经不是第一个秘密了。”
他觉得面孔有些发热。
“说吧。”她催促道。
“我从来没想过成为修士。那都是我父亲要求的。别误解我的话:你知道我的爱好是什么。不跟艾滨国扯上点关系,我就没可能把这份爱好保持下去,所以我是心甘情愿的。但我对禁欲誓言可没什么期待。我一直觉得自己无论有没有立誓都能克制绝大部分的欲望。”
“这可太蠢了,”她说,“在我看来,你远没有丑到那个份儿上。最多有点笨手笨脚……”
“噢,”斯蒂芬说,“真抱歉。”
“不过你学得很快,”她续道,“真是个天才儿童。”
他的耳朵开始发烫。
“总之,”他接着说道,“我想我大概想过要转去一个不那么……严格的修道会。现在看来,我已经没什么机会再立下德克曼的誓言了。说真的,恐怕连长命的机会也没多少了。我们应该再起早点儿的。”
“没有阳光的时候,这条路非常危险,”她回答,“我们是等天刚亮就出发的。另一方面,我相信你现在开心得随时可以死去。但我向你保证,你还有很久可活呢。”
“这点我相信,”斯蒂芬回答,“不过赫斯匹罗还跟在后面,而且还有一条龙蛇。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最近都没见过它。没准它已经放弃了。”
“我很怀疑。”泽米丽说。
“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的——因为预言里说龙蛇会驱赶你前往阿尔克。”她回答。
“可如果我不是预言里说的那个人呢?我们会不会太理想化了点?”
“它跟着你到了德易院,至少从德易院追到了未然河。为什么你现在反倒怀疑它跟踪的不是你了?”
“可它为什么要跟踪我?”
“因为你会是找到阿尔克的那个人。”她说着,语气中隐隐透出恼怒。
“这简直就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辩论。”他反驳道。
“是啊,”她承认,“我们又绕回来了。但这不代表它不是真的。”
“那在预言里,龙蛇是不是想杀了我——杀了考隆的继承人?”
“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她说。
斯蒂芬想起了那怪物在半里格外发现他时的目光,不禁一阵颤抖。
“它真这么可怕?”她问道。
“希望你永远不用亲眼看到它,无论预言里怎么说。”
“说真的,我有点好奇。不过这事先不提,你刚才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如果不是内疚,那又是为什么?”
“噢。那个啊。”
她眯起眼睛。“你说‘那个啊’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连‘我不想谈这事’都不敢跟我说吧。”
“我——”他叹口气,“我只是想知道,要是我们忘掉这堆预言,逃去山里躲起来,又会怎么样。没准赫斯匹罗和龙蛇会拼个同归于尽,然后就不会有人再想起什么阿尔克了。”
她双眉一扬,“一起逃跑?你和我?你是说,就像丈夫和妻子?”
“呃,好吧,我想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说得很动听,但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斯蒂芬。”
“可我们——”
“嗯,没错。而且我很愉快。我喜欢你,可我们又能给彼此什么呢?我没有嫁妆。你觉得你的家人会接纳这样的我吗?”
斯蒂芬想都不用想,就给出了答案。
“不会。”他承认。
“没有家人,你还能给我什么?爱情?”
“也许吧。”他小心翼翼地说。
“也许。说得太对了,只是也许。
“你不是头一个把性和爱混淆起来的人,斯蒂芬,这么做很蠢。何况你一天以前还疯狂地爱着另一个人。几个恰到好处的吻就能这么轻易地改变你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怎么能相信你会从一而终?”
“你开始取笑我了。”斯蒂芬说。
“是,没错,而且不,我没有。因为我没有笑,我可以发火,但现在不是时候。如果你想逃去山里,就自己去吧。我会继续前往巫角山,自己想办法找到阿尔克。因为就算护法和龙蛇真的同归于尽,还有其他人会去寻找,最后终究会有人找到它。”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斯蒂芬问。
“归来之书里——”
“可你根本没看过那本书,”斯蒂芬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你所知的一切都是用流传了整整一千年、除了赫斯匹罗没人亲眼见过的一本书的内容作为基础,前提是真有这本书存在的话。你凭什么说这些都是真的?”
她张口欲答,可他再次打断了她。
“你读过《沃克的安眠》吗?”
“读过,”她说,“是讲维吉尼亚的斗士和斯乌赞·赫莱乌的恶魔舰队作战的故事,对吗?”
“对。不过问题在于,根据历史记载,沃克生活的时代大约在巫战开始前的一个世纪,而且要等到一百五十年后,斯乌赞·赫莱乌才开始建立自己的舰队。
“好吧,切特·沃克是击败过一支舰队,如果十条船能叫做舰队的话。而且敌人来自古老的铁海王国因斯甘。不过你也明白,史诗是在五百年后写成的,那时巫战的混乱早已结束,维吉尼亚王国的敌人换成了寒沙。
“斯乌赞·赫莱乌就来自寒沙,而且他的名字听起来是个非常典型的寒沙姓名。所以那些吟游诗人——他们发誓会把听到的歌词一字不差地传唱,唯恐被圣罗斯玛丽诅咒——不光让沃克活错了年代,打错了敌人,还错用了当时根本没发明出来的武器。口头传述者总爱发誓说自己在复述真实的历史,但他们从来都做不到。所以你凭什么觉得你的祖先就能把这个小小的传说忠实传达给后人?”
“因为,”她顽固地回答,“我看过那本书,至少是其中一部分,关于你的那部分。”
这让他顿时语塞。“真的?你是怎么看到它的?”
她闭上眼睛,他看到她绷紧了下巴。
“因为我曾是赫斯匹罗的爱人。”她说。
当天下午,泽米丽把巫角山的山顶指给他看。斯蒂芬原先把它想象成一根高耸的弯曲牛角,周围是雷云和闪电,远方更有邪恶的黑影在山顶盘旋。
但它除了比邻近的山更高一些之外,它——至少在他看来——根本和巴戈山脉的其他山峰没什么区别。
“我们明天中午就能到达山脚。”泽米丽说。
他点点头,却没有回答。
“你从今早起就一言不发,”她说,“我要生气了。你早该知道你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吧。”
“可那是赫斯匹罗!”他脱口而出,“噢,我想你应该在我跟着你到这来之前,在我相信你之前就告诉我。”
“噢,应该是我劝说你相信我才对吧。”她指出。
“是的。而且我相信了你。反正我一直都没有别的选择。”
“我没有自夸,斯蒂芬,不过圣者们憎恨说谎的人。你问,我答。你能相信预言比对我有好印象更重要。”
“当时你多大?十岁?”
“不,”她耐心地说,“我那时二十五岁。”
“你说他十年前就离开了村子,”斯蒂芬吼道,“可你看起来最多也就二十五。”
“马屁精。从上星期算起,我正好二十五岁。”
“你是说——”
“是的,在他回来以后。”她说。
“圣者啊,这就更糟了!”
她骑在卡布克背上,愤怒的目光越过三王国码的距离投向他。
“如果我离得够近,”她说,“我会扇你一耳光。我是迫不得已。要知道,我不是傻瓜。我和你一样怀疑预言的真实性。现在我深信不疑。”
“感觉如何?”他问。
“他比你有经验多了。”她反驳道。
“啊。和我这个天才儿童不一样是吧?”他讽刺道。
她脸色一变,本想开口反击,却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等她再次睁眼时,已经镇定了不少。
“是我的错,”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还年轻,缺乏经验。我早该知道它会对你产生这种影响。”
“什么影响?”
“让你因为嫉妒而变得愚蠢。你嫉妒那个在我认识你以前和我睡过的男人。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好吧,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耐心十足的语气让他再次觉得自己只是个孩子。
“——他是个恶人。”他无力地续道。
“是吗?”她反问,“我可不知道。当然了,因为他跟我们想要的东西相同,所以他是敌人。可我没有出卖你:事实上,我出卖的是他。所以别再这么孩子气,做一次男子汉吧。你需要的不是经验,只要勇气就够了。”
当晚丝毫没有重演前晚情景的迹象。斯蒂芬躺了很久,泽米丽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个动作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让他苦恼不已。他的思维不时飘向梦乡,可一次粗重的呼吸或是一次翻身都会把他拉回现实。
她醒了。她原谅我了……
可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需要宽恕。她和护法上过床。就算赫斯匹罗是司皋斯罗羿转世,这也是罪孽。而且就在不久前——
他叹了口气。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吗?
赫斯匹罗的手仿佛挥之不去的阴影。那只懂得如何取悦女人的手。
他脑海中的懊悔与愤怒不断旋转,越来越弱,最后石头的地面仿佛薄纱般裂开,有什么东西把他拉了进去。
他突然觉得浑身又湿又黏,肌肉和骨头痛得像发了高烧。恐慌令他尽其所能地大口呼吸,但却恍若置身于一片真空中——他并没有坠落,而是在飘浮,周围都是无法窥见的可怕事物。
他想要尖叫,可嘴巴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就在他几近崩溃的时候,有个温柔的声音轻声细语说着一些不知名,却着实给人安慰的话语。接着,一道色彩自他眼前缓缓掠过,他的心也随之平静下来。
视野逐渐清晰,他看到了巫角山,和在落日余晖中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些积雪。他像鸟儿般飘飞而去,越过山谷,飞过村庄,然后有些晕头转向地飞上山坡,顺着曲折的小径,来到树下的一座小屋边。门里现出一张苍白肤色,铜色眸子的面孔,一张哈迪瓦的面孔,而且他现在明白,泽米丽说得对:那个词的意思确实是瑟夫莱。
更多话语传来,他依然不知所云,可人却随之降落。他走向巫角山的北侧,苔藓丛生之处,飞向石壁,穿过一扇暗门,然后便来到了窑洞之中。
他开始明白,并且满心喜悦。
他被轻柔抚摸脸庞的动作唤醒,发现泽米丽坐在他身边,眉头因专注而纠结,她的面孔——她的嘴唇——近在眼前。
可一发现他苏醒过来,她马上坐直身子,那种担忧的神情也消失不见。
“做噩梦了?”她问道。
“不完全是。”他回答,然后开始讲述梦中的景象。
泽米丽看起来并不惊讶。
“我们先吃东西,”她说,“然后就出发,希望能找到你说的那个传说中的镇子。”
他笑了笑,将残存的睡意从眼角拭去,觉得自己比预料的精神了许多。
柯奥隆,他面向天空思索着,难不成你登圣了?是你在指引我吗?
下坡路比他梦中的要麻烦许多,而他对梦境的信心也随着进入一片深邃且充斥树脂气息的常绿森林而逐渐消退。
“你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吗?“泽米丽怀疑地问。
一时间,他甚至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可他随即反应过来:他们的角色已经互换了。从走进山谷的那一刻,她就把他看做了向导。
“我想是的。”他答道。
“因为往山那边去有一条更好走的路。”
他点点头。“也许吧,可我想去看看。”
半个钟头之后,征兆开始出现。起先很不明显:林间地面不时可见诡异的土丘,类似干涸河床的凹坑又多得出奇。最后他看到了一块墙壁,尽管只比膝盖略高一些。他牵着坐骑步行前进,脚下到处都是狭小古怪的建筑,还有服色明亮的人物画像。
“哈迪瓦塞尔,”他说着,四下张望,“或者说是它的废墟。”
“这么说进展顺利?”她说。
“噢,至少这意味着我确实知道自己往哪儿走。”
因此他们沿着那条若有似无的小径,朝着东面的巫角山继续前进。他梦中的那栋树屋已经不见,可他认出了那棵树,尽管它已经变得更苍老,也更粗大。他从那儿转向北方,逐渐走向高处,来到贝兹劳,在那里,山峰的阴影永远笼罩,苔藓浓密茂盛,洁白的烟筒菇树立在腐朽的圆木之上。
接近日落时,他们来到了那道古老的山影线,泽米丽建议休息。斯蒂芬同意了,然后他们开始安置狗儿们。
可那些猎犬不愿安静下来,它们颈后的毛发根根竖立,朝着凝结的黑暗不断低吼。斯蒂芬自己的汗毛也竖了起来。他的听力在过去几天已经恢复了不少,现在至少能听到那些畜牲听到的一部分东西。
而且他并不觉得悦耳。
有东西正用双脚步行而来,而且不用说,是在黑暗中。
接着,有人唱起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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