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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羊背上

《对维吉尼亚大呆瓜的注解》
在全世界都难得一见的这种奇特生物通常离群索居于以下地点:乏人问津的客厅,花园的隐蔽处,还有图书馆和修道院里最偏僻的角落。
若遭遇其他物种,甚或引起注意,它们通常都会退入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要塞里。它们以孤独为食。与那些拥有明确求偶习性的动物不同,维吉尼亚大呆瓜有的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想法,对繁衍后代毫无助益,反会加速其种族的灭绝。
其特征……
“斯蒂芬,”裴尔说,“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抱歉。”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接下去的路又很陡。要我再拉住你的手吗?”
“呃,不了,谢谢。我想我能行。”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条羊肠小道上。早先有一朵云彩飘来,吞没了他们,这对来自平原地区的男孩来说算是次离奇的体验。此时他们已走出云朵,步入一座地势较高的小山谷。
许多用石块堆砌而成,勉强可算作三角形的羊圈映入眼帘。
这证实了当地居民的存在,就像羊群的存在一样。一道蜿蜒的烟雾自视野中唯一一座人类居所处升起。那是一栋草皮屋顶的房子,外加两间外屋。
“这气味是什么?”斯蒂芬皱起鼻子问道。
“噢,你最好习惯起来。”她说。
牧羊人是个黑发黑眸,四肢修长的年轻男子。他毫不掩饰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斯蒂芬,可看到裴尔修女时却很高兴,还用力拥抱了她,吻了她的脸颊。斯蒂芬发觉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一切。
等他们开始用对他来说相当陌生的语言交谈时,他就觉得更无趣了。不是他在戴姆斯台德听到的那种错漏百出的阿尔曼方言,也不像任何相关的语言。他认为那多半是某种维希莱陶坦方言,但他只见过书面的文字,从来没亲口念过,口音和他研究过的千年前的语言相比也变化了不少。
他听到陌生的语言时,总是兴致大过苦恼,但这次情况正好相反。他们俩究竟在说什么?她为何发笑?那家伙又为何对他摆出那副奇怪的,也许是轻蔑的神情?
一段感觉很漫长的谈话过后,那男子终于朝斯蒂芬伸出了手。
“我是佩恩霍,”他说,“我帮你和泽米丽。我靠得住。呃,你们去哪?”
斯蒂芬偷偷看了眼裴尔——泽米丽?在他们匆忙逃跑的途中,这个问题是他们从未涉及的。他努力保持平静,可显然不擅此道,因为她立刻就察觉了他的疑心。
“我已经知道它在北面了,”她对斯蒂芬说,“人人都知道。可现在你得在东北、西北,或者随便什么方向之间选一个。”她冲着佩恩霍点点头,“如果你相信我,你就得相信他。”
“噢,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斯蒂芬说。
裴尔修女耸耸肩,举手投降。
斯蒂芬转转眼珠。
“显然,我没有选择。”他续道。有宜韩和衡内在的时候,他没准还能找到路穿过纷乱的群山,可没了他们,这事看起来就希望渺茫了。
“我喜欢有自信的男人,”裴尔修女讽刺地说,“那么,我们该去哪儿?”
“一座山,”斯蒂芬说,“我不知道它现在的名字。它两千年前名叫‘韦尔-诺伊拉格纳斯’。我想它现在应该叫做‘伊斯里弗·凡德夫’,或者‘斯里凡迪’。”
“泽尔·斯勒凡奇,”佩恩霍思索着说,“我们也叫它‘巨角’兰翰山。按老鹰的水准来说,它离得不太远。可过去的路——”他皱起眉头,做了个拧手的动作,“诺瑞迪赫。不能骑马。你们需要卡布克。”
“卡布克?”斯蒂芬问。
“你刚才问过那种味道,”裴尔修女说,“你就快要见到它的来源了。”
卡布克:这种动物和儿童寓言里的任何生物都大相径庭,它们看起来像是山羊和绵羊的亲族,有同样的晶体状横向瞳孔,向后弯曲的角,而且体表通常覆满羊毛。但它站立时,肩膀和小型马同宽,肌肉也几乎同样发达,这让它的外表庞大得出奇,但支撑这副身躯的却是相对颇为脆弱的四条腿。比起骑马,巴戈山脉的住民更喜欢骑着它们来走山路,因为它们天生就擅长在碎石和陡坡上行走。它们身上可以安置马鞍和背袋,只是会表现得很不情愿,而且动作笨拙得连骡子都不如。而且它还有个不容忽视且无法掩盖的特点。
卡布克:会走路的臭气源。
“我没听说过山羊也能骑。”斯蒂芬嘀咕道。
“我想你没听说过的事有很多很多。”裴尔提醒他。
“我又想吐了。”斯蒂芬说。
“它们闻起来也不算很臭嘛。”裴尔修女答道。
“我不知道你认为的‘很臭’是怎样,但我绝对不想闻到,”斯蒂芬说着,努力压下那阵恶心,“你朋友从来不给这些东西洗澡吗?至少也该把它们毛上的蛆虫给刷掉吧?”
“给卡布克洗澡?真是个怪念头,”裴尔修女沉思着说,“我简直等不及你为我们这些简朴的山民改进生活的下一个想法了。”
“既然你提到了,我得说,我对改善路况方面还有些想法。”斯蒂芬说。
事实上,那股反胃感只有一半是卡布克引起的:剩下的来自于它在就连埃斯帕·怀特都不会称之为路的路上行走的步伐。就算叫它“羊肠小道”,也跟把泥屋和宫殿混为一谈差不多。他们脚下的地势突然变低,转而沿着谷口前进,爬上一片似乎只有四处蔓生的垂死杜松根须在勉强支撑的山岬。就连狗儿们在走这边的路时也加倍小心。
“噢,”裴尔修女说,“记得等我们下次见到赫斯匹罗护法的时候,把你的建议提交给他。作为主祭,他对这种事还是有些办法的。”
“我会的,”斯蒂芬说,“等他的手下把我们钉在树上的时候,我就用长篇大论烦死他,”他突然担忧起来,“你那位朋友。假如赫斯匹罗跟在我们后面——”
“等他们来了,佩恩霍早就不在那儿了。不用担心他。”
“很好。”他闭上眼睛,可马上就后悔了。他的头晕得更厉害了。斯蒂芬叹口气,又睁开眼睛。
“他叫你什么来着,”他说,“泽米丽。”
“是啊,泽米丽。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
“那是什么意思?”
“是我们对圣塞尔的称呼。”她解释道。
“那你们说的那种语言呢?”
“我们管它叫泽玛语。”
“我想学学看。”
“为什么?它流传得并不广。如果你想在山里继续前进,还是学弥尔语比较好。”
“我可以两个都学,”斯蒂芬说,“如果你愿意教我的话。这可以帮我们打发时间。”
“很好。先学哪个?”
“你们的语言。泽玛语。”
“哦。我正好知道该怎么开始教。”她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胸口。“Nhen,”她说。然后她指着他,“Win Ash esme nhen,Ju esh voir. Pernhoest voir. Ju be Pernho este abe wire...”
课程持续下去,而卡布克在此期间稳步攀登,先是穿过了遍布碎石的牧场,接着——在穿过积雪线后——进入了一片昏暗的常绿森林。
夜晚之前,森林便让道于一片人烟稀少的荒地,地面被寒冰覆盖,寸草不生,而裴尔修女的话语透过围巾传来,也显得模糊了许多。
斯蒂芬的羊皮毡衣和风衣都留在了戴姆斯台德,所以他很感激佩恩霍给他的长及脚踝的棉絮罩衣和厚重的毡布马甲。对那顶圆锥形的帽子就没那么感激了——他觉得自己戴着它显得很傻——可至少它能保持他双耳的温暖。
大半个旅途中,云朵都在他们身边飘飞,可随着太阳西沉,空气变得清澈,斯蒂芬震惊地看着辽阔的冰原,还有朝着四面八方的地平线进军的风雪。他觉得自己既渺小又高大,同时无比庆幸自己还活着。
“你怎么了?”裴尔看着他的脸,问道。
斯蒂芬起先没明白这句问话,直到他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我猜你已经看习惯了吧。”他说。
“啊,”她回答,“是习惯了。可它的美丽从不褪色。”
“我想象不出这种可能。”
“瞧那边,”她说着,指向身后。片刻后,他觉得自己看到有东西在动,就像白色背景上的一排黑色蚂蚁。
“是马匹?”他问。
“是赫斯匹罗。照我估计,还有差不多六十个骑手。”
“他会追上我们吗?”
“暂时不会。他到了晚上就得停下,和我们一样。而且他们骑马会比我们慢很多。”她拍拍他的背,“说到这个,我们最好扎营吧。今晚会非常、非常冷。还好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她说的那个地方是个洞窟,内部干燥而温暖。等他们俩、她的狗儿和卡布克都进去之后,又显得异常狭小。裴尔燃起了一小堆火,把佩恩霍给他们的腌肉烤热,他们就着一种她称之为大麦酒、尝起来有点像啤酒的饮料吃了下去。这酒相当烈,没喝多少,斯蒂芬就觉得头重脚轻起来。
他发现自己正在打量这名女子的容貌,令人尴尬的是,她察觉了他的目光。
“我,呃,应该说过了,”斯蒂芬说,“我觉得你很漂亮。”
她的表情毫无变化。“是吗?”
“是的。”
“我是方圆十五里格唯一的女人,而且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换成你被人这么恭维会高兴吗?”
“我……不。你不——”他停顿下来,揉了揉额头,“瞧,你肯定以为我了解女人。可我不了解。”
“你不是说真的吧。”
斯蒂芬皱起眉头,欲言又止。说这些根本白费唇舌。他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们还得走多远?”他换了个话题。
“两天,也许三天,取决于下一条路上的积雪有多深。这只是到山脚下的路。你知道等到了那儿该怎么走吗?”
他摇摇头,“我说不准。考隆去了个名叫哈迪瓦瑟尔的地方。那儿也许是个镇子。”
“泽尔·斯勒凡奇没有镇子,”她说,“至少——”她突然停了口。“‘迪瓦瑟尔’这个词指的是瑟夫莱。老人们常说那儿有个瑟夫莱窑洞。”
“那肯定就是它了。”斯蒂芬说。
“你知道该怎么找到它吗?”
“一点儿也不。考隆提到过跟一个老‘哈迪瓦’谈话的事,不过我想这意味着他已经找到窑洞了。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会找到它的,”她坚定地说,“这是命中注定。”
“但如果赫斯匹罗先找到了我们……”
“那就有麻烦了,”她承认,“所以你得快点找到它。”
“好吧。”他不抱什么希望地说。
他正逐渐认识到,“大山”能有多大。而且他想起了御林里窑洞的出口。四码开外,就没人看得见它了。就像在一条河里寻找一滴雨。
他掏出抄录的书页,期待能做出更好的解读。裴尔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在书页之间,有他找到的那张松脱的纸片;他几乎把它给忘了。它已经很古老了,上面的字迹早已褪色,可他认出了那种古怪的混合语言——和他先前看过的门徒书一模一样——随即兴奋地意识到,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解译的关键。
当然,门徒书现在落到了赫斯匹罗手里,但他应该可以想起来——
某个念头令他浑身震颤。
“怎么了?”裴尔问。
“礼拜堂里有某种东西,”他说,“我一直没时间去想这件事。但我发誓我听到了说话声。还有我的提灯,里面有张人脸。”
“在提灯里?”
“在火焰里。”他说。
她看起来并不惊讶。“鬼魂会在山里走失,”她说,“风会把它们吹进高处的山谷,它们就没法走出来了。”
“可就算是鬼魂,它的年纪也很大了。它说的是一千年前就已废弃的语言。”
她犹豫起来。“没人知道考隆后来怎样了,”她说,“有人说他消失在群山里,再也没有回来。可又有人说他之后的某天晚上出现在礼拜堂里,像发烧的病人那样胡言乱语,却没有发热的症状。发现他的那位牧师把他送到了床上,第二天早上他就不见了。床上没有睡过人的痕迹,那位牧师也怀疑自己究竟是真的看到了他,还是说那只是幻觉或者梦境。”
“你在那儿没感觉到什么吗?”
“没有,”她承认道,“我也没听别人说起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儿。不过你不一样:你是圣监会成员,又是考隆的继承人。所以他才会跟你说话。”
“我不知道。无论那个人——那东西——是什么,看起来都不怎么友善,更别提帮我的忙了。我觉得它好像在嘲笑我。”
“噢,那我就不清楚了,”她说,“没准是你引来的考隆的敌人。在山里,过去和现实可不是远亲,它们是兄妹。”
斯蒂芬点点头,把笔记重新卷好。
“好了,”他说,“我想我该去努力睡一会儿了。”
“关于这点,”她叹口气,“要知道,我是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我说过,今晚会非常非常冷。”
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可她却用带着大麦酒甜香气息的吻让他住了口。他努力睁着眼睛,惊讶地发现一张脸近看时竟会如此不同。
她轻轻咬过他的耳廓、下颌,然后是他的脖颈。
“我真的对女人没什么了解。”他道歉说。
“你说过了。我想现在是时候给你上一课了。最后一课暂时还不能教你:每月的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让我怀上孩子,这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不过没必要直接翻到书的结局,不是吗?我想前面几章就足够有趣了。”
斯蒂芬没有回答:恐怕他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已经对谈话失去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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