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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巴戈山中

危机感令斯蒂芬背后刺痛,他停下脚步,屏息静气。
身后的宜韩说了些什么,尽管他的听力已经开始好转,可那些话依然显得含混不清,就好像耳朵浸在了水里。他敲打脑袋的侧面示意,过去的两个九日,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个手势。
“休息吗?”小个子男人用稍响些的声音重复道。
斯蒂芬不情愿地点点头。和御林看守同行期间,他还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结实得足以应付任何旅行,但这段路实在太过陡峭,他们只好牵着坐骑前进。看起来,在马背上的数月并没让他的双腿变得有力。
他坐在一块圆石上,宜韩掏出一只水囊,还有一些面包,这是在路上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子——总共不过十几间茅屋,名叫克洛塞姆——里买来的。村子如今位于他们下方远处,就在下方的无名山谷和绵延起伏的豪兰山麓丘陵的彼端。
“你觉得我们爬得有多高了?”宜韩问。这时他们都面朝着对方,交流起来相对容易些。
“这可不好说,”斯蒂芬答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说的都是实话。“现在山里肯定只有我们这些人了。”
“麻烦的是,这儿一棵树都没有。”宜韩指出。
斯蒂芬点点头。这确实是问题所在,至少是问题之一。这儿就像有个远古圣者或者神灵从弥登撕下了大得出奇的一块草地,再像铺床单那样把它盖在巴戈山上。斯蒂芬猜想他看到的应该是两千年人类活动的结果:他们砍下树木用做建材和柴火,并且为绵羊、山羊,还有似乎无处不在的长毛牛开辟牧场。
不过,这幅景象会令观察者对实际地形产生错觉。青草在陡峭的山坡上蔓延,愚弄着双眼的距离感。只有当他专注地看着某件特定事物时——一群山羊,或是偶尔能看到的屋顶铺有草皮的农庄——他才能对这广阔的景致做出正确的判断。
以及认识到危险的存在。看上去和缓而友好的斜坡——他还以为它是那种小孩子时常滚着玩的山坡——事实却是暗藏的危崖。
幸运的是,同一个千年里的同一群人——也就是造成这片没有树木的景色的那群人——也造出了条条蹊径,告诉他们哪里适合行走,哪里又不适合。
“你还觉得那条龙蛇在追踪我们吗?”宜韩说。
斯蒂芬点点头。“事实上,它没有跟着我们,”他说,“它没有跟着我们穿过布鲁斯特高地:它从未然河里逆流而上,打算赶上我们。”
“要说像它那么大的东西更喜欢走水路,我觉得倒是挺合理的。”
“可这不是重点,”斯蒂芬说,“我们沿着易河去灰巫河的时候,它已经赶到我们前面去了,这事我们在恒村就已经发现了。”
“嗯。”宜韩说,他的眉头在回忆中纠结成团。恒村已成死村。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告诉他们,龙蛇通过只是几天前的事。
“那时候我们本该改换路线的。就算它决定走水路跟踪我们,也应该顺着巫河前往上游,再在维森城转向下游。它本该去伊斯冷的,可是没有。它在未然河逆流而上,打算挡住我们的去路,现在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他回忆起怪物的脑袋像铁船那样敲破河面坚冰的情景,不禁颤抖起来。它背上那两位包裹在皮毛中的乘客更加深了他的印象。他一直在想,要是龙蛇钻入水底时,那双眼睛——那双可怕的眼睛——找到了他,这两个人会做什么。他心里很清楚,那将是他的死期。
可修士们随即掉转方向,也把当晚骑的马折磨得半死,从此便再也没见过它。
“可我们知道它在去修道院的途中经过了恒村,”宜韩说,“没准它就是顺着来时的路回去的,至于我们,只是碰巧选了同一条路而已。”
“真希望我能相信这说法,可我不能,”斯蒂芬说,“这也巧合得过头了。”
“那也许就不是什么巧合,”宜韩坚持道,“也许这都是某个大阴谋的一部分。”
“这种猜测可不太靠谱,”衡内插嘴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那上边骑着两个人,对吧?他们两个里只要有一个懂得地形走向和一丁点追踪技巧,就能估算出我们走的是哪条路。圣者啊,他们也可以停下来,审问一下微旯附近的那些可怜人——也就是我们问过话的那些。他们肯定还记得我们,因为我们那时候和聋子差不多,而且我不觉得他们能在龙蛇骑手的面前保守秘密。
“等他们知道我们走了哪条路,就能判断我们必须在哪儿渡过未然河:这条河只有几道浅滩,没有桥。”
“有可能,”斯蒂芬承认,“它在白巫河的渡口没能碰到我们。如果它现在还在跟踪我们,那就肯定是换了陆路。”
“假设你说得对,”衡内说,“而且它也知道我们要去哪儿。这样的话,它肯定是从维尔福河往上去了,现在正在两条山谷那边等着我们。”
“真让人心潮澎湃。”宜韩咕哝道。
午后时分,他们抵达了积雪线,很快,潮湿泥泞的小径便冻得硬如岩石。
在衡内的建议下,他们在克洛塞姆找了个裁缝,买下了四件“羊皮毡衣”,那是当地的一种羊皮衬里絮棉毡布大衣。主教曾给过他们一笔资金,而他们把余额的半数以上都用来购买这些羊皮毡衣了,在斯蒂芬看来,这价格实在高得离谱。
但当他们步入低空处的云团,发现它们只是寒冷的雾气之时,他的想法便完全改变了。马匹频繁失足,无法骑乘,行走也愈加困难,这既是由于道路变得更陡,也是因为空气逐渐稀薄之故。
斯蒂芬在书上读到过山顶的空气不利健康这个说法。在仙兔山脉的最高峰——名为萨赛斯·艾格·萨内姆——据说那里的空气根本无法呼吸。直到刚才之前,他还质疑这些记录的真实性,可刚来到巴戈山上不算太高的这个区域,他就开始相信了。
天色转暗时,他们在路上撞见了一个正赶着羊群返回的牧羊人。斯蒂芬用尽可能流利的北阿尔曼语向他问好。那牧人——实际上是个约莫十三岁的少年,有渡鸦般的乌发和淡蓝的眼睛——笑了笑,用某种近似的语言作答,只是发音极其古怪,斯蒂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弄明白。
“欠边儿有个峡谷,有戴姆斯台德,”男孩告诉他们,“一里格远。及得去那块的录垫。俺爹的弟弟安斯吉夫会侬个地儿给你们住的。”他快活地补充道。
“谢喽,”斯蒂芬估计在这儿表示感谢应该这么说,“请问——你听说过一座叫‘伊斯里弗·凡德夫’的山吗?”
男孩挠了一会儿脑袋。
“斯里凡迪山?”终于,他开口问道。
“也许吧,”斯蒂芬小心翼翼地说,“它在更靠东北边的地方。”
“噢,远着呢,”男孩回答,“它还有个命子——呃,叫奈特·吉莫乌——及不得啦。干吗不问俺爹的弟弟?他讲阿尔曼话比我好。”
“他叫安斯吉夫?”
“对,就在灰样儿录垫。我命叫凡。别往及说你们见过我。”
“多谢喽,凡。”斯蒂芬说。
男孩笑了笑,挥挥手,继续前进,消失在雾气中,但羊群的铃声仍在他们耳边回响许久。
“你们这说的都是啥?”男孩走远后,宜韩粗声道,“刚开始我还能听明白你说啥,可等你学那孩子说话以后,我就光听着你们胡言乱语了。”
“真的?”斯蒂芬回想着刚才的状况。他只是在根据男孩的话推测这些那个版本的阿尔曼语的发音而已。
“从你跟他问好,再问他在哪儿能找到过夜的地方开始,我就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噢,他说的是,在前方高处的峡谷里有个叫戴姆斯泰德的镇子。我们可以去找一间名叫‘灰样儿’的旅店——黑羊——他叔叔安斯吉夫会把房间租给我们。而且他听说过那座山,还说它有个别名,可他记不起来了。他建议我们可以去问他叔叔。”
“是不是从这儿开始,所有人说话都这样叽里呱啦的,让人听不明白?”
“不,”斯蒂芬说,“可能更糟。”
他们的日子确实更难熬了,只是并非斯蒂芬预言的那个方面。在越过积雪线后不久,道路开始略微向下蜿蜒,正当斯蒂芬回顾自己对山脉所在地的推测时,宜韩的闷声叫喊把他的注意力拉回了脚下,又将一阵冲击送入他的心肺。
他凝视宜韩所指的方向,起先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完全摸不着头脑。那是棵树,是他走了这么远之后看到的第一棵树,因而显得格外显眼。他不知道树的品种,它没有叶子,树枝在山风的吹打下显得粗糙弯曲。可却有一大群鸟儿栖息在树枝上。
鸟儿,还有正在爬树的人……
不,不是爬树。是悬吊。八具乌青面孔的死尸用粗绳悬挂在枝头。他们的双眼都已不见,可想而知,是被对着斯蒂芬和他的同伴聒喋不休的那些乌鸦吃掉了。
“Ansuz af se friz ya s’ uvil!”宜韩咒骂道。
斯蒂芬的目光扫视这条羊肠小道的周围。他看不到人,也听不到人声,但这并不奇怪,他的听力还没全部恢复呢。
“继续盯着,”他说,“无论这事是谁干的,都肯定在附近。”
“嗯。”宜韩说。
斯蒂芬靠近那些尸体,仔细打量。
五个是男人,三个是女人,年龄各不相同。年纪最小的是个不超过十六岁的女孩,最老的那个男人大概有六十了。他们全身赤裸,看起来都是被勒死的,而且身上都有别的伤口:背上的皮肤被剥开,深可见骨,还有烧伤和擦伤。
“又是献祭?”西姆斯修士猜测道。
“跟我以前在巡礼路看过的不一样,”斯蒂芬说,“那些人被开膛破肚,钉在环绕圣堕的柱子上。我没看到附近有圣堕的影子,那些人看起来也只是被拷打之后吊死的。”
他原以为自己会恶心,却莫名其妙地头晕起来。这种不合常理的反应,他想,是这可怕的景象引起的。
“有那么些古神,甚至是圣者,只接受吊死在树上的祭品,”他续道,“而且就算在教会的属地上,像这样吊死罪犯也是常事,至少几年前还是这样。”
“没准那男孩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提起这事,”西姆斯答道,“没准那些罪犯就是他镇子里的人。”
“也许吧,”斯蒂芬赞同道,“这就说得通了。”
可无论推测为何,绳索依旧在风中嘎吱作响,那些无眼的面孔也接连几个钟头在斯蒂芬脑海里挥之不去。这时,戴姆斯台德出现在视野之中。
在斯蒂芬看来,离开恒村遗址后见到的大多数镇子都算不上真正的城镇,所以他对戴姆斯台德没抱什么期待。可他们穿过迷雾后,却惊喜地看到下方峡谷处闪烁的万家灯火。在暮光中,他能分辨出一座钟塔的轮廓,至少数栋两层以上的房屋的尖顶,以及某个低矮厚实的圆柱体,多半是座古旧的城堡。
整个镇子周围都有结实的石墙环绕,虽然没法跟瑞勒或是伊斯冷相比,可考虑到它的所在地,斯蒂芬还是感到万分惊讶。那三两个羊倌儿怎么可能支撑得起这么大一个城镇?
在他们抵达城镇前不久,山路与另一条更加古老,且设有护堤的道路交会。这又让他们吃了一惊:它和黑霸时期建造的道路很相似,但就斯蒂芬所知,黑霸王朝的领土并没有扩张到巴戈山。
他们很快来到城门前,那是两扇包裹铁皮的木质大门,大约四码高。门还没关,但高处却吼来一声警告,要他们站住。至少斯蒂芬觉得那是句警告。
“我们是旅人,”斯蒂芬朝上面喊道,“你会说王国语或者阿尔曼语吗?”
“我会说王国语,”那人喊了回来,“你们来得太晚了。我们要关城门了。”
“我们本打算在山里露营的,可路上碰到的男孩告诉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住处。”
“那男孩叫什么名字?”
“他说自己叫凡。”
“噢,”那人沉思了一会儿,“你们能发誓说自己不是人狼或是邪术师,也不是别的什么有害或者邪恶的东西吗?”
“我们是圣德克曼的修士,”宜韩喊道,“至少我们三个是。还有我们的一位猎人朋友。”
“如果你们答应接受检验,就可以进来了。”
“检验?”
“走进门来。”
城门没有直接通向镇子,而是一片高墙环绕的庭院。他们刚一进门,斯蒂芬就看到对面的城门关上了。他本以为第一道城门也会随之关闭,可看起来,就算斯蒂芬和同伴们是人狼或者邪术师,这些镇民也宁愿为他们留下一个出口。
左侧的墙根处,有扇门打开了,只见两具硕大的四足形体走了出来,眼睛在火把照耀下闪耀着红光。斯蒂芬脖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他说不清那些是狗还是狼,但这些庞然大物和这两种动物多半有亲戚关系。
片刻之后,他发现那些野兽身边有人。那个身份不明的人和他一样穿着风衣和羊皮毡衣,面孔笼罩在阴影中。
巨兽们逐渐逼近,咆哮不已,斯蒂芬觉得它们应该是某种獒犬,虽然个头跟马驹差不多。
“这欢迎可不对我的口味。”衡内说。
“站着别动,”牵着狗的那人道。斯蒂芬觉得那是女子的声音,只是有些嘶哑。“别轻举妄动。”
斯蒂芬想要按她说的做,但在这些龇牙咧嘴,不停抽鼻子的牲畜面前,要保持不动可不太容易。
“这就是检验?”他努力压抑着不安,开口问道。
“每条狗都能闻出反常的东西,”女人说,“但这些狗就是为此而生的。”
嗅着斯蒂芬的那条狗突然低吠了一声,露出牙齿,退后几步,背上的毛发明显直立起来。
“你被污染了。”她说。
“对,”斯蒂芬说,“我们在弥登撞见了一样东西。一条龙蛇。也许我们身上还有它的气味。”
眼下他的听力只是接近正常人而已:他还没恢复——如果真有可能的话——圣者赐予的能力,那种能在一百王国码之外听到耳语的能力。可他不需要这种听力,也能想象到四周弓弦绷紧的声音。不过等那女子退开,狗儿们便迅速安静下来,而且她似乎也放松了一点儿。他听到她轻声说了些什么,那些牲畜便再次靠上前来。这次它们似乎满意了。
显然这些村民已经习惯于检验陌生人,以此确保他们不是怪物:这表示他们要么是有非常现实的理由,要么就是身陷于迷信中无法自拔。
斯蒂芬不知道哪种状况更好些。
“他们被污染了,”女人高声道,“但他们还是人类,不是怪物。”
“很好。”墙上的声音回应道。
斯蒂芬想象着木制的弓身放松下来,他觉得自己的肩头也轻松了少许。
“我叫斯蒂芬·戴瑞格,”他对那女人说,“我该怎么称呼您?”
兜帽掀开了一点儿,可斯蒂芬还是看不清她的五官。
“一名圣者的谦卑仆从,”她说,“我叫裴尔。”
“修女裴尔丝?”
她吃吃笑了起来。“Pro suveiss nomniss...”
“...sverruns patenest,”他替她说完,“你去的是哪座修女院?”
“特洛盖乐的圣塞尔修女院,”她答道,“你是德易院的修士?”
“是的。”斯蒂芬小心翼翼地回答。
“能告诉我,你们是在执行教会的任务吗?你们是来协助主祭的吗?”
斯蒂芬想不到别的答案,只好据实以答。
“我们的主教交代了一项任务,”他承认,“可我们只是路过你们的镇子而已。我不认识你们的主祭。”
一阵漫长而诡异的沉默接踵而来。
“你说你见过凡。”最后,那女人开了口。
“对。他说他叔叔会替我们找个住的地方,就在,呃,黑山羊旅店。”
“你们宁愿花钱住旅店,也不去教会过夜?”
“我不想去麻烦主祭,”斯蒂芬回答,“而且我们一大早就会离开。主教给了我们足够的旅费。”
“胡扯,”一个男人的声音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房间多的是。”
斯蒂芬循声望去,看到一位身穿雕花铜甲的骑士。他卸下了头盔,在暗淡的火光下,他的脸大半被胡须覆盖。
“裴尔修女,你真该问问清楚,并且再坚持一下。”
“我正想这么做呢,埃尔登爵士。”裴尔回答。
埃尔登欠了欠身。“虔诚的修士们,欢迎来到英格·费阿教区和戴姆斯台德镇。我是服侍圣诺德的埃尔登爵士,能护送你们前往安全的床榻令我深感荣幸。”
尽管斯蒂芬想要不顾一切地拒绝,可他却想不到任何合适的方法。
“您真是太好了。”他说。
戴姆斯台德的街道黑暗狭窄,混乱不堪,又几乎空无一人。斯蒂芬看到几个好事者在黑暗的窗口窥视着他们,可这座城镇的绝大部分都静得可怕。
唯一的例外是一栋占地巨大的建筑,风笛和竖琴在屋中尖声鸣响,伴随着掌声和歌声。门外的木钉上挂着一盏提灯,印证了斯蒂芬的猜测:它就是黑羊旅店。
“你们不会想待在这儿的,”埃尔登驳回了斯蒂芬没说出口的愿望,“这儿可不适合圣者的仆从。”
“我很乐意听取您的意见。”斯蒂芬口不对心地说。
“您很明智,”埃尔登爵士说,“你会发现教堂比较适合你的口味。戴姆斯台德本身就是一场考验。”
“真没想到能在如此偏远的地方看到这么大一座镇子。”斯蒂芬说。
“我没觉得这座镇子有多大,”骑士说,“不过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在北边的山里采集银矿,戴姆斯台德就是商人们购买矿石的市场。凯河的源头也在这里,它流向维尔福河的下游河段,然后汇入巫河。如果你们是从南边那条小路过来的,我就能理解你们为啥这么大惊小怪了。”
“噢。你来这多久了,埃尔登爵士?”
“最多一个月。我是跟随主祭来实行复圣仪式的。”
“在这么偏远的地方?”
“难以接近之处,便是感染深重之所,”骑士答道,“我们发现了许多异教徒和黠阴巫师。你们来的时候应该见到过其中一些了。”
斯蒂芬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好不容易开口道,“我还以为他们是罪犯。”
天色太暗,看不清埃尔登爵士的脸,可他的语气却暗示着斯蒂芬话里的某些内容令他不快。
“他们就是罪犯,修士弟兄,最恶劣的罪犯。”
“当然。”斯蒂芬小心地说。
“这片山脉饱受黠阴巫术的侵染,”那骑士续道,“肮脏的野兽被咒语从地底招来。我本人就目睹过一个女人生下无比可憎的尤天怪的情景,后来证实,她曾和不洁的恶魔交媾。”
“你看到了?”
“噢,是啊。好吧,我看到的是生育,不是交媾,不过后者可以由前者推导出来。这片土地正遭受着邪恶大军的围攻。怎么,你以为裴尔修女对你的检验只是装个样子?我到这儿的第一周,一头人狼就进了镇子,谋杀了四位市民,伤了三人,”他顿了顿,“啊,我们到了。”
“我想听听更多这类事情,”斯蒂芬说,“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深入群山。如果说我们可能在那儿遇到危险……”
“那儿危机四伏,”骑士确证道,“你为何来到这片野蛮的土地?是哪位主教派你们来的?”
“恐怕我的任务必须保密,”斯蒂芬回答,“但请问,戴姆斯台德有没有古籍和地图的藏品?”
“有一些,”骑士回答,“我本人没有检验过,但我相信只要你们就自己的需要和其迫切性做出让主祭大人满意的说明,他会允许你们查阅的。在此期间,来吧,我们把马匹送进马厩,再解决住处。我会去找主祭大人来,你们可以先熟悉一下环境。”
漆黑的天色使得斯蒂芬看不清教堂的轮廓:它比斯蒂芬原先想象的要大,还有黑霸风格的圆顶中殿。他很想知道它是否真的那么古老,而群山的深处又是否隐藏着早被遗忘、也未曾被历史记载下来的使命。
可正如埃尔登爵士所指出的,戴姆斯台德偏远却不孤立。就算这座教堂真的如此古老,那曾居住在此的众多主祭和僧侣也会留意并记录下这一事实。
骑士打开大门,他们跟了进去。大理石地板被磨得平整光滑,供人通行的通道被踏出了浅浅的凹痕,让它在斯蒂芬眼中显得更为古老。
可这座建筑本身却和黑霸无关,至少不是他见过的黑霸教堂的样子,无论是图示和描述都和这儿不一样。房门很高,有拱顶,而且很窄,支撑高高天花板的立柱异常精致。抛开常见的半球形屋顶,中殿的形状就像一枚尖锥,祭坛和祷告室闪烁的蜡烛和火把根本不足以照亮教堂的顶端。
最重要的是,他想,这座建筑让他想起了从前看过的几张风格大胆的构造草图——上面描绘的是巫战时期的建筑。
他们经过中殿,步入一条寂静的走廊,周围仅有几根照明用的蜡烛,可石墙却被打磨得光滑锃亮,让光芒陡增许多。然后他们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间宽敞的屋子里,斯蒂芬很快认出这是一间藏书阁。在沉重的桌子后面,有个男人佝偻身子,坐在打开的书本前,一盏宜南灯照亮了书页,却没有照亮他的脸。
“主祭大人?”埃尔登爵士壮着胆子说。
那人抬头往来,聚集的灯光拂过他的脸,露出一张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面孔。斯蒂芬的心飞快地跳动了几下,他突然能理解狼的爪子被陷阱夹住时的感受了。
“啊,”那人道,“能见到你真好,斯蒂芬修士。”
片刻间,他真希望自己弄错了,希望自己看到的景象只是灯光和记忆在捉弄他而已。可那声音却不容置疑。
“赫斯匹罗护法,”斯蒂芬说,“这可真是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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