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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梭尼图

灰白的晨光洒入山谷时,斯蒂芬和宜韩正朝着河边飞奔。他们发现那些马匹根本不适合骑乘:它们时而弓身,时而人立,根本无法驾驭,他们只好牵着坐骑前进。
大地在斯蒂芬的靴底颤抖,毫无理性的病态恐惧正威胁要占据他的心。仿佛一切都太过喧闹,太过明亮,而他想要告诉所有人,他需要的只是休息,短短一天就可以。
宜韩也一样脸颊涨红,两眼圆睁。斯蒂芬很想知道田鼠听到鹰啸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还没看见猎食的老鹰,恐惧就渗入了它们的骨髓。
他不停地回头,就在他们来到果园底部时,他看到了它。
修道院在小山上耸立,略带琥珀光泽的铅灰苍穹映照出它优雅繁复的线条。一道古怪的蓝紫色光芒在钟塔最高处的某个窗口闪烁:斯蒂芬觉得自己的脸暖洋洋的,仿佛在注视着太阳。
一片怪异的雾气环绕着建筑的底部升起,起先斯蒂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升腾的烟雾,直到他受圣者祝福的双眼辨清细节为止:油灯般浑圆、甲虫般碧绿的双眼,张开的口中展露的牙齿,沿着塔身盘旋而上的长而有力的躯体。
其余的一切都逐渐隐去:宜韩催促他继续前进的话声,山脚的人们疯狂叫喊,还有远方的声声钟鸣。唯有那怪物依然如故。
可用“怪物”这个词并不恰当。狮鹫是种怪物。尤天怪,罗勒水妖,这些都是怪物,是来自古早年代,却莫名地重返世间的造物——重返这个原本坚信自己与疯狂无缘的世界。可斯蒂芬的整个心灵都在尖叫:它们之间的差别并非程度,而是本质。它并非怪物,而是神明,一个受诅咒的圣者。
他的膝盖一阵颤抖,随即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它的双眼转向了他。他们的目光穿越四分之一里格的距离交汇在一起,斯蒂芬感觉到了某种超越了人类已知情感的东西,他的身体无法将之容纳,更别提理解了。
“圣者啊,”宜韩说,“圣者啊,它瞧见我们了。斯蒂芬——”
宜韩想说的话被再度亮起的蓝紫色光芒打断。这回它不再将自己局限在某一道窗口里。相反,它从这座庞大修道院的每个角落喷涌而出。那光辉亮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德易院骤然不见,被常人无法直视的闪烁半球所取代。
“佩尔主教!”斯蒂芬听到宜韩惊呼道。
《对维特里安词汇“梭尼图”的观察报告》
它有个非常精确的定义,“被雷霆震聋”。在黑霸时代,这种定义细致的词语是很罕见的:它包括了动词“被……震聋”(伊西苏顿)和名词“雷霆”(图纳鲁斯)。它暗示着被雷霆震聋的现象频繁得足以发明出一个词语来。难道从前打雷的现象比较常见?或许不是那种自然界的雷霆。但诸位圣者和上古神灵交战期间应该比现在要吵闹得多……
第一道音波的巅峰给他的双眼带去了苦痛和恐惧的泪水。然后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但还能感觉到迎面吹来的狂风。等其余的感觉恢复之后,斯蒂芬抓住宜韩,把他推倒在地,就在这时,第二轮冲击也席卷而来,横跨整个地平线的砂石和热浪削平了树木高处的枝干,令着火的嫩枝向他们潮涌而去。
宜韩的嘴在动,可周围除了仿佛世上最大的铜钟发出的绵长钟鸣声之外,别无声响。
梭尼图,“被雷霆震聋”。梭尼菲得索姆,“我被雷霆震聋了”……
斯蒂芬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子,目光投向修道院先前所在之处。如今他只能看到一团黑色的烟云。
他最先惋惜的是那些书,那些珍贵而无法替代的书。然后想到了那些自愿牺牲的人们,一股内疚在他心中奔涌而过。
他抬起手去碰触自己的双耳,想知道自己的耳鼓膜是否已被震破,听力的丧失是暂时抑或永久。脑中的嗡鸣声如此响亮,令他头昏脑涨,双眼看到的世界也显得虚幻不实。他想起自己在圣德克曼巡礼期间的情景:他的感官被接二连三地剥夺,直到完全变成行尸走肉为止。还有一次他似乎死去了,但他虽不能看见生者的世界,却能感受和聆听它。如今他又一次被推向世界之外——虽然只是少许越界——仿佛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他皱皱眉,然后想起了伙伴们都以为他已经死去的那个时刻。他曾经看到一张脸,一张女性的脸,有红色的头发,可容貌却可怕得无法直视。
他怎么会忘了这一幕呢?
为什么他现在想起来了?
晕眩感淹没了他,而他再次跪倒,开始呕吐。他感觉到宜韩的手按在他背后,斯蒂芬为自己像野兽般四肢着地而羞愧,却对此无能为力。
随着呼吸减缓,他感觉好些了,但紧接着又发现,那股震颤回来了——在他手掌和膝盖下的大地的颤抖。他的头脑,一向灵活的头脑,花了片刻才弄懂身体一直想告诉他的那件事。
他颤巍巍地转身站起,再度望向德易院。
可是除了烟雾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不过这没关系。他能感觉到它的到来。无论主教施放出了怎样骇人的力量,都不足以杀死那只龙蛇。
他颤抖着抓住宜韩的手臂,把他拉向马匹。那边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个穿着暗橙色牧师袍的年轻人,长着硕大的圆鼻子,绿色眼眸,若是他的脑袋更大些,那双耳朵会显得比较顺眼。斯蒂芬认出另一个人是名叫衡内的猎人。他又老了些,大概有三十岁了,一张被日头晒成褐色的面孔和满口碎牙。在斯蒂芬的记忆中,他既能干又直爽,待人粗野却友善。
眼下他们都被自己失去听力的事实弄得心烦意乱。
斯蒂芬挥舞双手,吸引他们的注意。接着他做出抚摸地面的样子,又指向身后德易院的位置,接着他摇头表示“不”,再指向那些马匹。另一名修士早已明白过来,衡内也急忙点点头,翻身上马,用手势示意他们跟上。
或许是因为同样被剥夺了听力,那些马似乎不如从前那么暴躁了,相反,它们很愿意离开。骑上马背之后,斯蒂芬没法通过大地感受到龙蛇,但他非常确定它正在逐渐逼近。肯定是顺着气味找来的,他想,就像猎犬,又或许它运用的是某种从未载入典籍的能力。他真希望自己先前能学得更认真些。
他们策马穿过笼罩着怪异静谧的森林,斯蒂芬他脑中思索着所有提及这种生物的传说,可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那些用剑和长枪对抗并击败龙蛇的骑士故事。如今龙蛇就在远方,看上去是那么难以置信,所以斯蒂芬只好得出这样的结论:就算那些故事有任何真实的成分,里面所谓的龙蛇也只是他刚才看到的那东西的小号亲族而已。
他还能想起些什么?
它们居住在洞窟或深水中;它们囤积金子;它们的血液剧毒无比,但自相矛盾的是,这种血液在恰当的环境下又能转化为神奇的力量。它们和龙很相似,但龙应该是有翅膀的。
而且龙蛇并非愚蠢的野兽。龙蛇应该拥有言谈的能力,还有狡诈惊人、永远在滋生邪念的头脑。据说它们能够施展魔法,他能想起的最古老的文字中暗示它们和司皋斯罗羿之间有某种特殊的关系。
他又想起了一幅雕刻,上面的图案是手攥巨大角蛇的荆棘王。下面的说明是——
是——
他闭上双眼,画面浮现。
温卡托·安拜姆。“龙蛇征服者”。
所以他该做的就是找到荆棘王,然后就能拯救他们。
斯蒂芬为此大笑起来,可却没人听得见。不过宜韩大概以为他很痛苦,因为他的眼神显得前所未有的担忧:眼下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本领。
半个钟头之后,他们来到了低处的一片白桦林,然后横穿满是车辙的国王大道。拂晓的空气新鲜而清爽。远离龙蛇后,马匹也平静到了可以驾驭的程度。
斯蒂芬认为他们大体上是在朝北方前进,路线与易河平行,而河道应该就在他们的右方。地势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潮湿,最后马儿们开始在静止的水中艰难前行。树木开始稀疏,蕨类和香蒲却长到一人多高,遮蔽了前方狭窄的路面——在斯蒂芬的眼里,它也就是一条野兽踏出的小径而已。
最后衡内带领他们来到略高的地面,还有一条看起来有许多旅人走过的小路。他催促马儿小跑起来,在踱步和快步之间变换着速度,约莫一个钟头之后,他们突然来到了一小丛房屋前面。
斯蒂芬觉得它不像是村庄,反而更接近某种大型农场,而且很显然已经遭到废弃。猪舍崩塌成一堆破破烂烂的粗木栅栏;最大那栋房屋的雪松屋顶上千疮百孔。穿透坚硬泥土的野草早已枯死,院子周围留有积雪的痕迹。
衡内骑马绕过这一切,跑向略微隆起的山丘下面,来到一条涌动的河流边。它细得简直不像是易河。他下了马,走向悬挂在两棵树之间、盖着油布的某样东西。有那么片刻,斯蒂芬唯恐他拉开油布后,会有一具尸体暴露出来:他曾听过某些山里的部落就用这种仪式来令死者安息。
事实上,他弄错了那东西的尺码:那是一艘用绳子悬起的小艇,系绳索的位置正好高过艾睿树上最高的一根水位线。它看起来状况良好,而且足以容纳他们所有人。
但不包括他们的马。
衡内安排他们除下挽具和马鞍,把它们放进船里。这就很明显了:易河流向北方,这正是他们要去的方向,但在维森城那里,它会汇入白巫河,流向西面的伊斯冷。如果他们能找到合适的船只,或许能从维森逆流而上,但在途中某处,他们必须找到新马匹,继续向东北方向前进,才能到达巴戈山。而且这么一来,也就不用考虑修理船只的问题了。
他们做完这些,爬进船里。衡内走向船舵那边,宜韩和另一名修士抄起了船桨。斯蒂芬看着马儿们,而它们只是好奇地注视着众人顺流而下。他希望它们能聪明一点儿,在龙蛇到来之前四散逃开。
他拍拍宜韩,做出划船的动作,可这小个子男人却摇摇头,指着装有古籍和书本的包裹。斯蒂芬点点头,用细绳把它们扎紧,以免小艇倾覆。等他做完这些之后,他伸手蘸了蘸冷得像冰的河水。这儿和群山间的源头相隔不远。
他觉得自己感觉到了龙蛇造成的轻微震动,但他不能肯定。正当他看着船首分开河水时,几瓣雪花开始飘落,落在湍急的河面时便消失不见,连些许的波纹都不曾留下。
这些看起来大有深意,可他太累了,累到无力去细究。
他好想知道薇娜怎样了。还有埃斯帕,还有可怜的易霍克。
他的四肢沉重如岩:动弹不得,就连睁开眼皮都要花费巨大的力气。
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在凯普·查文的家里,熟悉的床垫却在柔软的黑色床单的遮盖之下,床边的帘布也是黑色的,但透明的程度足以令他看清帘外那个充满烛光的房间。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朝自己的体内沉去,仿佛变得越来越重。他知道自己肯定在做梦,可他没法阻止梦境,也没法移动手脚或是尖叫。
帘布之外,在他的双眼和烛光之间,有个东西在动:一片黑暗投射在帘布上,绕着床榻走动,那是某个时而是人类,时而是别种存在的形体。某种不比“细小”更大的东西,某种能随心变化之物。他的双眼——他唯一能挪动的东西——追随着它,直到它来到他身后为止。
他没法抬头跟随它的轨迹,却能听见那东西沉重的脚步声,闻到逐渐厚重的空气,帘布也无比轻柔地沙沙作响,最后那阴影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突然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男子气概,意识到那随着恐惧增长的温暖和刺痛感。感觉就像有某种东西在触摸他,某种柔软的东西。
他抬起视线,看到了她。他的心脏像肺那样膨胀开来,带来异常剧烈的痛苦。
她的头发是耀眼的红铜色,在闭上眼睛后,那无比明亮的色彩甚至穿透了他的眼皮。她的笑容恶毒、淫靡而美丽,而双眼就像色彩无人知晓的璀璨珠宝。集合了这一切的那张脸是如此骇人,又如此艳丽,而他只看了短短一瞬间,便再也无法忍受。
当她朝他俯下身来的时候,他的整副身躯都因陌生的感受而颤抖,她的血肉融化在他身上,就像黄油和蜂蜜,可他仍旧无法动弹。
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爱人,她低声吟唱的话语不似人声,正如她的面貌与人脸的差别。
你会知道我是谁的。
他喘息着醒来,或者说,带着喘息的感觉醒来。他发不出声音。
宜韩的脸色和缓下来,衡内也一样。斯蒂芬坐在小艇的后部,手脚又能动弹了。
然后他想起了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
“这是哪条河?”他问道。他能感受到那些字眼,却听不见。宜韩看到他嘴唇的动作,露出生气的表情,碰了碰他的耳朵。
斯蒂芬指着河面。他们出发时的那条河或许是条支流,但他们现在却航行在一条颇具规模的河上,两侧还围有坚固的堤坝。
“这是易河还是某条支流?”
宜韩皱皱眉,然后做了个看起来像是“易”的口型。
斯蒂芬坐起身。他究竟睡了多久?
“我们靠近微旯了吗?”他问道,“我们离微旯还有多远?”他做出夸张的口型,可宜韩困惑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恼怒的斯蒂芬打开其中一个捆扎起来的油革包,翻找着羊皮纸和墨水。为这种事浪费羊皮纸很是愚蠢,可他想不到其他方法。
墨水不在他原本以为的地方,等他找到时,河堤旁的房屋已经熟悉得可疑起来。他绝望地跪倒在船上,草草写出那条信息。
微旯村附近有只怪物,一只尼科沃。它住在水里。它非常危险。
他把纸递给宜韩。小个子男人眨眨眼,点点头,示意让斯蒂芬接过船桨。接着他走到船舵边,和衡内说起话来。
或者说打起了手势。等他把斯蒂芬写的那句话给衡内看完,后者却只是耸耸肩。宜韩指了指河堤。
河堤周围,微旯村熟悉的建筑映入斯蒂芬的眼帘。埃斯帕、薇娜、易霍克、莉希娅还有他不到两个月之前来过这里,并在尼科沃的殷勤招待下堪堪生还。
衡内控制小艇转向某个废弃的码头,上岸后,宜韩开始用手势向他解释这件事的重要性。斯蒂芬在河面寻找那头怪物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没有语言,争论也难以进行,可衡内却指向河面,把双手分开大约一掌宽的距离。接着他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双手尽他所能地张开。在又一段哑剧表演之后,斯蒂芬明白过来,衡内的意思是:无论微旯附近的水里藏着什么,它都不可能有龙蛇那么可怕,而他们最有可能逃脱龙蛇的方法就是沿着河流前进。所以一会儿之后,他们不顾斯蒂芬的警告,回到了水上。
一行人从微旯村的废墟安然经过,没有遇到任何异状。
斯蒂芬又一次想起了埃斯帕和薇娜。他们来找他了吗?薇娜肯定愿意来。埃斯帕或许也会,不过如果他察觉了斯蒂芬对薇娜的感觉,或许就不会来了。不过说到底,他们俩必须服从安妮·戴尔的命令行事,而为了夺回王位,安妮需要手边的每一把刀、剑和弓的助力。
或许薇娜自己跟来了。毕竟她曾经独自去寻找过埃斯帕。话说回来,她很爱埃斯帕,或者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在斯蒂芬看来,这显得有些荒谬。埃斯帕比薇娜整整大了二十岁。她的中年将在擦拭埃斯帕脸上的口水中度过。他会和她生孩子吗?斯蒂芬同样不这么想。护林人在许多方面都十分可敬,但成为好丈夫的那些方面除外。
可话又说回来,斯蒂芬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是吗?如果他真的爱薇娜,现在就应该去寻找她,并且渴望待在她身边。如果他想的话,也确实可以。可他对另一件事的渴望更甚:解开那些语言和时间的谜题。
这就是他身在此地的原因:不是因为主教的要求,也不是因为他害怕龙蛇,甚至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能阻止任何可怕的存在再度降临世间,而是因为他必须知晓。
他们根本没看到尼科沃。它或许早就伤重而亡;或许它对人类存了戒心。也或许它能感觉到,这些猎物听不见它致命的歌声。
可到了第二天,看到鱼儿浮向水面的时候,斯蒂芬才想到,或许那只尼科沃知道,什么时候逃跑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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