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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塞弗恩

自从被任命为西境公以来,欧文已经习惯了派遣信使来传递消息和命令。但这条消息他需要亲自传达,因为入侵可能迫在眉睫。
欧文对于塞弗恩的感觉模糊不清,未有定论。塞弗恩很难伺候,舌头锋利如剃须刀,喜怒无常,脾气暴躁,缺乏耐心。塞弗恩也拥有圣泉的神力——擅长说服他人。他冷嘲热讽,尖酸刻薄,贬低他人,来加强自己的说服能力。这种力量组合很奇怪。欧文心里想,如果塞弗恩不是冷嘲热讽,而是表扬赞美,结果会怎么样呢?他的能力会不会进一步得到加强呢?但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会夸奖别人吗?
塞弗恩一直把忠诚放在第一位。效忠哥哥艾瑞德时,他的座右铭就是: 忠诚系我心。欧文也钦佩塞弗恩,居然克服了一些天生的缺陷。塞弗恩肩膀塌陷,一只胳膊有点扭曲,走路时一瘸一拐,虽然他竭尽全力想要掩饰这些缺陷。
当他知道艾瑞德以前已经缔结婚约,这样他就不能弟承兄位,于是塞弗恩夺取了锡尔迪金的王冠。之后不久,他的两个侄子就失踪了。人们普遍认为,塞弗恩为了争夺权力而谋杀了自己的侄子。这一广为流传的误解折磨着塞弗恩。塞弗恩没有派人谋杀自己的侄子,但谋杀发生在他的统治之下,他觉得自己要对侄子的死负责。关于这一事件,也没有官方声明。
谣传是不正确的。
有人认为,塞弗恩的侄子还活着,塞弗恩把他们送去了北方,生活在一座城堡里。欧文去过塞弗恩在北方的所有城堡,他知道那两个年轻人并不在那里。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十年过去了,伤口仍然在流脓。欧文很难想象,如果塞弗恩知道觊觎者声称要夺回王位,知道有四个王国在联手帮助这个冒牌货,他心里会怎么想?
欧文和克拉克马不停蹄地从西马奇郡赶往帝泉王宫。一路上,他们在几个驿站换了几次马,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儿来保持体力。霍瓦特公爵留在阿弗朗奇,确保西马奇郡平安无事后才会赶到帝泉王宫与欧文会合。欧文当然告诉了他四国结盟的事情。霍瓦特也认为,他们需要立刻告知塞弗恩。他们都担心伊薇,北方的腹地可能会面临入侵。
欧文最后一次去帝泉王宫是在几年前了。现在,离王宫越来越近,他的心里充满了奇怪矛盾的感情。他仍记得小时候坐在霍瓦特公爵的马鞍上,走向城堡时的情景。现在,他率领着部下,骑马重临故地,部下举着他的军旗和家族徽章,让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人们热烈欢迎他的到来,许多人向他们脱帽致敬,挥手致意。有一些女性朝他撒花,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欧文在奥西塔尼亚打了胜仗的消息刚刚传到帝泉王宫。
欧文穿过城市,过桥,看见桥下河中的圣泉圣母殿,又抬头看着圣母殿城堡的塔尖和角楼,想着他过去从王宫里溜出来,到那里寻求庇护的时光。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多米尼克·曼奇尼——多米尼克·曼奇尼那时还只是一个职位卑微的间谍——以及现在还孀居在那里的王后。想起曼奇尼和王后,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一直想着这件事,直到他看见了塞弗恩。
他们到达一座小山前,王宫就在山顶。他们依旧策马急行。战马长途奔跑,已经筋疲力尽。从奥西塔尼亚边境到帝泉王宫骑马需要三天。欧文骑马都骑累了,而且饥肠辘辘。他想先溜到厨房,从厨娘莱昂娜那里拿一些松饼来吃;欧文还是孩子时,莱昂娜给了他太多的安慰。
欧文让随从退下,手握剑柄,一走进王宫黑沉沉的正殿,就碰上了曼奇尼。
曼奇尼狡猾地笑着,说道:“很吃惊在这里遇见你。这肯定是圣泉的意志,因为我有消息要告诉你。”曼奇尼头上有了几缕灰色的头发。新的岗位使他体重下降,腰围不再像以前那么粗,但他永远都是一个大块头。他身穿最时兴的朝服,短袍上有白野猪徽章,脖子上围着标志着职务的链徽。自从十年前被任命为王国间谍系统“艾思斌”的掌控者以来,曼奇尼不断向塞弗恩提出各种建议,介绍异国他邦的风土人情,对塞弗恩的影响日益加强。曼奇尼熟悉贸易国日内瓦,与日内瓦开展贸易极大地充实了塞弗恩的国库。近几年来,塞弗恩赞助了好几家船东,资助探索和发现新的贸易路线,来与南方开展贸易。有一些投入获利颇丰。
欧文没有停下脚步,说道:“我在想,我们的消息是不是一样的。”
曼奇尼谀媚地微笑道:“你们年轻人都走得这么急。从你紧急的步伐判断,可能是一样的。您最近做过梦吗,大人?”
“做过,”欧文回答道。他很欣赏曼奇尼的能力,但也一直提防着他,因为他知道,曼奇尼把大部分情报只留给自己掌握。“我梦见了莱高尔特。”
曼奇尼撇撇嘴,说道:“那你是听到了冒牌货的消息。我已经告诉了塞弗恩王。别生气,欧文,我的职责就是在别人之前告诉他一些消息。如果我知道你会来,我会多等一天。但这种消息都是刻不容缓的。”
欧文说道:“我能理解,曼奇尼。”其实,欧文知道,曼奇尼永远都是首先为自己打算。“塞弗恩王在哪里?”
“他生气时通常都会在的那个地方。跟我来。”
欧文和曼奇尼一起朝王宫正殿走去。欧文全身是汗,睡眠不足,有点烦躁不安。他很想先洗个澡,然后美餐一顿,但他又担心伊薇,想赶到北方去看看,确信她平安无事。冒牌货王子的军队会在北方登陆,偷袭伊薇。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欧文就感到心急如焚。
他们到达正殿,一阵喇叭声响起,宣告他们到来。欧文憎恨这个仪式,他知道塞弗恩也不喜欢这个仪式。欧文和曼奇尼一起走进正殿,立刻就看见了塞弗恩。
欧文忍不住想,从他多年前被当作人质送至帝泉王宫至今,世事已经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啊。塞弗恩老了很多,黑发仍然很长,这是锡尔迪金的时尚,但在耳边已经有了几缕闪亮的银色。他身穿黑色衣服,短袍越来越精致,因为财富在增加。塞弗恩正在摆弄一把匕首——先抽动匕首,再抽出一点点,又“砰”的一声插回去。这是一个无意识的习惯,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喜欢杀人。他身体前倾,坐在王座上,下巴放在拳头上,掩饰自己的驼背。
“欧文。”塞弗恩吃惊地说道。欧文在王座前下跪行礼,塞弗恩脸色温和了起来,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欧文起来。
“陛下,我骑马尽快赶过来了。”欧文觉得后背都是汗。
塞弗恩心事重重地说道:“你来得非常及时。祝贺你取得了胜利,消息昨天才传来。干得漂亮,欧文。我知道你会胜利。但我们也有麻烦。海上会起暴风雨。”塞弗恩脸色又阴沉了起来,嘴巴拧成一团。
“我知道。”欧文说道,然后朝塞弗恩走近了几步。曼奇尼毕恭毕敬地站在远处。欧文清一清嗓子,说道:“请恕罪,陛下,我这么远跑来,有一点儿累了。我在西马奇郡做了一个梦。我不得不告诉陛下这个梦。”
塞弗恩问道:“你做了一个梦?什么梦!”他看起来焦虑不安,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欧文这个预言性的梦。
欧文回答道:“这个梦很短。我梦见我在一座花园里散步。那里有一丛枯萎的玫瑰。我走过玫瑰丛,发现上面还有一朵白玫瑰。我摘下玫瑰,闻一闻,但人在梦中是没有嗅觉的。我不知道玫瑰是不是活的。”
塞弗恩眯着眼睛,问道:“一朵白玫瑰。”
欧文点点头。他有意用了白玫瑰这个意象,因为太阳和玫瑰是艾瑞德军旗上的图案。欧文把手伸进背心,取出从沙特里约恩帐篷里发现的信。“然后,我们与奥西塔尼亚人的军队开战。我的部下克拉克在沙特里约恩的帐篷里发现了这封信。我读了信,明白了梦的意思。”
塞弗恩夺过信,展开,狂躁不安地浏览了一下信的内容,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该死的圣泉!”塞弗恩暴跳如雷,把信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从王座上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仆人们已经偷偷地溜出了正殿,躲避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塞弗恩脱口说出这么亵渎圣泉的话,欧文觉得心里忐忑不安,但什么也不说。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自己最好是安安静静地等候暴风雨平息。
塞弗恩走下王座前的台阶,用皮靴狠狠地踩踏着地上的信件。“我就一直要受那些不服统治者和造谣生非者的折磨吗?我就不能有片刻安宁吗?我有两个敌人,两条狼,他们不停地朝我低吼,撕咬我的脚。现在,一个猎人用长枪瞄准我的胸口。我的姐姐也好不到哪去,也站在他们那边。我的亲姐姐。”
欧文看着塞弗恩,知道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塞弗恩的怒火正越烧越旺。
塞弗恩恶毒地嘟哝诅咒着:“每个人都恨我。恨我,害怕我,鄙视我。我经过时,狗都朝我狂吠。阿根廷家族曾经是如此地受人尊重,人们是如此地忠心。其他国家想起我们就会发抖,绝对不敢冒犯我们。现在,瞧瞧,他们居然一起合谋,想置我于死地,像猎杀一头野猪那样。”塞弗恩低声咆哮起来。“但他们永远也别想活捉我,永远也别想用长枪刺死我。”
这时候,塞弗恩才好像意识到,他是在自言自语。他伸直腰板,转过来看着欧文和曼奇尼。欧文和曼奇尼正注视着塞弗恩。
塞弗恩阴沉着脸说道:“在这么一个考验智慧的时候,很难做到心平气静。所以,欧文、多米尼克,我需要你们。刚才我处于狂怒之中,看不穿眼前的迷雾。我们现在面临三个敌人,如果算上布鲁格的话,四个。他们可能让恶灵巫师的预言变成现实,导致六个国家同时围攻我们。”塞弗恩摸了摸嘴唇,顾虑重重地摇摇头。“恶灵巫师的预言。我都没有想到过那一点。如果这意味着预言的实现,那我们怎么办?一位王者死而复生,统一锡尔迪金。我哥哥以为,这个预言指的是他自己。我有一段时间也是这么想的。但如果预言指的是这个觊觎者,怎么办呢?如果我赢不了这场游戏,怎么办呢?”
曼奇尼耐心地劝说道:“陛下,纠结于死人的话是没有用的。现在有很多活人在威胁着陛下。王子们下巫哲棋,王国是赌注。陛下的门徒刚刚在奥西塔尼亚大胜了沙特里约恩八世。沙特里约恩想通过强娶布里托尼卡女公爵来增强实力。陛下让他的计划落空。为什么他要支持莱高尔特这……这……这个布商的儿子来当锡尔迪金之王呢?他害怕您,陛下,他害怕在公平的战争中输给陛下。他甚至可能给一只猿猴加冕!冒牌货王子的谣言流传不了一个月,更不用说一年。这是一场游戏,一步策略。陛下会有时间来惩罚奥西塔尼亚人的叛国罪的。”
塞弗恩狠狠地补充道:“还有莱高尔特人?”
曼奇尼说道:“还有莱高尔特人。还有阿塔巴伦人。陛下赢得巫哲棋的方法是冷酷无情,勇敢大胆。我一再跟陛下说过,陛下的臣民不可能像爱戴艾瑞德王那样爱戴陛下。陛下也不要这么奢望。臣民害怕陛下比臣民爱戴陛下要好。”
塞弗恩看起来怒火稍息。“你说得很对,多米尼克。我告诉你,我会惩罚那些忤逆之臣的。我越仁慈,忤逆之臣越多。”
欧文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陛下以前把真正的当斯沃斯控制在王宫,真假当斯沃斯很容易分辨。这个冒牌货就不容易分辨了。我有一个主意,陛下可以考虑一下。”
塞弗恩点点头,说道:“我很看重你的主意,欧文。这你是知道的。”
欧文环顾了一下正殿,所有的仆人都走了,只有他们三个人留在那里。欧文说道:“我在来帝泉王宫的路上,经过圣泉圣母殿时,想到了一个主意。陛下侄子的母后仍然住在那里。约翰·坦默尔也住在那里。他们可能是王子死而复生的幕后操纵者。陛下是否还记得坦默尔在书中写的关于陛下的一派胡言。陛下让我为您阅读了这本书,因为出于某些原因,其他泉佑异能者对我无能为力。”欧文平静地看着塞弗恩。两个人都知道,很少有人能够抵抗圣泉的神力。想欺骗欧文没那么容易,因此,欧文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坦默尔的天赋是通过写作来蛊惑人心。”欧文弯下腰,捡起那封皱巴巴的信。“我觉得,这封信的原件是他写的。他不能私出圣母殿,但偷带一些他写的东西出圣母殿很容易。可能是他在蛊惑人心,让人们相信这个冒牌货。”
塞弗恩看着欧文,很明显觉得欧文言之有理。“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曼奇尼微微点头赞同道:“我也没想到。”
欧文脸上有了一点红晕。“陛下,请允许我到圣母殿去,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可能坦默尔知道更多觊觎者的图谋。”
曼奇尼热切地说道:“或者,我可以把他赶出圣母殿。只要陛下下令,我在晚饭前把他带到陛下这里来。”
欧文瞪了曼奇尼一眼。
塞弗恩注意到了欧文的不悦,问道:“你不同意曼奇尼这么做,欧文,虽然你知道,圣泉护佑臣民其实是一句谎言?”
欧文摇摇头,紧闭双唇,不知道自己当讲还是不当讲。
塞弗恩命令道:“说出来。”
欧文回答道:“我不是孩子啦。是的,我知道,教堂司事会把人们扔进圣泉的财物捞出来,充实陛下的国库。但就算他们捞,也是在晚上捞,不敢在人前捞。陛下不能因为想一步棋走四格而不是两格,就改变巫哲棋的游戏规则。如果陛下改变游戏规则,其他人也会学样。”欧文摇摇头。“陛下会不喜欢这么做的连锁反应。不要冒这个险,圣母殿施洗长老可能会说陛下的坏话。老百姓也不会接受陛下这么做。”
塞弗恩眯上眼睛。他走向欧文,伸出一只手,放在欧文的肩膀上,像慈父对待宠儿那样,说道:“你还这么年轻,说话却这么深谋远虑。我相信你,欧文。去和坦默尔谈一谈。”塞弗恩的嘴角露出不屑的表情。“我对坦默尔越来越不耐烦了。你到了圣母殿以后,看能不能劝说我的王嫂离开那里。已经十二年了。我不会计较她当年图谋造反的事情了。告诉她我的话。”
塞弗恩相信他,这让欧文很高兴,他说道:“我会的,陛下。”
塞弗恩怜爱地拍了拍欧文的脸,说道:“先洗个澡。你需要先洗个澡。快点,欧文,因为明天一早我就会派你到北方去擒拿一个冒牌国王。”
人们说,最好的毒药师都是在皮桑训练的。那里的贵族甚至会背叛自己的父亲,为了攫取权力,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任何人当那个岛国的国王,都要小心提防。毒药外交在那里就像宗教一样狂热。最小心谨慎的王子也必须聘请一名毒药师,哪怕仅仅是为了防止别人派遣毒药师来暗害自己。
 
——波利多罗·乌尔比诺,帝泉王宫的宫廷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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