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入夜后的沙漠很冷，艾琳庆幸自己穿着丝绒大衣。穿着破旧外套的伊瓦里斯特耸起肩膀，待在她和凯背后。新出现的那些龙没有表示反对;他们对凯的兴趣远大于跟着他的人类。胡跪在一边，检视青松和金芝的生理状态──谢天谢地，他们两个仍昏迷不醒。
他们被那群陌生的龙强硬护送到对方选择的世界。艾琳环视周围一望无际的平坦沙漠，嘴里尝着干燥苦涩的空气，她不得不做出结论：这个选择的部分原因是确保凯没办法召唤任何当地的水源。
四个护送者的其中一个，在他们一进入这世界时便离开了，不晓得飞去办什么事。艾琳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是要向什么人回报以取得进一步指令。不过其他龙都化成了人形，凯和胡也是。现在那些陌生人要求答案。
「表明你们的身分。」有个似乎是首领的女人命令道。她穿着紫水晶般的深紫色长袍，领口和袖口是浅绿色的，浓密的黑发精巧地向上盘起。「你们为什么带着失去意识的贵族，也就是隶属于南境女王领土的朝臣?」
「我的名字是凯，」凯回答，「我是东海龙王敖广的儿子。如果我误闯了他人的领土，我表示歉意。我也可以请教妳的名字吗?」
艾琳闭紧嘴巴，绝望地期盼他们能够设法脱离困境，而且她和伊瓦里斯特不必泄露图书馆员的身分。他们的审问者显然锁定凯为明显的询问对象。也许他们撞见标准的巡逻队，也许这些陌生人愿意接受解释青松和金芝状态的可信说词。
「我是梅凤，隶属于南境女王的朝廷。」紫衣女子用明显比较客气的语调说。显然她没料到能捉到这么大的鱼。「我们观察到一场激烈的争执，它可能改变那个世界的现实。您也牵涉其中吗?」
「我发现这两条龙发生争执，便介入阻止他们。」凯说。他的肩膀抖了一下，隐隐用客气的方式表示没什么大不了。「正如妳所说，那可能对那个世界的稳定度有害。」
「啊。」梅凤走近一些，审视失去意识的两具身躯。另两条龙和他们的首领一样穿着长袍，只是没那么优雅;他们离得太近，令人不自在。「我认得这两人。但您打算带他们去哪里?这两个人类又是谁?」她的提问很客气，不过可以明显看出，要是凯提不出适当答案，她的态度可以轻易转变。
「这类问题非常私密，可以被视为刺探我的隐私。」凯表示抗议。但他的立场很薄弱，艾琳知道，她明白凯也知道，而且颇为确定梅凤也知道。他们算是人赃俱获，套句英国人的说法：「被逮到了。」
「殿下，我无意干涉。」梅凤回答，「但也许您能提供我一些信息?」她的眼光落在胡身上。「还是你想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吾主青松的仆人，」胡很快地说，「没有他的许可，我不能谈论这件事。」
「了解。」梅凤说，「那好吧，这些人类──」
「他们受我保护。」凯插嘴。
另两个可能的目击证人昏迷不醒，艾琳心想，让我们期盼在可见的未来他们都保持那个状态吧。
梅凤深思地踱步，表情十分平静。不过风势变强了，艾琳好奇这会不会是她内心感受更为精准的呈现。「殿下，您得了解您在这里的立场有点暧昧不明。您和这两个贵族共同行动，他们似乎被下了药、被烧伤，并呈现半溺水状态──而您却希望我相信您只是局外人?」
否认一切，闭紧嘴巴，要求律师，艾琳心想，回想起凯给她的建议。但是龙族有律师负责处理这种状况吗?还是他们用没那么文明的方式来解决?
「我不予置评。」凯说，「还有我得问：妳有何权力把我拘留在这里?我并不受女王管辖。」
「您在她的领土内。」梅凤反驳，「您来这里是否取得了您父亲的许可呢?」
「他不知道我目前的行踪。」凯谨慎地说，「我希望不要把他牵扯进这件事。」
正当他们两人互瞪──难以抗拒的力量对上无法撼动的物体──头顶的天空传来一声吼叫，并且出现一条裂口。第四条龙回来了。新来的龙像颗石头由天空坠落，几乎没能来得及展开双翼来减缓下降速度。
一阵猛然迸发的光芒让龙的身形变模糊，接着站在那里的已是一个青年──他粗声喘气，额头上全是汗。「长官，」他哑声说，拚命想稳住自己的音调，「女王陛下下令全体相关人等以最快的速度晋见，以解决这种状况。」
「好极了。」梅凤说，显然因这个结果而松了口气。「殿下，我邀请您去南境女王的宫殿，好让您把她的臣子送回她面前。您也看到了，她将乐于知道此事的完整真相。」
「等我一下。」凯突然威严地说。他转头看艾琳和伊瓦里斯特。「艾琳?」
艾琳能听出他这句询问背后所有的言外之意。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要告诉他们什么?我们怎么能去女王面前解释这一切?
艾琳花了点时间默默诅咒自己的运气之差，不过她回答时用的是最能表现政治中立的语气。「我们自然乐于顺从，我们并不想造成女王的不便。」她对凯微笑，试着安抚他。
但她的胃感觉像铅一样重。她失败了。她不可能解释这件事而不提到大图书馆。也许如果他们获准私下会见女王，她就能请求女王网开一面。她能解释青松违反了规定……但如果青松否认一切，这样真的有用吗?
假如她需要揽下全部责任──为了救凯、伊瓦里斯特和大图书馆──她会这么做。不过她可能在过程中失去她在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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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往南境女王宫殿过程的时间难以估算。他们的「仪队」殷勤地负责金芝和青松，让艾琳能和伊瓦里斯特一起坐在凯的背上。艾琳怀疑这样安排，是因为梅凤不想让那两条昏迷的龙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再由凯掌控任何一秒。不过至少现在大家都在一起，艾琳在前安坐在凯的背上，伊瓦里斯特在她后面。梅凤、她的部下及胡都保持礼貌的距离，让艾琳能和朋友们低声交谈，并且期盼不会被别人听见。
「先讲最重要的事，」艾琳说，「凯，你对付青松和金芝的表现真是棒极了。你没受伤吧?」
「没有要紧的伤。」凯隆隆地说，「但我们应该更担心未来。」
「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在到那里之前就溜走?」伊瓦里斯特问。他并不用说明「那里」是指哪里。
「即使我能成功避开守卫，这也会对我们的名誉造成严重损害。」凯说，「而且会让其他人有机会随意编故事。」
艾琳考虑了一下。「你想会不会正是基于那种理由，我们现在才会待在一起，等于坐拥逃跑的机会?他们是想把整件事赖到我们头上吗?」
「相信我，」凯说，「其实根本没什么机会逃跑，至少我不会把钱赌在这上头。」
「梅凤的名字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凯微微偏着头，这动作可能表示他不确定。「我不确定，不过她可能站在女王的左侧──就像李明和我叔叔的关系。」
「意思是?」伊瓦里斯特问。
「意思是能把事情办妥的忠仆──包括台面上和台面下的事。」艾琳回答。「就像胡在青松面前的角色。」她皱眉。「梅凤在这里，代表女王一直密切关注此事。凯，你认为先前那个世界的稳定度受到多大的威胁?」
凯深思地发出嗡鸣，艾琳感觉身体底下在振动。「可能相当严重。我被警告过那样的打斗可以撼动某个世界的运行轨道，但我从未接近到能深入研究。」
「好。这是好的部分。」
在她身后的伊瓦里斯特深吸一口气。「这整个状况哪里有好的部分?我们都沦为囚犯，现在根本无法回到大图书馆，而我的女儿仍然是人质……」
「那表示我们阻止打斗是做了好事。」艾琳很有耐性地说。她保持语调平稳，不想让伊瓦里斯特发现她认为他们的机会有多小。「要解释来龙去脉时，我们是出力帮忙的角色，而且冒了极大的个人风险。即使我们可能对青松和金芝造成轻微不便。」
「轻微不便……妳和帮派老大合伙，用私酒把两条龙从天上炸下来耶!」伊瓦里斯特怪叫。
「我们是用手边的材料尽力而为。」艾琳说，「伊瓦里斯特，试着保持冷静。我不是要求你乐观看待，那确实不通情理。但现在仍然可能有转机。而且在我们厘清这件事前，青松也没办法动你女儿一根寒毛。」她朝躺在梅凤背上、仍不省人事的青松点点头。「我并没有忘了她。相信我，我没有。我们……」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不愉快的念头。「我们应该确实把书安全地放在某个地方了，对吧?」
伊瓦里斯特把介于笑声和挖苦声之间的喷气声憋回去。「我现在真的好想说没有，就只为了看看妳是什么表情。」
「这大概是我自作自受。」艾琳承认。
「它很安全地待在大图书馆。」伊瓦里斯特说，「B|349室。不过到了这节骨眼，它真的还有用吗?」
艾琳耸耸肩。「我们可能要它来左证我们的说法。」
「女王到底有什么权力?」伊瓦里斯特问，「对我们和凯而言?她不会想因为我们而和大图书馆作战，对吧?」
「她想要有什么样的权力，就有什么样的权力。」凯回答，「如果她认为我冒犯了她，那么我父王……会接受她对我的判决。这里是她的领土，她的意愿就是法律。向她撒谎是严重的叛国罪。她可能会把你遣回大图书馆，也可能为了处死你而寄一封道歉信。一切都取决于她的最终决定。」
「但是那不会引发战争吗?」伊瓦里斯特不服气地问。
「如果我们被认定有罪就不会。」艾琳说。
「那我们到底要对女王说什么?」凯问，把话题带回目前的关键点。
艾琳真心希望她有个好答案。她曾发誓会协助伊瓦里斯特救回女儿，但她也说了：但你要了解，我对大图书馆所负的义务凌驾于所有誓言之上……
如果她不能证明青松是罪魁祸首，而他或金芝反咬她一口，那么她手上的选项会变得极为有限。届时她得说伊瓦里斯特擅自行动，她自己也可能要承担这种说法──并且扛下后果。
「我们要简略地说出真相，」最后她终于说，「我们──凯和我──被派到那个世界找你，伊瓦里斯特。我们到了以后发现那两条龙在打斗，而我们出于善心阻止他们。如果青松和金芝聪明一点，就不会逼我们说更多，因为那也会把他们自己拖下水。之后……」她很讶异听到自己的嗓音有强抑的愤怒。「我们联络青松，要求他把你女儿安全地送回来，否则整个大图书馆都会知道他──以及延伸而言他的家族──甘冒开战的风险来满足私欲。到那时候，那本书已经不是问题了。他会交出你的女儿，否则他是拿自己的家族来冒险。」
「那有用吗?」伊瓦里斯特问，他的语气彷佛在哀求人家安抚他。「妳说『如果他们聪明一点』，那万一他们不聪明呢?万一他们认为唯一的脱身之道是把错推到我们头上呢?」
「那在情况允许的范围内，你们两个都让我来发言。」艾琳的腹部像有一大堆结。她看不出任何解决方法。没有证据、没有证人，她现在就和失去声音时一样无助。
但她得试一试。
飞在他们前方的梅凤张开飞翼呼喊──音拉得很长，像是小号激昂地盖过比较轻声细语的弦乐队。她前方回旋的蓝色气流间撕开一道裂口，她一头钻了进去。护送他们的龙由两侧收拢逼近，明白地指示他们跟随她。
「妈啊。」伊瓦里斯特看到眼前的景色时不禁低呼。
凯在下方土地的高空盘旋，那片土地很美、很整齐，而且几乎太过理想化。他们渐渐飞近一座山脉，那山脉直耸入天，彷佛标示着世界尽头，四周云雾缭绕，山头还染着白雪。正前方屹立着一座堡垒，由一圈圈同心圆式的白墙构成，一圈比一圈高，墙上有金边装饰。山脚下有绿色原野向外铺展，有如小块的翠绿色丝布散落一地，原野外缘是清澈闪亮的道路和河流。这整个世界充满秩序与控制力;区区人类在这股力量面前，只不过是脆弱而短暂的尘埃。
梅凤率先降落到其中一座内院，其他龙也一一落到地面并变成人形。艾琳看到城垛上的卫兵在互相打信号，她毫不怀疑此刻正有人通报女王他们抵达了。
金芝和青松总算苏醒了。胡低声地与青松快速交谈，在他的主人说话时殷勤地点头。他看起来几乎比青松更主导了对话。
金芝孤伶伶地站着，目光在不同小团体之间跳跃。艾琳几乎为她感到难过，直到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什么金芝身边没有自己的仆人在服侍。她从头到尾都单独行动。莫非她在谋画什么事，甚至不想让她的仆人知道?
「希望这场审讯是私下进行。」艾琳对正在整理外套的凯低声道，「女王陛下还没决定要让外界知道哪些事之前，应该不会想进行公开审问吧?」
凯带着礼貌的兴味打量四周，不把卫兵放在眼里，就像任何欣赏风景的贵族访客。「有些事会比别的事容易解释，」他轻声说，「我就是后者。」
而且现在房间里还有另一头大象【注】。事实上房间里的大象多到都快挤不下了。艾琳身为图书馆员，却公然和凯同进同出，这对她主张大图书馆从以前到现在一直保持中立的论点没有帮助。然而，如果是在极为私密的场合发言，艾琳还是可能好好交代他们的关系……
胡点了一下头，由青松身边走向他们三人。「殿下。」他垂下头对凯说。然后他转向艾琳。「妳打了漂亮的一仗，但现在都结束了。」
「我非常怀疑。」艾琳愉快地说。「等到有人开始问问题时，我有很多话想说呢。」
「妳尽管说──不过谁会相信妳?」他转向伊瓦里斯特，从内侧口袋取出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中的女孩看起来和伊瓦里斯特相像到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们有血缘关系。胡等着伊瓦里斯特做出反应，然后把照片收回去。
「我的主人说的话分量会大过妳的话。」胡对艾琳说。但是艾琳讶异地发现他讲出「我的主人」时态度轻蔑，好像青松是他训练有素的狗──他的传声筒。彷佛青松已经接到了指示，知道该说什么才对。「妳偷东西、撒谎、攻击女王陛下的两名仆人。如果这件事适切地归咎于──」他的目光指着伊瓦里斯特，清楚得就像用手指。「也许配合恰当的自白?或只是缺乏辩护……两者都行。妳懂我的意思吧?如果妳想要那孩子活命，就要顺从。」
艾琳正在思考要用什么话来呛胡他错得离谱，却看到伊瓦里斯特的表情。绝望笼罩他，急切和无望让他的脸扭曲。他一心只想牺牲自己。
她凭自身经验知道，有时候自我牺牲非常容易。全世界最简单的选择。
「滚开。」她对胡说，她的语气迫使他退后。「这个人是图书馆员，他在这里并不孤单。」
「如果妳想陪他一起死，随妳的便。」胡说完便回到青松身边。
「妳错了，」伊瓦里斯特麻木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这方法行不通的。我们输了。听着，如果我说出主意的人是我，妳就可以把错全推到我头上，对吧?大图书馆不会有责任──只是我的错。只要向我保证妳会确保她安全──」
艾琳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面向她。「闭嘴，听我说。」她凶悍地说，「这里由我作主，我告诉你，我们没有输。给我一个机会。我要求你──不，我该死地命令你不要放弃。相信我，伊瓦里斯特。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我不会向胡投降、听凭他摆布。如果我们让他称心如意地赢了，他将永远有把柄来操控大图书馆。他以后还会故技重施。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相信我。」
一声笃实的闷响沿着院子传来，每一双眼睛都看过去，看到中央拱门下站着一个穿长袍的男人，他刚才用他的手杖顿地。「注意听好!」他高声说，「南境女王陛下召尔等晋见，凡至她尊前者均须吐实，以昭天下之公信。」
译注：房间里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为英文俚语，意指虽然明显却很难处理的问题，因而受到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