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艾琳原本认为晚上的纽约很吵，现在她有了全新的比较标准。当两条龙在漆黑的天空中扭打，底下的人只能尖叫狂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该去哪里，只知道无论如何都得远离现场──纽约就像是被扰动受惊的蚂蚁窝。第五大道的车流断成十几段方向相反的小车阵，因为驾驶纷纷探出头来看看出了什么事。许多车辆相撞，煞车尖响，金属变形。
就某种角度来说，现场的噪音几乎大到超出人类的理解范围。他们这在街道上的一小群人，似乎被薄如蛋壳的暂时性平静包围，它随时都会被暴力给敲碎。
胡只花了一点时间就回过神来。他上前一步。「殿下，您得阻止他们。」
凯用难以置信的呆滞表情看着他，他的手臂紧搂住艾琳的腰，感觉起来占有的意味大于保护意味。「他们想要杀了对方，关我什么事?我敢说他们的判断力都好得很。」
「我也赞同。」伊瓦里斯特严厉地说，「这场闹剧与我无关。如果他们想把对方撕成碎片，尽管放手去做吧，我祝他们好运。」
胡没理会伊瓦里斯特，在路灯照耀下，他的脸显得惨白。「这很可能会引起女王的注意，甚至可能影响这个世界的平衡。殿下想必不想被视为这种……状况的始作俑者吧?」
艾琳知道他只关心那两条龙之间的打斗。所有这一切──帮派、枪击、现在越演越烈的混乱与破坏、城市分崩离析──都只是一种「状况」，与龙族私人的政治相比根本无足轻重。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燃起新的怒火，但其中也掺杂着恐惧──胡的威胁有一定的根据。
凯转头看着躁动混乱的夜空，表情淡漠得像在读报纸上的叙述。「我不想侵入你的主人的领域或干预他的私事，」他冷冷地说，「再说，你期望我做什么?纵身飞到他们之间，希望他们及时停住?即使我扬起河水来冲他们，也许都不足以阻止他们两个。」
艾琳要取回声音，就是现在，因为她想加入讨论贡献意见。她大声咳嗽。
凯迎向她的目光，发现她有话想说，表情变得开朗。「当然，」他补上一句，「如果你有能让艾琳恢复正常的解药，我也许会改变决定。」
胡耸耸肩。「抱歉，殿下，解药在我主人那里。」他瞥向瑞吉酒店被毁坏的顶楼。「唔，应该说本来在他那里。要拿到可能要花点时间。如果您愿意和我的主人，还有金芝女士讲讲道理，我可以负责带温特斯小姐……」
艾琳用力哼了一声，对此提议发表明确的意见。她把凯的手臂从她腰上扳开，指着自己的喉咙，然后做出喝东西的动作，同时满怀希望地看着凯和伊瓦里斯特。如果凯知道那是什么，他也可能知道该怎么治好她。
凯摇摇头。「抱歉，艾琳，我不知道他给妳喝了什么。」
「而如果我不知道那东西的名称……」伊瓦里斯特没说完，便深思地皱起眉头。图书馆员拥有的语言是很强大的工具，但如果他们不知道具体名称，这股力量也难以发挥。
艾琳在焦虑和愤怒中思考：她被灌下的究竟是什么药?一般的魔法(如果可以这么形容)在图书馆员身上不会起作用。而麻痹性药物应该也会影响她的口腔和喉咙，不止是她的声带。
这表示它是某种龙族魔法。她见过强大到足以束缚龙的妖精魔法──凯曾被戴上颈圈来防止他运用力量。所以龙族创造出某种能阻绝图书馆员能力的东西，又未尝不可能呢?
她朝凯举起一手──等一下──然后走向伊瓦里斯特，取出她已磨损的眉笔，四处张望找寻可以写字的表面。
也许伊瓦里斯特是在场最能切身体会她有多沮丧的人。他拉开包著书的外套，把一本书递给她让她写在封面上。
艾琳看着最上面那本书，她还来不及克制自己的反应，已忍不住瞪大眼睛。这不是《西游记》，而是《红楼梦》。
伊瓦里斯特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响应她。「事情在我们控制中，」他轻声道，「就和现在所有事一样。」
艾琳振作了一下。象征性的洗涤，她在封面快笔写下。去找水来，越纯粹越好。你要用语言──在我喝水的同时说它洗去我喉咙的龙族影响力。
胡看到她在做什么，惊恐地倒抽一口气，几乎在四周的嘈杂声中都听得见。「不要在书上写字!」他近乎尖着嗓子叫道，态度可媲美图书馆员。
凯跨步挡在胡和艾琳及伊瓦里斯特之间，让胡来不及发动任何单龙攻势好把书抢走。「你确定你拿不到解药?在我们进一步污损女王的个人读物之前?」
胡的脸因沮丧而紧绷。「我的主人随身携带，不在我这里。殿下，时间已经不多──」
两条龙在空中再次相撞，像是锁炼的环节一样绕着对方，然后又脱离。他们的吼声一波波穿越天空。路灯不停闪烁，像疯狂的明暗对照法画作，灯柱猛烈摇晃和颤动。许多人弃车徒步逃命。
艾琳约略知道凯化为龙形时有多大，而那两条龙都比他更大。她相信假以时日──也许是很久的时日──他的王室血统会让他的体型更胜他们两个，但目前他还很年轻。纯就尺寸而言，与那两条龙任何一条战斗，他都因体型而屈居劣势。如果他们合力对付他，他甚至有残废或死亡的危险。她不能就这么派他上去劝架。
但是这状况也绝不容许持续下去。不是为了那两条龙着想──而是为了这个纽约，以及这个世界整体。有两条龙在战斗可能不止代表物质方面的损害，也可能使这个世界本身变得不稳定。
伊瓦里斯特刚才皱着眉看着艾琳写下的指示，不过他终于点点头。「我们需要水!」他对凯喊道。
胡带来支持的恶棍看起来有点被事态发展弄得不知所措，不过他们一直都在默默听着对话。胡还来不及叫他们保持安静，其中一人就指着一条小巷子。「那里有一间小酒馆。」他提议，「褐色的门，右边第三户，敲三下门说你要找路易……」
「了解。」凯大步走过去，艾琳和伊瓦里斯特赶紧跟上。胡一边跟过去一边仍在抗议，他的跟班也尾随身后，看起来越来越困惑。
那里确实有间地下酒吧，而且生意好得很。许多人都用买醉的方式来响应外头的危机，艾琳实在也不忍责怪他们。这是相当合理的反应，而且还能资助本地的商业活动。简直是双赢局面。
「水。」凯强势地挤到吧台边，直接切入重点。「一大杯你这里最纯的水。」
吧台里的男人瞪着他，然后耸耸肩。「要加冰块吗?」
「浪费时间做这件事实在不妥。」胡说。狼群被留在原处，仍受困于混凝土中。胡刚才暗示释放牠们是个好主意，说那能让青松有理由网开一面……等等等等的，但伊瓦里斯特充耳不闻。艾琳心里有点希望没有人会趁狼之危杀了牠们，不过在她的优先事项上这件事排在很后面。
「正好相反，我认为这是极好的主意。」凯回答，「我认为比起我一头冲进战场、让情势雪上加霜，解救艾琳是好得多的做法。」
「唔，如果温特斯小姐非得提供意见不可，就不能干脆用写的吗?」胡表示，「光是漱口可没办法让她的声音恢复正常。」
酒保把一杯水推过吧台桌面，杯中的冰块清脆地碰撞。凯接住水杯，滑给伊瓦里斯特。「这行吗?」他问。
「等我一下。」伊瓦里斯特把他那一包书放到地上，斜睨了胡一眼，然后抬起脚牢牢地踩住。
胡畏缩了一下。「你在我面前毁了它们，并没办法增加谈判筹码。」他说。
「经过这么多鸟事，我可不会放开它们。」伊瓦里斯特把注意力转向水杯，仔细斟酌他的用语。「我面前玻璃杯里的水，把你的杂质释入冰块中，直到你很纯粹。」
地下酒吧里的人大多正忙着灌醉自己，但并不代表他们就会错过免费娱乐。当冰块开始变得混浊雾化，四周响起大笑和不敢置信的评论。
「我早就知道你的琴酒质量和洗澡水差不多，」有个男人对酒保表示，「但是看起来你的水还更糟。」
「准备好了吗?」伊瓦里斯特问艾琳。他把白蒙蒙的冰块倒掉，然后将杯子递给她。
艾琳点点头。
她仰起头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再一口。这水完全没有味道，异常不讨喜。要是她能想到用白兰地来进行象征性治疗的办法该有多好。
「艾琳正在喝的水正把她喉咙的所有外力影响都洗掉，」伊瓦里斯特说，「包括龙族、妖精及任何类型的影响，让她能再次自由说话。」他皱着眉头，专注地抿紧嘴巴，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不禁伸手用吧台撑住自己。
艾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中的杯子掉落，她抓着自己的喉咙和肚子。滑下她喉咙的水有如碎玻璃，好像有人在用钢丝刷清洗她的食道。她的呼吸在肺部疼痛地切割，她想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她能听见她的胃发出咕噜声，她的大脑提供体内有各种液体在交战的令人极度不愉快的画面。她隐约知道自己像只虾子躺在地上，凯在一旁扶着她。地下酒吧的群众都退后一些给她空间，有些人甚至好心地要找医生。但是一切都不重要，她只在乎从内侧抠住她喉咙的利爪，它们陷进她的……
然后，就像冰融为雨水，它们消失了。
艾琳吸了一口气，感恩地发现呼吸不会痛了，她再吸一口气，试着说话。「我想我要来杯白兰地。」她哑声道。
这时候胡和他的手下行动了。其中一个恶棍冲向伊瓦里斯特，重重揍了他肚子一拳，揪住他的领带，然后用他的头撞吧台。另外那个恶棍用枪指着凯和艾琳，胡则走上前捡起那包书。
「我想这个就由我接收了，殿下。」他得意地说。「我的大人手上有了这些书，要解释会容易得多。」他几乎像遵循某种公式般，翻开伊瓦里斯特的外套来好好看一看他的战利品。
他瞪大眼睛。
艾琳在书上读过「他好像石化一般僵住」，不过还没有亲眼见过。有那么一会儿，胡的脸上只剩眼睛还活着，它们盛满了惊恐，因为他的地位像纸牌屋一样整个垮了。他不但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还大大损害了未来达到目的的机会。
胡还来不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艾琳便说：「我声音传递范围内的所有枪枝，打开并退出子弹。」
这句话造成的混乱让凯有机会撂倒胡的跟班。艾琳察看呻吟的伊瓦里斯特，扶他站起来。「我可以来一杯白兰地吗?」她问酒保，「事实上，两杯白兰地好了。」
他直直地瞪着她，好像她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小姐，妳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你们看她，」另一个人边指边说，「她是『她』，她是珍奈特‧史密斯!」
「对，是啦，好吧。」艾琳在突如其来的静默中深吸一口气。「我也是训练有素的催眠师，可以操控我周围所有人的意志。而现在──」她直视酒保的眼睛，「我真的、真的需要两杯白兰地。」
「妳现在要停下来喝酒?」凯质问。
「我们得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办──那我何不边想边来杯酒呢?」
这不只是大图书馆的基本原则之一;这是人性的基本原则，而且不分地域和文化。这不是对身陷麻烦的人所展现的利他主义、道德或同情，而是为了收拾那些人留下的烂摊子。
一群新来的人推开人群闯进门来，在拥挤的室内引起一阵骚动。酒客分开来为他们让路，艾琳看到来者是乔治、他的两个跟班及紧跟在后的莉莉──她手里提着公文包，一看到凯就露出想杀人的表情。
「妳。」乔治用戴着钻戒的手指指着艾琳。「还有你。」他指着胡。「我不敢说我知道你们来我的城市到底是想干嘛，但我──你们英国佬怎么说来着?──我笑不出来。我一点都笑不出来。至于你们。」他的手指移向凯和伊瓦里斯特，他的语气由愤怒转为致命。「你们一离开这里，最好就开始逃命。在你们对我的手下做了那种事之后，不管你们跑得多快，都绝对不够快──」
「别讲了。」艾琳讶异地发现自己打断他的话。室内变得更加死寂，众人都惊恐地屏息以待。「洛斯先生。乔治。我们现在只想离开这座城市，不再碍你的眼。不过还有比我们更严重的问题，就是那两条龙。」
酒保刚才默默地在调酒，此时他把酒杯沿着吧台滑过来。乔治拿起来喝了一口。「小姐，如果妳认为我没注意到外头有两头巨大的飞行恐龙，那妳一定是喝多了。我们不能光是等着军队派飞机把牠们射下来。不过幸好我的莉莉有解答。」
凯听到「巨大的飞行恐龙」时脸部抽搐了一下，不过当他看到莉莉的笑容，他整个人一僵。「妳是什么意思?」他质问。
「我的意思是我对来复枪和对手枪一样得心应手。」莉莉说，她看着凯的眼神好像把他当成另一个枪靶，「我还没遇过打不中的东西。」
「区区子弹伤不了他们。」凯说。
「我没说我要发射的是普通的人类子弹。」莉莉瞥向艾琳。「妳呢?我该在子弹上也写上妳的名字吗?」
艾琳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发出叮的一声。「不。」她坚定地说。这事一定有转圜的余地，一定有大家都能活着离开的方法。她几乎能看见解答，她只是要时间思考。
「我想那让我的生活轻松一点。」莉莉说。不过她的语气有点失望。
凯压低音量。「艾琳，如果她有可能伤得了他们，我们不能任由她──」
「我知道。」艾琳赞同。
他们不能让莉莉这么做。不过莉莉绝对会说：他们打算如何阻止她?如果莉莉能把妖精力量注入子弹，它确实可能足以伤害或杀死龙。而假如莉莉射下两条出身高贵的龙，这个世界将成为妖精和龙族对战的战场。
那表示艾琳必须当机立断阻止她。
她有凯可用，他能掀起河水。她有胡可用，他正朝门边退去。尽管胡只想以他自己的方式中止打斗，但他很务实：等大家都离开这里后，他或许能帮忙说服青松协商。她有伊瓦里斯特可用，他有图书馆员的技巧。她有一个黑帮老大的妖精情妇可用，如果她能提出更好的替代方案，那女人或许愿意听她的。她有纽约本地的犯罪首脑可用。而且因缘际会下，她还拥有这间酒吧的资源。
白兰地的强烈味道仍然烧灼她的喉咙，艾琳吞了吞口水，就在这时想到或许可行的计划。不过由于在场半数的人根本不会考虑配合，她也要想出可信的谎言。
「洛斯先生，」她说，「乔治，如果我能提供你另一个解决办法呢?」
「我不知道耶。」乔治说，「什么办法?」
「莉莉，」艾琳说，「妳有没有能发射镇静剂子弹的武器?」
莉莉耸耸肩。「我有能发射任何东西的枪。但如果妳认为我会浪费时间给那两个家伙下药，而事实上我大可以射爆他们的头，我看妳是痴人说梦。」
凯也在皱眉。「艾琳，」他开口，「没有什么药强到能对他们两个发挥作用──至少不可能是装在子弹里那么少的剂量。」
艾琳暗中张开手掌，对他比出稍早前在波士顿用过的手势，表示「再五分钟」。「等我一下。」她说。她把莉莉拉到一边，压低音量凑在那女人耳边说：「我有个计划，这计划能让所有龙都离开这里，而且不会摧毁纽约或有家人来找妳寻仇。但我需要妳帮忙。妳和乔治。」
「莉莉?」乔治怀疑地说。
「等一下，老板。」莉莉回答。她露出来的眼睛冷酷得像结冻的钢。「妳敢发誓?」她小声对艾琳说。
艾琳吞了吞口水。对她来说这是很严重的保证，毕竟它是建立在一个她还没完整想好的计划上。但如果她希望莉莉合作，连带还有乔治，她现在就得说服莉莉。「我用我的名字和力量发誓，我打算阻止那两条龙战斗，并且尽快使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她喃喃道，「但我要妳拿镇静枪来，要妳表现得像妳认为这能奏效，要乔治派两辆装满高浓度酒精的卡车，停在河边我们讲好的地点待命。那两辆卡车得毫不起眼，不能引起任何人怀疑。同意吗?」
莉莉迟疑了一下，终于用别人都听得见的音量说：「同意。」
门又被重重推开，挡住几乎已经溜到门边的胡。维纳队长站在门口，另外几个警察占满他身后的空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你们是幕后主使者，」他开口，「你们全都──」
「太好了。」艾琳上前一步，清楚地感觉到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你也可以出一份力。各位先生、莉莉──我们可以阻止那两条龙，但我需要你们帮忙。」
随之而来的静默源自各种层面，包括信念与信任(凯)、惊恐而不敢置信(伊瓦里斯特)以至于高度怀疑(胡和维纳队长)及考虑(乔治和莉莉)之间的平衡状态。剩下的所有人则瞠目结舌、一头雾水。
最后乔治说：「告诉我们妳在想什么，史密斯小姐。我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