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伊瓦里斯特差点失手弄掉手中的书。
凯比较镇定。老实说，他一直在等着某个地方出错──嗯，出更大的错──所以真的有状况发生时，他反而松了口气。他提醒自己：事情本来可能会更糟。他们还没有被邪恶的妖精领主抓住，并且被一大堆爪牙打得跪在地上。情况仍在掌控中。
「最坏的可能是，他们先清空博物馆，然后才重兵下来抓我们。」他说，「你可以从这里打开往大图书馆的信道吗?」
伊瓦里斯特皱眉，用评估的眼神打量周围。「大概可以，这里的书够多。你的意思是我们要逃走?」
「不，不是那样。」凯说，「我们──应该说你──打开往大图书馆的门，把书带进去留在那里，然后你再回来并把门关上。这样书很安全，等有机会时我们再去拿，在此同时书仍然在我们手上，他们无法染指。」他能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和甩门的声音，那是少数还在档案库里的人撤离的声音。「办好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设法联络艾琳。」艾琳可以决定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如释重负地想。
伊瓦里斯特点点头。他把整迭六本书抱在臂弯里，因书的重量而踉跄了一下，然后把离他最近的门用脚踢上。他集中精神，额头都皱了起来。「通往大图书馆。」他说，他的嗓音带有一股威严，低沉地传达出语言的泛声。
他伸手开门，同时费力地让怀里的书保持平衡。门后出现不同的房间，有高耸的拱顶，墙壁和书架都是浅色的木头材质。枝形烛台造型的电灯照亮整个空间。旧书的香气飘过来，与档案库的灰尘及化学防腐剂的异味混杂一起。
「帮我抵住门。」伊瓦里斯特命令。他抱著书摇摇晃晃地进入大图书馆，走到最近的桌子边，放下书并安心地叹口气，然后抓起纸笔迅速写一张字条。
凯握住门把，还把脚卡在门缝处以防万一。他能感觉木门在他手中微微震动，因为被迫撑开不同世界之间的空隙而紧绷颤栗。他曾见过艾琳让这样的门敞开几分钟之久，但凯不确定伊瓦里斯特拥有和艾琳一样深厚的功力。也许他待在大图书馆也好……
伊瓦里斯特是个不确定因素。他不可靠。如果凯干脆把门关上，斩断这个世界与大图书馆的暂时链接，伊瓦里斯特可能要再过很久才能找到方法回来。没有他，办事比较容易。
你要阻止他试着救他女儿吗?有个像凯的父亲一样冰冷而坚定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说。你要剥夺他弥补过错的权利吗?
这时候伊瓦里斯特冲回来，把凯推开，然后关上门。「大图书馆编号B|349，法国十九世纪科幻小说。」他报告，「如果你要告诉艾琳的话。现在我们可以闪人了吗?」
火灾警报器仍在四周响个不停，但凯又花了一点时间浏览潘伯顿法官的遗产中包含的其他书籍。「来，」他选了几本后说，「你带着这些。我可能要空着手。」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拿走《红楼梦》?」伊瓦里斯特问，「如果被困在地铁上可以打发时间?」
「不是，是以防我们被青松不懂中文的手下堵到。」凯愉快地说。
「噢，原来如此。嘿，这一招还不赖。」伊瓦里斯特停顿了一下，「不过既然我们迟早要把书扔了，为什么不拿《封神演义》……」
「因为我喜欢《封神演义》，」凯坚定地说，「而且不喜欢《红楼梦》。」
「典型的把英雄和神祇理想化为龙族，好合理化君权神授的说法。」伊瓦里斯特压低嗓音碎碎念。「我们出去的路上想办法找个袋子如何?免得我接下来要像抱婴儿一样一直照顾这些书。」
「好吧。」凯赞同。
他们穿过迂回的白色走廊时，发现整个地方已空无一人，只剩被重物压得呻吟的柜子，还有尚未整理分类的木箱。凯不时转头倾听，但持续尖鸣的火灾警报器盖过了所有没它那么吵的声音。他凭着不是听觉的感应能力，感觉到远处有一条缓慢脉动的河流，穿过整个纽约市。但它离得太远，无法派上用场。
他和伊瓦里斯特经过原本坐着办事员的柜台──一定就是他触动警报器的──走到电梯前，这时警报器刚好停了。
电梯不能用。
凯打量旁边的楼梯。那里要埋伏太方便了。
「该死的安全规范，在火灾警报器响起时关闭电梯。」伊瓦里斯特喃喃道，「万一他们在楼梯顶端等着怎么办?」
凯想了一下。「从地下室通往一楼的楼梯有好几道，对吧?」伊瓦里斯特点头，他继续说：「所以他们不可能派人守住每一道楼梯。」
「你想赌一把?」伊瓦里斯特挖苦地问。
「你振作一点!」凯试图激发伊瓦里斯特的骨气，「我们进来了，并把目标书籍放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办得到。只要能上到一楼，就不用担心能不能到大门口。那里窗户很多。」
「我以为你受过军事训练。」伊瓦里斯特没好气地回嘴，「我们没有任何武器，怎么可能在持枪的对手面前硬闯上去。这实在太蠢了，我们会被射杀!语言挡不住子弹!」
「谁告诉你我受过军事训练?」凯岔题问道。
「不是所有龙都有吗?青松老是在说这场战争那场战争的──」
「嘿。」楼梯上方有个声音朝他们喊道。
凯转头看，跨步挡在伊瓦里斯特和楼梯井之间。楼梯平台上有两个男人，那里的楼梯一百八十度回转，再连接到一楼。他们两人都公然携带汤米枪，不过枪口并没有真的指着凯和伊瓦里斯特──还没有。这是重点。
「对，就是在叫你们。」刚才说话的男人又说，「现在把手放在头上，小子们，然后一前一后走上楼梯。别给我们找麻烦，我们就不会找你们麻烦。」
「那这些书怎么办?」伊瓦里斯特问，用下巴指了指他抱在手上的四本书。
第一个说话的男人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显然在思考该怎么处理这个「对绑架受害者发表的标准谈话」没提到的状况。
他的同伴叹口气。「你不用把手放在头上，继续抱着你的书。你朋友要把手放在头上。现在我们可不可以继续了?不然老大要发脾气了。」
凯慢吞吞地举起手，转头看向伊瓦里斯特。「你确定这两人要找的人是我们吗?」他意有所指地说。
「我正准备这么说。」伊瓦里斯特喃喃道。他改用比较大的音量说出语言：「你们两个拿枪的人，在你们的认知里，我们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们只是害怕的路人，应该获准离开。」
两个帮派分子都皱眉，然后第二个人用枪挥了挥，示意他们上楼去。「继续往前走吧，没事别待在这里。」他用友善但又随兴地透露出凶恶的态度说，「这里的事与你们无关。」
「了解。」凯赞同。他扶住伊瓦里斯特的手肘，偷偷撑住对方的身体，两人一起上楼。「你不能走快一点吗?」他用气音问。
「也许我没有拿着好几本砖头书的话……」伊瓦里斯特喃喃回应。
他们经过那两个帮派分子身边，快步走向一楼。
「情况不妙。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追到这儿来的。」伊瓦里斯特看看四周，找回方向感，朝左边点点头。「往那里走，到大厅再想办法出去。尽量表现得自然一点──」
「站住!」他们后方传来叫声。
从大厅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踏在大理石上非常响亮。凯和伊瓦里斯特急急改朝右走，经过好几具埃及石棺和用黏土做的墓穴入口模型，他们的追兵那带有回声的喊叫一路紧随。
「他到底……派了多少人……来追我?」伊瓦里斯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太多了。」凯粗声说。他们闪身弯进一间宽敞的房间，东侧墙面上开了许多斜窗。房间中央矗立着看起来像真品的沙岩埃及神庙大门。不幸的是，站在窗户前的枪手们年代要近得多了，他们的汤米枪在博物馆明亮的灯光下熠熠发亮。
「大家都别太冲动。」其中一人说。他动了一下枪，让它指着凯和伊瓦里斯特前面的地板。「你们两个干得不错，我挺佩服的。但我只要你们其中一人。所以为了让你们两个都保住小命，我们何不都同意别再耍花招?」
「你说你只要我们其中一人，」凯用学术讨论般的语气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谁都可以，还是你只要我们特定一人，而另一人很不幸是多余的?」
「你说对了，」帮派分子说，「我只要那位伊瓦里斯特‧琼斯先生，所以如果琼斯希望你活着……」他意有所指地朝凯耸耸肩。
「老大，你要当心琼斯说的话。」有人在后方喊道。听起来像他们在楼梯上经过的那个男人。「他可以用声音施展某种巫术。」
这话惹得聚在现场的枪手们不安地躁动并碎念，不过很可惜那并不足以使他们把枪口对准别处。
凯扫视房间。他们的位置并不理想。离那座沙岩建物太远，没办法用它作掩护。虽然西墙的窗户提供了某种程度的机会，那些玻璃看起来却厚到无法轻易突破。而伊瓦里斯特的语言也快不过子弹。
幸好他有个计划。
「介意我抽烟吗?」他问。
「只要你的手安分一点，别想做什么蠢事。」领袖说。
凯没理会伊瓦里斯特的眼神──介于在绝望中期盼凯能有办法解决，以及不敢相信凯选在这时候抽烟──只是小心翼翼地伸手到他西装的内侧口袋里。虽然他平常并不抽烟，昨天晚上他和艾琳在百货公司置办装备时，他却拿了一个烟盒和打火机。你永远不知道这种东西何时可能派上用场。「谢了。」他说，「我神经有点紧绷。还有，你不介意和你走之前，我朋友把书放下吧?没必要让车子太挤。」
领袖把头歪向一边。「我们不是这样办事的，老兄。上头告诉我说，要把琼斯和他的书带回去。半个城市的人都在找他们，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让他空着手到。」听起来凯比那些书还要可有可无。
「这座城市充满读书人。」凯对伊瓦里斯特说。他点着打火机，用火焰触碰烟头。「谁想得到有这么多人想要一本。」他切换成中文说：「准备好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打破玻璃。」
伊瓦里斯特表情维持不变，但他的眼神亮了一下。「是因为纽约的教育体系，」他说，「听说是全世界最棒的。」
凯点点头，他把香烟丢到地上，抓住伊瓦里斯特的肩膀，把他怀里的书拉近到构得着的距离，然后用打火机的火焰凑近它们，只以毫厘之差就要烧到那些书了。「放下枪，」他冷静地说，「所有人。否则这些书都要化成烟了。看你们怎么向老板交代。」
十二把枪的枪管直接对准他。「你敢乱来就死定了。」领袖恶狠狠地说。
「你在干什么?」伊瓦里斯特在凯手中挣扎，试图远离那赤裸裸的火焰。「你不能那样做!」
「我能，也会。」凯将他在父亲的朝廷上学来的威严全都灌注在嗓音里，展现出王室成员无与伦比的坚决与确切。「全都后退，否则你们手上只剩人、没有书，青松会拿下你们的人头。」
「我们又不是在替他办事。」领袖不屑地说。「你在提高赌注前应该先搞清楚自己手上的牌是什么才对。」
凯眨眨眼。「那就是金芝。」他稳稳地拿着打火机。
领袖耸耸肩。「从来没听过。我们替幸运乔治办事。」
凯浪费了一点时间，思考本地犯罪头目到底为什么会搅进这场混战。「那不重要。」他说，「如果不希望书被烧光，你们就给我退后。」他自己往旁边跨了一步，并拽着伊瓦里斯特一起走，朝其中一座沙岩拱门的遮蔽处前进。
「你们逃不出这里的。」领袖暗中向站在凯和伊瓦里斯特后面的人打了个信号，他们开始逼近。「老板知道这件事一定不高兴，而当乔治不高兴，没人会高兴。」
「那我们大家都有麻烦了，因为如果我们不能从这里走出去，我的老板就不高兴了。」凯说。再往旁边跨两步，他们现在已几乎站在拱门的圆弧底下。「老板们。你自己去想吧。」最后一步。「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
「所以你会停止自作聪明了?」领袖狐疑地说。
「现在。」凯掀开嘴角对伊瓦里斯特低语。
伊瓦里斯特就在等他这句话。「玻璃，破掉!」他大叫。
就在同一瞬间，凯丢下打火机，将两人都扫向地面，他压在伊瓦里斯特身上。龙不像人类那么脆弱，而他只希望自己够强悍。
他在一瞬间绷紧神经，预期会有子弹飞过来。接着落地窗碎了，窗板裂开和碎片落地的声音惊天动地，让人脑中一片空白。凯双手抱头，试图阻绝那种噪音。玻璃碎片在他四周落地，或是落地后又反弹，像致命的雨珠一样弹跳。少数几片玻璃划过他的衣服和皮肤，在他手上和脖子上割出血痕。他感觉伊瓦里斯特在自己身体底下颤抖，动弹不得而无助──几秒后，他听到幸存帮派分子的惨叫声。
当凯抬起头，发现没能活下来的人也不少。
不过如果人类盗贼笨到敢威胁他的生命，那么干脆利落地领死是适度而合理的响应方式。他认识的每条龙都会同意这说法。即使艾琳会提出一些务实的见解。大概会。
然而他看看四周之后必须承认，这场杀戮的惨烈程度有点……过分。
「快点站起来。」他边说边拉起伊瓦里斯特，并抄起一本飞出去的书。「快呀!」
伊瓦里斯特手握拳头用力塞住嘴巴，环顾这个房间──到处都是碎玻璃、倒地的尸体、血、挣扎着想站起来又摔倒的人──他脸上血色尽失。「我没有……」他刚开口又停住，好像不确定自己想否认什么。
现在没时间搞这个，但是凯实在不忍心不管这个男人脸上显而易见的痛苦。「这不是你造成的，」他说，「不是你让战况升级的。我们的任务是现在立刻阻止一切，还有救回你的女儿。你要我责怪其他龙吗?好吧。青松触发了他无法掌控的事件，帮我阻止情况恶化吧。帮我维护你的大图书馆的安全。」他直视伊瓦里斯特的眼睛。「拜托。」
伊瓦里斯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他们两人跌跌撞撞地跨出空荡荡的窗框，进入外头充满傍晚暗影的中央公园。「我们需要出租车，」凯说，「然后我们要联络艾琳……」
「如果我们可以的话。」伊瓦里斯特已振作起来了。「万一乔治也抓了她呢?」
凯龇出牙齿。「那乔治就要倒大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