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五大道──以及五十五街──向晚时分的各种声响，从敞开的阳台落地窗飘进屋内。外头天空呈现清澈的黄昏蓝，这是太阳落山后、真正的夜色又尚未降临前特有的天色。暮光像是布幕罩住纽约，等待被人掀开，让夜晚的节目登场。在这上方，在纽约上空的这个高度，你确实可以看见天空，不会被高楼大厦阻碍。
青松坐在套房里其中一张大型扶手椅中，膝上摊放着一本书。他的椅子两侧各趴着一头狼，牠们微偏着头，好像在听他念书。其他狼则散落在室内各处，有如不寻常的立体小地毯。「显然你找到她了。」他对胡说。
「并不容易，大人。」胡说，「她像是要尽可能搜集最多的地标呢。」
一丝不安沿着艾琳背部往下窜。为了凯着想，她万万不能让他们怀疑她是刻意诱导他们追踪假线索。「唔，现在我在这里。」她冷冷地说，「如果这位先生──」她用头指了指她背后的恶棍，「──能够好心把枪指向别的地方，我会很感谢。」
青松比了个手势，艾琳感觉枪口不再抵着她的肋骨。「当然，」他说，「我很庆幸不必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人类是如此脆弱的生物，即使图书馆员也不例外。」
艾琳不是聋子，她听得出青松的语气由彬彬有礼转为几乎毫不掩饰的恫吓。也许他判定已不用再隐藏了。「我们勉强能够生存。」她说，「你被偷的玉雕有没有什么消息?」
青松把书合上。「妳可能很讶异，我之前对妳并没有完全坦白。」
他深思地望着她。他身旁的两头狼抬起头看她，眼神彻底冷漠，好像牠们只是把她的身体当作肉排来目测重量。「我即将提出一项要求。听我说明对妳有好处，接受要求对妳更有好处。」
「我洗耳恭听。」艾琳客气地说。她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打开的窗玻璃映出房间的倒影。来这里的车程中坐在她两边的恶棍，现在仍待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胡走到餐具柜旁，往玻璃杯里倒水。当然，还有满地狼。拔腿开溜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如果青松即将和盘托出他在打什么主意，接下来几分钟将会非常有意思。
「我在找某本书。」青松说，「非常急着要拿到手。我原本的研究员被绑架了，但他的研究材料还在我手上。如果妳能在两天内替我找到那本书，我将衷心感谢妳。我和我的家族都会记得妳的贡献。」
艾琳不得不佩服他如何解释伊瓦里斯特下落不明一事。「绑架?」她问。
「妖精干的好事。」青松的表情凝重得像石头。「他们走到哪，哪里就受到污染。」
「所以今天早上我们见面的时候……」
「我正在追踪他们。」他承认，「他们的行迹引领我找到妳的图书馆员同事家门口。他可能是他们阴谋中的另一个受害者。不过眼下我优先关注的是找到那本书。我相信我能仰赖妳的服务。」
「但是我可能没办法在『两天内』找到你要的书，」她拖延时间，「我是图书馆员，不是行使奇迹的人。」
「只要妳尽力而为，我就满意了。」青松说。他的语气不容分辩。「妳要待在这里，胡会提供妳要的任何东西。」
「你好像预设我一定会答应。」艾琳试着揣测他的情绪，但这次狼群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我不认为妳能拒绝。如果在乎大图书馆其他仆人的健康与安全，妳就会服从我。」
「你这是在要求我打破大图书馆的中立原则。」艾琳说，愤怒使她的声音都变了。「为什么一本书竟如此重要，以致于你甘愿因为我不帮你，而与整个大图书馆作对──违反比你我的生活都存在更久的协议?」
「妳不用知道。」青松回答。他现在用上对下的态度对她说话，好像她已经屈服了。「等妳找到那本书，可以自己决定该怎么向大图书馆交代。」
他看着她等待。
但艾琳还没决定到底要怎么拒绝时，就有人敲门。
青松举起手，眼神扫向胡。「去看看。」他命令。
胡走过去开门，然后诧异地倒退一步，因为门外的人自顾自地走进房间。那两个恶棍都把手伸进外套，不过看到来者是个女人后又把手放下。青松站起身。
是金芝。
她随兴地用脚把门带上。她的金发松松地挽在头上，袖子很宽的晚宴大衣是金色丝绒材质，像朝服一样垂到地上。她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进来，有把握周遭的世界会赶上她的脚步，整理好所有混乱，准备好接收指令。「晚安，青松。」她说，「我相信你不介意我加入你们。」
艾琳全凭着扎实的训练才让微微困惑的表情牢牢固定在脸上;但她的胃就像通往大图书馆安全部门的快速电梯一样直线下坠。金芝知道艾琳是谁。如果她和青松分享这项信息，而他发现艾琳打从一开始就在骗他，那么……
「欢迎来到我的住处，虽然地方很小。」青松说。他的嗓音不带任何情绪，但狼全都醒了，用灼灼的目光盯着金芝。「我以为妳在中国呢。敢问妳为什么没带随从，独自来到这里?」
「仆人未必总是可靠，」金芝说，「而中国并没有我要找的东西。你一定也有同感，否则就不会在这里了。」她耸肩脱下大衣，让胡接过去，他不发一语地为她服务。她穿在大衣里面的曳地长礼服是看起来很舒服的金色，剪裁露出肩膀。就算没穿高跟鞋，她都比胡高出三、四公分──何况她正穿着高跟鞋，轻轻松松地就压过他的气势，像是燃烧的火焰主宰整个房间。她的目光由青松身上跳向艾琳，她瞇起眼睛。「你的同伴很有趣啊。」
「我在提供工作机会。」青松口气平板地说，「只是小事。当然，招待妳比较重要。」
「只是小事?」金芝走向一张椅子坐下来，青松也重新入座。「有鉴于我们所处的状况，我不确定我会把雇用大图书馆的仆人称作『小』事。我似乎记得我们被严禁向大图书馆求助。」
艾琳感觉她的胃慢慢地扭成好几个结。这些龙被「命令」不能找图书馆员帮忙?那么青松不光是违背了传统──他根本是直接触犯了竞赛规则。他不能容许这项信息有一丝走漏风声的机会。伊瓦里斯特把书交出去以后，绝对没办法活命。至于艾琳自己是否能活命……
而且虽然青松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但金芝刚才透露了她知道艾琳是图书馆员。真是万幸，青松有太多事要操心，艾琳感激地想。要是他察觉金芝说溜嘴，并假设她们两人勾结，那么这局面所残存的文明性也会消失殆尽。
「我不是向他们求助。」青松轻蔑地说。他向胡比了个手势，后者无声无息地走去替他倒水，并将第二杯水端给金芝。「我是在命令他们。这是不同的。」
金芝伸出手指指着艾琳。「那她接受为你服务了吗?」
青松的嘴巴微微抿紧。「这个叫玛格莉特的图书馆员正准备向我输诚。」他说。
金芝缓缓张开嘴唇微笑。她接过胡手中的杯子，转向艾琳。「真有意思。也许我也该要求她为我服务，我能提供很好的条件。」
她猜到青松不知道我是谁。艾琳感觉譬喻上的断崖就在她面前张开大口。而她要利用这一点。
「试图偷走我的仆人可说是无礼至极。」青松冷冷地说。但他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一招。
金芝笑了。「青松，要不是我这么了解你，我都要可怜你了呢。我爱向她提出什么条件都随我高兴。还是你要把我丢出去?」
青松空着的手用力握紧椅子扶手，不过他没有回应。显然高阶龙族之间的应对守则阻止他采取那种行动。他很快地瞥了胡一眼，胡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肩膀作为响应;他们充分完成了一问一答，包括询问：「你能想到任何办法吗?」以及回应：「我们拿她没辙。」胡或许是仆人，不过看来青松非常信任他的意见。
「那好吧。」金芝转向艾琳。「玛格莉特。」她念出这个名字时好像它是一坨蜂蜜，每个音节都拖得长长的。「我不确定青松提供妳什么条件，但我想我能提供更多。外加我个人的感谢，以及我能保证妳的安全。」
「我的安全?」艾琳打破沉默问道。
「首先，保护妳不受这个房间其余人士的伤害。」她的微笑正如凯在一天前的评论──极度优雅。「妳一定知道妳现在处境很危险吧。」
「相信我，女士。」艾琳说，「我非常清楚。」
「那为什么还要犹豫?」
「也许是因为她不是被吓大的。」青松说。
「威胁她的可不是我。」金芝回答。这次蜂蜜底下隐隐有丝毒液。「她有危险，但不是我造成的。」
「理性的男人会控制自己的脾气。」青松说，「虽然她拒绝可能会让我生气，我也不会表现得像个孩子。」
不知为何，这话让金芝抽搐了一下，她全身变得僵硬，手中的杯子裂开。水沿着她短暂浮现鳞片纹路的手指流下来。「显然你除了沉溺在过去的羞辱里没有别的事好做。」
「而显然妳除了重复过去的羞辱也没有别的事好做。」青松的语气很恶毒。
艾琳望向窗玻璃上的倒影。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仍保持同样姿势，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在青松和金芝身上，而不是在她身上。那对唇枪舌剑的男女暂时也没在看她。
不幸的是，那两条龙迟早会重新望向她，要她给个答案。
她应该害怕才对，她应该吓坏了。但她体内升起一股怒火。如果金芝想要和青松一样玩「利用图书馆员」的把戏，那么金芝将得到完全一样的待遇。是他们自己要违背竞赛的宝贵规定，就算这么做导致他们落下被人勒索的把柄，也只能怪他们自己。该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两条龙都转头看她。「女士、先生，在继续进行之前，我想要清楚声明，大图书馆知道我在这里，也知道我在调查什么案件。你们不能直接弹一下手指就让我消失。不论你们的力量有多强大，也不论你们的家族有多尊贵。」
「我得重复说过的话吗?」青松问，「我并没有做出那种威胁。」
「我们至少该同意这房间的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在威胁我。」艾琳说。该是她扯破自己的说词，在碎片上跳舞的时候了。「还有，我不叫玛格莉特。」
金芝讶异地靠向椅背。显然她没有料到艾琳会刻意揭穿自己的假身分。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眼神传达出困惑，而不是算计。
至于青松，他反倒向前倾。他的手指抠进椅子扶手，室内各处的狼都在躁动，牠们抬起头，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艾琳。「妳对我撒谎?」他质问。他的嗓音隐含某种情绪，像是浓密森林中的风。
「我之前对你并没有完全坦白。」艾琳说。她看到他因为她用他自己说过的话来堵他而抿紧嘴唇。「我对胡也没有坦白。我来这世界是为了调查我们的一个图书馆员出了什么事，他叫伊瓦里斯特。我相信你听过这个名字?」
青松沉默不语。
艾琳感觉得出自己的语气变冷。「我们知道你和他的协议。」她看到金芝脸上短暂闪过怀疑得到证实的表情，不禁好奇她一开始是怎么听到风声的。「他和这事没关系了──暂时是。」
「和这事没关系了?」青松慢吞吞地说。
「他正在接受调查，」艾琳俯视着他，「这类调查可能牵涉甚广，譬如说会延伸到他的家族。要是调查也延伸到你的家族，那可就不妙了。因为据我所知，你违反了不少规定。」
这话杀得青松措手不及。他的手深陷进椅子扶手，它甚至发出了嘎吱声，他的指甲刺破皮革。艾琳能看到他的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闪现鳞片图案，颜色是深如冬青叶的墨绿色。他的愤怒在空气里几乎具体可感，滞重得就像地震来袭前的张力。「妳──妳竟敢威胁我的家族──」
「你必须送还人质，」艾琳打断他，「回报条件是我们不会声张你的所作所为。你不能报复他。」她上前一步，面对他的力量，她的大图书馆烙印在肩膀之间燃烧，她的愤怒则是体内更深层也更炽热的火。「这是我提出的唯一条件，我建议你接受。」
「我要知道妳的真名。」青松咆哮，他的眼睛深处闪烁着红光。「我要记在心里很久很久。」
「艾琳。」她说。她看到他瞪大眼睛。「有些人叫我艾琳‧温特斯。」
胡的左手臂从后方勾住她的喉咙，勒紧到她不能呼吸。他用空着的手抓住她的右手腕，往上扭转压在她背后，而她挣扎着呼吸，试图说话──使用语言──却失败了。
「大人，」他说，「她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