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晨曦在天空漫开，开始把周遭的世界染上色彩时，火车喀嗒喀嗒地进入纽约。艾琳望向窗外，试着接受早晨已经到来，自己得醒来的事实。乡间景色已被留在后头，富豪名流那些环绕着绿荫和围墙的郊区豪宅也是。现在火车沿着由许多平行铁轨构成的复杂图案滑行，穿过仓库和工厂区，举目所见尽是褐砖、灰砖和混凝土建筑。她往前看，能看到城市本身：早晨阳光映在高楼大厦上，让它们像银和象牙一样灿亮。大楼上几十扇窗户有如漆黑的眼睛回瞪着她。天空很清朗──在住过韦尔那个烟雾弥漫的伦敦之后，可谓异常清朗──城市在她眼前铺展开来，有如装满可能的百宝盒。
她身边凯还在睡，他的帽子盖在脸上，呼吸均匀稳定。他们四周车厢里的其他乘客纷纷苏醒，都在揉眼睛。几个女人取出粉盒补妆，重新在丰满的唇上涂上口红、往脸上扑粉。两位蓄着白胡子的年长男人收起迷你西洋棋，他们几乎下了一整夜的棋。他们用斯拉夫方言低声交谈，艾琳听不清楚。其他几组乘客开始闲聊，车厢里变吵了，三个身穿廉价时髦西装的小伙子几乎同时点起香烟，并且不屑地看着周遭世界。现在火车已开进市区，旁边是公寓和套房，距离近到她能在火车经过时望进窗里，捕捉到片段的日常生活。有个母亲在把全家人赶到早餐桌边;有个男孩拿着四四方方的相机探出窗口。
他们先前成功抵达波士顿的北方联合车站，没有被追兵逮到。可惜在凌晨时分要搭火车的人并不多，所以他们没办法融入人群。艾琳坚决地想：从好的角度看，那也表示如果有人在跟踪他们，她和凯应该会看到。所以运气不错的话，胡现在暂时跟丢了他们──不管他想抓他们做什么。
小睡几小时对于改善她的情绪发挥了戏剧性效果。不可否认，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而且需要咖啡、早餐和浴室。此外她还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只知道状况可能糟透了。然而……
火车前方出现阴森的隧道，朝下钻入纽约市地底。火车咻地一声驶入隧道，车轮的声音转为低沉，车厢内突然间变暗了，只有沿着天花板排列的电灯提供光源。这个场景让人的被害妄想症不发作也难。现在没办法下车了。艾琳发现自己看事情的角度在转变──先前她是要前往一座充满可能的城市，可是现在感觉自己被送入无路可逃的黑暗终点。
艾琳深吸一口气。在脑子里啃指甲对现况一点帮助也没有。于是她转而用手肘轻戳凯的肋骨。「我们快到中央车站了，」她轻声道，「该起床了。」
凯抬起手把帽子拉平，然后看了看周遭。「应该还要几分钟吧。」他期待地说。
「我想比你说的要更快一点。」艾琳从手提包取出她自己的粉盒，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脸。看起来还可以，绝对不值得任何人特别留意，正是她想要的。「希望我们快点办完事情，尽快回家去。」
火车终于冲进车站，从黑暗的隧道里冒出来，停在有白色瓷砖墙壁的月台边，墙上以马赛克拼贴出「中央」的大字。凯站起来，从头顶的置物架取下行李箱，然后伸手拉艾琳起身。「有优先要做的事吗?」他问。
「早餐和咖啡。」
凯点点头。他们让同车厢的几名乘客先走──艾琳并不想第一个踏上空荡荡的月台──然后跨下火车走向楼梯。
艾琳看到有警察等在那里，不愉快地吃了一惊。十几个穿蓝色制服的警员在检查鱼贯通过的乘客，他们后方则挤了一大群挥舞着相机和笔记本的男人。「我有不祥的预感。」她喃喃道。
「可能只是巧合。」凯听起来像在试着说服自己，却失败了。艾琳本来应该会担心他们突然压低音量交谈会显得可疑，但幸好──如果可以这么形容──其他乘客都突然放慢脚步，打量守株待兔的警察。这就像传说故事中荷瑞修斯守桥的场景，后面的人想要往前挤，前面又有一些人奋力往后退。
艾琳自己的好心情也像暴风雨来袭前的气压计一样直直落。但是除了回到火车上，根本无处可去。沿着月台撤退也没有意义，月台总有尽头。「如果我们靠近一点，也许可以听到他们在等谁──」
「她在那里!」其中一个警察大叫。
他指着艾琳。
艾琳第一个直觉反应是缩回人群中或躲在什么东西后面。只可惜人群──除了凯之外──正在退离她，而躲在凯后面也不算什么可行的长期策略。她尽可能装出被误认的表情。
警察组成楔形队形穿过人群，其势汹汹地射向她和凯，后头跟着一群报社记者，只见满满的绅士帽和廉价西装。其中两人已经在拍照了，相机上的闪光灯闪着刺眼光芒。艾琳举起手来遮眼睛，暗自咒骂不能用语言弄坏所有相机的事实，那样做会引来更多麻烦，一点都不值得。
警察的领袖──一个戴着厚重眼镜，帽子和外套上醒目地挂着多余穗带的过胖男人──一边走近一边举起一手。「抱歉，女士。我是纽约市警局的维纳队长。妳是英国来的珍奈特‧史密斯小姐吗?」他讲话带着标准的纽约腔。
一股寒意沿着艾琳的脊椎往下窜，并且在她的胃里安顿下来。不知怎么地，她不认为这番对话的结尾会是：「恭喜，妳是本市第一百万名访客，中了一千元奖金!」她和凯是走进麻烦中了。
「这个嘛，我是英国人没错。」她说。她知道自己的美国腔不太有说服力。「但我的名字是萝莎莉‧琼斯。」至少她的身分证明文件写的是这名字。
警察转头看一个同事。「记下来──嫌犯否认她是珍奈特‧史密斯小姐。」后方的记者纷纷振笔疾书，更多相机在闪。
「话说珍奈特‧史密斯是什么人?」艾琳质问。
「稍等一下，女士。」警察说，「稍等一下。妳介意让我看一下身分证明文件，还有妳朋友的文件吗?」
艾琳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这下凯是不能悄悄溜走了。她在手提包里捞找，当她把文件抽出来时，所有警察都紧张了一下，让她颇为不安。她从银行拿出这些文件后加以「更新」过，所以她希望它们能过关。
警察用专业的目光草草看了一眼。「女士，根据这文件，妳今年三十八岁。」
艾琳露出甜美的笑容。「那是犯罪行为吗?」
这话引起人群一阵笑声，不过不包括警方。领头的警察把文件折起，塞进他的口袋，显然不准备归还。「妳声称妳不是珍奈特‧史密斯?」
「我从没听过这个人。」
警察微微转身，让报社相机能拍到他最好看的角度。「女士，既然妳声称一无所知，珍奈特‧史密斯是英国最恶名昭彰的帮派首脑。这让我们都颇为好奇妳来纽约做什么。」
艾琳错愕地瞪着他。「我不是帮派首脑!」
「大英帝国最会收保护费的女人!」其中一个记者叫道。
「从欧陆走私白兰地!」另一人喊。
「吊袜带里有枪的女孩!」第三人应和。
突然间他们又都开始拍照。艾琳退后抵住凯，在飓风般的闪光中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还真是出师不利啊。」凯喃喃地说，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几乎听不见。他已经把帽沿压下来挡着脸了。
「想点办法啊。」艾琳有点情急地说。她被人指控过很多罪名，但是黑帮老大算是开创了新低点。虽然她绝对为了大图书馆犯下一些罪，一般而言艾琳都避免被逮捕。她甚至还没喝到咖啡呢。「你才是有可疑过往的人，你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
「否认一切，闭紧嘴巴，要求律师。」凯经验丰富地快速回答。
在噪音中没人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但警察绝对注意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女士，妳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艾琳坚定地说，「我才刚到这里而已。如果你们要给我安什么罪名的话，我要找律师。」
「女士，这我们可以替妳安排。」警察比了个手势，其他警察便过来围住艾琳和凯。「妳和妳朋友要和我们回警局。」
只要能让她远离这群嗜血的记者，艾琳几乎什么都愿意答应。「我们去了之后，你们可以搞清楚这件事吗?这其中有某种误会，而我们只想继续度假。」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凯出声力挺她，「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警察系统是怎么样，但在英国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他很会表演「义愤填膺」，艾琳心想。
维纳队长哼了一声。「是啊，当然，随便啦。我们快走吧──除非你们真的想要留下来接受采访。」
艾琳和凯被催赶着通过人群。她隐约有点遗憾走得如此匆忙，没能好好参观一下中央车站。其中一个警察负责看管他们的行李，艾琳怀疑不久之后那些行李就会被搜查，寻找……唔，寻找大英帝国最会收保护费的女人会藏在行李中的任何东西。枪?白兰地?用来贿赂的现金?如果她得解释手提包里为什么有一大卷大额钞票，场面势必有点尴尬。她压抑着想触摸颈间那个沉重吊坠盒的冲动。写着伊瓦里斯特名字的纸是她唯一不能失去的东西。
「我知道在你们英国，你们把这种警用囚车称作『黑色玛莉亚』。」其中一个警察热心地说，并协助艾琳爬上警车后座。有一块沉重的金属隔板把囚犯区和前座隔开，四周的内壁也用厚厚的钢板强化过。那个警察上了车和她坐在一起，后来凯上车时，也有他自己的贴身警察。
「的确是，」艾琳赞同，「但我从来没进过这种车。」她紧张地四处观望，在板凳式座位上缩着身子贴向凯。
他接收到暗示，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怒目瞪向警察。「我可不容许你们这样欺负我的女孩。」他傲慢地说。
「在我看来你的女孩刚才已经充分显示她能为自己发声了。」另外那个警察说，「你们别给我们惹麻烦，让我们平静地走完这段路程吧。」
警车猛地起步。车上没有窗户，但不时高速猛冲伴随着急煞，让艾琳能稍微想象他们在车流中的行进状态，不爽的汽车喇叭声则补足了想象的空白。不论在哪种文化或时代背景下，运送囚犯的交通工具都大同小异。
她轻拍凯的手。「亲爱的，我相信等我们到警察局，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派出所，女士。」第一个警察说，「我们这里讲派出所。别担心，妳很快就会入境随俗的。」
「谢谢你啊。」艾琳说，「派出所会有律师吗?」
「除非妳打算找律师才会有。」第二个警察说，「但我想妳这样的女士应该知道本地所有律师事务所的号码吧?」
艾琳被迫承认胡陷害她的工作做得真的很不错。这两个警察根本不考虑她可能只是阴错阳差下的无辜受害者。「我是来度假的。」她无助地说，「和我的男朋友一起。我只是个秘书。」
「当然、当然，」警察附和，「妳可以和队长好好长谈一番，马上就可以开始了。」
艾琳和凯互看一眼。她能在他眼中看到和自己相同的焦躁和懊恼。他们经不起耽搁，竞赛再过两、三天就要结束了，如果伊瓦里斯特在打什么歪主意，他们得在时限之内阻止他。但是逃跑只会坐实警方的怀疑，而被警方追捕会妨碍他们找出伊瓦里斯特的下落。
没多久，警车就吱地停下。他们被带下车进入一幢坚固的大楼，显然在兴建时就是以安全为目的。它试着表现宏伟，却只显得庞大而令人生畏。建筑的立面是沙岩材质，而且──在艾琳匆匆一瞥之下──上头有最近才射出的弹孔。「有人朝这里开枪吗?」她问她的护卫。
他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噢，对啊，是去年的事。女士，妳不用担心，最近帮派满安分的。我们都希望他们保持下去。」
维纳队长在入口大厅追上他们一行人。从车站一路跟来的记者在他们这群人周围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手上的笔记本已蓄势待发。这个地方显然正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警察快步穿梭在各区域之间，嗓音在高耸的天花板下发出回声。老练的男女警员坐在沉重的柜台窗口里，听访客──律师、记者、家属或被逮捕等着入监的人──娓娓道来，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这一套他们听多了。一位清洁工推着拖把穿越地板，在身后留下一道干净的地砖。这个地方散发汗味、灰尘味和咖啡味。「我要在我的办公室和史密斯小姐谈。」队长说，「巴恩斯，你和她朋友聊一聊吧。你叫什么名字?」
「罗伯特‧皮尔斯。」凯很配合地说，「你不是应该宣读我们的权利吗?」
「噢，这里有个聪明人呢。我告诉你，皮尔斯先生，只有我们逮捕你们时才要宣读权利，而我们没有逮捕你们……还没有。」
艾琳和凯意味深长地互看一眼。感觉绝对像被逮捕了。只可惜，在警队队长所有属下面前羞辱他虽然很爽，却会影响他们之后任何对谈的客观性。但真正清白的人在这个时候应该会说点什么……
「如果你叔叔听说这件事，一定会气炸了。」她对凯说，刻意装出发抖的语气，「你认为他会把这个当作现实生活的写照吗?来纽约观光的游客被误认为是著名的帮派首脑，被警方带走……」
「我希望他压根儿就不要听说。」凯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打起精神，萝莎莉。沉住气。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我们越早开始谈，你们就能越早离开。」维纳队长说。他昂首阔步走向一条小走廊，肚腩在制服底下晃动。
在他俩被带往相反的方向前，艾琳没有掩饰地又深深看了凯一眼。毕竟这很符合她扮演的角色。
进到队长办公室，除了烟味，还弥漫着某种更为昂贵的烟斗烟草味。维纳队长在他的办公桌后方坐下来，如释重负地哼了一声，然后调整眼镜。他很刻意地没请艾琳坐下。
艾琳趁着等待的时间打量四周。窗户俯瞰着底下街景，马路上已经挤满早晨的车潮。窗户上纵横交错的铁条则有点格格不入──这是预防窃贼入侵，还是防御更直接的攻击?她想起建筑外侧的弹孔。墙上挂着一些照片，是队长和不同身穿昂贵服装人士握手的照片。档案柜是沉重的钢质，看起来甚至能耐得住炸药。队长的办公桌是很好的木头材质，因为经常擦磨而闪着光泽。政治人脉、昂贵的办公家具，以及私下谈话……艾琳怀疑他的目的是收贿。
这房间里只有她、队长和另一个守在门口的警察。她敢打赌，门口那个警察对这次谈话的内容会选择性失忆。情势对她越来越有利了。
维纳队长终于把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史密斯小姐，以一个据称清白的女性来说，妳的态度真的很冷静。」
「我信任警方。」艾琳说，「我们是因为有那些记者才跟你们走，但现在你们应该可以查一些数据，看出这是某种误会了吧。还有，我不是史密斯小姐。」她固执地补上一句。
队长倾向前，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个档案夹。他把它啪地一声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妳说某种误会。」
「对。」艾琳两手一摊。「我是说，拜托，我看起来像会收保护费的女人吗?」
「妳又怎么知道会收保护费的女人看起来是怎么样呢，女士?」
「唔，我相信她穿得会比我高级。」艾琳恶狠狠地说，「我要求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对我不利的证据!」
维纳队长轻点档案夹。「女士，今天早晨，纽约市警局接到波士顿警方传来的紧急讯息。他们取得证据，知道珍奈特‧史密斯小姐从英国来到美国，他们证实她在他们的辖区活动，和当地一些帮派谈生意。然而，他们也跟踪她到火车站，知道她买了往纽约的车票。我想妳应该能理解我想说什么了吧。」
艾琳扠起手臂。「那很好啊，但还是没有理由说我就是那个叫珍奈特‧史密斯的女人。如果她在火车上，她大概趁你浪费时间堵我的时候逃走了。」
他翻开档案夹。「这就玄了，女士。因为据我所知……」他抽出一张纸转过来给艾琳看。「她绝对长得很像妳。」
那是用钢笔画的艾琳肖像，画到头部和肩膀。虽然画中她还是原本的长发，却毫无疑问是她本人。
艾琳在脑中挑选合适的反应，最后选定「惊恐而不敢置信」，反正这和她现在真实的情绪状态也没有差太多。「那──怎么──你从哪里拿来的?」
「今天早晨波士顿派快车送来的。」他靠回椅背上。「好啦，史密斯小姐，或许妳愿意解释几件事了吧。还是妳宁可坐在牢房里慢慢考虑?我可以直接告诉妳，比起外国人，我对本地的罪犯更感兴趣。所以如果妳愿意说，我很愿意听。」
否认一切没有用，承认一切会更惨。
她不能接受在牢里等待。而且万一胡拖住他们脚步的计划升级为杀人计划怎么办?
「我可以从包包里拿一样东西吗?」她说，让队长有接受贿赂的心理准备。「还有，我后面这位绅士是否……靠得住?」
维纳队长放松了。「当然可以，女士。」他说，「还有他绝对靠得住。很高兴我们现在有共识了。」
艾琳在手提包里翻找，挖出从波士顿火车站拿的传单。她上前一步，把传单递给维纳队长。他看着传单狐疑地眨眼，她用语言说：「在你的认知里，这是联邦调查局给我的授权令，也是我身为伦敦警察厅一员的证明文件。恭喜你逮到我了，队长，但恐怕这是一场卧底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