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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维林的手掌上托着一颗青石。此乃国王所赐,石面光滑,在新月的照耀下微微闪光,其中有一道细细的银灰色纹理,使得整体呈现完美无瑕的碧蓝之色。大多数青石只比葡萄大一点,而这是现存最大的一颗青石,巴库斯垂涎欲滴地告诉他,拿它换来的金子足以买下大半仑法尔。
“你听到了吗?”邓透斯的语气仍是那么沉稳,但维林注意到他眼底的肌肉微微一抽。大约一年前,他们把一大帮前来掠袭的罗纳人逼进了北边的一个箱状峡谷。罗纳人照旧拒绝投降,高唱死亡之歌,不断冲击他们的防线。这一仗相当短暂,打得丑陋不堪,激战正酣之时,邓透斯的脸部肌肉出现了异常的抽动,但他并未受什么伤。这一奇特的现象似乎总在战斗之前出现。“好像是雷声。”他笑了起来,脸部却仍在抽动。
维林把青石塞进口袋,眺望从海岸绵延而去的广袤平原,黑暗中,稀疏的荒草和低矮的树丛几不可见。看来阿尔比兰帝国北部海岸的草木并不算茂盛。在他身后,数千疆国禁卫军集结海岸,低沉的喧嚣夹杂着海浪的咆哮,还有此起彼伏的船桨划水声——仍有许多梅迪尼安战船正在向岸边驶来。在各种声音当中,他清楚地听到了黑暗中远远传来的雷鸣。
“他们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巴库斯说道,“说不准他们知道我们要来。”
“该死的梅迪尼安杂种,”邓透斯清清嗓子,往沙地上啐了一口,“我就信不过他们。”
“也许他们只是看见了我们的船队,”凯涅斯说,“八百艘船不难发现。从这里骑马到乌恩提什找来守军花不了几个钟头。”
“他们知不知道无关紧要,”维林说,“紧要的是他们要做什么,今晚咱们有的忙了。兄弟们,请归队。邓透斯,带弓手去那片高地。”他转身看着简利尔·诺林,这个曾经的落魄歌手,如今已是兵团的号手和掌旗手,“吹集结号。”
简利尔点点头,把军号拿到嘴边,吹响了紧急备战的号声。士兵们立刻响应,从所歇息的沙地里爬起来,匆忙列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不假思索便迅速地完成了指令,一千二百人只用五分钟就集结完毕。无人交谈,也无人恐慌。大多数士兵已经习以为常,新兵们则有样学样。
维林等兵团集合完毕,便一路走过去检查军容,时而颔首赞许,时而厉声斥责,批评那些铠甲松垮、头盔还未系紧的士兵。奔狼的装甲在疆国禁卫军中最为轻便,并不穿戴常见的铁胸甲和宽边头盔,只有锁子甲和内衬铁片的皮帽。全军轻装上阵,便于在地形复杂的山区和密林之中追击小股罗纳人和匪徒。
检查军容其实是柯瑞尼克军士的职责,但维林亲身实践,已成战前的固定仪式,如此一来,士兵们在投身乱战之前,得以见到将军,不至于过分关注即将到来的杀戮,同时也省去了他大发豪言的麻烦——别的将军更倾向于发表战前演说。他很清楚,士兵们之所以忠诚于他,主要是出于敬畏他越来越响的名头。他们并不喜欢这位将军,但维林坚信,他们必定誓死追随他,无论演说与否。
他在某人面前停下了脚步,此人曾是爬手加利思,如今是第三队的加利思军士。加利思潇洒地举手致敬:“老爷!”
“你要刮胡子了,军士。”
加利思咧嘴一笑。这个玩笑经常开,他什么时候都需要刮胡子。“我们要对付骑兵吗,老爷?”
维林扭头瞥了一眼,夜色沉沉,不见一物,但雷声越来越响。“是的,军士。”
“但愿他们比罗纳人好杀。”
“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走到队伍后面,简利尔·诺林等在那里,紧张兮兮地拉着唾沫星的缰绳,尽可能躲开它那口臭名昭著的大牙。唾沫星朝维林打了个响鼻,任由他骑了上去,没像往常那般烦躁地撅蹄子。以往开战之前它总是如此,不知为何,即将到来的激战反倒令它平静。虽说它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算不上听话的坐骑,但过去四年的经历证实,唾沫星的确是一匹强悍的战马。“该死的畜生。”维林说着,拍拍它的脖子。唾沫星高声嘶叫,在沙地上蹬起了蹄子。横渡艾瑞尼安海的航程中,一路颠簸,行动受限,令它受够了折磨,此时面对辽阔的平原、即将开始的战斗,它表现得很是兴奋。
在他附近还有斥候队的五十名骑手整装待发,领头的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兄弟,脸庞瘦削,容貌英俊,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看到维林,弗伦提斯挤出了一丝笑容,举手致意。维林点头还礼,努力压下涌上心头的内疚感。我应该想办法不让他来。但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把弗伦提斯留在疆国,一个武艺出众、新近正身的宗会兄弟对兵团大有助益。
简利尔·诺林飞身上马,肃立一旁。“通知全军,准备迎战骑兵。”维林对他说。号声立刻响起,三短一长。队伍当即波动起来,士兵们纷纷摸索着佩在腰间的铁蒺藜。这还是凯涅斯的主意,那时罗纳人喜欢骑矮种马冲击兵团的巡逻队,铁蒺藜效果非凡,最后使得罗纳人干脆放弃了这一战略。但这一招对阿尔比兰人有效吗?
远处的黑暗里,雷声戛然而止。维林终于看到了他们,在黎明前的天光中,隐约可见一长队骑兵,战马喷着白雾,出鞘的军刀和枪尖闪烁寒光。他粗略估算了对方的人数,着实难以高兴。
“肯定超过一千,大人。”简利尔的声音响亮且悦耳,却流露出了战前的紧张情绪。四年以来,他多次证明他在战场上英勇无畏,但杀戮之前的等待,令最坚强的心也禁不住战栗。
“接近两千,”维林嘀咕道,“而且我们还没有看到全部。”训练有素的两千多骑兵对阵一千二百步兵,此战不容乐观。维林回头看了看沙丘,希望那儿忽然露出疆国禁卫军的枪尖。他派去通知战争大臣的骑手此时应该到了,不过他怀疑艾尔·海斯提安不会那么热心增派援军。那人始终心怀不满,每当维林不幸出现在他面前,战争大臣的眼神,还有配在他断肢上的铁钩,无不流露出深深的敌意。他是否愿意输掉一场战争,只为看我死去?
阿尔比兰的骑兵停了下来,列队准备冲锋,盔甲和刀枪闪闪发光。有人高声呐喊,或是下令,或是鼓动,然后骑兵们异口同声地吼出了一个词:“SHALMASH!”
“是必胜的意思,大人,”简利尔的上唇密布汗珠,“Shalmash。我以前遇见过几个阿尔比兰人。”
“知道也好,军士。”
阿尔比兰人动了起来,三排骑兵队列齐整,先是策马小跑,然后大步慢跑,人人身穿锁子甲,头戴尖刺盔,外套白罩袍。他们纪律严明,纹丝不乱,步伐惊人的一致。维林很少见到如此齐整的骑兵队列,连疆国骑卫在阅兵场上的表现也难以匹敌。他们接近到两百步之内,一阵军号响起,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催马奋进,俯身向前,平举长枪,发起冲锋。原本齐整的队列逐渐散开,一时间刀枪如林,万马奔腾,蹄声隆隆,犹如一只巨大的铁拳打向兵团。
无须维林下令,奔狼早有类似的经验,只是敌手未有如此规模。第一排向前跨步,奋力扔出铁蒺藜,然后跪下,第二排重复这一动作,接着是第三排。前方的地面顿时铁刺林立,杀过来的骑兵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第一匹冲进五十码内的战马惨嘶一声,蹄子鲜血淋漓,随即轰然倒地,还带倒了旁边的一人一马,后面的骑手为免重蹈覆辙,纷纷扯起了缰绳。一时间或人仰马翻,或掉头惊走,阿尔比兰骑兵攻势顿挫,前进的速度大为减缓。然而,他们毕竟人马众多,冲劲仍在,全军依然杀奔兵团而来。
在维林背后的沙丘上,邓透斯正在估算放箭的时间。这几年来,弓手队发展到了两百人,而且很早就放弃了装填速度极慢的弩,全换成了宗会的强弓。弓手都是技艺高超、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的第一轮齐射至少撂倒了五十名骑手,尔后抡臂如风,箭如雨下。在接连不断的箭雨面前,阿尔比兰人攻势大减,继而止步不前,原先高傲的三列骑兵,此刻乱作一团,长枪摇晃不定,骑手暴躁如雷。
维林又向简利尔点点头,三声长号响起,这是全军冲锋的信号。阵列中爆发出一阵呐喊,四队士兵冲向前方,高举战戟砍向骑手。很多阿尔比兰人丢掉长枪,抽出军刀迎战,顿时杀声四起,金铁交鸣。维林看见巴库斯疯狂拼杀,那把骇人的双刃斧起起落落,连人带马纷纷砍翻在地。左边,凯涅斯带队斜刺里杀进了阿尔比兰人侧面,围追堵截,防止他们包抄兵团的侧翼。
维林老练地观察交战双方,等待必然出现的转折点,届时,必有一方势起,一方势衰。他见过太多次了,士兵们拼杀起来貌似悍不畏死,不知为何便突然掉头逃窜,似有直觉告诉他们即将战败。眼看着身穿白罩袍的阿尔比兰骑兵不顾坐骑毙亡、箭如雨下,依然凶猛地劈砍奔狼,维林有种预感,此战不会出现一方溃败的局面。这帮家伙作战果敢,严守纪律,如果他没判断错,他们已经有了奋战到死的觉悟。兵团杀敌不少,但依然寡不敌众,阿尔比兰人在右翼逐步占据上风,伊尼什兄弟的队伍渐渐不支,骑手们强行策马冲进人群,劈砍招架不住的步兵。邓透斯带领的弓手仍在放箭,攻势不减,但他们的箭矢很快就会耗尽,而阿尔比兰人依然人多势众。
维林又一次回头看去,沙丘上仍没有援军的身影。这一仗我要是活下来,就去杀了艾尔·海斯提安。他拔出剑,扫视战场,发现一群阿尔比兰人的中央高高地竖着一杆旌旗,蓝绸上绣有银色车轮的纹章,旗子迎风招展。他一摆手,唤过弗伦提斯,然后举剑指向那面旌旗。弗伦提斯点点头,拔出剑来,一声号令,所有人持剑待命。
“跟紧点。”维林嘱咐简利尔,然后催促唾沫星飞奔而去。弗伦提斯带领斥候队紧随其后。他们绕过了伊尼什兄弟摇摇欲退的队伍,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至于太早卷入战斗,然后突然掉转头去,杀向暴露出来的阿尔比兰军侧翼。五十对阵两千。然而,只要找到了正确的血管,蝰蛇也能杀死公牛。
他杀死的第一个阿尔比兰人身材强壮,肤色黝黑,头盔的护颚底下露出修饰齐整的胡子。此人骑术高超,剑法精湛,见维林冲过来,他敏捷地驭马旋身,举刀格挡的姿势无懈可击,可星银闪耀的剑刃将他的胳膊齐肘斩断。唾沫星一跃而起,啃咬阿尔比兰人的坐骑,见骑手摔下马鞍,又扬起蹄子踩踏,那人的断肢喷出一股股黑血。维林飞驰向前,砍倒第二名骑手,先猛砍他的腿部,接着削向脸部,此人翻身坠马,下巴吊在脑袋上晃悠,喊不出声,只有汩汩的鲜血从嘴里涌出。第三名骑手疾速冲来,长枪平举,铁青的脸庞满是怒火和杀气。维林勒住唾沫星,在马鞍上侧身一拧,枪尖擦身而过,他举剑挥下,砍进对方坐骑的脖子。那畜生倒在血泊之中,骑手摔出了马鞍,赶紧爬起来,抽出军刀。唾沫星再次跃起,一蹄子蹬去,阿尔比兰人当即人事不省,头盔也远远飞出。
维林暂且停手,估算此次进攻对战局造成的影响。旁边的弗伦提斯一剑捅穿了一个落马的阿尔比兰人,与此同时,斥候队在敌人聚集之处杀出一条血路,不过他看到战场中有三具穿着蓝色罩袍的尸体。他又望向伊尼什兄弟的队伍,发现队列已然稳固,在阿尔比兰人冲势锐减的同时,兵团的阵线逐渐拉直了。
弗伦提斯大喊起来,把维林的注意力拉回到战场上。有个阿尔比兰人手持军刀,策马冲来,接着突然身子一歪,斜挂在鞍上,原来是后方沙丘上的兵团弓手一箭射穿了他的胸膛。不过,那人的战马仍在前进,瞪着惊恐的眼睛,冲向唾沫星的侧腹,这一撞,双方都倒在了地上。
唾沫星飞快地站起来,愤怒地打着响鼻,对撞倒它的马又踢又咬,那匹惊马转身逃跑,它旋即追了上去。一个骑着灰色公马的阿尔比兰人持刀刺来,快若闪电,维林堪堪躲开,只有招架之力,直到弗伦提斯策马冲过来砍倒了那家伙。“等着,兄弟!”战场喧闹,他只有高声叫喊,同时拉紧缰绳,准备下马。“骑我的马!”
“你别下马!”维林喊道,又指向阿尔比兰队伍当中高高飘扬的旌旗,“接着杀!”
“可是,兄弟——”
“快去!”听到命令中不容置疑的语气,年轻的兄弟犹豫片刻,只好转身骑走,冲进了战场的漩涡。
维林四下环顾,发现简利尔也下马了,他的战马倒在一旁,已然死亡。歌手的腿部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他撑着军旗,吃力地砍杀靠近的阿尔比兰人。维林狂奔过去,躲开刺来的枪尖,抬手就是一枚飞刀射了出去——那名骑手高举军刀正要砍向简利尔,寒光直插他的脸膛,那人当即逃开。
“简利尔!”没等他倒下,维林一把扶住他,发现他肤色苍白,面孔扭曲,痛苦不堪。
“对不起,大人,”简利尔说,“骑不了您那么快……”
一个阿尔比兰人逼过来,长枪刺下,维林猛地把简利尔拉到一边。枪尖插进土里,维林一剑砍断枪身,接着反扫过去,削断了骑手的腿,同时抓过对方坐骑的缰绳握紧,制住这头畜生,任由那名骑手惨叫着摔下马鞍。他尽可能安抚受惊的战马,然后把简利尔扶了上去。“回沙滩去,”他下令,“找吉尔玛姐妹。”他用剑身一拍马腹,战马立刻飞奔起来,载着摇摇欲坠的歌手穿过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战场。
维林拿起旌旗,笔直地插进土里,奔狼的纹章在刚猛的晨风中呼啦啦地飞扬。护旗,他想着,居然不合时宜地露出了微笑。不正是团战试炼吗?
大约二十码开外,阿尔比兰的队列忽然一阵波动,骑手们纷纷策马转身,只见一名骑手挥舞着军刀冲了出来,同时大声发令,胯下是一匹威武雄壮的白色战马。这名骑手外罩镀有珠白珐琅的胸甲,其上用金线勾勒的圆形图案,与高高竖立在阿尔比兰人队列当中的车轮纹章一模一样。他没戴头盔,留着胡子,古铜色的脸庞满是怒容。奇怪的是,围在他身边的骑手都想要制止他,甚至有人伸手拉他的缰绳,但听白甲男子厉声呵斥,那人便顺从地缩回了手。他策马慢跑,然后站住了,挑衅地用军刀指着维林,接着一抖缰绳,直冲过来。
维林等在原地,剑尖低垂,不摇不晃,呼吸缓慢而平稳。白甲男子越来越近,龇牙咧嘴,纵声咆哮,眼中怒火腾跃。愤怒,维林想起了索利斯的话,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堂课。愤怒会害死你。若是你饱含愤怒,而对手已准备妥当,那么在你施出第一击之前,你就已经死了。
一如既往,索利斯的话总是没错。这个披挂精良白甲、跨骑威武战马的人,这个勇猛无畏、怒气冲天的人,已经死了。勇气也好,武器和盔甲也罢,统统毫无意义。在他冲过来的那一刻,他杀死了自己。
他们还跟着老疯子壬希尔宗师学了一门极其危险的课程——如何击败一个正面冲来的骑兵。“当你没有骑马,而敌人骑马的时候,他只有唯一的优势,”多年前,眼神狂野的马房总管在操场上对他们说,“那就是马。让他下马,他就跟你一样了。”接下来的一个钟头,他骑着一匹脚力奇快的猎马,绕着操场追赶他们。“下蹲,打滚!”他跟疯子一样尖声喊叫着,“下蹲,打滚!”
维林等到白甲男子的军刀仅距他一臂之遥时,闪向右侧,下蹲躲过声若雷鸣的马蹄,就地一滚,抡起剑往战马的后腿砍去。战马昂头嘶鸣,轰然倒地,血溅了他一身,白甲男子挣扎着正要起身,只见维林跃过扑腾不起的畜生,一剑扫开军刀,然后猛劈下去,珐琅胸甲登时裂为两半。白甲男子倒在地上,咳出几口血,一命呜呼。
阿尔比兰人全都停止了动作。
他们僵住了。高举的军刀悬在半空,然后软绵绵地垂了下去。正在冲锋的骑兵纷纷紧扯缰绳,瞪大眼睛瞧着这边。目睹这一幕的阿尔比兰人全都放弃了战斗,只顾着望向维林和白甲男子的尸体。甚至有人被箭射中或是被奔狼砍倒时,目光仍未移开。
维林低头看了看那具尸体,血染的胸甲上,金色车轮断为两截,在朦胧的晨曦里闪烁着暗淡的光芒。莫非是他们的某个贵族大官?
“Eruhin Mahktar!”一个阿尔比兰人跌跌撞撞地徒步走来,他捂着胳膊上的伤,泪水划过血迹斑斑的脸颊。听他的语气,不是愤怒,亦不是控诉,而是极度的绝望,维林从未听过这样的腔调。“Eruhin Mahktar!”这句陌生的话语,他未来还要听千万遍。
受伤的男人蹒跚而至,见对方手无寸铁,维林打算用剑柄的护手打昏他。可那人没有报复的意思,他一瘸一拐地走过维林身边,跌坐在白甲男子的尸体旁,哭得像孩子一样。“Eruhin ast forgallah!”他放声哀嚎。接下来的一幕令维林大为惊恐: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喉咙,然后软绵绵地趴在了白甲男子的尸体上,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
此人当场自杀,似乎解除了定住阿尔比兰人的魔咒,敌军阵列突然爆发出一阵怒号,所有的眼睛都瞪着维林,他们纷纷平举军刀和长枪,向维林靠近,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深深的仇恨。
忽然有异响传来,仿佛一千把锤子同时敲击一千块铁砧,阿尔比兰人的队列再次摇晃起来,维林看到有人被撞飞到半空中,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冲进了敌军后方。阿尔比兰人赶紧掉转马头,迎战新的对手,可太迟了,一把铮亮的铁锥已然穿透了他们的阵列。
一个全副武装的巨大身影,跨骑一匹高大的乌黑战马,碾过阿尔比兰人的轻骑,如入无人之境。他手中的钉头锤挥舞如风,连人带马一起砸死。在他身后,数百名身披铁甲的骑兵同样大开杀戒,长剑和钉头锤犹如暴风骤雨,此起彼落。阿尔比兰人怒不可遏,奋起迎击,不少骑手葬身于铁蹄之下,面对如此猛烈的进攻,无奈他们兵力不足,手中的武器也不大顶用。战斗很快结束了,阿尔比兰人死伤无数,没有一人逃走。
那个高大的人影把钉头锤挂在鞍上,驾着黑马朝维林小跑过来。然后,他收起面甲,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宽脸,断过两次的鼻梁和沟壑丛生的眼角格外醒目。
维林鞠躬致意:“见过塞洛斯领主大人。”
“维林大人。”仑法尔的封地领主环顾残酷的战场,大笑一声,“我敢打赌,你还从没像现在这么乐于见到一个仑法尔人吧,小子?”
“的确,大人。”
一名高个儿年轻骑士策马来到封地领主身边,他英俊的脸颊满是汗水和鲜血,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打量着维林,眼神中藏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达纳尔大人,”维林向他致意,“我代表我个人,以及全军将士,感谢您和您父亲及时相助。”
“还活着啊,索纳?”年轻骑士回应道,“起码国王是很高兴的。”
“闭嘴,小子!”塞洛斯厉声喝道,“抱歉,维林大人。犬子说话向来不知轻重,这要怪我们做父母的。他母亲给我生了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不是死胎,信仰保佑。”
维林留意到年轻骑士握剑的手微微抽搐,脸颊因愤怒而充血。又是一个憎恨父亲的儿子,他心想。常见的毛病。
“失陪了,大人。”他再次鞠躬,“我要去看看部下的情况。”
清晨的曙光照亮了血腥的战场,维林跨过死尸和垂死的伤者,向海滩走去。他再次掏出那颗青石,举起来对着初升的旭日,令其闪闪发亮。那天国王把青石硬塞到他手里,那天达纳尔大人恨上了他,那天莱娜公主痛哭失声。
那天,血歌默然无语。
“青石、香料和丝绸。”他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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