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渡鸦之影卷一:血歌> 第七章

第七章

秋季,他们迎来了弓术试炼。所有参加的学徒兄弟再次全员通过。不出意料,凯涅斯、诺塔和邓透斯超常发挥,而依照宗会的标准,巴库斯和维林刚刚合格。为此,他们得到了参加夏令集市的奖励。由于先前暴乱频仍,夏令集市推迟了两个月。
维林和诺塔不约而同地选择留在宗会。有传言说,乌鸦们依然怀恨在心,因此他俩实在没必要故地重游,招惹报复。另外,诺塔也不愿再到父亲被处决的地方,以免触景伤情。他们白天带上小花脸去林子里打猎,奴隶犬灵敏的嗅觉很快就领着他们找到一头鹿。诺塔在五十步开外一箭射穿了鹿的脖子。他们决定不把猎物带回宗会厨房,而是就地剥皮,当晚宿在野外。傍晚时分的林中景致格外宜人,初秋的落叶铺在地面,仿佛铜绿色的毯子,夕阳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余晖。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维林感慨道。他割下一块鹿腰肉,架到篝火上炙烤。
“让我想起了家。”诺塔说着,扔给小花脸一块肉。
维林按捺住惊讶之情。自从诺塔的父亲被处决后,他就很少提及来宗会之前的生活。“在哪儿呢?我是说你家。”
“在南方,黑伯利河岸边的百余顷领地。我父亲的宅子就在里赫湖畔。在他小的时候,那儿是一座城堡,不过他后来进行了多次改建。我家有六十多间房,马厩能养四十匹马。他还没去瓦林斯堡侍奉国王的时候,我们经常到森林里骑马。”
“他说过为国王做的是什么事吗?”
“说过很多次,他希望我耳濡目染。他说有一天我会为麦西乌斯王子效力,正如他为雅努斯王效力。担当国王的心腹谋士,是我们家族的责任。”他苦笑了一下。
“他有没有提起与梅迪尼安人的战争?”
诺塔斜睨了他一眼:“是说你父亲烧城的那次吗?他只提过一回。他说梅迪尼安人早就对我们恨之入骨,烧掉他们的城也算不了什么。再者,我们已经一再发出警告,如果他们继续骚扰我们的船只和海岸,将会得到怎样的下场。我父亲是务实的人,不大纠结于烧城这件事。”
“他没说过送你来宗会的原因,对吧?”
诺塔摇摇头。天色渐暗,火光映在他眼里闪闪发亮,英俊的脸庞在暗影中越发显得阴郁。“他说我是他儿子,他希望我加入第六宗。我记得送我来的头天晚上,他和母亲吵了一架,这很奇怪,因为他们从来不吵架,准确地说,他们根本很少说话。到了早上,母亲没来吃早餐,马车来接我时,父亲也不准我去跟她道别。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两人陷入沉默,维林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不过他觉得还是不问为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诺塔说。
“我没想什么……”
“你想了。而且你想得没错。我父亲送我来宗会,是因为你父亲送你来了。我告诉过你,他俩是死对头,不过当时我没有说出全部事实。我父亲讨厌战争大臣,可以说极其反感。有一阵子,他张口闭口都是来自贫民窟的区区一介屠夫,是如何不断地撼动他的地位。你父亲备受人民喜爱,而我父亲永远做不到这一点,这令他很是苦恼。他生来便是贵族,不是平头百姓,而你父亲是布衣出身,完全凭借实打实的功绩步步高升。你父亲送你来这里,是他效忠信仰与疆国的伟大象征,既然你父亲公然作出这样的牺牲,我父亲也别无他法。”
“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你和我一样,都是父辈的牺牲品。我思索了好几年,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他送我来,无非是为了稳固朝中的地位。”他的笑容充满讽刺,毫无幽默可言,“看来,我们那位尊贵的国王对他的表现无动于衷啊。”
我不是父亲的牺牲品。维林心想。是母亲决定送我来,目的是保护我。但他没有说出口,诺塔很可能难以接受这种说法。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片刻沉默后,诺塔问道,“如果我们没有被送进宗会,十有八九会成为敌人,跟我们父亲一样。我们的儿子也会是敌人,说不定孙子也会,世世代代皆是如此。至少宗会的生活终止了这种可能。”
“听你的意思,似乎很满意来到宗会。”
“满意?不,只是接受。这就是我目前的生活。谁又知道未来会怎样呢?”
小花脸打了个哈欠,露出两排辉映着火光的利齿,它走过来贴在维林身边,然后趴下来睡着了。维林拍拍它的肚子,在垫子上躺下,琢磨着万千繁星的各种形态,等待睡意降临。
“我……觉得欠你一笔债,兄弟。”诺塔说。
“欠债?”
“我这条命。”
维林明白诺塔是想感谢他,诺塔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维林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诺塔的父亲没有送他来宗会,他会成为怎样的人?未来的第一大臣?疆国之剑?甚至当上战争大臣?但维林不太相信的是,诺塔会仅仅为了战胜对手,送走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终于开口了,“不过我觉得你有很多机会还债。”
***
宗会生活有一点很古怪,随着年龄增长,训练越发艰苦。他们对技艺的精进如同磨剑,必须不断地打磨,才能锋利无匹。秋去冬来,剑术练习的时间先是翻倍,接着变成三倍,最后占据了一整天。索利斯宗师成了他们唯一的宗师,其他宗师则从他们的生活中退场,教导年幼的兄弟们去了。剑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原因很明显,明年将会迎来最终的剑术试炼,他们将对战三个持剑的罪犯,不成功,便成仁。
剑术训练从早上七点开始,持续一整天,中途只有短暂的进餐时间,以及作为调剂的弓术或马术复习。早上一来,索利斯便示范一套剑招,快若闪电地突刺、闪避、格挡,全在区区几步之内完成,然后命令他们照着样子来一遍。谁出了差池,就得绕着操场全速冲刺。下午,索利斯要他们换成木剑对战,导致他们身上的瘀伤以惊人的速度增多。
维林自知在兄弟中剑术最好。邓透斯精通射箭,巴库斯徒手无敌,诺塔是最好的骑手,凯涅斯对野外的熟悉堪比野狼,但论剑术,唯他独尊。他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剑似乎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手臂的延伸。在战斗中,这种人剑合一的默契使得他耳聪目明,轻易便能识破对方尚未出手的招式,接下势难抵挡的攻击,找到突破防御的办法。没过多久,索利斯宗师就不再安排他与兄弟们过招了。
“从现在开始,你跟我对打。”他对维林说,两人执剑相对。
“荣幸之至,宗师大人。”维林说。
但听一声脆响,索利斯的剑击中了他的手腕,维林的木头武器脱手飞出。他急忙后撤,不料索利斯快如电光石火,梣木短棍重重地打在他的腰腹之间。维林顿觉喘不过气来,摔倒在地。
“无论何时都应当重视对手,”索利斯对众人说道,此时维林胃里翻江倒海,拼命忍着没吐出来,“但也别重视过头。”
***
随着寒冬降临,弗伦提斯即将参加野外试炼,兄弟们在院子里为他送行,还附送了几句金玉良言。
“别进洞。”诺塔说。
“不管找到什么都杀了吃。”凯涅斯告诉他。
“燧石不能掉。”邓透斯提醒。
“如果遇上暴风雪,”维林说,“躲在掩体里,别听风声。”
只有巴库斯什么都没说。他曾在试炼中发现叶尼斯的尸体,那情景历历在目,于是他轻轻地拍了拍弗伦提斯的肩膀,算是告别。
“我盼了好久,”弗伦提斯掂了掂包裹,快活地说,“出去五天,不用训练,不挨杖子。我等不及啦。”
“是又冷又饿的五天。”诺塔提醒他。
弗伦提斯耸耸肩:“以前也挨饿受冻,我应该很快就习惯了。”
在维林看来,弗伦提斯进宗会这两年强壮了很多,个头比得上凯涅斯,肩膀也日渐宽阔。相比体格,性格的变化更大,过去那个喜欢满嘴牢骚的小男孩不见了,如今的他总是信心十足地迎接每一项挑战。他毫无意外地成为组里的领袖,但他改不掉火爆的性子,动不动就打人。
他们目送弗伦提斯等人登上马车。胡提尔宗师一甩缰绳,驾车出了大门,弗伦提斯咧嘴而笑,不断地朝他们挥手。
“他能通过。”凯涅斯安慰维林。
“那是一定的,”邓透斯说,“他是那种回来时比出发前还胖的家伙。”
***
这几天似乎格外漫长,他们除了反复操练,便是消肿化瘀,而维林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担心弗伦提斯,忧虑日渐加重。到那孩子出发后第四天,他满脑子挂念,连剑术也迟钝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竟也毫无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是脑子里的一块愈来愈浓重的阴影,又像迷失在记忆中的一段旋律,絮絮叨叨,不停不歇。
等到第五天,他裹着斗篷在宗会门前徘徊,往暮色中张望,希望看到马车载着弗伦提斯平安归来。
“在这儿干什么?”诺塔问道,冬夜严寒刺骨,冻得他脸都变了形。兄弟们都回塔楼去了,今天的训练着实严酷,可谓前所未有,导致他们处理完伤口才去吃晚饭。
“我在等弗伦提斯,”维林回答,“冷的话你就回去。”
“我又没喊冷。”诺塔咕哝着,没挪身子。
终于,当夜幕降临,澄澈的天空亮出点点繁星,那辆马车驶进了他们的视野。胡提尔宗师驾车进了大门,车上坐着四个学徒兄弟,比五天前出发时少了三个。不等马蹄脆生生地踏上庭院的鹅卵石地,维林就知道车上没有弗伦提斯。
“他人呢?”等胡提尔宗师拉住缰绳,维林上前问道。
胡提尔宗师没有责怪他无礼,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不在。”宗师边说边爬下马车,“我要去见宗老。你就待在这儿。”说完就跺跺脚走向宗老的房间。维林站在原地熬了足足十秒,才匆匆跟上去。
过了好几分钟,胡提尔宗师终于走出宗老的房间,经过维林身边时目不斜视,也不理会他的问题。宗老的房门紧紧关闭,维林忍不住走上前去,伸手便要敲。
“别!”诺塔抓住他的手腕,“你疯了吗?”
“我要知道怎么回事。”
“你必须等着。”
“等什么?等他们什么都不说?等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米凯尔和叶尼斯一样?烧一堆火,说两句话,我们的一个兄弟就不见了,被我们遗忘了。”
“野外试炼很残酷,兄弟……”
“对他不算!对他来说只是小菜……”
“你并不知道。你不知道宗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饥饿和寒冷打不倒他。他很强壮。”
“他再有力量,也只是个小男孩。当年他们把我们送到又黑又冷的地方自生自灭时,我们也就这么小。”
维林甩开诺塔的手,沮丧地抓着头发:“他从来就不是小男孩。”
他们听到走道里传来靴子撞击地板的声响,抬头发现索利斯宗师正大步走来。“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他站在宗老的房门前问道。
“等我们兄弟的消息,宗师大人。”维林平心静气地回答。
索利斯眼中的怒意稍纵即逝,他握住门把手,说道:“那就等吧。”然后走了进去。
虽然只是五分钟,可仿佛有一小时那么漫长。突然,门打开了,索利斯宗师一晃头,示意他们进去。宗老坐在桌子后面,那张长脸仍然没有表情,但维林从射来的目光中,看出宗老正在算计什么,即将谈到的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
“维林兄弟,”他说,“你知道弗伦提斯兄弟在宗会之外是否有什么敌人?”
敌人……维林的心猛然一沉。那人找到他了。而我没能保护他。“有一个人,宗老大人,”他沉声答道,语气极为哀伤,“瓦林斯堡的黑帮头目。弗伦提斯兄弟在进宗会前,用飞刀扎了那人的眼睛。我听说他一直怀恨在心。”
索利斯宗师恼怒地哼了一声,而诺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你从来没有想过,”宗老说,“将这一情况告知我或索利斯宗师吗?”
维林摇摇头,木然地沉默。
“你这个自大的蠢货。”索利斯宗师一针见血。
“宗师大人说得是。”
“木已成舟,”宗老说,“你是否知道,那个独眼男人会把我们的兄弟带去哪里吗?”
维林猛然抬头:“他还活着吗?”
“胡提尔宗师找到了一具尸体,不是弗伦提斯兄弟,但这个可怜人的胸口插着一把本宗使用的猎刀。从现场的痕迹来看,搏斗很激烈,有好几处血迹,但找不到弗伦提斯兄弟。”
那些家伙知道他在这里。还以为独眼的爪牙找不到他,这种想法太愚蠢了。他们肯定跟踪过马车,然后活捉了弗伦提斯。维林想起爬手加利思的话:独眼放话了,只要逮到他,就活剥他的皮,慢慢儿地剥上一年……
“我去救他,”维林对宗老说,语气笃定而冰冷,“我要杀了抓走他的人,带他回宗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宗老扫了一眼索利斯宗师。
“你有什么需要的?”索利斯问。
“外出半天,带上我的兄弟们,还有我的狗。”
***
小花脸心甘情愿地随他们来到城门。它最初因为出了宗会大宅而撒起了欢,但见到气氛过于沉重,便也识趣地缄默下来。它似乎明白担负的是何等责任,嗅了嗅兄弟们在弗伦提斯床下找到的袜子,吠了一声便往大门冲去。他们赶紧发足狂奔,尽力不跟丢。奴隶犬以惊人的速度带他们七弯八拐地穿行于背街小巷,不出维林意料,他们很快便来到了城南。
街道大多冷冷清清,只有各色醉鬼和妓女。看见五个第六宗兄弟跟着一只庞然大狗狂奔而来,很多人赶紧挪了地方。终于,小花脸收住脚步,紧张地站着不动,它这样的表现通常意味着发现了猎物。循着它的鼻头所指看去,有一家坐落在阴森巷道里的店子,门上的招牌写着“黑猪酒馆”,窗内透出昏暗的灯光,粗声粗气的醉话和笑声飘进他们的耳朵。
小花脸发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吼。
维林跪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别动。”他下令。
他们往店子里走去时,猎犬哀伤地呜咽了一声,但果然没有动。
“什么计划?”他们走到门前站住,邓透斯发问。
“我认为直接问他们弗伦提斯在哪儿,”维林回答,“然后就能知道。除非我们自视过高了。”
他们刚一现身,酒馆内的欢声笑语便戛然而止。满屋子的酒客纷纷侧目,他们的面孔大多饱经沧桑,肮脏不堪,夹杂着恐惧和厌恶的神色。吧台后面那个膀阔腰圆的光头大汉看到他们,显然不大高兴。
“晚上好,先生!”诺塔打着招呼,往吧台走去,“你这地方不赖啊。”
“这里不欢迎宗会的人。”店主说道,维林注意到他唇上渗出了薄薄一层汗水。“你们不该进来,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
“噢,别担心,好伙计。”诺塔拍拍那人的肩膀,“我们不想找麻烦,只想找我们的兄弟,就是几年前一刀把你们老大的眼睛扎了的那个。只要你好好配合,说出他在哪儿,我们保证不杀你,也不杀你这些老主顾。”
人群中响起恼怒的抗议声,店主舔了舔嘴唇,满是汗水的光头闪闪发亮。他极快地往右边瞟了一眼,然后定睛看着诺塔。“这里没有宗会的兄弟。”他说。
诺塔露出了最为迷人的笑容:“噢,求你别这样。你晓不晓得,一个人被开膛破肚了还能活好几个钟头呢,当然,疼是难免的。”
维林循着店主匆匆一瞥的方向望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只看见那些酒客们正紧张兮兮地挪着脚,还有遍布灰尘的地板。不过,壁炉旁边有一块地板相对干净,大约一码见方。当他迈步向前打算看个清楚时,一个男人从桌边站了起来。此人浑身肌肉虬结,指节粗大,一望便知是打斗的好手。
“你们以为这是哪儿——”
维林脚步不停,一拳击中他的喉咙,那人顿时倒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喘不过气来。酒客们恼怒地咕哝着,纷纷起身,座椅与地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维林蹲下身子,检查那块洁净的地板,很快发现这其实是一扇活板门。好手艺,他心里想着,伸手摸索结合处。
“你们无权这么干!”店主直起身子大喊,“你们闯进来威胁我们,还殴打主顾!这可不行。”
酒馆里的主顾们异口同声地怒吼,大多数人已站起身来,不少亮出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和棍棒。
“宗会杂种!”有人一边把弄着宽刃小刀,一边破口大骂,“来错地方了,非灭灭你们的威风不可!”
诺塔的剑瞬间出鞘,那人眼睁睁地瞧着自个儿手指齐断,小刀当啷坠地。
“没必要说这种脏话,先生。”诺塔厉声警告他。
人群稍稍退了半步,一时间酒馆内寂静无声,只有那刀子手捂着残肢的惨嚎,还有被维林击倒在地的打手刺耳的喘息。他们害怕了,维林从他们的脸上读出这个结论,但还不至于吓跑,毕竟他们人多势众。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一声尖利而响亮的唿哨。他原以为小花脸会从正门进来,可奴隶犬显然没把窗户放在眼里——随着玻璃炸得满屋子都是,一坨黑乎乎的大肉团子飞到酒馆中央,然后张口乱咬身边的倒霉蛋。
不过几秒钟,酒馆没人了,除了两个受伤的酒客,再就是店主。他抓着一根粗大的棍子,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吓得不轻。
“你怎么不走?”邓透斯问他。
“我如果不反抗就跑,他非要了我的命不可。”光头男人回答。
“独眼活不到明天早上,”维林向他保证,“滚出去吧。”
店主紧张兮兮地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丢下棍子,从后门逃了。
“巴库斯,”维林说,“过来帮把手。”
他们把猎刀插进地板与活板门之间的缝隙里,将其撬开,露出一个地洞。从洞口下望,底下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地窖。维林看见下方的石头地板上有火光跳跃,窖底约莫有十步之深,于是往后退了一步,抽剑出鞘,打算跳下去。然而小花脸捕捉到了气味,便丝毫没有磨蹭的道理,它从维林身边一掠而过,消失在地洞里。一两秒钟过后,惊叫和惨嚎传来,其中夹杂着小花脸的怒吼,显然它发现了几个敌人。
“它给不给我们留活口啊?”巴库斯不满地说。
维林跳进地洞,落地后一个翻滚,起身举剑。兄弟们接二连三跳了下来。地窖很大,少说宽二十步,墙上插着火把,有条地道往右边延伸。地窖里横着两具尸体,都是彪形大汉,喉头破开,小花脸正蹲在其中一具上,舔着血糊糊的喉咙。见维林跟上来,它吠了一声,冲进地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还能闻到味儿。”维林从墙上取下一支火把,跟着奴隶犬追上去。
地道似乎永无尽头,不过他们也就追着小花脸跑了几分钟而已,随后便来到一间宽敞的房子。这座建筑显然有些年头了,四面精美的墙砖在高处会聚,形成造型优雅的穹顶。一条石阶小道通向一处圆形的浅池,池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橡木餐桌,各式各样不搭调的金银器皿放在桌上。有六个人围坐桌边,手里拿着牌,面前堆放着许多钱币。他们瞪着维林和小花脸,神情错愕。
“信仰在上,你们是什么人?”其中的高个子问道。此人脸色苍白,维林注意到他身旁的椅子上搁着一把上膛的弩弓。另外五人身边也都放着剑或战斧。
“我兄弟人呢?”维林问。
说话那人打量完维林,又看了看小花脸,发现奴隶犬口中沾血,接着又见巴库斯等人从地道中钻出来,脸色愈加苍白。
“你来错地方了,兄弟。”高个子说话时止不住地打颤,维林认为他已经尽力掩饰恐惧了,“独眼不喜欢——”他说着便摸向弩弓。小花脸獠牙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桌子,咬住高个子的喉咙,失控的弩箭射向房顶。其他五人纷纷起身拿兵器,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害怕,却没有逃跑的意思。维林认为没必要再费口舌了。
与他对峙的是个壮实的家伙,那人打算玩个声东击西,挥斧上劈,但动作实在太慢,还没来得及挥起战斧,维林的剑尖就刺进了脖子。他瞪着穿颈而过的利剑,眼球鼓胀,鲜血自口中涌出。维林抽出剑,任他倒地抽搐。
他转过身,发现兄弟们已经解决了余下的四个。巴库斯面色铁青,正在所杀之人的衣衫上擦拭剑身,浓稠的血在地砖上汇聚成小池。邓透斯跪在地上,从敌人的胸膛里拔出飞刀,维林觉得他正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诺塔低头瞪着他杀死的那个人,仿佛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任由鲜血顺着低垂的剑尖下滴。只有凯涅斯不受影响,他抖掉剑上的血,照着尸体踢了几脚,以确定对方死透了。维林知道凯涅斯以前杀过人,但见兄弟如此冷静,他还是有些不适。难道我不是兄弟当中唯一的冷血杀手吗?他心想。
小花脸最后一拧高个子的脖颈,只听颈骨传来一声脆响。它放开尸体,在房间里跑了一圈,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弗伦提斯的气味。
“这座老房子很有意思。”凯涅斯张望着,走到一根直通穹顶的柱子旁,伸手抚摸柱身。“真是精美,非常精美,现在很难在城里见到这么好的工艺了。这地方相当古老。”
“我还以为是下水道的什么地方。”邓透斯闷闷地说。他背对杀掉的人,紧紧抱着胳膊,浑身打着寒战。
“当然不是,”凯涅斯说,“绝对不是下水道,我敢肯定。瞧这儿的图案。”他指着嵌在柱身里的怪异石雕。“书和鹅毛笔,古时候是第三宗的象征,很早就废弃不用了。这个地方可以追溯到城市始建之初,也就是信仰刚刚诞生的时候。”
维林原本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小花脸身上,这时也被凯涅斯的话吸引了。他环视房间四周,发现支撑穹顶的柱子有七根,每一根的底座上都有石雕。“以前有七个。”他低语道。
“没错!”凯涅斯兴奋地说,他挨个儿查看每一根柱子,“七根柱子。这就是证据,兄弟。以前有七个。”
“你们瞎扯什么呢?”诺塔问道。他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和邓透斯恰恰相反,他的目光似乎无法从敌人的尸体上移开,手里的剑依然沾满血污。
“七根柱子,”凯涅斯回答,“七个宗会。这是一座祭拜信仰的古老庙宇。”他在一根柱子旁站住,细看底座的石雕,“蛇和高脚杯。我敢打赌,这是第七宗的象征。”
“第七宗?”诺塔的目光终于从尸体上移走,“根本没有第七宗。”
“现在是没有了,”凯涅斯解释道,“但以前……”
“改天再讲故事,兄弟。”维林对他说,然后扭头提醒诺塔,“再不擦掉血,剑就锈了。”
巴库斯正翻看桌上堆积成山的物件,双手游荡在金银器皿当中。“好东西啊,”他羡慕地说,“早知道该带只麻袋来。”
“不知道这都是从哪儿搞来的。”邓透斯说着,拿起一个雕工精美的银盘。
“偷来的。”维林说,“看上的就拿走,但不要影响行动。”
小花脸吠了一声,鼻头对着维林左边的一面墙。巴库斯上前查看,举起拳头砸了几下:“就是墙。”
小花脸跳来跳去地嗅着墙底,爪子刨掉了好些泥浆。
“或许是一扇暗门。”凯涅斯走上前,摸索墙壁的边缘,“应该有根门闩或者把手。”
维林从他杀掉的那人手里取过斧头,走到墙边,一斧头猛劈下去。就这样,他不断地劈砍,墙面终于露出一个小洞。小花脸又狂吠起来,不过维林不需要奴隶犬提醒,也知道墙那边有什么了——他闻到了那种腥甜、腐臭、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和凯涅斯交换了眼神,在朋友的眼中,他看到了同情。
弗伦提斯……我想当兄弟……我想跟你一样……
他更加用力地劈砍,红色砖屑和灰色泥浆如烟似雾,从墙体内迸射而出。兄弟们也抄起能用的家伙过来帮忙,巴库斯从敌人那里找到一把手斧,邓透斯提来一条椅腿。很快,墙上的洞大到足够他们钻进去了。
面前的房间十分狭长,墙上火把的光照亮了噩梦般的场景。
“信仰啊!”巴库斯惊叫道。
一具尸体悬在半空,足踝戴着脚镣,胳膊则被皮带束在胸前,灰白的皮肉松松垮垮,显然已挂了不少时日。尸体的脖颈开了一条大口子,足以说明此人的死因。他的正下方摆着一个碗,里面有干涸的黑色血迹。房里还挂有另外五具尸体,喉咙全被割开,个个下方都有碗。气流涌进墙内,推着他们的尸体轻轻摆动,恶臭扑面而来。小花脸闻到满屋子的腐臭,不禁皱起鼻头,贴着墙边,尽可能地远离尸体。邓透斯找了个角落呕吐起来。维林压抑着呕吐的冲动,鼓足勇气挨个儿查看几具尸体的面孔,发现全都不认识。
“这是怎么回事?”巴库斯虽然觉得恶心,却也十分好奇,“你先前说他就是个江洋大盗。”
“看来是个志向远大的江洋大盗。”诺塔说道。
“这跟偷盗没什么关系,”凯涅斯轻声说道,他正凑近观察一具尸体,“是……为别的事情。”继而,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污血斑斑的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是什么……”诺塔刚要发问,维林一抬手,压住了他的话头。
“听!”他低声说。
那声音极其微弱怪异,是个男人在吟诵什么,吐字不清,不是本国语言。维林循着声音找到一处壁龛,原来这儿有扇虚掩的门。他低垂剑身,用脚尖点开门,眼前又出现了一间房。这间房是从岩石里生生凿出来的,房内满是耀眼的火光和摇曳的黑影,眼前的一幕情景,差点令维林惊呼出声。
弗伦提斯被绑在一根木架子上,身后是熊熊烈火。他的嘴被塞得死死的,全身赤裸,刀伤遍体可见,竟组成了某种奇异的图案,鲜血恣意地淌过他的身子。他两眼圆睁,炯炯有神,满是怒火,见到维林,那双眼睛瞪得更圆了。
弗伦提斯身边站着一个持刀的男人。此人上身赤裸,胳臂粗壮,满脸横肉,显然是悍勇之徒。他仅有一只眼睛,空眼窝里塞了一块乌黑光润的石头,当他转身面对维林时,那石头反射出赤红的星火。“啊,”他说,“你肯定就是导师了。”
维林从来没有过主动杀人的欲望,没有过嗜血的冲动。然而此时此刻,杀人的激情在他内心翻滚,愤怒之歌淹没了全部理智。他握紧剑柄,往前冲去……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搞不懂为何四肢突然麻痹,一眨眼的工夫,他便仰面躺在地上,只觉得胸口窒息,五指一松,长剑咣当坠地。他感觉手脚冰冷僵硬,想要站起来,却没法借力支撑,像个不省人事的醉汉胡乱踢打。这时,独眼男人从弗伦提斯身边走过来,那把染血的小刀在火光中泛着黄澄澄的光芒。
“喂!”巴库斯大叫着,跟兄弟们一起冲了上去,“受死吧,独眼!”
独眼男人举起手,只是一个随意的手势,竟然凭空冒出一道火墙,拦在维林的兄弟们面前,逼得众人纷纷退后。火墙隔断了房间,从地面烧到屋顶,翻滚的火舌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我喜欢火,”独眼男人说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转过来面对维林,“火舞的样子特别美,你不觉得吗?”
维林试图从斗篷里取出猎刀,但他的手不听使唤,只是无法控制地颤抖。
“你很强壮,”独眼男人说道,“一般人完全不能动弹。”他回头看了一眼弗伦提斯,那孩子瞪着眼睛,鲜血淌个不停,赤裸的身体正拼尽全力地挣扎。
“你为了他而来,”独眼男人继续说道,“他说你就是要来杀掉我的人。艾尔·索纳,黑鹰斗士,刺客杀手,战争大臣的崽子。我听说过你,你听说过我吗?”他露出悲伤的笑容。
维林不由自主地啐了一口唾沫,正吐在独眼男人的靴子上。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来你知道我。你都听说了什么?我是江洋大盗?盗贼头子?当然没错了,但这不是全部的答案。毫无疑问,你既然来了,必定杀了我好几个手下。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不逃跑?为什么他们更害怕的是我,而不是你呢?”
独眼男人蹲下来,凑近维林,嘶声说道:“你带着剑,带着兄弟,带着狗儿,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却不知道这一切毫无意义。”
他侧过脸,给维林看眼窝里的黑石:“如果你以为这是我的不幸,倒也情有可原。可事实上,这是一份礼物啊,一份妙不可言的礼物,我应该谢谢你的小兄弟才是。噢,是他给了我力量,使我得以凌驾于全城的恶人之上。我当上了盗贼和刺客的国王,我拿纯银打造的餐盘吃饭,我玩弄最可口的妓女玩到欲念全无。我拥有了男人所渴望的一切,却还有一件事始终忘不掉,令我寝食难安……”他站起身,走向弗伦提斯,“那便是一个低贱的小杂种刺瞎我眼睛的痛苦。”
弗伦提斯拼命地挣扎,他的面孔因愤怒和仇恨而扭曲。虽然他被堵住嘴,却仍试图发声,维林隐隐听见他含糊的咒骂。
“他宁死不说,”独眼男人扭头对维林说,“你理应为他骄傲。他不肯说出你们宗会的秘密,不过既然你们亲自来了,我的问题想必是能够解答的。”他提刀对准弗伦提斯的胸膛,刺进半寸之深,然后斜着拉出一道伤口。弗伦提斯白牙紧咬,发出一声惨嚎。
维林吃力地挪动双臂,驱使冰冷麻木的肢体,想要强行撑起身子。
“噢,别这样,兄弟,”独眼男人说着,撇下弗伦提斯,手中仍拿着血迹斑斑的小刀,“我向你保证,你挣脱不了。”
维林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撑了起来。他的身子抖个不停。
“真是强壮!”独眼男人说,“可我不能遂了你的愿。”
同样的冰冷麻木感再度袭来,潮水般淹没了他的四肢,涌进他的胸腹,迫使维林瘫倒在地。他力竭了。
“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力量?”独眼男人居高临下地问道,“起先,这力量令我这样的人都感到害怕,那是一种凝望无底深渊的彻骨寒意。不过恐惧最终消退,”他举起沾有弗伦提斯鲜血的小刀,“我拥有了秘密,我知道不管什么敌人,都战胜不了我。”他伸出一根手指,从刀刃上沾下一滴血,放进嘴里。“谁知道竟是如此简单?当上盗贼之王,要流很多血。这些年我是泡在血水里过来的,因为我要找人宣泄愤怒,对你这位小兄弟的愤怒。而当我沐浴在血水之中,我发现力量不断增长,连你这么强壮的家伙也无法抗拒我的意念。听说你命中注定要——”
凯涅斯跃过火墙,双手持剑,高高举起。脚尖点地之时,剑也凌空劈下,从独眼男人的肩膀砍到了胸骨。剑卡在他的身体里,他站在原地没动,脸上只有毫无掩饰的震惊之情。
“不热的火,”凯涅斯说,“根本不是火。”
独眼男人的尸体瘫软在地,与此同时,维林身上的麻痹感开始消退,那道召唤出来的火墙也瞬间不见。维林感觉有人拉他起来,残存的麻痹感仍在作祟,肢体依然颤抖不止。巴库斯和诺塔砍断了束缚弗伦提斯的镣铐,又取出了堵嘴的破布。那孩子重获自由,立时发狂,他捡起独眼男人的小刀,冲着尸体疯狂叫骂,一刀又一刀地乱捅乱刺。
“你这挨千刀的混蛋!”他尖叫着,“还想活剐了我,你这该死的渣滓!”
维林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上前,任由弗伦提斯践踏尸体。终于,弗伦提斯身子一软,瘫倒在尸体上,浑身是血,一丝力气也没了。
“兄弟,”维林伸手搭着弗伦提斯的肩膀,说道,“你要治治伤。”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