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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死亡旅馆

  夜晚的戴蒙街教堂看起来有些阴森。哥德式的拱形窗像银镜般反射出月光,漆成黑色的镪铁栏杆环绕着整幢建筑。克莱莉伸手摇晃了一下前门,但关紧的门上有个十分牢靠的锁头。

  「锁上了。」她道,回头瞄向杰斯。

  他挥了挥他的符杖。「让我来。」

  她望着他处理门锁,望着他健瘦的背脊,和他短袖T恤下鼓起的肌肉。在月光映照下,他的发色显得更淡,看起来更接近银色而非金色。

  锁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成了一堆扭曲的铁块。杰斯看起来对自己深感满意。「和平常一样,」他道,「我对这种事超有天分。」

  克莱莉突然觉得恼火。「等你的沾沾自喜结束之后,也许我们可以回头计划如何拯救我最好的朋友,以免他遭人凌虐致死?」

  「凌虐致死,」杰斯一副印象深刻的表情,「妳还挺会运用成语嘛。」

  「而你是个大──」

  「啧啧,」他打断克莱莉,「在教堂里可不能骂脏话。」

  「我们还没进到教堂里。」克莱莉咕嚷道,跟在他身后踏上石板路,走向前方的双扇门。门框上方的拱形石柱雕刻精美,最高处是一名向下俯视的天使。高耸的螺旋塔在夜空中形成巨大的阴影,克莱莉领悟到这就是她之前在麦卡伦公园里瞥见的那座教堂。她咬住嘴唇。「撬开教堂门锁这种行为,似乎不太好吧。」

  杰斯的侧面在月光下看起来十分平静。「我们也不会那么做。」他道,将符杖放回口袋里,接着举起一只修长的棕色手掌,上面布满如蕾丝面纱般细致的白色疤痕。他将手贴放在木门的插销上方。「以『政委会』之名,」他道,「我请求进入此神圣之地。以『永恒的圣战』之名,我请求使用祢的武器。以大天使拉吉尔之名,我请求祢赐福我对抗黑暗的使命。」

  克莱莉紧盯着杰斯。他并未移动,尽管被夜风吹落的发丝掉进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正当她想开口说话时,大门随着一声轻响及铰链的转动声,在他们眼前平顺地向内开启。室内的空间阴凉黑暗,只有几处闪动着些微火光。

  杰斯后退一步。「妳先请。」

  一跨进门内,克莱莉立刻感觉被一股凉冷的空气包围,闻到石头和蜡烛的气味。一排排深色靠背长椅朝祭坛伸展而去,远端墙面上的烛光闪烁。除了不能算数的学院之外,她从未真正涉足过任何教堂。她看过图片,也常在电影和动画里见过教堂内部的模样;她最喜欢的一部动画系列,故事就发生在一座教堂里,神父还是一名可怕的吸血怪兽。身在教堂内应该会令人感到安全,但她并不这么觉得;阴影中彷彿有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随时会朝她扑来。她打了个寒颤。

  「石墙会阻挡外面的热气。」杰斯说道,注意到她的动作。

  「我不是觉得冷。」她告诉他。「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没踏进过教堂。」

  「妳进去过学院。」

  「我指的是真正的教堂,有在举行弥撒什么的。」

  「是吗?好吧,这是摆放长椅的中殿,人们望弥撒时就坐在这里。」他们往前移动,话声在石墙间回荡着。「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是后殿,那里是神父举行圣赞礼的祭坛,它永远位于教堂的东侧。」他蹲跪在祭坛前,有那么片刻,克莱莉以为他在祈祷。深色花岗岩材质的祭坛很高,铺垂着红色布巾,后方是座华丽的金色屏风,触刻着圣人和狗道者的图像,每一位的脑后都有着象征光环的金色圆盘。

  「杰斯,」她悄声道,「你在干什么?」

  他的双手贴在石头地板上,迅速地来回移动,彷彿是在搜寻什么东西,指尖激起了不少灰尘。「寻找武器。」

  「在这里?」

  「它们通常被藏在祭坛附近,好在紧急时供我们取用。」

  「这是你们跟天主教会达成的某种协议?」

  「不是出于刻意协商。恶魔生存在世上的时间,就和我们一样久。牠们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世界各地──希腊的魔鬼,波斯的恶魔,印度的阿修罗,日本的鬼。大部分信仰体系对于牠们的存在,以及如何对付牠们都自有一套说法。闇影猎人并不执着于任何单一的宗教,因此所有宗教都会协助我们的战斗。我可以轻易在犹太会堂或神道寺庙里得到帮助,或是──啊,在这里。」他拂开尘土,克莱莉蹲到他身旁。祭坛前方的八角形石头上刻着一道符印,克莱莉就像在看着英语单字般轻易地认出它。那道符印的意思是「亚衲战士」。

  杰斯掏出符杖轻触石面,随着一阵碾压声,它向后移开,露出下方一处阴暗的空间,里面放着一个长形木盒。杰斯掀开盒盖,满意地端详着整齐摆放在盒内的物品。

  「这些都是什么?」克莱莉问。

  「小瓶装的圣水,受过赐福的刀子,钢铁和银质的短刃。」杰斯道,把武器堆栈在身旁的地板上。「天然的金银合金线──目前并没有多大用处,但有备无患──银子弹、护身符、十字架、大卫之星──」

  「上帝啊。」克莱莉沉吟道。

  「我怀疑祂能摆得进这个盒子里。」

  「杰斯!」克莱莉惊骇道。

  「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在教堂里开这种玩笑,感觉起来似乎不太好。」

  他耸耸肩。「我不是信徒。」

  克莱莉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

  他摇摇头。一绺发丝滑落到他脸上,但他正在查看一小瓶透明的液体,并未伸手将它拨开。克莱莉的手指因为想替他那么做的欲望而发痒。「妳以为我是虔诚的教徒?」他问道。

  「这个嘛,」她迟疑了片刻。「如果有恶魔,那么就一定有……」

  「一定有什么?」杰斯将小瓶子滑进口袋。「啊,」他道,「妳的意思是,如果有这个──」他指向地板。「──就一定有这个。」他又指向天花板。

  「这样很合理,不是吗?」

  杰斯把手放下,拿起一把刀刃,开始检查刀柄。「我可以告诉妳,」他说,「我这辈子有三分之一的人生都在猎杀恶魔,起码已经送了五百个回到牠们当初爬出来的地狱空间里。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从来不曾──连一次都没有──见过一位天使,也从未听说有任何人见过。」

  「但霍奇说过,」克莱莉道,「最初是一名天使创造出闇影猎人。」

  「这是个不错的故事。」杰斯用一种猫般的眼神看着她。「我父亲相信上帝,」他说,「我不信。」

  「完全不信?」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刺激他──她从来也不曾想过自己是否相信上帝和天使;要是有人问起,她会说她不信。但不知为什么,事情一关系到杰斯,她就想逼问他,想敲开他愤世嫉俗的外壳,让他承认他至少相信、感觉、在乎某些东西。

  「我这么说吧,」他道,将一对匕首插进腰带。从彩绘玻璃窗透入的微弱光线,在他脸上洒落各种色彩。「我父亲相信公义的神。Deus volt是他的座右铭──『神的旨意』。这也是十字军的座右铭,他们出发前往战斗,并遭到屠杀,就跟我的父亲一样。当我看见他毫无气息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时,我就知道自己并没有停止相信上帝,我只是不再相信上帝会在乎。或许真有上帝,克莱莉,或许没有。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倚靠自己。」

  他们是驶往上城区的列车车厢里,仅有的两名乘客。克莱莉不发一语地坐在那里,想着赛门。每过一段时间杰斯会瞥向她,看似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保持了不符合他个性的沉默。

  当他们离开地铁站时,街道上已空无一人,沉郁的空气中透着金属气味,杂货铺、自助洗衣店和支票兑换所的铁栅拉门沉默地紧闭着。经过一个小时的搜寻,他们终于在116街旁的小街道上找到那间旅馆。他们走过它前面两次,以为那只是栋废弃的公寓,直到克莱莉发现因钉子松脱而垂下,被矮树丛挡住的那块招牌。它上面原本该写着Hotel Dumont(杜蒙旅馆),但有人用顔料把字母N盖住,换上了R字。

  「『死亡旅馆』,」杰斯在她把招牌指给他看时说道,「很俏皮。」

  克莱莉只选修过两年法语课,但已足够看懂这个玩笑。「Du mort,」她说,「死亡。」

  杰斯点点头。他已全神进入紧戒,就像只发现沙发后方露出了老鼠胡须的猫。

  「但不可能是这间旅馆,」克莱莉道,「那些窗户全都钉上了木板,大门也被砖块封住──噢,」杰斯的表情令她恍然大悟,「对,吸血鬼。但他们要怎么进去?」

  「他们会飞。」杰斯道,指向大楼顶层。这里显然曾是间典雅、豪华的旅店,石造外墙高雅地点缀着雕花及荒尾花纹饰,因为常年暴露在污染的空气和酸雨中而腐蚀、变黑。

  「我们不会飞。」克莱莉觉得有必要指出这一点。

  「没错,」杰斯同意道,「我们不会飞。我们只能硬阗。」他开始穿越街道,朝对面的旅馆走去。

  「飞听起来有趣多了。」克莱莉道,加快脚步跟上他。

  「此刻任何事听起来都比这有趣。」她暗忖杰斯这句话是否真心。他全身散发出一种对于狩猎的兴奋与期待,看起来并不像他自己声称的那么不乐意。他杀死的恶魔比任何跟他同龄的人都要多。想杀死那么多恶魔,可不是躲在后方,不情愿出战就能办到的事。

  一阵热风袭来,扰动了旅馆外矮树上的枝叶,卷起水沟里和人行道上的垃圾,翻滚过龟裂的路面。整个区域透着某种怪异的荒凉感,克莱莉想着──通常在曼哈顿,即使是清晨四点,街上也总会有人出没。人行道旁有数盏不亮的路灯,但最接近旅馆的那一盏灌落着昏暗的黄光,照着通往前门、满是裂纹的走道。

  「避开光线,」杰斯道,扯住她袖子,把她拉近自己,「他们可能会从窗户往外看。也不要往上面看。」他加上一句,但为时已晚。克莱莉已经抬头望向较高楼层那些破碎的窗户。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瞥见其中一扇窗户里有些许动静;一闪而过的白影有可能是张脸,或是一只手正在拉上厚重的窗帘──

  「跟我来。」杰斯拉着她闪进旅馆旁边的阴影里。她感觉背脊因紧张而僵直,手腕处的脉搏急促跳动,耳中响起血液奔流而过的轰隆声。街道另一头的车声彷彿显得十分遥远,她只听得见自己的鞋子踩过满地垃圾的脚步声。她真希望自己能走路无声,就像闇影猎人们一样。也许哪天她可以请杰斯教她如何做到。

  他们绕过转角,溜进原本可能是供货车进出的小巷。巷子很窄,堆满了垃圾:发霉的纸箱、空玻璃瓶、塑胶碎片,以及一些克莱莉起初以为是牙签的小东西,但近看之下,她才发现它们是──

  「骨头。」杰斯平板地说道。「狗骨头,猫骨头。别看得太仔细,翻看吸血族人的垃圾,从来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克莱莉咽下欲呕的感觉。「至少这代表我们找对了地方。」她说,得到杰斯短暂、但隐含敬意的一瞥。

  「是这里没错,」他道,「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办法进去。」

  旅馆原有的门窗已经被砖块封死,也看不到防火梯的踪影。「当这里还是间旅馆的时候,」杰斯缓缓说道,「货物一定是送到这里来。他们不会从前门接收货物,除了这里,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停放卡车,所以这里一定有入口可以进去。」

  克莱莉想到自己和母亲位于布鲁克林区的公寓。她每天早晨走路上学时,经常会看见附近的小店和杂货铺正在补货;那些韩国熟食店的老板会打开设置在前门外,嵌进人行道的铁栅门,好把一箱箱的纸巾和猫食搬进储藏用的地窖。「我敢打赌入口在地上,可能就埋在这堆垃圾下面。」

  杰斯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他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得搬开这些垃圾,就从垃圾箱开始吧。」他不带一丝热忱地指向它。

  「你还宁愿面对一整群贪装飢饿的恶魔,对吗?」克莱莉道。

  「至少牠们身上不会爬满了蛆。」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至少大部分不会。我曾经在中央车站的下水道里追踪过一只恶魔──」

  「别说了,」克莱莉警告地举起一只手,「我现在没心情。」

  「这还是头一次有女孩对我说出这句话。」杰斯沉思道。

  「继续跟着我,你还会听到更多次。」

  杰斯的嘴唇抽动着。「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还有垃圾等着我们去搬。」他大步走向巨型垃圾箱,抓住其中一侧。「妳抓住另一头,我们把它翻倒下来。」

  「翻倒它会弄出太大声响。」克莱莉争论道,站到巨大垃圾箱的另外一侧。那是个标准尺寸的公有垃圾箱,漆成了深绿色,上面沾染着一些莫名的污渍,散发出比一般垃圾箱更刺鼻的恶臭,还有某种令她作呕的浓重、甜腻气味。「我们应该把它推开。」

  「听着──」杰斯张口道,却被某个从他们身后阴影里冒出的嗓音打断。

  「你们真的认为应该那么做吗?」那副嗓音问道。

  克莱莉僵住,瞪着巷口的阴暗处。有那么慌乱的瞬间,她纳闷那个声音是否出自于她的想象;但杰斯也同样身躯僵直,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很少有事物能让他惊讶,更鲜少有人能悄悄接近他而不被发现。他跨离垃圾箱,一只手滑向腰间,开口时声音扁平。「是谁在那里?」

  「天啊,」男性嗓音似乎感到有趣地吐出流畅的西班牙语。「你们不是这附近的居民,对吧?」

  他迈步向前,从深浓的阴影中缓缓现身:那是个男孩,年纪比杰斯大不了多少,身高约莫矮了六吋(十五公分),骨架琪瘦,深色大眼及蜂蜜色的皮肤令人想起狄亚哥‧里维拉❦的画作。他穿着黑色长碑和一件白色开领休闲衫,颈上的金鍊在他移动时微微发亮。

  ❦Diego Rivera,一八八六─一九五七,为墨西哥最受人爱戴的壁画家,与同为名画家的妻子芙烈达‧卡萝对墨西哥二十世纪初期的政治与艺术影响占有重要地位。

  「可以这么说。」杰斯谨慎地说道,手并未离开他的腰带。

  「你们不该待在这里,」男孩用手耙过掉落额前的黑色鬈发,「这地方很危险。」

  他的意思是这里不是个很好的区城。克莱莉几乎想大笑出声,尽管这并不好笑。「我们知道,」她说,「我们只是有些迷路罢了。」

  男孩指了指垃圾箱。「你们想拿它做什么?」

  我可不擅长临时编谎话,克莱莉暗忖,望向杰斯,希望他会是筒中高手。

  但他立刻让她失望了。「我们想进入旅馆,认为垃圾箱后面也许会有地窖入口。」

  男孩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我的上帝──你们为什么会想做这种事?」

  杰斯耸耸肩。「只是个恶作剧,想找点乐子。」

  「你们不懂,这里闹鬼,受了诅咒。有坏运气。」他激动地摇头,嘟囔了好几句西班牙话,克莱莉猜测它们大概和被宠坏的愚蠢白人小孩,尤其是他们俩的愚行有关。「跟我来,我带你们到地铁站。」

  「我们知道怎么去地铁站。」杰斯道。

  男孩发出柔和、充满活力的笑声。「你们当然知道。但如果你们跟着我,就不会被人搔扰。你们总不想惹上麻烦,对吧?」

  「那得视情况而定。」杰斯道,动了一下身子,刻意露出插在腰带上的闪亮武器。「他们付你多少钱来让人们远离旅馆?」

  男孩朝身后瞄了一眼,让克莱莉的神经紧绷起来,想象着狭窄的巷口出现更多阴暗的人影,全都有着惨白面孔、血红的嘴唇和亮晃晃的尖牙。他回头看着杰斯,嘴巴紧抿成一条线。「谁付我什么钱,小子?」

  「吸血鬼。他们付你多少钱?还是提议把你变成他们的一员,给你永恒的生命,从此没有病痛,可以长生不死?因为那一点也不值得,永远见不到天日的生活极为漫长,小子。」杰斯道。

  男孩面无表情。「我的名字是拉斐尔,不是小子。」

  「但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你知道吸血鬼的事?」克莱莉问道。

  拉斐尔撇开脸吐了口口水,再转回头望着他们时,眼里闪动的满是仇恨。「是的,吸血鬼,那些嗜血的禽兽。即使在旅馆被封起之前,就已经流传了许多故事;深夜里的笑声,小动物莫名消失,那些声音──」他停顿下来,摇摇头。「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要远离这里,但他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打电话报警,宣称他们的问题来自于吸血鬼。」

  「你见过吸血鬼吗?」杰斯问道。「或是知道有谁见过他们?」

  拉斐尔的语调缓慢。「曾经有群男孩,一群好友,他们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打算闯进旅馆,杀死里面的怪物。他们带了经过神父赐福的枪,还有刀子,但没有一个人回来。之后我姑妈在屋子前面发现他们的衣服。」

  「你姑妈的房子?」杰斯道。

  「是的。其中一个男孩是我弟弟。」拉斐尔平板地说道。「所以现在你们知道,我夜里从我姑妈家回来的路上,为何偶尔会经过这儿,以及我为何要警告你们赶快离开了。如果你们进了旅馆,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的朋友在里面,」克莱莉道,「我们是来找他的。」

  「啊,」拉斐尔道,「那么我大概无法劝告你们离开了。」

  「没错,」杰斯道,「但你无须担心,你朋友们所发生的事,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天使刃举高,刀身发出的微光照亮了他颧骨下的凹陷处,让他的眼睛显得阴暗。「我曾猎杀过不少吸血鬼,他们的心脏不会跳动,但他们仍然会死。」

  拉斐尔猛吸了口气,低声快速地说了几句克莱莉听不懂的西班牙语。他疾步走向他们,几乎被一堆皱巴巴的塑料包装纸绊倒。「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从圣赛西莉亚教堂的老神父那里听说过你们的故事。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克莱莉道,但嗓音太过低微,他似乎并未听见。他正望着杰斯,双手紧握成拳。

  「我要和你们一起去。」他说。

  杰斯摇头。「不,绝对不行。」

  「我知道从哪里可以进去。」拉斐尔道。

  杰斯的表情有些动摇,显然受到诱惑。「我们不能带你去。」

  「好吧。」拉斐尔大步走过他身旁,踢开堆积在一堵墙面前方的垃圾,露出一扇金属栅门,细铁条上覆着一层红棕色的铁锈。他蹲下身抓住铁条,移开了栅门。「我弟弟和他的朋友就是从这里进去的,我想它可以通到地下室。」他在杰斯和克莱莉靠近时抬起头。垃圾熏人的恶臭让克莱莉半屏住呼吸,即使在黑暗中,她仍能看见那些爬在垃圾堆上倏忽来去的蟑螂。

  杰斯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手里仍握着那把天使刃,刀身发出的巫光映照在他脸上,形成某种鬼魅般的效果,让她想起十一岁那年,赛门讲鬼故事给她听时,用手电筒从下巴往上照的情景。「谢谢,」他对拉斐尔说道,「这样就行了。」

  男孩的脸色苍白。「你们进去吧,为你们的朋友做到我无法为我弟弟做的事。」

  杰斯将撒拉弗刃插回腰带,瞥了一眼克莱莉。「跟着我。」他道,以一个流畅的动作往下滑进栅门。她屏住呼吸,等待着痛苦或惊讶的叫声传来,但只听见双脚落到坚实地面的轻微响声。「不要紧,」他出声唤道,声音有些模糊,「跳下来,我会接住妳。」

  她看着拉斐尔。「谢谢你的帮助。」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她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指,好在移动脚步时稳住自己。他在她跳下栅门时松开手,一秒钟后杰斯已经接住她落下的身躯;她的裙子掀高到大腿处,他的手在她滑进他的怀抱时抚过她的双腿。他几乎立刻就放开她。「妳还好吧?」

  她拉下裙襬,很高兴他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我没事。」

  杰斯抽出腰带上的发光天使刃照亮四周。他们站在一处低矮的空间里,水泥地面满是龟裂的痕迹,地板裂缝中堆积着污垢,墙上也开始爬满黑色的藤蔓,一道少了门板的出入口通往另一个房间。

  蓦然传来的重物落地声让克莱莉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看见拉斐尔双膝微弯,就站在数呎之外。他跟在他们身后跳了下来。拉斐尔直起身躯,咧嘴露出兴奋的笑容。

  杰斯满脸怒气。「我告诉过你──」

  「我听见了,」拉斐尔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我没法从原路回去,而你们不能把我留在这里,等着吸血鬼们发现我……对吗?」

  「我正考虑要这么做。」杰斯道。让克莱莉有些意外的是,他看起来似乎很疲惫,双眼下方的阴影也更加明显。

  拉斐尔指了个方向。「我们得走那边,那里会通往楼梯。我知道他们都待在旅馆里比较高的楼层。」他越过杰斯,走进狭窄的出入口。杰斯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我真的开始讨厌蒙迪了。」他说。

  ❖

  旅馆较低的楼层就像座迷宫一样,数条走道连接着空置的储藏室、废弃的洗衣房──成叠发霉的毛巾高高堆在腐烂的柳条筐里──甚至还有间阴森的厨房,一排排的不锈钢流,理台延伸消失进阴影里。大部分的木质楼梯都已经不见了,但并非出自于年久失修,而是被刻意毁去,只剩下成堆木料堆靠在墙边,上面残留着曾一度奢华的波斯地毯碎片。

  消失的楼梯令克莱莉困惑。吸血鬼们究竟对楼梯有何不满?最后他们终于在洗衣房后方找到一座隐密、未遭毁坏的楼梯,显然是在尚无电梯的年代里,供女佣们上下运送床单和毛巾之用,上面如今已覆满厚重的尘土,如灰雪般的粉尘让克莱莉呛咳出声。

  「嘘,」拉斐尔嘶声道,「他们会听见妳的,我们很接近他们睡觉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她低声回嘴道。他甚至根本不该在这里,又哪儿来的资格训斥她发出声音?

  「我能感觉得出来。」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让克莱莉明白他其实跟她一样害怕。「妳不能吗?」

  她摇摇头。除了出奇地寒冷之外,她什么也感觉不到。经过室外入夜后的窒人闷热,旅馆内部显得格外冷冽。

  楼梯顶端是一扇门,上面的「大厅」两个字在经年累月的灰尘掩盖下几不可辨。杰斯伸手把门推开,铁锈碎屑四散飞落,同时克莱莉也做好准备──

  但门板的另一侧空无一人。他们置身于一座宽广的门厅,残破的地毯下露出四分五裂的木质地板。大厅的中心点原本是座优雅华丽的巨大弧形梯,有着成排镀金栏杆,铺着豪华的金色与鲜红色地毯;然而现在只剩下较高处的台阶,向上延伸进黑暗之中,仅剩的楼梯终结在他们头部上方的半空中。这副景象就跟乔瑟琳喜爱的雷内‧马格利特❦抽象画作同样超乎现实。这一幅,克莱莉暗忖,将会被称为「无处可达的楼梯」。

  ❦RenéMagritte,一八九八─一九六七,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

  她的声音就和覆盖住一切的灰尘同样干涩。「吸血鬼究竟为什么讨厌楼梯?」

  「不为什么,」杰斯道,「他们只是不需要使用它们。」

  「那是一种展现此处为他们的领域的方式。」拉斐尔的眼睛发亮,看起来几乎是兴奋的。杰斯斜瞟了他一眼。

  「你有没有真正看见过吸血鬼,拉斐尔?」他问道。

  拉斐尔心不在焉地瞥向他。「我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子。他们比人类苍白、瘦削,但非常强壮。他们的脚步像猫一般轻盈,如蛇一般迅捷。他们既美丽又可怕,就像这间旅馆。」

  「你认为它很美丽?」克莱莉惊讶地问道。

  「妳可以看得出它多年前的风华。就像个年老珠黄的女子,曾经一度美丽,但岁月带走了她的美貌。妳必须想象这座楼梯以前的模样,一盏盏的煤气灯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般照亮每个台阶,阳台上满是人群……而不是它现在这个样子,如此的──」他停下来搜寻着形容词。

  「截头去尾?」杰斯语气干涩地建议。

  拉斐尔看起来近乎震惊,彷彿杰斯打破了他的遐想。他发出颤抖的笑声,背过身躯。

  克莱莉转向杰斯。「那他们到底在哪儿啊?我是说那些吸血鬼。」

  「八成在楼上。他们睡觉时喜欢待在高处,就像蝙蝠一样。而现在已经接近黎明时分了。」

  如同被线绳控制的玩偶一般,克莱莉和拉斐尔同时抬头往上看。他们的头顶上空无一物,只有绘着壁画的天花板,上面有着好几处焦黑与裂痕,彷彿曾经被火焚烧过。他们左侧有一座拱形门廊,后方一片黑暗;两旁的支柱上雕刻着叶片和花朵。拉斐尔再度垂下头时,喉咙底部闪现的一道白色疤痕,在他棕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想知道他那道伤疤是怎么造成的。

  「我想我们该回到仆人用的楼梯那里去,」她低声说道,「待在这里太毫无遮掩了。」

  杰斯点点头。「妳应该了解,一旦我们到达那里,妳就必须出声叫唤赛门,并希望他能听得见妳吧?」

  克莱莉猜想着她是否将自己感觉到的恐惧全表现在脸上了。「我──」

  她的话被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打断。克莱莉飞快旋身。

  拉斐尔。他不见了。地面的尘土上没有任何痕迹显示他可能朝哪个方向离去──或是被拖走。她反射性地向杰斯伸出手,但他已经朝远处的拱形门廊和其后的阴影奔去。她看不见他,只能跟随着他手中巫光石忽隐忽现的光芒前进,就像藉由诡诈的鬼火引路,穿越沼泽地的旅行者一样。

  拱门的后方是间曾豪奢一时的大宴会厅,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如今已残破得犹如漂浮着北极碎冰的海面。一排排沿着墙面建造的弧形阳台,栏杆上都已覆盖着一层铁锈。镶着金框的镜子间隔有致地挂在每座阳台之间,每一面镜子的顶端都装饰着镀金的邱比特头像。蜘蛛网飘荡在湿冷的空气中,彷彿古旧的婚礼面纱。

  拉斐尔就站在房间中央,两手放在身侧。克莱莉跑向他,杰斯缓步跟在她身后。「你没事吧?」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以为我看见阴影里有些动静,大概是我看错了。」

  「我们决定回到仆役用的楼梯那里,」杰斯道,「这层楼什么也没有。」

  拉斐尔颔首。「好主意。」

  他迈步走向门口,没有回头看看他们是否跟了上来。杰斯开口时,他才走了不到几步。「拉斐尔?」

  拉斐尔转过身,带着询问性的眼神睁大双眼,同时杰斯扔出了他的短刀。

  拉斐尔的反应很快,但仍不够迅速。短刀一击中的,强劲的力道令他站不住脚,重重摔倒在龟裂的大理石地板上。在巫光石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血呈现出黑色。

  「杰斯。」克莱莉难以置信地嘶声道,感到无比震惊。他是说过他讨厌蒙迪,但他从来没有──

  当她转身想走向拉斐尔时,杰斯猛力把她推向一边,飞身扑向那名男孩,想擭住插在拉斐尔胸前的刀柄。

  但拉斐尔的动作更快。他抓住刀子,接着在手掌接触到十字形刀柄时发出惨叫。它哐啷一声掉落到大理石地面,刀刃上满是黑色的污迹。杰斯一只手紧抓住拉斐尔的衬衫,另一手握着撒凡尼天使刃,它散发出如此明亮的光芒,让克莱莉得以再次看见色彩:斑驳的宝蓝色壁纸,大理石地板上的金色斑点,拉斐尔胸前蔓延开的红色污渍。

  然而拉斐尔正放声大笑。「你失手了。」他道,头一次露出尖锐的白牙,「你没刺中我的心脏。」

  杰斯收紧手掌。「你在最后一刻移动了,」他说,「那样实在很不体贴。」

  拉斐尔皱起眉头,啐出红色的液体。克莱莉向后退了几步,恐惧地盯着他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道,口音已经消失无踪,咬字变得更为准确和清晰。

  「我在巷子里时就猜到了,」杰斯道。「但我想你应该会把我们引进旅馆里,然后才攻击我们。一旦我们擅自闯入,就不再受到『公约』的保护,你随时可以对我们出手。当你并未采取行动时,我以为是我猜错了,接着我看到你喉间的疤痕。」他微向后移,刀刃仍抵在拉斐尔的脖子上。「我第一眼看到这条鍊子,就觉得它看起来很象是用来悬挂十字架的。而你也的确这么做了──在你去见你家人的时候,对吗?毕竟你们族人拥有迅速的愈合能力,一个小小的烧伤疤痕又算得了什么?」

  拉斐尔笑了。「就这样?我的伤疤?」

  「你离开大厅时,并没有在尘土上留下任何脚印。当时我就确定了。」

  「闯进这里想寻找怪物,却再也没有出来的人不是你弟弟,对吗?」克莱莉幡然领悟道。「是你。」

  「你们俩都很聪明,」拉斐尔道。「但仍然不够聪明。抬头往上看看。」他说,举起一只手指向天花板。

  杰斯挥开他的手,视线始终不曾离开拉斐尔。「克莱莉,妳看到了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恐惧在她的胃部凝结。

  妳必须想象这座楼梯以前的模样,一盏盏的煤气灯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般照亮每个台阶,阳台上满是人群。现在,那些阳台里的确挤满了群众,一排又一排脸色惨白的吸血鬼,咧开鲜红色的嘴唇,正深感有趣地俯视着他们。

  杰斯仍然紧盯着拉斐尔。「是你把他们召来的,对吧?」

  拉斐尔还是咧着嘴笑,他胸前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是不是又有何分别?他们的数目太多了,即便是你也不可能应付得了,威兰。」

  杰斯没有说话。尽管他并未移动分毫,但呼吸已变得快速而短促;克莱莉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内心那股强劲的欲望,他想杀死那名吸血鬼男孩,把刀用力刺进他的心脏,将他脸上的笑容永远抹去。「杰斯,」她警告地说道,「别杀了他。」

  「为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用他当作人质。」

  杰斯瞪大眼睛。「人质?」

  她可以看见拱门下方逐渐聚集了更多的身影,如同骨城里的长老们一般寂静无声地移动着。只是长老们并没有如此苍白、毫无血色的皮肤,或是指尖蜷曲成利爪的双手……

  克莱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让他站起来,杰斯。」

  杰斯看着她,然后逆耸肩。「好吧。」

  拉斐尔厉声道:「这样做并不有趣。」

  「所以没有人在笑。」杰斯站直身躯,把拉斐尔也拉了起来,用刀尖紧抵住他的背脊。「我从后面也能同样轻易地刺穿你的心脏,」他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乱动。」

  克莱莉转身面对逐渐逼近的一道道黑影,猛然伸出一只手。「停在那里别动,」她说,「否则他会用刀刺穿拉斐尔的心脏。」

  群众间传来一阵可能是窃窃私语,也可能是嘲笑的骚动声。「站住。」克莱莉又说了一遍,这次杰斯做了某个她没看见的动作,令拉斐尔因突来的痛苦而发出惊叫。

  其中一名吸血鬼迅速伸出手臂,阻挡住他的同伴们。克莱莉认出他就是在马格努斯的派对里,那个戴着耳环的削瘦金发男孩。「她是说真的,」他说,「他们是闇影猎人。」

  另一名吸血鬼推开众人,站到他身边──一个漂亮的蓝发亚裔女孩,穿着银色的金属箔片裙。克莱莉纳闷是否有任何丑陋、或者肥胖的吸血鬼存在。也许他们不会选上丑人来转化成吸血鬼,也有可能是因为没有丑人想永远活着。「闇影猎人撺闉了我们的领域,」她道,「他们已经不受到『公约』的保护。照我说应该宰了他们──他们可残杀了我们不少族人。」

  「你们哪一个是这里的首领?」杰斯嗓音平淡地问道。「叫他站出来。」

  女孩露出尖牙。「别对我们使用『政委会』的语言,闇影猎人。你们擅自闯入这里,就已经违背了你们宝贵的『公约』,『律法』将无法保护你们。」

  「够了,丽丽。」金发男孩尖声道。「我们的首领不在这里,她去了伊德瑞斯。」

  「她不在时,一定有代理者来统治你们。」杰斯观察道。

  一阵静默。阳台上的吸血族人们吊挂在栏杆上,倾下身来想听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金发吸血鬼终于开口。「拉斐尔领导我们。」

  蓝发女孩丽丽发出不满的嘘声。「雅各──」

  「我提议来场交换,」克莱莉迅速说道,打断丽丽的冗长抱怨及雅各的反驳,「现在你们想必已经发现,你们从今晚的派对里多带了些人回来。其中之一是我的朋友赛门。」

  雅各扬起眉头。「妳跟吸血鬼是朋友?」

  「他不是吸血鬼,也不是闇影猎人,」她看到丽丽瞇紧淡色的眼睛时补上一句,「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孩。」

  「我们没有从马格努斯的派对里带任何人类男孩回家,那样违反了『公约』。」

  「他被变成了老鼠,一只褐色的小老鼠。」克莱莉道。「可能有人以为他是只宠物,或是……」

  她的话声消失。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彷彿认为她疯了。冰冷的绝望渗入她的骨头。

  「我没听错吧,」丽丽说道,「你们打算用拉斐尔的命来交换一只老鼠?」

  克莱莉无助地看向杰斯。他脸上的表情说着:这是妳的主意。妳自己看着办。

  「是的,」她说,回头面对吸血鬼们,「那是我们的交换条件。」

  他们瞪着她看,苍白的脸孔上近乎毫无表情。换成别的情况下,克莱莉会说他们看起来似乎深感困惑。

  她能感觉到杰斯就站在她身后,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她想知道他是否正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他当初为何竟容许她把他拖来此地的原因。她想知道他是否已经开始痛恨她了。

  「妳说的是这只老鼠吗?」

  克莱莉眨了眨眼睛。另一名吸血鬼,一个留着辫子头的削瘦黑人男孩,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他手里握着的某样褐色小东西,正有气无力地扭动着身躯。「赛门?」她轻声唤道。

  老鼠歧岐尖叫,开始疯狂地在男孩掌中挣动。他低头用厌恶的表情看着身为俘虏的老鼠。「老天,我以为他是泽克。我还一直纳闷他为何脾气这么坏。」他摇了摇头,辫子随之晃动。「就让她把他带走吧,老哥,他已经咬了我五次了。」

  克莱莉作势想接过赛门,双手疼痛地渴望握住他;但丽丽挡在她面前,阻止她往赛门的方向前进。「等一下,」丽丽道,「我们怎么能确定,你们不会在得回老鼠之后杀了拉斐尔?」

  「我们可以发誓。」克莱莉立刻说道,然后全身僵直地等着对方发出笑声。

  没有人笑。拉斐尔轻声用西班牙语诅咒了几句。抬腿好奇地看向杰斯。

  「克莱莉,」杰斯道,嗓音里隐含着一股恼怒的绝望,「真有这个必要──」

  「不发誓,就没得交换。」丽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确定,迅速说道,「艾略特,抓牢那只老鼠。」

  辫子头男孩收紧五指,赛门的牙齿凶狠地咬住他的手。「拜托,」他闷闷不乐地说,「这样很痛欸。」

  克莱莉趁机对杰斯低语:「你就发个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誓言对我们的意义,和你们蒙迪并不一样,」他愤怒地回应,「我将永远受到我所立下的任何誓言的束缚。」

  「噢,是吗?如果你违背誓言,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会违背它,这才是重点──」

  「丽丽说得对,」雅各道,「誓言有其必要。发誓你们不会伤害拉斐尔,即使我们把老鼠还给你们。」

  「无论如何,」克莱莉立刻说道,「我都不会伤害拉斐尔。」

  丽丽容忍地对她微笑。「我们担心的不是妳。」她意有所指地看着杰斯,他把拉斐尔抓得那么紧,连指关节都开始泛白,上衣的背脊处也出现一块汗湿的痕迹。

  「好吧。我发誓。」他道。

  「说出你的誓言。」丽丽迅速说道。「以天使之名起誓,说出完整的誓言。」

  杰斯摇摇头。「妳先发誓。」

  他的话像颗沉重的石头,引发群众间一波波窃窃私语。雅各看起来一脸忧心,丽丽则是愤怒不已。「想都别想,闇影猎人。」

  「你们的首领在我手上,」杰斯的刀尖更加深陷进拉斐尔的喉咙,「而你们手上有什么?一只老鼠。」

  困在艾略特手中的赛门狂怒地尖叫。克莱莉渴望把他抢夺回来,但此刻只能努力地阻止自己冲动行事。「杰斯──」

  丽丽望向拉斐尔。「主人?」

  拉斐尔低垂着头,落下的黑色鬈发掩盖住他的脸。鲜血染红了他的衬衣领口,流倘在裸露出来的棕色皮肤上。「一只很重要的老鼠,」他道,「让你们大老远来到这里找他。我想,闇影猎人,应该由你先来发誓。」

  杰斯不由自主地收紧搜住他的手掌。克莱莉看见他皮肤下贲起的肌肉,以及因奋力想控制怒气而泛白的手指和嘴角。「那只老鼠是个蒙迪,」他厉声道,「如果你们杀了他,会受到『律法』的制裁──」

  「他身在我们的地盘,你很清楚擅闯者并不受到『公约』的保护──」

  「是你们把他带来这里的,」克莱莉插话道,「他没有擅闯进来。」

  「这只是技术性问题。」拉斐尔道,尽管喉咙被人用刀尖抵着,仍对她咧嘴一笑。「再说,你们以为我们没听到传闻吗?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异世界,华伦泰回来了。『和约』与『公约』很快就将不存在了。」

  杰斯猛地抬头。「你从哪儿听来的?」

  拉斐尔轻蔑地皱起眉头。「异世界各族群全都知道这件事。他一个星期前付钱给一名巫师,召唤了一群呑噬兽,还带来了他的弃民兵团,想找到『天使圣杯』。等华伦泰找到它时,我们之间将不再有虚假的和平,只有战争;没有任何『律法』能阻止我当街撕烂你的心脏,闇影猎人──」

  克莱莉再也无法忍受。她扑向赛门,用肩膀将丽丽硬挤到旁边,从艾略特手中一把抢回老鼠。赛门攀爬上她的手臂,慌乱地用爪子紧抓住她的衣袖。

  「不要紧,」她低声道,「没事了。」尽管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转身想跑,却感觉到有双手扯住她的外套阻止她。她奋力挣扎,却因为害怕伤到用脚爪和牙齿紧攀住她的赛门,而无法摆脱丽丽那双有着黑色指甲、枯骨般削瘦的手掌。「放手!」她尖叫道,用穿着靴子的脚狠踢吸血鬼女孩。丽丽发出痛苦和愤怒的叫声,挥手掴向克莱莉的脸颊,力道大得令她向后仰头。

  克莱莉踉跄后退,几乎跌倒在地。她听到杰斯吼叫着她的名字,转身看见他已经放开拉斐尔,正疾步朝她冲过来。克莱莉试图跑向他,但她的肩膀被雅各抓住,他的手指深陷进她的皮肤。

  克莱莉大叫──但她的声音被一道更凄厉的尖叫声掩盖,杰斯已从外套里掏出了一小瓶圣水,朝她泼洒而来。她觉得脸上一阵湿冷,听见雅各在圣水触及他的皮肤时发出惨叫。他的指间冒出烟雾,放开克莱莉,像只动物般高声嚎叫。丽丽扑向他,叫喊着他的名字,在一团混乱中,克莱莉感觉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她拚命试着想挣脱。

  「住手──妳这个白痴──是我。」杰斯在她耳边喘息道。

  「噢!」她放松了片刻,接着又因为看见出现在杰斯背后的熟悉身影而再度紧绷起来。她大叫出声,杰斯在拉斐尔露出利齿扑向他时,像只猫般迅速弯腰旋身。他的尖牙咬住杰斯靠近肩膀处的布料,在杰斯踉跄避开时扯裂了他的上衣。拉斐尔像只蜘蛛一样紧缠不放,牙齿不断咬向杰斯的喉咙。克莱莉匆忙在背包里摸索着杰斯交给她的那把短剑──

  一道褐色的小身彩窜过地板,从克莱莉的两脚之间冲向拉斐尔。

  拉斐尔发出尖叫。赛门死命地咬住他的前臂,尖锐的鼠牙深深陷进他的肉里。拉斐尔放开杰斯,蹒跚地后退,血液伴随着他嘴里迸出的西班牙文脏话喷泄而出。

  杰斯张大了嘴。「搞什么──」

  拉斐尔重新站稳身子,从手臂上扯下老鼠,甩到大理石地板上。赛门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冲向克莱莉。她弯身把他抓进掌中,尽可能不伤到他地将他紧抱在胸前。她能感觉到他微小的心脏抵着她的手指狂跳。「赛门,」她轻唤道,「赛门──」

  「没时间哄他了。抓牢他。」杰斯以令人疼痛的力道攫住她的右臂,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发光的撒拉弗刃。「快走。」

  他开始半拉、半推着克莱莉远离那群吸血族人,他们正因撒拉弗刃发出的光芒而瑟缩,像被烫伤的猫般发出嘶声。

  「别再呆站在那里了!」拉斐尔叫道,手臂上的血液奔流,咧开的大嘴里露出尖锐的门牙。他怒视着那群满脸茫然困惑的吸血鬼们。「抓住入侵者,」他叫道,「杀了他们两个──还有那只老鼠!」

  吸血鬼们开始朝杰斯和克莱莉前进,有些行走,有些滑行,其他则像拍着翅膀的黑色蝙蝠般从阳台飞掠而下。杰斯加快脚步,冲向远处那面墙;克莱莉侷促不安地边跑边抬头望着他。「我们不是该背靠背站着之类的吗?」

  「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在电影里面,主角遇到……这种状况时都是那么做的。」

  她感到他一阵颤抖。他是在害怕吗?不,他是在笑。「妳,」他喘着气道,「妳真是我见过最──」

  「最什么?」她气愤地质问道。他们仍一路后退,小心避开地上残破的家具和碎裂的大理石。杰斯将手中的天使刃高举在两人头顶上,她可以在它散发的光最中,看见围绕在他们四周的吸血族人。她怀疑它能吓阻他们多久。

  「没什么。」他道。「这算不上什么状况,行吗?我会把那两个字保留到真正棘手的时候。」

  「真正棘手?这还不算真正棘手?你想等什么?核子──」

  她没来得及说完,而是发出一声尖叫,看着丽丽不顾天使刃的光芒,咧开嘴露出尖牙,咆哮着扑向杰斯。他抽出腰带上另一把刀刃娜出,丽丽哀嗉着倒地,手臂上出现一道长长的灼伤。其他吸血鬼蜂拥而上,围绕在她身边。他们的人数那么多,克莱莉想着,那么多──

  她慌乱地摸索着腰间,手指握住短剑的剑柄;它在她手中的感觉冰冷而陌生。她不知道如何使用短剑,她从来不曾动手打过人,更遑论用刀刺人。她甚至绕掉了那堂教导学生如何利用日常物品,例如车钥匙或铅笔来抵抗抢匪和强暴犯的体育课。她抽出刀刃,颤抖地将它举高──

  窗户猛然向内爆开,碎裂的玻璃四散飞溅。她听见自己尖叫出声,看到吸血鬼们──距她和杰斯几乎不到一臂之遥──愕然旋身,脸上的表情夹杂着震惊与恐惧。数十道矫捷的身影自洞开的窗户窜入,四肢俯低靠近地面,毛皮上的玻璃碎屑反映着月光。牠们的眼睛像蓝色的火焰,喉间齐声发出低沉的咆哮,听起来就象是县隆作响的瀑布。

  狼群。

  「现在这样,」杰斯道,「才叫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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