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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公正

“一切都离我而去。我与救命恩人为敌,我保护那些毁掉我承诺的人。我抬起手,风暴呼应。”
——收集于1173年第九月第二周第四天,死前十八秒。死者是一名六十二岁的暗眼种女性,育有四名儿女。
纳瓦妮挤过一群守卫,不顾他们的反对和随行侍女的呼唤。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她必须保持冷静!那只是传闻,一定是传闻。
不幸的是,她年龄越长,就越不善于保持光明女士该有的娴静。她加快脚步,在撒迪亚斯的军营里穿行。一路上,士兵纷纷向她伸手,有的是想帮她,有的是想叫她停步,她谁都不理。没人敢碰她一下,国王的母亲总能享受一些特权。
军营里乱糟糟的,布局混乱。商人、妓女和工匠住的破屋一堆堆地挤在营房的背风面。大部分背风的屋檐下都挂着一根根硬化的飓砂柱,就像泼在桌上的蜡液沿桌边淌下凝固成蜡条。这一切与达力拿营地里齐整干净的建筑形成鲜明反差。
他没事的,她对自己说,他不能有事!
若是平时的她,一定会思索如何为撒迪亚斯设计一套新的街道布局,可现在她完全没这个念头,由此可见她有多慌乱。她笔直走向集结区,在那里看到一支仿佛没上过战场的军队。士兵的制服上没有血迹,彼此有说有笑,军官沿着队伍行进,一个小队接一个小队地解散士兵。
这番景象理应让她宽心,这不像是刚从灾难中逃生的队伍。可恰恰相反,她更紧张了。
撒迪亚斯身穿完好无损的红色碎瑛甲,正在附近一顶遮阳篷下对一群军官说话。她大步朝那里走去,却被一群卫兵挡住。他们肩并肩排成人墙,其中一人跑去通知撒迪亚斯。
纳瓦妮不耐烦地抄起胳膊。也许该听听侍女的建议,坐轿子过来才是。有几名侍女刚走到集结区,看起来颇为狼狈。她们之前解释道,如果路途较远,轿子要比走路更快,因为可以事先派人传话,让撒迪亚斯前来迎接。
过去的她遵守这些规矩,她还记得年轻时自己把这种游戏玩得得心应手,且以利用制度、操纵规则为乐。这给她带来了什么?一个死去的、她从未爱过的丈夫,还有宫廷中的“特权”地位——和强制赋闲没什么两样。
如果她大声尖叫,撒迪亚斯会怎么做?国王的生母,像一头触须被拧弯的斧狐犬那样鬼哭狼嚎?她思索着,那名士兵在等待向撒迪亚斯呈报的机会。
通过眼角余光,她看到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年轻人来到集结区,有三名亲卫队成员同行。那是雷纳林,他脸上不再挂着冷静、好奇的旁观者表情,而是双目圆睁,惊惶之色溢于言表。他大步朝纳瓦妮走来。
“玛莎拉,”他用特有的平静语气恳求,“求求您告诉我,您知道些什么?”
“撒迪亚斯的部队回来了,你父亲的部队还没有。”纳瓦妮道,“据说是一场溃败,但这些人却不像是败兵。”她狠狠盯着撒迪亚斯,认真考虑是否要当场发作。所幸,撒迪亚斯总算和那个士兵说了话,然后打发他回来。
“您可以过去了,光明女士。”他鞠了一躬。
“真够快的。”她一声怒喝,从士兵身旁挤过,走到遮阳篷下。雷纳林犹豫了一下,追上她。
“光明女士纳瓦妮。”撒迪亚斯两手交握背后,刻意凸显自己在深红色碎瑛甲中的英姿,“我本打算在国王陛下的行宫里向您禀报此事。不过,如此惨重的灾难看来片刻都隐瞒不了。对于贤弟的牺牲,我向您致以哀悼。”
雷纳林低声惊呼。
纳瓦妮努力不让自己失态,她两臂交叠,试图压抑无法接受现实的悲鸣和意识深处传来的痛苦。这是规律,她经常从事物中总结规律,而这次的规律,是她永远无法长久拥有任何宝贵的东西。每当希望出现,总是会被夺走。
冷静,她叱责自己。“请你解释一下。”她与撒迪亚斯对视。这种眼神她练了几十年,她欣慰地看到他被瞪得有些慌乱。
“我很抱歉,光明女士,”撒迪亚斯支支吾吾地说,“仆族智者数量太多,困住了贤弟的部队。联合出兵是个愚蠢的主意,我们战术上的变化对那些蛮子构成了极大威胁,所以他们把每一兵每一卒都投入这场战斗,我们被包围了。”
“所以你就抛下了达力拿?”
“为了营救他,我们拼死作战,可兵力相差太过悬殊。我们只能撤退,否则自身难保!我本来想再坚持一下,可我亲眼看到贤弟倒下,被一群仆族智者的战锤击倒。”他一脸痛苦,“我看到他们把染血的碎瑛甲碎片当作战利品搬走,这群野蛮的禽兽。”
纳瓦妮感到一阵寒意。冰冷、麻木。怎么会这样?总算——总算——让那个石头脑瓜的男人把她看作女人而非姐姐,可现在……
可现在……
她咬牙忍住泪水:“我不信。”
“我明白,这很难接受,”撒迪亚斯挥手示意一个侍从为她搬张椅子,“我真希望不必亲口告诉你这个噩耗。达力拿和我……我们相识多年,虽然观念上不无分歧,可我视他为盟友,我们也是朋友。”他低声咒骂,望向东方,“他们会付出代价,我会教他们付出代价。”
他说得如此诚恳,纳瓦妮不禁有些动摇。可怜的雷纳林则面色苍白,双目圆睁,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椅子搬来后,纳瓦妮不肯坐,于是雷纳林坐了上去,引来撒迪亚斯不满的目光。雷纳林把头埋进手里,怔怔地看着地面。他在发抖。
他现在是轩亲王了。纳瓦妮意识到。
不。不。除非她接受达力拿的死,否则他就不是。他没有死,他不能死。
撒迪亚斯控制着所有的桥,她心想,低头望向堆木场。
纳瓦妮走出遮阳篷,来到黄昏的阳光下,感受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暖意。她逆坡走向随从,吩咐为她保管物品的玛凯:“毛笔,要最粗的,还有焚墨。”
这个身材敦实的随从女子打开背包,取出一支长长的毛笔,笔端有一段拇指宽的鬃毛。纳瓦妮接过,墨水也在她身边摆开。
在周围卫兵的注视下,纳瓦妮将笔头浸入血色的墨水。她跪倒在地,以岩地为纸挥毫。
艺术在于创造,这是艺术的灵魂和精髓。与秩序结合,利用某些无序的东西——汪墨水、一张白纸——从中构建出某种新东西。从无到有。这便是创造。
她一边作画,一边感受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达力拿没有妻女,没人为他祈祷。所以,纳瓦妮在岩石上画了一张祈祷符。她吩咐随从取来更多墨水,在棕褐色岩地上不断涂抹,先确定符文的大小,然后描边,最后填充。这是一个巨大的符文。
士兵们聚集在周围,撒迪亚斯走出遮阳篷看她作画。她背对太阳,趴在地上,发狂般地把毛笔伸进墨水罐。除了创造,祈祷符还能是什么?于一无所有中造出东西,于绝望中造出愿望,于痛苦中造出祈求,在全能之主面前折腰、于人性空洞的傲慢中造出谦卑之心。
从无到有,真正的创造。
她趴在地上,禁手按地,摩挲着岩石,不时擦拭泪水。她的脸庞被墨染红,泪水和墨汁混在一起,一片狼藉。她用尽四罐墨水,才终于完成,然后她直起腰,跪在二十步长、仿佛以鲜血画成的铭文前。未干的墨水反射着阳光,被她用蜡烛点燃——焚墨无论干湿都能燃烧。只见火焰沿笔画一路逶迤,杀死了符文,将它的灵魂送往全能之主。
她在祈祷符前垂下头,符文只有一个词,一个复杂的词:Thath,公正。
人们默默地看着,仿佛生怕打搅这肃穆庄严的祈愿。冷风乍起,打皱了旌旗与披风。祈祷符已经烧尽,但没关系,本来就不用烧很久。
“光明贵人撒迪亚斯!”有个焦急的声音传来。
纳瓦妮抬起头。士兵们纷纷为一名绿衣信使让道,他匆匆赶到撒迪亚斯身前,张口欲言,但轩亲王用碎瑛甲赐予的神力抓住他肩膀,抬手一指,示意卫兵们清出空间,随即将信使拖到遮阳篷下。
纳瓦妮依旧跪在祈祷符旁,火焰在地上留下铭文状的黑色焦痕。有人走到她身旁——是雷纳林。他单膝跪下,一手放在她肩头:“谢谢,玛莎拉。”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闲手沾着一滴滴红色墨汁。带着未干的泪痕,她眯起眼,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士兵,直向撒迪亚斯。只见他如五雷轰顶,脸色涨红,双眼怒睁。
她转过身,从水泄不通的士兵中挤出道,跌跌撞撞地走到集结区边缘。雷纳林和几个撒迪亚斯的军官随后赶到,一同注视着破碎平原。
他们看到一支步履缓慢的队伍艰难地朝营地走来,领头男子骑着马,一身岩灰色盔甲。
***
达力拿骑着加兰特,身后是两千六百五十三人的队伍。这是八千攻击部队剩下的残部。
漫长、艰辛的归途给了他思考时间。他内心依旧如暴风般狂乱,充斥着各种情绪。他握着左拳——现在套着阿多林借给他的蓝色碎瑛护手甲。达力拿的碎瑛甲需要好几天时间才能重新长出护手甲。如果仆族智者试图用他丢弃的护手甲长出一套完整的碎瑛甲,达力拿要花费的时间则会更久。只要持甲侍卫不断向他的碎瑛甲注入飓光,仆族智者就不会得逞。遗弃的护手甲会退化、碎成粉末,达力拿的碎瑛甲上会长出新的来。
眼下,他只能先用阿多林的。他们收集了这两千六百多人身上所有带飓光的宝石,以为他的碎瑛甲补充飓光、进行强化。碎瑛甲上依旧遍布裂痕,如此严重的损伤需要几天才能复原,但已经可以作战——如果情势演变至此的话。
他必须确保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他渴望与撒迪亚斯对峙,也想在对峙时有碎瑛甲护身。说真的,他渴望率部杀上撒迪亚斯营地的斜坡,对这个“老朋友”正式宣战,召唤出碎瑛刃,亲手杀掉撒迪亚斯。
但他不会这么做。他的士兵太疲弱,局势危如累卵,正式开战会毁掉他、也毁掉整个王国。他只能选择别的方式,可以保护王国的方式。复仇的一天终会到来,但阿勒斯卡重于一切。
他放下套着蓝色护手甲的拳头,握起加兰特的缰绳。阿多林骑着马,跟在后面不远处。他的盔甲也做了紧急修复,只是少了一只护手甲。达力拿起先不愿接受儿子的护手甲,但最终被阿多林说服了。如果两人中有一人必须裸着手战斗,应该是年轻的那个。在碎瑛甲的庇护下,两人年龄上的差异无关紧要——但暴露时,阿多林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而达力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
他还是不知对幻象该作何想,启示让他信赖撒迪亚斯,这显然是错的。他以后得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一步一步来吧。
“艾萨。”达力拿喊道。艾萨腿脚轻灵,面容硬朗,留着稀疏的胡子,是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军官中军阶最高的,也是与达力拿一同坚守撤退通道到最后时刻的战士之一。他一条胳膊吊着绷带。
“光明贵人,您找我?”艾萨跑到达力拿身旁。除了两匹雷沙迪乌马,所有的马都驮着伤患。
“把伤员带回营地。”达力拿说,“吩咐泰莱布让全营警戒,动员剩余的所有中队。”
“遵命,光明贵人。”男子敬礼道,“要吩咐他们特意警戒什么吗,光明贵人?”
“警戒一切。不过但愿没事。”
“我明白,光明贵人。”艾萨领命而去。
达力拿拨转马头,走向冲桥手。他们依然跟着那个阴郁的领导者,一个名叫卡拉丁的男子。一到固定桥梁所在高地,他们就扔下了肩上的木桥;撒迪亚斯迟早会派人来扛走的。
见他靠近,冲桥手们停下脚步,看起来和他一样疲惫。随后,他们排成透出一丝敌意的队形,攥紧手中的矛,仿佛认定他将带走他们。他们救了他的命,可显然并不信任他。
“我正让伤员回营,”达力拿说,“你们应该和他们一起去。”
“你要和撒迪亚斯对质?”卡拉丁问。
“我必须去,”我必须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同时为你们赎回自由。”
“那我和你一起去。”卡拉丁说。
“我也去。”卡拉丁身旁的鹰脸男子说。很快,所有冲桥手都表示愿意留下。
卡拉丁转身看着他们:“我要你们回营。”
“什么?”一名长着灰色短须的老冲桥手说,“你能冒险,我们就不能?撒迪亚斯营中还有咱们的伙伴,得把他们弄出来。最起码,咱们得待在一起,同舟共济。”
其他人纷纷点头。达力拿再次被这些人的纪律性震惊了。他愈发肯定,撒迪亚斯与此无关,那个领头人才是关键。虽然他的眼睛是深褐色,可他有光明贵人的气质。
好吧,他们不想走,达力拿也不会强迫。他继续骑马前进。少顷,近千士兵脱离达力拿的队列,向他在南方的军营行进。余下的人继续朝撒迪亚斯的营地前行。随着距离拉近,达力拿看到一小群人聚集在最后一道深渊旁,两个人影立于最前方。那是雷纳林和纳瓦妮。
“他们在撒迪亚斯的营地里干什么?”阿多林问,疲惫的脸上绽出笑意,他驱策血伯兰缓缓移动到达力拿身旁。
“不知道。”达力拿说,“但飓风之父赐福,他们来了。”看到两人欣喜的面容,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熬过了今天。
加兰特越过最后一座桥,雷纳林等在对面,达力拿面露欢欣。
这孩子少见地欣喜若狂。达力拿翻身下马,紧紧抱住了儿子。
“父亲,”雷纳林说,“你活着!”
阿多林笑了,他也翻身下马,盔甲铿锵作响。雷纳林放开父亲,一把抓住阿多林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拍碎瑛甲,笑得合不拢嘴。达力拿也笑了。接着他把视线从两兄弟身上移开,看向纳瓦妮。她站在那里,两手交握身前,挑着一边眉毛。奇怪,她脸上有几道红色细痕。
“你压根儿没担心,是吗?”他问她。
“担心?”她反问,与他四目相接,他这才发现这双眼睛是多么红肿,“我吓坏了。”
达力拿不禁抱住了她。因为还穿着碎瑛甲,他必须非常小心。但隔着护手甲,他感受到丝裙的触感,没有了头盔,他也能闻到皂角的芬芳。他用力抱住,直到不敢再用力,这才低下头,用鼻子抵住她的头发。
“嗯……”她温柔地提醒,“看来某人确实想我。别人在看,他们会说道的。”
“我不管。”
“嗯……看来某人是非常想我。”
“在战场上,”他沙哑地说,“我以为会死,于是想通了,这没什么关系。”
她把头往后一仰,一脸困惑。
“我这辈子花了太多时间去操心别人的想法,纳瓦妮。当我以为大限将至,我才意识到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在最后时刻,我为我的人生感到满足。”他低头看着她,然后用意念卸下右手护手甲,让它伴着一声脆响落到地面。他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托起她的下巴,“只有两件事让我遗憾,你,还有雷纳林。”
“这么说,你愿意接受死亡,也能安心离开人世?”
“不,”他说,“我是说,我面对着永恒,从中找到了平静,这将改变我的人生。”
“毫无负罪感地活下去?”
他有些犹豫:“像我这样的人恐怕没法完全摆脱负罪感。人生的终点是平静,但过程……是一场风暴。不过,我现在看待生活的方式不同了,是该让自己从骗子们的包围中脱身了。”他抬起头,看着上方石脊,越来越多的绿衣士兵在那里聚集。“我一直在回想一个幻象,”他轻声说,“最后那一个,我遇到诺哈东,他拒绝了我让他把自己的智慧编著成书的建议。其中有些深意,我要领会它。”
“是什么?”纳瓦妮问。
“我还不知道,但快要领悟了。”他再次抱紧她,手心贴着她脑后,感受发丝的触感。他希望没有这身碎瑛甲,不想让金属隔开彼此。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心有不甘地松开臂弯,转过身,雷纳林和阿多林正尴尬地看着他们。他的士兵抬头看着在坡顶聚集的撒迪亚斯军。
我不能让事态演变成流血冲突。达力拿心想,一边蹲下身,把手伸进掉落的护手甲。皮带自动扣紧,与盔甲连成一体。但我也不会一声不响地退回本营,我要当面跟他说清楚。他至少要知道这场背叛的理由,本来一切都很顺利。
此外,还有他对冲桥手的承诺。达力拿走上斜坡,染血的蓝披风在身后猎猎飞扬。阿多林踩着哐当作响的步子赶到他身边,纳瓦妮在另一侧,雷纳林跟在身后,余下的一千六百士卒也一起跟上。
“父亲……”阿多林看着充满敌意的撒迪亚斯部队。
“别召唤碎瑛刃,不会闹翻的。”
“撒迪亚斯抛下了你,对吗?”纳瓦妮静静地问,眼中怒火满盈。
“他不止抛下我们,”阿多林啐了一口,“他设了局,然后背叛了我们。”
“我们活下来了。”达力拿坚决地说。前方道路变得更加清晰,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不会在这里攻击我们,但也许会设法挑衅我们出手。阿多林,且让你的剑隐在雾中,也别让我们的部队犯任何错误。”
绿衣士兵手执长矛,面带敌意,不太情愿地退到两边。一旁,卡拉丁和冲桥手们走在达力拿军靠前的位置。
阿多林没有召唤碎瑛刃,但对包围他们的撒迪亚斯军投出鄙夷的目光。再次被敌兵包围的滋味并不好受,可达力拿的部下还是随他走上集结区。撒迪亚斯站在前方,背信弃义的轩亲王抄手以待,依然碎瑛甲在身,黑色卷发在微风中摆动。有人在石地上焚烧了一个巨大的铭文,是公正,而撒迪亚斯就站在公正的正中央。
公正。撒迪亚斯就站在这里,践踏公正,何其贴切的景象。
“达力拿,”撒迪亚斯朗声道,“老朋友!看来我高估了你遇到的麻烦。真抱歉,我不该在你身处险境时撤退,但我部下的安危是最优先的。你一定能理解。”
达力拿停在离撒迪亚斯不远处,两人面对面,令双方士兵紧张起来。一阵冷风吹打着撒迪亚斯身后的凉篷。
“当然,”达力拿波澜不惊地说,“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撒迪亚斯明显松了口气,但几个达力拿的士兵小声议论起来。阿多林瞪了一眼,让他们噤声。
达力拿转身,挥手示意阿多林和部下们退后。纳瓦妮冲他挑挑眉毛,但见他神情坚决,便和其他人一同退下。达力拿回头看着撒迪亚斯,后者带着一脸好奇,挥手示意自己的随从也退开。
达力拿走到“公正”铭文的边缘,撒迪亚斯也走上前,直到两人仅隔寸许。他们身高相当,紧紧站在一起,达力拿可以从撒迪亚斯眼中读出紧张和愤怒。他的生还毁了撒迪亚斯几个月的苦心策划。
“我要知道理由。”达力拿问,轻得只有撒迪亚斯能听见。
“因为我的誓言,老朋友。”
“什么?”达力拿两手攥成拳头。
“几年前,我们一起发过誓。”撒迪亚斯叹道,语气坦诚,不像平时那般轻佻,“保护艾尔霍卡。保护王国。”
“我正是这么做的!我们意图一致,而且并肩战斗,撒迪亚斯,一切都很顺利。”
“没错。”撒迪亚斯说,“但我现在有信心独力打败仆族智者。我们在一起能做到的,我一个人也能办到,只要把我的部队一分为二——一支打先头,另一支更大的部队跟进就行。我必须抓住机会除掉你,达力拿,你看不出来吗?迦维拉尔死于他的软弱。我一开始就打算用武力对付仆族智者、征服他们。可他坚持要签那份条约,从而招致死亡。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就和他一样。相同的理念、相同的口吻。通过你,这些观念也开始感染艾尔霍卡。他的衣着像你,他和我谈论法典,还谈论有没可能在所有营地推行法典。他开始考虑撤兵。”
“所以你想让我相信,你的行为是出于荣誉?”达力拿低声咆哮。
“怎么可能。”撒迪亚斯笑出了声,“多年来,我一直努力成为艾尔霍卡最信赖的顾问——可你总是抢走他的关注,不管我怎么努力,你总能让他听你的。我不会假装一切都出于荣誉心,可能确实有一点儿是这样吧,总之一句话,我希望你消失。”
撒迪亚斯的语调变得冰冷:“你正在走向疯狂,老朋友。你可以称我为骗子,但我今天的做法是出于仁慈,好让你光荣地死去,而非一点一点变成废物。我可以保护艾尔霍卡、让他不再受你影响,以你为鉴警示其他人,让他们记住我们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你的死也许会最终团结我们。想来还真讽刺。”
达力拿大口呼吸,努力不让自己被怒气和愤慨左右,这并不容易,“就告诉我一件事:既然你迟早要出卖我,何不把暗杀罪名推给我?为何还替我正名?”
撒迪亚斯哼了一声。“呸!你意图弑君?没人真信。他们会说闲话,但不会相信。那样归罪于你,只会让我自己受怀疑。”他摇摇头,“我觉得艾尔霍卡知道暗杀者的身份。他对我说过,但不愿说出姓名。”
什么?达力拿心想,他知道?可……怎么会?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达力拿调整了计划。他不清楚撒迪亚斯是否在说实话,但如果对方没撒谎,他可以利用这点。
“他知道不是你干的,”撒迪亚斯接着说,“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他可不晓得自己有多容易被看透。怪罪你毫无意义,艾尔霍卡会替你辩护,我很可能还会失去轩督王的地位。但另一方面,这给了我绝好的机会,能重新获得你的信任。”
把他们团结起来……这是幻象的教诲,幻象中与达力拿说话的人错得离谱。践行荣誉不但没换来撒迪亚斯的忠诚,却令达力拿对背叛毫无防备。
“虽然说了也没有意义,”撒迪亚斯不以为然地说,“但我喜欢你,真的。你只是我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一股毁灭迦维拉尔王国的力量——虽然你自己浑然不觉——所以当机会出现时,我抓住了。”
“这可不是什么机会,”达力拿说,“是你设的局,撒迪亚斯。”
“我是计划过,但我经常计划,也不总会执行。只不过今天我碰巧执行了。”
达力拿嗤之以鼻:“好吧,你只向我证明了一件事,撒迪亚斯——凭你想除掉我的行动。”
“证明了什么?”撒迪亚斯饶有兴味地问。
“证明我仍有威胁。”
***
两位轩亲王继续低声交谈。卡拉丁和第四冲桥队的成员一起,疲惫不堪地站在达力拿的士兵旁。
撒迪亚斯瞥了他们一眼。马塔尔站在人群中,从头至尾一直盯着卡拉丁的队伍,满脸涨红。马塔尔也许知道自己会受到和拉马利尔一样的惩罚。他们应该学到教训,应该一开始就把卡拉丁杀掉。
他们试过,他心想,也失败了。
他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茜尔是怎么了,也不知头脑中那些真言是怎么回事。飓光对他的效用似乎更大了,变得更强、更有力。可现在飓光已散,他是如此疲倦,如此枯竭。他把自己和第四冲桥队逼得太狠、太过了。
也许他们应该到寇林的营地去,但泰夫特说得对,他们需要亲眼看到结局。
他承诺过,卡拉丁心想,承诺会把我们从撒迪亚斯手中解放出来。
可是,光眼种的承诺给他带来了什么?
两名轩亲王结束交谈,向后退去,彼此分开。
“好吧,”撒迪亚斯大声说,“达力拿,你的部下显然很疲劳,我们不妨以后再检讨今天的错误。但我想,联合出兵行不通,这点基本可以确定。”
“行不通,”达力拿说,“说得好。”他朝冲桥手们点点头,“我要把这些冲桥手带回我的营地。”
“恐怕我不能放他们走。”
卡拉丁的心一沉。
“他们对你没有太多价值。”达力拿说,“开个价。”
“我不打算卖。”
“我会为每人支付六十个绿宝石布罗姆。”达力拿说。听闻此言,双方士兵都发出惊呼。这是一个上好奴隶的二十倍价钱。
“一千布罗姆也不卖,达力拿。”撒迪亚斯说。从他眼里,卡拉丁看到了冲桥手的死期。“带上你的士兵走,把我的财产留下。”
“不要逼我,撒迪亚斯。”达力拿说。
突然间,气氛又变得剑拔弩张。达力拿的军官手握剑柄,矛兵挺直身子,握紧矛杆。
“不要逼你?”撒迪亚斯问,“这算哪门子威胁?请你离开我的营地,很明显,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你想偷走我的财产,我就有一百个攻击你的理由。”
达力拿站在原地,看起来充满信心,但卡拉丁看不出他的信心有任何来源。又一个失败的承诺。卡拉丁转过身去。到头来,尽管一片好心,达力拿·寇林还是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在他身后,众人发出惊呼。
卡拉丁一愣,猛然转身。达力拿·寇林已唤出巨大的碎瑛刃,成形时凝成的水珠顺着刀身往下淌。他的盔甲微微放光,飓光从裂缝中逸出。
撒迪亚斯退了几步,双目圆睁。他的亲卫队拔出剑来。阿多林·寇林把手放到一边,显然打算召唤碎瑛刃。
达力拿上前一步,将剑插进岩地,插入焦黑的“公正”铭文之中,然后退开。“换冲桥手。”他说。
撒迪亚斯眨眨眼。低语声渐渐沉寂,众人都惊呆了,甚至忘了呼吸。
“什么?”撒迪亚斯问。
“碎瑛刃,”达力拿坚定的声音响彻天际,“交换你的冲桥手。所有人,你营里每一个冲桥手,让我按自己的意愿处置,你永远不能再碰他们。作为交换,你可以把碎瑛刃拿走。”
撒迪亚斯低头看着碎瑛刃,不敢相信这一切。“这是无价之宝,能换取城市、宫殿、王国。”
“换不换?”达力拿问。
“父亲,不要!”阿多林·寇林说,碎瑛刃从他手中显形,“你——”
达力拿抬起一只手,让年轻人闭嘴,两眼一直不离撒迪亚斯。“换不换?”他又问一遍,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卡拉丁瞪着他,无法移动,无法思考。
撒迪亚斯贪婪地看着碎瑛刃。他瞥瞥卡拉丁,只有片刻的犹豫,随即伸手抓住剑柄。“把那些风杀的废物带走吧。”
达力拿简短地点头,转身离去。“我们走。”他对随行众人说。
“你知道,他们一文不值。”撒迪亚斯叫道,“你是十蠢附体,达力拿·寇林!你还不明白自己疯得有多厉害?这将成为古往今来的阿勒斯卡轩亲王做出的最荒唐的决定!”
达力拿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卡拉丁和第四冲桥队的其他成员。“走吧。”达力拿和蔼地说,“拿上你们的东西,带上你们留下的同伴。我会派士兵陪你们,保护你们。来我营地就别带桥了,走起来轻便些。在那里,你们会安全的,我以我的荣誉担保。”
说罢,他转身就走。
卡拉丁努力从呆滞中恢复过来,踉跄着赶上去,抓住轩亲王的护臂。“等等,你——那个——究竟发生了什么?”
达力拿回过身,一手放在卡拉丁肩头,护手甲闪着蓝光,在一身岩灰色盔甲上显得很突兀。“我不知道你们都经历过什么,对于你们过去的人生,我只能猜测。但请放心,你们在我的军营里不会再当冲桥手,也不会成为奴隶。”
“可……”
“一个人的生命值多少?”达力拿轻声问。
“奴隶主说,一条人命差不多值两个绿宝石布罗姆。”卡拉丁蹙眉道。
“你觉得呢?”
“生命无价。”他立刻回答,这是在引用父亲的话。
达力拿笑了,堆出一道道鱼尾纹来:“巧得很,这和一把碎瑛刃的价值完全一样。今天,你和你的手下牺牲自己,为我挽回两千六百条无价的人命。而我付出的回报只是一把无价的宝剑。要我说,这是赚了大便宜。”
“你真的认为很值得?”卡拉丁惊讶地问。
达力拿又笑了,笑得像是一位慈父:“以我的荣誉担保?不错,毫无疑问。去吧,士兵,带着你的人到安全的地方,今晚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卡拉丁瞥了一眼撒迪亚斯,那位轩亲王一脸敬畏地握着刚到手的碎瑛刃。“你说你会对付撒迪亚斯,这就是你的计划?”
“这不算对付撒迪亚斯,”达力拿说,“只是为你和你的手下善后。我今天还有事要办。”
***
达力拿在国王行宫的起居室里找到艾尔霍卡。
他再次朝门外的守卫点点头,然后关上门。他们显得很紧张,也完全有理由紧张,因为他的命令很不寻常。他们还是听命行事。守卫身上的制服是蓝金色的,是国王的配色,但他们都是达力拿的人,因为对达力拿忠心耿耿才被选中。
关门声清脆利落。国王一身碎瑛甲,正盯着一幅地图。“啊,叔叔,”他转过身,“甚好,我正想找你谈谈。你知道那些关于你和我母亲的谣言吗?我知道你们没什么古怪,可我确实担心别人的想法。”
达力拿穿过房间向他走去,靴底在厚厚的地毯上踏出沉重的闷响。屋子四角挂着注光的钻石,刻着浮雕的墙壁中嵌着一组组微小的石英片,用来反射和匀化光线。
“说真的,叔叔。”艾尔霍卡摇头道,“我对这些中伤你的流言几乎忍无可忍了。他们的话我一点儿都不信,你明白的,还有……”他渐渐收声,见达力拿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停步,“叔叔?一切还好吗?我门外的卫兵禀报,说你今天的高地战遇到些麻烦,可我当时满腹心事。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要紧事?”
“是的。”达力拿说罢,抬起脚,踹向国王的胸口。
这一脚踢得国王向后飞起,砸在桌侧。上好的木料被沉重的碎瑛武士撞得粉碎。艾尔霍卡摔倒在地,胸甲微微裂开。达力拿抢到他身边,照准国王的肋部又是一脚,再次使胸甲破裂。
艾尔霍卡惊恐地大喊起来:“卫兵!来人!卫兵!”
没人进来。达力拿又踢了一脚,艾尔霍卡咒骂着抓住他的靴子。达力拿哼了几声,弯下腰,抓住艾尔霍卡的胳膊往边上一扯,把他整个人甩向一旁。国王在地毯上连滚带爬,撞烂一把椅子。圆形木椅腿散了架,木片散了一地。
艾尔霍卡瞪大双眼,挣扎着爬起来。达力拿向他逼近。
“叔叔,你怎么回事?”艾尔霍卡大喊,“你一定是疯了!卫兵!国王房内有刺客!卫兵!”艾尔霍卡想朝门那边跑,但达力拿用肩膀一撞,又把年轻人顶翻在地。
艾尔霍卡滚了几圈,一手撑地直起上身,另一只手放到身侧。掌边笼起一团冷雾,他在召唤碎瑛刃。
就在碎瑛刃显形的一刹那,达力拿踢开国王的手。碎瑛刃跌落,立刻重新化为雾气。
艾尔霍疯了似的挥拳冲向达力拿,达力拿接住拳头,往下一压,把国王压得跪倒。接着他一把将艾尔霍卡扯到身前,另一手握拳正中国王的胸甲。艾尔霍卡挣扎着,但达力拿用护手甲包裹的拳头再次捶打,连指节上的甲片都裂了,令国王不住呻吟。
下一拳直接砸碎了艾尔霍卡的胸甲,爆出一片熔融的碎瑛。
达力拿把国王放倒在地。艾尔霍卡挣扎着想再站起来,可胸甲是碎瑛甲力量的核心,失去这一部分,四肢都变得无比沉重。达力拿在蠕动不停的国王身边单膝跪下。艾尔霍卡的碎瑛刃又成形了,但达力拿抓住国王的手腕狠狠砸向石地,再次令碎瑛刃脱手、消失于雾气中。
“卫兵!”艾尔霍卡惊声尖叫,“卫兵,卫兵,卫兵!”
“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救你,艾尔霍卡。”达力拿轻声说,“他们都是我的人,我下了命令,不准他们进来,也不准他们放任何人进来,不管他们听到什么,哪怕是你喊救命。”
艾尔霍卡闭上了嘴。
“他们是我的人,艾尔霍卡。”达力拿又说一遍,“我训练他们,并把他们安插在这里。他们一直忠于我。”
“为什么,叔叔?你这是干什么?求求你,告诉我。”他快哭了。
达力拿弯下腰,凑得很近,近到能互相嗅到对方的呼吸。“你打猎时的那根鞍带,”他波澜不惊地说,“是你自己割的,对不对?”
艾尔霍卡的双眼睁得更大。
“到我营地之前,你已把马鞍调包。”达力拿道,“你这么做,是因为你心疼你的马鞍,不想让它在脱落时损坏。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是你一手造成。正因如此,你才如此确定鞍带被人割过。”
艾尔霍卡缩起身子点点头:“有人想杀我,可你们都不信!我……我担心可能是你!所以就决定……我……”
“所以你决定割了自己的鞍带,”达力拿说,“演出一场大家都看得见的暗杀好戏,逼我或撒迪亚斯去调查。”
艾尔霍卡犹豫片刻,又点点头。
达力拿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艾尔霍卡,你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吗?你让我蒙受全军的怀疑!你给撒迪亚斯送上毁掉我的机会。”他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国王。
“我非知道不可,”艾尔霍卡低声说,“我谁也没法信任。”在达力拿充满压迫力的注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碎瑛甲里的宝石为什么会裂开?也是你事先放好的吗?”
“不。”
“那你也许确实发现了什么。”达力拿哼了一声,“我看,这也不能完全怪你。”
“那你能不能让我起来?”
“不行。”达力拿弯下腰,凑得更近,一手按住国王的胸口。艾尔霍卡不再挣扎,他抬起头,眼中充满恐惧。“如果我用力,”达力拿说,“你就会死。你的肋骨会像折断的细枝,你的心脏会像砸烂的葡萄。没人会找我问罪。他们私底下一直说,‘黑荆棘’在好几年前就该夺下王位。你的卫兵忠于我,没人会为你复仇,没人会介意。”
达力拿稍微用力,艾尔霍卡立刻被压得喘不过气。
“你还不明白?”达力拿平静地问。
“不明白!”
达力拿叹口气,放开年轻人,站了起来。艾尔霍卡大口喘息。
“你的臆想也许是无中生有,”达力拿说,“也许有根有据。但不管是哪种情况,你都必须明白一点:我不是你的敌人。”
艾尔霍卡皱起眉:“那你不杀我了?”
“风杀的,不!我爱你如己出,孩子。”
艾尔霍卡揉揉胸口:“你……你表现父爱的方式也真够奇怪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追随你,”达力拿说,“我奉上忠诚、付出一切、为你出谋划策。我发誓一心服侍你——我对自己承诺、对自己起誓,永不觊觎迦维拉尔的王位。一切都是为了保持我的忠心。可你还是不信任我,你用那条鞍带演了一出好戏,让我卷入嫌疑,让你真正的敌人有机会对付你,你自己还浑然不知。”
达力拿朝国王走去,艾尔霍卡把身子一缩。
“好了,现在你知道了,”达力拿厉声道,“艾尔霍卡,如果我想杀你,你早就死上一百回了。既然你不把我的忠诚和奉献视为诚实的证明,既然你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也就会被当成孩子对待。现在你该知道,我不想让你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我想,我的拳头早就捣进你的胸口,叫你当场毙命!”
他死死盯住国王。“现在,”达力拿说,“你明白了吗?”
艾尔霍卡缓缓点点头。
“很好。”达力拿说,“明天你要任命我为轩战王。”
“什么?”
“今天,撒迪亚斯背叛了我,”达力拿说。他走到破损的桌旁,踢开破片。国王的印玺从平常惯放的抽屉里滚出来。他捡起王玺,“我有将近六千名部下被杀。阿多林和我几乎性命不保。”
“什么?”艾尔霍卡使劲坐起来,“那不可能!”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达力拿看着侄儿说,“他抓住了从战场上抽身、让仆族智者毁掉我们的机会,便予以实施。这就是阿勒斯卡人的行事风格,冷酷无情,却要伪装出荣誉或高尚的样子。”
“什么……你想让我审判他?”
“不,撒迪亚斯不比其他人好,也不比其他人坏。任何一名轩亲王都会背叛同伴,只要有机会,又不必承担风险。我想找到团结他们的方法,不仅是名义上的团结。明天,等你任命我为轩战王,我就把碎瑛甲授予雷纳林,以此兑现一个承诺。我已送出碎瑛刃,那是为兑现另一个承诺。”
他走近一些,再次直视艾尔霍卡的双眼,然后抓起印玺。“作为轩战王,我要在全部十座营地里执行法典。我会直接协调作战,选择每次高地战出战的部队。赢来的琼心石都归王室所有,作为你的战利品、由你赏赐给众轩亲王。我们会把这场竞赛变成真正的战争,我会利用这个机会,把十支军队——以及军队的统帅——打造成真正的士兵。”
“飓风之父啊!他们会杀了我们!轩亲王会造反!连一个星期都扛不住!”
“他们不会高兴,这是肯定,”达力拿说,“而且风险也很大。我们必须加倍小心,大幅度强化警备。如果你没错,那么早就有人想杀你,我们横竖都得加强防备。”
艾尔霍卡瞪着他,又看看损坏的家具,揉揉胸口,“你是当真的,对吗?”
“对。”他把印玺抛给艾尔霍卡,“等我一走,你马上让文书员起草对我的任命书。”
“可我记得,你说强迫大家遵守法典是错的,”艾尔霍卡说,“你说改变别人的最好方法是践行正道,用榜样的力量来影响他们!”
“那是我被全能之主欺骗之前的想法。”达力拿说,他还是不知对此该作何想,“我对你说过的很多话是从《王者之路》中学来的,可有件事我没弄明白。诺哈东是在人生末年写这本书的——在创建秩序之后、在强迫诸王国团结之后、在重建沦陷于灭世的大陆之后。
“他写这本书是为传达理念,给业已手握权柄、有力量践行正道的人看。而这是我的错误。在书中道理行得通之前,我们必须被剥夺荣耀和尊严。几周前,阿多林对我说了一番非常深刻的话。他问我,为何强迫自己的儿子用生命去履行如此高标准的期望,却任凭其他人走上歪路、毫不责怪。
“我一直把其他轩亲王和他们麾下的光眼种当成年人看待。成年人可以接纳原则、按自己的需要权宜把握。可我们没长进到这份上,我们还是孩子,而你教育孩子时,就得要求他们遵守正道,直到年纪够大、可以自主选择为止。白银十王国起初并未统一,也不是捍卫荣誉的光荣堡垒。他们是教出来的,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就像年轻人被培养成成年人。”
他大步向前,跪在艾尔霍卡身旁。国王还在揉胸,碎瑛甲少了中央的一大块,看起来颇为古怪。
“我们必须为阿勒斯卡做些什么,侄儿。”达力拿温和地说,“轩亲王们曾宣誓效忠迦维拉尔,但这份誓言非常浅薄。是时候停止放任自流了。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必须把阿勒斯卡再次变成世人羡慕的国度。他们不是羡慕我们强大的军力,而是羡慕这里的人民能够安居乐业、在这里公正高于一切。让我们为此大干一场吧——否则你和我迟早都会被人暗杀。”
“你听起来很急切。”
“因为我终于明白该怎么做。”达力拿站直身子,“我一直以和平缔造者诺哈东为榜样,可我不是那块料。我是‘黑荆棘’,我是个马上将军,没有在黑屋子里勾心斗角的才能。可我非常善于训练部队,从明天起,每座营地的每个人都属于我。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新兵,连轩亲王也不例外。”
“前提是我会这么宣布。”
“你会的,”达力拿说,“作为回报,我保证会找出想害你的人。”
艾尔霍卡嗤之以鼻,动手一块一块地卸除身上的碎瑛甲:“胁迫我宣布这种任命后,此事一点儿也不难。你可以把十座营地里的每个人都写进意图弑君者的名单!”
达力拿咧嘴笑道:“至少我们不用去猜了。别闷闷不乐,侄儿,今天你好歹弄明白一件事:你叔叔不想害你。”
“他只想让我成为靶子。”
“这也是为你好,孩子。”达力拿向门口走去,“别太愁眉苦脸,关于如何保障你的安全,我已有一些非常明确的计划。”他打开门,看到一群紧张的卫兵,挡住了一群紧张的侍从和随员。
“他没事,”达力拿对众人说,“瞧?”他走到一旁,让卫兵和侍从进去陪护国王。
达力拿转身欲走,随即又顿了顿:“哦,艾尔霍卡?你母亲和我确实在交往,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慢慢习惯。”
尽管过去几分钟里发生了那么多事,这句话还是让国王无比震惊。达力拿笑笑,关上门,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去。
一切还是几乎全不对劲。他仍然为撒迪亚斯的行径暴怒,为损失如此之多的部下痛苦,为如何对待纳瓦妮困惑,为自己的幻象不知所措,为团结各军的想法而胆怯。
但至少现在,他有了可以着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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