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恐惧

“你瞧？”雷滕把手中一块壳甲翻了个面，“如果在边缘刻出弧度，弹开的刀刃或箭矢就不太容易打到脸。我可不想让你们这么好看的笑脸遭殃。”
卡拉丁笑笑，拿起这块壳甲。雷滕的手艺很高明，在上面打了穿皮绳的孔，用来把壳甲和上衣固定。夜晚的谷底又冷又暗，没了太阳，这里就像洞穴。只有零星闪烁的高远星光才能打破这种错觉。
“你要多久做完？”他问雷滕。
“所有五套？大概得干通宵。真正费神的是想出加工方法。”他用指节敲敲壳甲，“神奇的东西，硬度和钢差不多，重量却只有一半，很难切割敲破，好在钻孔很容易。”
“很好，”卡拉丁说，“因为我想要的不只五套，而是大伙人手一套。”
雷滕抬起一边眉毛。
“如果他们同意让我们穿盔甲，”卡拉丁说，“那么每人都可以有一套，当然，申除外。”马塔尔已允许他们出桥时把申留在营房，那个仆族现在几乎不看卡拉丁一眼。
雷滕点点头：“成，可你最好给我找点儿帮手。”
“你可以用上伤员。我们要把能找到的壳甲都运出去。”
他的成功为第四冲桥队换来较为宽松的待遇。卡拉丁声称手下需要时间来寻找壳甲，被蒙在鼓里的哈莎尔便同意减少上交物资的定额。她已不动声色地将利用壳甲的功劳完全据为己有，也没问这些东西一开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过，当两人四目相接时，卡拉丁能觉出她眼中的不安：这个冲桥手还打算搞什么把戏？眼下，她不敢动他，毕竟全靠他，撒迪亚斯才对她大加称赞。
“盔甲师傅的学徒怎么会变成冲桥手？”卡拉丁问重新坐下干活的雷滕。雷滕四肢发达、身板敦实，长着椭圆脸和淡色头发，“工匠一般不会被当成废物抛弃。”
雷滕耸耸肩：“要是有个光眼种盔甲破了，肩上中了一箭，总得有人背黑锅。我能肯定，我师傅多收一个学徒，就是为应付这种情况。”
“看来他的损失给我们带来了好运。你会保住我们所有人的命。”
“我尽力，长官。”他笑笑，“反正没有比你做的盔甲更糟的了。你那件胸甲没半路掉下来真是奇迹！”
卡拉丁拍拍他肩膀，不再打扰他干活。他身边摆了一圈黄玉齐普，军队允许卡拉丁带润石下沟，因为他说手下加工盔甲需要照明。不远处，偻朋、石头和达彼德带着一堆物资回来了。茜尔飞在前头，给他们带路。
卡拉丁沿深渊前行，腰带系着一口小皮兜，里面扣着一块石榴石提供照明。深渊在眼前分岔，构成一大片三角形交叉口——是练矛的好地方。这里够宽敞，可以让大家练习，离所有的固定桥梁距离也够远，不太会被斥候听到动静。
每天，卡拉丁都会下达指导性指示，然后让泰夫特带领大家练习。小堆的钻石齐普放在交叉口的每个角落，众人靠这些球币照明，勉强能看清东西。真没想到，我也会向往在亚马兰军中顶着大太阳训练的日子。他心想。
他走到牙齿漏风的胡勃身旁，纠正对方的站姿，又示范如何利用体重加强突刺力量。冲桥手们进展很快，基本功训练已显出成效。有些人在训练矛与盾的配合，练习一手把盾举高、一手把轻矛举到脑后的姿势。
斯卡和莫阿什的技术最好。说真的，莫阿什非常棒。卡拉丁走到一旁，看着这个面如鹰隼的男人。他很专注，两眼放光，紧咬牙关，连续不断地出招，十多颗润石为他打出十多个影子。
卡拉丁记得自己也有如此投入的日子。提安死后，他有整整一年都是如此，每天都搞得筋疲力尽，拼命强化自我，决心永不再让任何人因自己学艺不精而丧命。就这样，他成了小队里最好的矛兵，然后是全中队最好的，甚至有人说他是全亚马兰军最好的矛兵。
如果苔拉没有规劝他放弃这不顾一切的执着与疯狂，他会怎么样？是不是如她所说，他会把自己燃烧殆尽？
“莫阿什。”卡拉丁喊道。
莫阿什停手，转身看着卡拉丁，站姿分毫不乱。
卡拉丁招手示意他过去，莫阿什有些勉强地拖着步子走近。偻朋给他们留了些水囊，就挂在一堆哈斯帕贝上。卡拉丁扯下一个，抛给莫阿什。对方喝了一口，擦擦嘴。
“你变强了，”卡拉丁说，“大概是这些人里最强的。”
“谢了。”莫阿什说。
“我注意到，泰夫特让大伙休息时，你还在练习。用功是好事，但别把自己练垮。我想让你当诱饵。”
莫阿什大大咧咧地笑了。人人都自告奋勇，想成为另外四个与卡拉丁一起吸引仆族智者的诱饵。多神奇的转变。数月前，莫阿什——还有其他人——急于把新人或老弱病残放到前排挡箭。现在，他们却个个主动要求去干最危险的活。
你满脑子想着怎么把这些人弄死，撒迪亚斯，卡拉丁心想，你明白这些人能为你带来什么吗？
“这是为什么？”卡拉丁朝昏暗的训练场点点头，“你为什么练得这么拼命？你在追寻什么？”
“复仇。”对方一脸肃然。
卡拉丁点头道：“我失去过某人，仅仅因为矛术不够强。后来，我差点儿把自己练死。”
“那是谁？”
“我弟弟。”
莫阿什点点头。其他冲桥手，包括莫阿什在内，似乎对卡拉丁“神秘”的过去抱有敬畏之情。
“这段经历是好事，”卡拉丁说，“我也为你的决心感到高兴。但你一定要小心，如果因为练得太苦死掉，那就毫无意义了。”
“那是。可我们有一点差异，卡拉丁。”
卡拉丁抬抬眉毛。
“你想救人。我想杀人。”
“杀谁？”
莫阿什犹豫片刻，摇摇头：“也许我以后会说出来。”他伸出手，抓住卡拉丁的肩膀，“我本来放弃了那些打算，是你帮我找回来的。我会用生命保护你，卡拉丁。我发誓，以我先祖之血的名义发誓。”
卡拉丁迎住莫阿什炙热的视线，点点头：“好。去帮帮胡勃和幺克。他们的突刺还是不够利索。”
莫阿什跑着碎步帮忙去了。他没叫卡拉丁“长官”，也没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心照不宣的崇敬，所以卡拉丁觉得跟他交流舒坦些。
接下来的一小时，卡拉丁帮助大伙儿练习，一个接一个地指点。大部分人过于急躁，动作过大，卡拉丁向他们解释控制和精准的重要性，这比没头没脑的硬冲更有机会打赢对手。他们愿意聆听，也接受教诲。他越来越觉得这些人像是过去那支小队。
这令他思索。他回想刚提出逃跑计划时，希望做些什么——寻找一条战斗的途径，无论风险有多大，至少是个机会。现在情况变了。他拥有了一支值得自豪的队伍，一些他热爱的朋友，或许，还有把情况稳定下来的可能性。
如果能借助壳甲和闪避技巧保障生存，也许大伙儿都会比较安全。也许，甚至能和过去那支矛兵小队一样安全。逃跑还是最佳选择吗？
“这张脸有心事。”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卡拉丁一转身，见石头走上前，靠在旁边石壁上，粗壮的胳膊交叉身前，“我得说，这是一张领袖的脸，总在操心。”石头扬了扬粗粗的红眉。
“撒迪亚斯永远不会放过我们，特别是在我们成为瞩目焦点后。”阿勒斯卡的光眼种觉得让奴隶逃跑是可耻的事，会显出主人的无能。要保住脸面，就必须把脱逃者抓回来。
“这个你以前说过。”石头道，“我们会打败他派来的追兵，一路跑到卡哈巴兰斯，那儿没有奴隶。然后我们去群峰之巅找我的同胞，他们会把我们当作英雄！”
“如果他蠢到只派出几十个人，或许我们能打败第一批追兵。但此后，他一定会派出更多人手。伤员又怎么办？把他们留在这里等死？还是带着一起跑？可那样的话，我们的速度会慢上许多。”
石头缓缓点头：“你是说，我们需要一份计划。”
“不错，”卡拉丁说，“我想我是这意思。不然的话，我们留下来……当冲桥手。”
“哈！”石头似乎把这当成了玩笑，“就算有新盔甲，我们也会死得很快。我们是靶子！”
卡拉丁一时语塞。石头说得对，冲桥手天天被使唤，天天要搏命。就算卡拉丁把死亡人数降到每月两三个——他一度认为这不可能，但现在似乎不难办到——第四冲桥队目前的人员也会在一年之内死光。
“我去和西格吉尔谈谈。”石头摸摸两鬓间的下巴，“我们会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逃脱这个死局，一定有办法让自己消失。留条假足印？虚晃一枪？也许我们能骗过撒迪亚斯，让他相信我们在冲桥时死掉了。”
“怎么做呢？”
“不知道。”石头说，“但我们会想想。”他朝卡拉丁点点头，迈着悠然的步子走向西格吉尔。那个亚泽许人正和其他人一起练习。卡拉丁曾试图和他讨论须空的事，但一向口风很紧的西格吉尔不愿意谈。
“嘿，卡拉丁！”斯卡喊道。他被分人进步较快的那组，正在泰夫特细致的督导下练对打，“来和我们过两招，让这些石头蠢脑瓜瞧些真本事。”其他人也开始起哄。
卡拉丁摇摇头，抬手示意大家别吵。
泰夫特走到一旁，肩头扛着柄重矛。“小伙子，”他低声说，“如果你耍上几招，我想这对大家的士气有好处。”
“我示范过了。”
“用的是一把断头的矛，动作又那么慢，嘴里还讲个不停。他们需要亲眼看看，小伙子，看你的本事。”
“我们谈过这事，泰夫特。”
“好吧，是谈过。”
卡拉丁笑笑。泰夫特留着心眼，没显出丝毫生气或不满，看起来仿佛在跟卡拉丁进行一场普通对话。“你以前当过士官，对不？”
“先别管这个，来吧，做几个简单动作就行。”
“不行，泰夫特。”卡拉丁收起笑容。
泰夫特瞅了他一眼：“你拒绝在战场上战斗吗？就像那个吃角族人？”
“不是那么回事。”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拉丁勉强找个借口：“到了战斗的时刻，我自然会战斗。但如果现在就让自己进入状态，我会变得过于急切，仓促发动攻击，恐怕没耐心等大伙准备周全。相信我，泰夫特。”
泰夫特打量着他。“你怕了，小伙子。”
“什么？不。我——”
“我看得出，”泰夫特说，“也见过你这种表情。你为别人战斗，结果失败了，对不对？所以你现在犹豫了，不敢再来一次。”
卡拉丁顿了顿：“没错。”他承认了事实，但事实不止如此。当他再次战斗时，他必须变回很久以前的自己，那个被称做“飓风恩护者”的男人，那个自信又强大的男人。他不敢肯定还能否找回这个自我，这才是他恐惧的原因。
一旦再次握矛，他将无法回头。
“好的。”泰夫特摸摸下巴，“但到了危机关头，我希望你准备好了，因为这帮家伙需要你。”
卡拉丁点点头，泰夫特急忙回身向其他人解释，安抚他们的情绪。
绕着弯子说俏皮话，在编织或撰写祈祷符时，她挑选的铭文总是简单而发自内心的。戴着这种祈祷符，卡拉丁总会想起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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