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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风炎风雨

“其他九人的负担全压在我身上,为什么我非得承受他们所有人的疯狂?噢,全能之主,释放我吧。”
——收集于1173年第五月第一周第一天,死前秒数不明。死者是一名富有的光眼种。来自二手资料。
寒夜预示着漫长的凛冬,于是达力拿在衬衣和长裤外披了件又长又厚的外套,外套前胸和领口的扣子扣得死死的,后摆和两侧都很长,一直垂到脚踝,在腰下像斗篷般舞动。过去,这种外套兴许该搭配武士袍来穿,但达力拿从不喜欢那种裙子般的装束。
穿制服不是为时髦或传统,而是为了让手下便于辨认。如果其他光眼种也能注意到这点,至少穿上自家颜色的衣服,他也就会少些成见了。
他踏上国王的餐岛,岛上两侧原本放火盆的位置现在设起支架,装着一种会散发热量的新型法器。餐岛之间的水流越来越涓细,高地上的冰块如今已不再融化。
今晚参加宴会的人不多,但国王所在的餐岛仍没有冷清的迹象。只要有机会接近艾尔霍卡和众位轩亲王,就算飓风当头也有人来赴宴。达力拿沿中央走道走着,瞧见坐在女性餐桌前的纳瓦妮。她转过身去,也许还记得他上次会面时突兀的言辞。
知策并没在他惯常的位置侮辱每一个走向国王餐岛的来客。不,哪儿都见不到他。这不奇怪。达力拿心想。知策喜欢让人捉摸不透,最近几场宴会,他都在高凳上大嘲四方,可能觉得这套不新鲜了。
其他九名轩亲王都出席了。自拒绝与他合兵出战以来,他们对达力拿的态度变得生硬冷淡,仿佛这项提议是对他们的侮辱。地位低下的光眼种会互相结盟,但轩亲王就像国王,其他轩亲王都是对手,必须保持距离。
达力拿坐在桌前,吩咐一名侍从为他上菜。为了听取召回的中队所做的报告,他来迟了,别人差不多都吃完了。大多数宴客开始交际应酬。右边有个军官的女儿,在一群观众面前用笛子吹奏悠长的曲调。左边有三名女子支起素描本,在给同一名男子画像。女人之间也会彼此较量,就像男人用碎瑛刃决斗一样,但她们很少用“较量”这个词,这些比试总是被称为“友好切磋”或“才艺游戏”。
他的菜来了,是蒸斯塔薯配炖溻娄米——斯塔薯是一种长在深水塘里的土色块茎——溻娄米已被水涨开,整道菜淋满一种浓稠而辛辣的褐色肉汁。他抽出小刀,切下一片斯塔薯,抹上溻娄米,两指一捏,吃了起来。今晚这道菜又辣又烫,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特意调味的。他大口咀嚼,觉得味道不错,盘子腾起的蒸汽模糊了视线。
迦熙娜还没给出任何关于幻象的回复,不过纳瓦妮声称她自己也许能有所发现。她也是一位有名的学者,虽然一直把兴趣放在法器方面。他看了看她。那天的冒犯是不是愚蠢的行为?她会不会利用所掌握的秘密来对付他?
不,他心想,她没这么小鸡肚肠。纳瓦妮确实在乎他,只是这份感情不太合适。
他周围的椅子都空着。他越来越不受人待见,首先是因为他成天把法典挂在嘴边,其次是因为他想让轩亲王们与他合作,最后则是因为撒迪亚斯的调查。难怪阿多林那么担心。
突然,有人一屁股坐到达力拿身边,此人在寒风中依旧披着黑色斗篷。他不是轩亲王。谁竟敢——
那人掀开兜帽,露出鹰隼般的容貌。是知策。这张脸棱角分明,有锐利的鼻子和下巴,眉毛精致,目光如炬。达力拿叹口气,等待那避无可避、聪明过头的滔滔不绝。
但知策没有开口。他打量众人,神情严峻。
没错,达力拿心想,阿多林对这个人的看法也是对的。达力拿过去对此人评价过于苛刻,他不是某些前任知策那样的蠢货。知策依旧保持沉默。达力拿寻思,也许他今晚的把戏就是坐在这里,让周围人心里发毛。这不算什么夸张的恶作剧,但达力拿常常看不透知策的所为。也许聪明人能看出他的玩笑中蕴含的非凡智慧。达力拿不再多想,继续用餐。
“风在变。”知策小声说。
达力拿瞥了他一眼。
知策眯起眼,扫视夜空。“已经有几个月了。一股旋风在不断转向、翻腾,裹着我们不停旋转,就像世界在旋转。可我们看不到,因为我们身陷其中。”
“世界在旋转?这是什么蠢话?”
“达力拿,在乎的人是愚蠢的,”知策说,“麻木的人是聪明的。后者依赖于前者,却也利用前者;而前者误解后者,指望后者更像前者。这场游戏只会偷走我们的时间,一秒又一秒。”
“知策,”达力拿叹口气,“今晚我没心情。很抱歉听不出你话里的玄机,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知策直直地看着他。“‘阿多拿西’。”注释1
达力拿的眉头锁得更紧。“什么?”
知策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你听过这个词吗?达力拿。”
“阿多……什么?”
“没什么。”知策说。他似乎有心事,不像平常的他,“胡言乱语,胡诌八扯,信口雌黄。你说奇不奇怪?表示疯言疯语的词往往借用其他词的音节,把其他词拆散后拼凑出一个既像又不像的怪东西。”
达力拿皱起眉。
“我在想,能不能对人也做出这种事:把他大卸八块,每种感情分离出去,撕一块血淋淋的肉,再撕一块血淋淋的肉,然后组合成别的东西,就像戴西部落的艾米亚人。达力拿,如果你拼出一个这样的人来,一定要取个跟我类似的名字,叫疯言疯语,或者风炎风雨。”
“这是你的名字?你的真名?”
“不,朋友,”知策起身道,“我放弃了自己的真名。但等我们下次见面,我会想个聪明的名字让你称呼。在那之前,叫我知策就行——如果你非要一个名字不可,可以叫我须空。你要当心,撒迪亚斯打算在今晚宴会上宣布一桩事,但我还不知道具体内容。后会有期,抱歉没有多侮辱你几句。”
“等等,你要走?”
“非走不可,希望还能回来。如果没被杀掉,我会回来的。也许就算死了都会回来。请代我向你的侄儿说声对不起。”
“他不会高兴的。”达力拿说,“他喜欢你。”
“嗯,这是他值得钦佩的优点之一。”知策说,“其他优点还包括付我钱、让我享用他昂贵的食物和给我玩弄他朋友的机会。可惜啊,三界宙的安危比白吃白喝重要。保重,达力拿。生命面临危机,而你身处危机的中心。”
知策一点头,遁入夜色,拉起兜帽,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
达力拿低头继续吃饭。撒迪亚斯打算在今晚宴会上宣布一桩事,但我还不知道具体内容。知策很少说错——但他也鲜有正常的时候。他真的要走?又或明早还在营中、笑话达力拿上了当?
不,达力拿心想,那不是玩笑。他挥手叫来一名身穿黑白两色制服的侍从大师。“请把我长子找来。”
侍从躬身领命而去。达力拿默不作声地吃完剩下的饭菜,不时朝撒迪亚斯和艾尔霍卡瞟上几眼。他们已离开餐桌,于是撒迪亚斯的妻子雅莱便能加入。她的身材凹凸有致,据说头发染过——这表明其家族曾与异族通婚。阿勒斯卡人的头发永远是血统纯正性的指针,发色的纯度总是与血统的纯度成正比。外族血统会带来一缕缕其他颜色的头发。讽刺的是,光眼种混血的情况远比暗眼种多见,因为暗眼种很少能和外族通婚,阿勒斯卡贵族反倒经常需要来自外部的盟友或金钱。
吃完饭,达力拿离开国王的餐桌,在岛上踱步。那名吹笛女子依然在用高超的技巧吹奏那忧愁的曲调。不久后,阿多林踏上国王的餐岛,快步走向达力拿。“父亲?你找我?”
“凑近点说话。知策告诉我,今晚撒迪亚斯要掀起一场风暴。”
阿多林脸色一沉。“那我们该走了。”
“不,我们得让他先出牌。”
“父亲——”
“你去做好准备,”达力拿轻声说,“只是以防万一。今晚你邀请我们卫队的军官来赴宴了吗?”
“请了,”阿多林说,“有六个。”
“传我的话,我特别邀请他们上国王的餐岛。国王的亲卫队呢?”
“我已安排妥当,今晚守卫这座餐岛的卫兵都是最忠于你的。”阿多林朝宴会区边上一块黑漆漆的空地瞄了一眼,“我想可以把他们布置在那里。一旦国王想逮捕你,这可以确保退路。”
“我不觉得事态会发展到那种地步。”
“不好说。毕竟艾尔霍卡允许撒迪亚斯展开调查了,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
达力拿瞥向国王。近些日子,这位年轻的国王几乎总是碎瑛甲不离身,好歹现在没穿。他似乎始终处于紧张状态,频频回头张望,视线四处游移。
“人员就位后通知我。”达力拿说。
阿多林点点头,快步走开。
这种局面令达力拿没有应酬的心情,可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并没有好处,于是他向轩亲王哈萨姆走去。哈萨姆在最大的篝火旁和一小群光眼种聊天,见达力拿加入话局,他们纷纷点头致意;不管平素怎么对他,他们决计不会在这样的宴会上不理睬达力拿。以他的身份,这是不可能的。
“啊,光明贵人达力拿。”哈萨姆用那过于客套的圆滑语气说。这个脖子细长的瘦削男子穿着饰有花边的绿衫,外有一件类似袍子的外套,脖子上围一条深绿色丝巾。他每根手指上都套着一颗微微发光的红宝石,宝石上的飓光被一种专门的法器吸走了一部分,以达到微光的效果。
哈萨姆的四名同伴中,有两人地位较低,另一人是穿白袍的矮个虔诚者,达力拿不认识。最后一个是戴红手套的纳坦人,有着浅蓝色皮肤和白得刺眼的头发,两绺长长的鬓角被染成深红,结成发辫,沿脸侧垂下。他是作客的贵宾,达力拿过去在宴会上见过。他叫什么来着?
“请告诉我,光明贵人达力拿。”哈萨姆说,“你对图卡里和埃穆尔的冲突有所关注吗?”
“是宗教纷争,对不对?”达力拿问。两者都是马卡巴基人的王国,位于贸易繁荣、利润丰厚的南海岸。
“宗教?”那个纳坦人说,“不,我不这么看。所有的冲突本质上都——是经济矛盾。”
奥纳克,达力拿想起来,那是他的名字。他口音很飘忽,所有发“啊”和“噢”的音节都会拖长。
“每场战争的背后——都有金钱作祟,”奥纳克接着说,“宗教只是借口——,或者说理由——”
“两者有何区别?”虔诚者显然被奥纳克的论调激怒了。
“当然有——”奥纳克说,“动手——之前说的叫借口——,动手——之后说的叫理由——”
“以我的愚见,借口是一个人挂在嘴边却不相信的说辞,纳克阿里。”哈萨姆用的是奥纳克的敬称,“而理由是发自内心的。”为何如此恭敬?这纳坦人一定有哈萨姆想要的东西。
“不管怎样,”奥纳克说,“战争争夺的焦点是埃穆尔人的首府瑟瑟马勒克达,一座绝好的贸易城市,图卡里人想夺走——。”
“我对这座城市有所耳闻。”达力拿摸着下巴说,“非常壮观,整座城市都建在人工开凿出的岩缝里。”
“不错,”奥纳克说,“那——里的岩石质地很特别,可以渗水。城市布局非常惊人,显然是破晓之城之一。”
“如果拙荆在场,也许她会说上两句。”哈萨姆道,“她研究的课题就是破晓之城。”
“这座城市的形态布局事关埃穆尔宗教的核心,”虔诚者说,“他们宣称此地是其先祖的家园,是令使赠给他们的礼物;图卡里人则由他们的神祭司太紫穆领导,所以这就是一场宗教冲突。”
“如果该城并非一座得天独厚——的良港,”奥克纳说,“他——们还会坚持强调它——的宗教意义吗——?我想不会。毕竟他——们都是异教徒,不能想当然地以为他——们真的把——宗教当回事。”
破晓之城的话题最近在光眼种中颇为流行——据说某些城市的起源可追溯到破晓圣灵。说不定……
“有人听说过热病岩堡吗?”达力拿问。
众人纷纷摇头,连奥克纳也无话可说。
“怎么问这个?”哈萨姆问。
“只是好奇。”
谈话继续进行,但达力拿的思绪飘到艾尔霍卡那圈人上。撒迪亚斯打算什么时候宣布?就算要逮捕达力拿,也不会在宴会中动手吧?
达力拿硬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话局中。他真该多关心天下大势。过去,王国间冲突的消息会令他无比兴奋。经历幻象以来,他发生了太多变化。
“也许战争的性质既非经济也非宗教。”哈萨姆试图终止争论,“人尽皆知,马卡巴基部落之间有着奇特的敌意。”
“也许吧——”奥纳克说。
“战争的性质重要吗?”达力拿问。
众人齐刷刷看着他。
“不过是又一场战争。他们不互相交战,就会去攻打别国,就像我们现在做的一样。复仇、荣誉、财富、宗教——不管什么理由,结果都一样。”
其他人陷入沉默,这沉默很快变得令人难堪。
“光明贵人达力拿,您信奉哪个虔诚会?”哈萨姆若有所思地问,仿佛想记起一件已经遗忘的事情。
“塔拉内拉塔会。”
“噢,”哈萨姆说,“对对,可以理解。他们很讨厌争论宗教问题,您一定觉得这场谈话无聊极了。”
这个台阶给得好,可以安全地结束话题。达力拿笑着冲哈萨姆点点头,感谢他的礼貌。
“塔——拉——内拉——塔——会?”奥纳克说,“我一直以为这是下等人才去的虔诚会。”
“一个纳坦人竟然说出这种话。”虔诚者正色道。
“我的家——族一直是虔诚的沃林信徒。”
“不错,”虔诚者回应,“这给你们带来不少方便。你们家族利用沃林教中的关系,在阿勒斯卡做了不少好买卖。这不禁使人怀疑,当你们没踏在我们的土地上时,还会不会同样虔诚。”
“我凭什么要受——这种侮辱。”奥纳克厉声说。
他转身大步走开,急得哈萨姆抬手就喊:“纳克阿里!”轩亲王快步追去,一脸焦急:“请留步!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难以忍受的无聊之徒。”虔诚者轻声说,啜了口酒——当然是橙色的,因为他是神职人员。
达力拿冲他皱眉。“虔诚者,你很莽撞,”他厉声说,“也许称得上愚蠢。你冒犯了哈萨姆的生意对象。”
“其实我是光明贵人哈萨姆名下的,”虔诚者道,“是他吩咐我侮辱他的客人。光明贵人哈萨姆想让奥纳克以为他因此过意不去。现在,哈萨姆将一口答应奥纳克开出的条件,那个异族人会以为这场争执是原因所在,不会对过于顺利的谈判产生怀疑,他会爽快地签字。”
哦,当然了,达力拿看着飞快离去的二人,他们的花花肠子可真多。
一念及此,哈萨姆之前的礼数又该作何想?他给了达力拿一个台阶,为达力拿对战争明显不屑的态度开脱。莫非达力拿也成了哈萨姆布局中的棋子?
虔诚者清清嗓子:“光明贵人,请不要向其他人透露此事,在下感激不尽。”达力拿看到阿多林已返回国王的餐岛,还有六名达力拿的军官陪同,均身穿制服,佩剑在腰。
“你为何要告诉我?”达力拿回头询问白袍的虔诚者。
“正如哈萨姆希望向协商对象传达善意,我也只希望您明白我们对您的好意,光明贵人。”
达力拿眉头一紧。他和虔诚者从不多打交道——他的虔诚会以简单直白著称。光是宫廷政治已令达力拿有操不完的心,他不想再为宗教费神。“为什么?我对你们的态度有何要紧?”
虔诚者笑道:“以后和您细谈。”他深鞠一躬后离去。
达力拿还待追问,可阿多林已走到他身边,看着轩亲王哈萨姆跑远的方向。“这是怎么回事?”
达力拿一言不发地摇摇头。不管属于哪个虔诚会,虔诚者都不应参与政治。神权统治结束后,这种行为就被正式禁止。但就和人生中大部分事情一样,理念总是脱离现实。光眼种难免要利用虔诚者来从事各种阴谋诡计,所以虔诚会也越来越多地涉足宫廷事务。
“父亲?”阿多林提示,“人都就位了。”
“很好。”达力拿咬紧牙关,在狭小的餐岛上穿行。他要彻底终结这场闹剧。
他从篝火旁走过,一股热浪令他左脸颊一阵刺痛,渗出了汗,而右脸仍感到深秋的寒意。阿多林急忙赶上,走在他身边,一手握住佩剑。“父亲?我们要怎么做?”
“去挑事。”说罢,达力拿大步走向正在谈话的艾尔霍卡和撒迪亚斯,周围的一圈马屁精不情不愿地为达力拿让出道来。
“……我觉得——”国王止住话头,看了看达力拿,“叔叔,有事吗?”
“撒迪亚斯,”达力拿说,“你对皮带被割一事的调查进行得如何?”
撒迪亚斯眨眨眼。他右手端一杯紫酒,红色天鹅绒长袍敞开前襟,露出带褶饰的白色衬衣。“达力拿,你这是——”
“你的调查结果,撒迪亚斯。”达力拿语气坚决。
撒迪亚斯叹了口气,看着艾尔霍卡。“陛下,其实我今晚打算就此事发表声明。我本想等晚一些,但既然达力拿如此坚持……”
“我很坚持。”达力拿说。
“噢,说吧,撒迪亚斯。”国王道,“你让我也好奇起来了。”国王朝一名侍从挥挥手,侍从快步叫吹笛女子停奏,另一名侍从敲敲铃铛,示意众人安静。转眼间,整座餐岛上的人都安静下来,站在原地不动。
撒迪亚斯给达力拿一个苦笑,仿佛在说“是你自找的,老朋友。”
达力拿抄手抱胸,两眼紧盯撒迪亚斯。六名深蓝卫士军官踏上前来,站在他身后。达力拿发现,也有撒迪亚斯营中的光眼种军官以类似的姿态站在不远处聆听。
“哎呀,我可没打算面对这么多观众。”撒迪亚斯说,“原本只准备向陛下一个人汇报。”
撒谎。达力拿试图平复自己的焦虑。如果阿多林是对的,撒迪亚斯真的指控他意图弑君,他该怎么办?
这将是阿勒斯卡不折不扣的末日。达力拿的拒捕不可能不掀起波澜,各军会彼此反目。过去十年来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如履薄冰的和平将走向终点。艾尔霍卡绝对没有控制那种局面的能力。
而如果开战,达力拿也讨不到好去。其他轩亲王都跟他疏远,单撒迪亚斯就够他喝一壶的,假如对方再得到几个盟友,达力拿的兵力将处于严重劣势,必败无疑。现在,他能理解阿多林,理解为什么说听从幻象的指引是极端愚蠢的行为。在这个无比恍惚的瞬间,达力拿感觉自己的所为并无错误。这个瞬间,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感觉——他准备接受指控。
“撒迪亚斯,你总喜欢卖关子,别再磨我的性子了。”艾尔霍卡说,“大家都在听,我也在听。达力拿额头的青筋都要爆了。快讲。”
“那好吧。”撒迪亚斯把酒杯递给侍从,“我担任轩督王的第一份使命,就是调查巨兽狩猎中谋害陛下的企图,找出背后的真相。”他挥手向一名手下示意,那人快步离开。另一人走上前,把断掉的皮带递给撒迪亚斯。
“我把皮带送到三个营地中三名不同的皮匠那里,他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皮带被割过。皮质还比较新,鉴于其他地方都没有裂痕和剥落,可见保养也很好。裂口过于平整,明显是被人划开的。”
达力拿感到一阵恐惧。这和他发现的结果差不多,但描述方式极尽耸人听闻之能事。“这么做的目的是——”达力拿开口。
撒迪亚斯抬起手。“请稍安毋躁,轩亲王。是您要求我宣布在先,现在又要打断我吗?”
达力拿陷入沉默。他们周围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光眼种要人。他可以感受到众人的紧张。
“可是,究竟是何时被划的?”撒迪亚斯转向众人。他确实颇有表演天分,“你们看,这是问题的关键。我询问了很多参与狩猎的人,没人表示见到任何特殊的事件,但所有人都记得一桩不寻常的事:陛下和光明贵人达力拿曾一同纵马冲向一座岩架,比试速度。当时,他们身边没有其他人。”
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但有一个疑问,”撒迪亚斯说,“这是达力拿本人提出的:为什么要划破碎瑛武士的鞍带?这是愚蠢的手段,跌下马背对身穿碎瑛甲的人算不得危险。”撒迪亚斯方才遣走的侍从回来了,还领着一个男孩,男孩土黄色的头发中只夹杂些许黑发。
撒迪亚斯从腰间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高高举起。是一大块没有注光的蓝宝石。其实凑近了看,达力拿发现宝石上有裂纹,已不能吸附飓光了。“这个疑问促使我去调查国王的碎瑛甲。”撒迪亚斯说,“那场战斗之后,为陛下的碎瑛甲补充飓光的十颗蓝宝石裂了八颗。”
“这是正常的。”阿多林走到达力拿身边,一手按住佩剑,“每场战斗后都会坏掉几颗。”
“难道会坏掉八颗?”撒迪亚斯问,“一两颗是正常的,可是,寇林家族的年轻人,你有哪次战斗会损失八颗润石?”
阿多林只能怒目相向。
撒迪亚斯收起宝石,向他的手下带来的孩子点点头。“你是为国王效力的马夫,叫芬,对不对?”
“是……是的,光明贵人。”那孩子结结巴巴地说,他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二岁。
“芬,你之前对我说了什么?请为在场各位再说一遍。”
那个暗眼种少年神情畏缩,脸色苍白:“好的,光明贵人大人,事情是这样:人人都说,马鞍是在光明贵人达力拿的营地里接受检查的,我想这确实没错。可在光明贵人达力拿的部下接管陛下的坐骑之前,马匹的准备工作是我做的。我保证,该干的我都干了。我装上了陛下最喜欢的马鞍和所有该装的东西。可是……”
达力拿的心脏开始猛跳。他必须强忍住召唤瑛刃的冲动。
“可是什么?”撒迪亚斯对芬说。
“可是当陛下的马夫长牵着马前往轩亲王达力拿的营地时,我看到马背上的鞍具和我装的不一样,我发誓。”
周围有几人对这番陈词显出不解的神色。
“啊哈!”阿多林指着他说,“但那是在国王的行宫里发生的!”
“不错,”撒迪亚斯冲阿多林抬抬眉毛,“你的思维何其敏锐,寇林家族的年轻人。这一发现,再加上裂开的宝石,表明其中确有玄机。我怀疑,那些想要谋害陛下的人在他的碎瑛甲中放入有瑕疵的宝石,这些宝石会在重负之下破裂、失去飓光。随后,他们在鞍带上处心积虑地划出口子。于是,宝石会失效,碎瑛甲会破裂,陛下会在狩猎中‘意外’落马。”
撒迪亚斯向又开始交头接耳的众人扬起一指。“但有一点很重要,这些事件——马鞍的调包、宝石的放置——一定发生在陛下遇见达力拿之前。我觉得达力拿基本可以洗脱嫌疑。不仅如此,依我目前的推断,犯人是光明贵人达力拿得罪过的人,他想让我们把矛头指向达力拿。这场阴谋的目的可能并非谋害陛下,而是陷害达力拿。”
餐岛陷入沉默,连窃窃私语都平息了。
达力拿目瞪口呆地站着。我……我是对的!
终于,阿多林打破沉默。“什么?”
“一切证据都表明你父亲是清白的,阿多林。”撒迪亚斯耐着性子说,“你觉得这很意外?”
“不,可是……”阿多林眉头深锁。
周围的光眼种开始谈论,听起来很是失望。他们渐渐散去。达力拿的军官还站在他身后,仿佛在提防突然袭击。
先祖之血啊……达力拿心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撒迪亚斯挥手示意手下把马夫带走,朝艾尔霍卡点点头,随即退下,走向宵夜的食盘。盘里放着一壶壶温酒,边上有烤面包。当达力拿追到他身边时,这个比他矮一头的男子正拿着小盘装酒食。达力拿抓住他胳膊,袍子质感很柔软。
撒迪亚斯看着他,扬扬眉毛。
“谢谢,”达力拿低声说,“你没让那种事发生。”在他们身后,吹笛女子重新开始演奏。
“没让什么事发生?”撒迪亚斯放下小盘,把达力拿的手指掰开,“我本打算找到更确凿的证据,能完全证明你与此无关,然后再发表声明。可惜,既然被逼成这样,我最多也只能表明你不太可能参与其中。恐怕谣言还是会有。”
“等等。你想证明我的清白?”
撒迪亚斯面露愠色,重新拿起餐盘。“达力拿,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吗?为什么人人都受不了你?”
达力拿没有回答。
“因为你自以为是,自命清高到令人厌恶的地步。不错,我请求艾尔霍卡给我这个头衔,是为了证明你的清白。除了你,军中还有其他人会做些诚实的事,在你眼里,这就这么风操的难以置信?”
“我……”达力拿欲言又止。
“你当然不相信,”撒迪亚斯说,“你一直看低我们,你脚下只垫了一张纸,却自以为站得很高、看得很远。告诉你,我觉得迦维拉尔的那本书是烂飓砂。法典是谎言,让人们装模作样地遵守,好装点老土又干瘪的良心。该下诅咒之地的,我自己也有这种臭良心,我不想看到你被诬蔑成这场下三滥弑君企图的主谋。若你想弄死国王,你会直截了当把他的眼睛烧了!”
撒迪亚斯灌下一口热气腾腾的紫酒。“问题在于,艾尔霍卡为那条该死的皮带唠叨个没完,别人也开始说闲话,因为他当时在你的保护之下,而且你们两人单独骑了一阵子马。飓风之父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你想谋害艾尔霍卡?现在你连仆族智者都不怎么杀了。”撒迪亚斯把一小片烤面包塞进嘴里,转身欲行。
达力拿又抓住他胳膊。“我……我欠你一回。这六年来,我不该这么对你。”
撒迪亚斯翻翻白眼,嚼起面包。“这不光是为你。如果人人都把你当成幕后黑手,就没人会去想究竟是谁企图谋害迦维拉尔。那个人确实存在,达力拿,我不认为一场战斗能裂掉八块宝石。单看皮带,这种暗杀手法实在荒唐,但加上被弱化的碎瑛甲……我不禁怀疑,连深渊恶魔的突然登场也是安排好的。至于这个人是谁,我还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单单澄清我?”达力拿问。
“主要是为了给大家提供谈资,好让我暗中调查事件真相。”撒迪亚斯低头看着达力拿按在他胳膊上的手。“你能放开吗?”
达力拿松开手。
撒迪亚斯放下餐盘,整整袍子,掸掸肩头。“我没觉得你无药可救,达力拿,为了完成这一切,我可能还需借助你的力量。不过,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头,真不知道你最近是怎么了。传闻你想放弃复仇誓约,此话当真?”
“我私下对艾尔霍卡提过,只是想拓宽大家的思路。所以,如果你非要知道答案,没错,我是说过。我厌倦了这场战争,厌倦了这片平原,厌倦了远离文明世界、跟仆族智者打消耗战。可我放弃了撤兵的念头,恰恰相反,我想赢。但其他轩亲王都不肯听!他们都以为我在打小算盘,想用诡计来控制他们。”
撒迪亚斯嗤之以鼻:“你宁可当面给人一拳也不会背后捅刀。你这人太直接。”
“和我联手。”达力拿在他身后说。
撒迪亚斯愣住了。
“你知道我不会背信弃义,撒迪亚斯,”达力拿说,“其他轩亲王没你这么信任我。我本想说服其他轩亲王和我联手攻击高地,试试看吧。”
“没用的,”撒迪亚斯说,“没有理由在一次出击中动用两支部队。我每次都只带一半的兵力出战,再多就施展不开。”
“没错,可你再想想,”达力拿说,“要是我们尝试新战术呢?你的冲桥队速度快,我的部队战斗力更强。你可以迅速抵达战场,用先头部队拖住仆族智者,等我速度较慢但更强大的部队赶到。这样如何?”
撒迪亚斯止步沉思。
“你有机会赢得一把碎瑛刃,撒迪亚斯。”
撒迪亚斯不禁两眼放光。
“我知道你和仆族智者的碎瑛武士交过手。”达力拿趁热打铁,“但都败了。你没有碎瑛刃,占不到便宜。”仆族智者的碎瑛武士有提前脱离战场的习惯。普通矛兵当然杀不了他们,要杀碎瑛武士还得靠碎瑛武士。“我杀过两个。但这种机会不常有,因为我无法迅速抵达高地战场。可你能。我们合作,就能赢得更多,我还能为你夺一把碎瑛刃。撒迪亚斯,我们能做到,你我联手,就像从前那样。”
“从前那样。”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倒很想看‘黑荆棘’重现战场。琼心石怎么分?”
“三分之二归你,”达力拿说,“因为截至目前为止,你胜利的次数是我的两倍。”
撒迪亚斯似乎仍在权衡。“碎瑛刃呢?”
“如果发现碎瑛武士,阿多林和我会对付他。碎瑛刃归你。”他抬起一根指头,“但碎瑛甲要留给我,让我儿子雷纳林穿。”
“那个废物?”
“这与你何干?”达力拿说,“你已经有碎瑛甲了。撒迪亚斯,这么做也许能赢得战争。我们联手,就能把其他人也拉进来,发动一场大规模攻击。风操的!也许根本不需要其他人,我们两军兵力最强,只消想办法把仆族智者困在一个大高地上,用大量兵力团团包围,不让他们撤退,就有可能给他们带来致命的打击,彻底终结这一切。”
撒迪亚斯沉思片刻,耸耸肩。“很好,回头派人告诉我细节。但今晚先别着急,这场宴会,我已经错过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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