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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阳光大道

“我站在一位兄弟的尸体边哭泣着。那血是他的还是我的?我们都做了什么??”
——收集于1173年第四月第二周第四天,死前一百零七秒。死者是一名失去生计着落的魏德纳水手。
“父亲,”阿多林在达力拿的起居室中来回踱步,“这太疯狂了。”
“没错。”达力拿自嘲,“我确实像疯了。”
“我从没说你疯。”
“事实上,”雷纳林插话,“你说过。”
阿多林看了弟弟一眼。雷纳林站在壁炉旁,打量一件几天前才装上的新法器。这是一台金属装置,嵌有一颗注入飓光的红宝石,发出柔和的光芒,散发出舒适的热量。便利的工具,可阿多林觉得壁炉里没有劈啪作响的炉火就是不对劲。
达力拿的起居室里只有他们三人,正等待一场预报中的飓风来临。一周前,达力拿向二子透露了退位打算。
阿多林的父亲坐在一张高背大椅上,双手捆绑在身前,但神情自若。感谢令使,军中对他的决定仍不知情,但他打算马上宣布,也许就在今晚宴会上。
“好吧,好吧。”阿多林说,“也许我是说过,可那当不得真。至少我不想造成这样的结果。”
“我们一周前讨论过了,阿多林。”达力拿轻声说。
“对,你也答应会再好好考虑!”
“我考虑过了,但我的决心没有动摇。”
阿多林继续踱步,雷纳林直挺挺地站着,看着哥哥从身边走过。我真傻,阿多林心想,父亲当然会这么做,我早该料到。
“您看,”阿多林说,“您只是遇到一些问题,不至于非要退位不可。”
“阿多林,我们的对头会利用我的弱点对付我们。事实上,你认定他们已经在这么干了。若我不马上退位,情况会比现在糟得多。”
“可我不想当轩亲王,”阿多林抱怨,“至少现在不想。”
“身为领导者,我们很少能顾及自己的想法,孩子。可惜大部分阿勒斯卡上层贵族不明白这个道理。”
“您以后怎么办?”阿多林一阵苦涩,他停步看着父亲。
就算坐在这个宽大的高背椅里、双手被缚,思索着自己的疯狂举动,达力拿也依然如此坚决。他一身浆挺的蓝色制服,披一件寇林家族标志色的蓝外衣。他的手又粗又厚、布满老茧,前额斑白的头发下神情坚毅。一旦下定决心,达力拿会坚持到底,决不动摇,不容争辩。
但阿勒斯卡需要他,不管有没有疯。阿多林在冲动中做到了任何战士都不曾做到的事:让达力拿颜面扫地,黯然败退。
噢,飓风之父啊,阿多林的胃阵阵抽痛,杰泽雷泽、克勒克、艾什,令使在上,让我找到弥补这一切的办法。求求你们。
“我要回阿勒斯卡,”达力拿说,“虽然我不想让军队少一个碎瑛武士。能不能……不,我不能把它们交给别人。”
“当然不能!”阿多林大惊失色。碎瑛武士要放弃自己的碎瑛甲碎瑛刃?这种事极其罕见,除非持有者病弱到无法使用的地步。
达力拿点点头。“我一直担心国内情况,所有的碎瑛武士都在破碎平原战斗,王国面临危机。好吧,也许这是因祸得福的好事。我会返回塔冠城辅佐王后,对抗边境入侵者,发挥发挥余热。知道要面对一个甲刃俱全的碎瑛武士,也许雷希和魏德纳人会收敛一些。”
“有可能。”阿多林说,“但他们也许会使战争升级,派出碎瑛武士助阵。”
父亲似乎为此感到忧虑。雅克维德是全柔刹唯一一个碎瑛甲碎瑛刃的数量能与阿勒斯卡匹敌的国家,而两国已有几个世纪没发生正面冲突。阿勒斯卡如一盘散沙,雅克维德也好不到哪儿去。可如果两国间发生大战,那将是神权统治时代以来所未见的厮杀。
远方闷雷轰隆作响,阿多林急忙转向达力拿。父亲没起身,只怔怔地看着西方,远离飓风的方向。“此事以后再谈。”达力拿说,“现在,你们得把我的手臂绑在椅子上。”
阿多林苦着脸,毫无怨言地照做了。
***
达力拿眨眨眼,环顾四周。他站在城垛上,身后是一座要塞,城墙只有一层,但笔直险峻,以深红色巨石垒成,建在一座岩架背风侧的裂隙之上。高耸的城堡俯瞰一片开阔岩地,犹如一片湿嗒嗒的叶子,贴在巨石表面的缝隙上。
这些幻象太真实了。达力拿心想,看了一眼手中的矛,又低头看看身上式样古老的制服:布裙和皮坎肩。很难想起他其实被绑着双手、坐在椅子上。现在他感觉不到绳子,也听不到飓风的咆哮。
他在想,是不是该什么也不做,干等到幻象结束。如果这不真实,为什么要参与进去?可这些幻觉完全是他臆造出来的吗?他并不尽信——也无法尽信。他的疑惑促使他做出让位给阿多林的决定。他有没有疯?有没有误判形式?不管怎么说,他再也无法相信自己。他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在这种状态下,正该放下权柄,好好整理头绪。
无论如何,他觉得有必要亲身体验幻象,而非视而不见。尽管希望渺茫,但在不得不正式退位之前,他的一小部分意识依然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出答案。他没让那部分意识获得太多主导权——人必须做正确的事——但达力拿至少会做出这点妥协:每当身处幻象,他会把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如果这里隐藏着某种秘密,只有进入角色才能发现。
他环顾四周。这次又会给他看些什么?为了什么?手中长矛的矛头用精钢锻造,但头盔只是青铜质地。有三个人和他一起站在城墙上,其中一人穿着青铜胸甲,另两人穿着制式皮甲,但皮甲破破烂烂,有不少割痕,缝线的针脚很疏。
这些人懒洋洋地站着,无所事事地在城墙上眺望。他们在站岗。达力拿踏前一步,扫视城外地貌。这座岩架位于一片巨型平原边缘,乃是建造要塞的完美要冲,一切试图接近的军队很早就会被发现。
天很冷,见不到光的岩缝里结满了冰,阳光也驱散不了多少寒气。而这是平原上寸草不生的原因,草儿都躲进洞里,等待春天来临。
达力拿紧了紧斗篷,引得一名同伴也做起同样的动作。
“风操的天气。”那人嘟囔着,“还得熬多久?都八个星期了。”
八个星期?一连四十天的冬季?那可少见。天气很冷,另外三名士兵一点也没劲头,有个人甚至打起了瞌睡。
“保持戒备。”达力拿叱道。
他们瞄了他一眼,打瞌睡的那个眨眨眼,醒了过来。三人都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其中一个红发的高大男子怒道:“利弗,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达力拿把顶撞的话咽下肚去。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寒冷的天气令他呼出的全是白茫茫的水汽,身后有金属敲打声,有人在城下打铁。要塞城门紧闭,左右的弓箭塔都布置了人手,看来他们在打仗,而站岗总是乏味的活儿,只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才能坚持几小时不松懈。也许正因如此,墙头才有这么多士兵。若不能保证放哨的质量,至少能用数量来弥补。
然而达力拿有其他人不具备的优势:他知道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他所经历的幻象从没有悠闲平和的光景,总是令他身陷冲突和动荡,经历某种转折。
所以,尽管有几十双眼睛盯着,最早发现的却是他。
“那边!”他冲到城垛边,半个身子探到粗糙的石墙外,“那是什么?”
红发男抬手遮眼。“没啥,影子而已。”
“不,它在动。”另一名士兵说,“是人,在行军。”
达力拿的心开始猛跳。红发男发出警报,弓箭手冲上城垛,张弓试弦;士兵在下方的深红色场地上集合。这座要塞的一切都用同色岩石建造,达力拿听见有人称此地为“热病岩堡”,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斥候策马奔出城门。他们何不事先在城外布置骑兵巡逻?
“一定是友军的后卫。”一个士兵喃喃道,“他们不可能突破我们的战线,我们有光辉骑士……”
光辉骑士?达力拿凑上去听,可那人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不管达力拿是什么角色,看起来别人并不把他当回事。
显然,这座要塞是某场战争的后防据点。所以,接近中的部队要么是友军,要么是已击穿防线、前来围攻要塞的敌军前卫。这里驻扎的是预备队,所以马匹才不多,但他们还是应该布置巡逻队。
斥候终于奔回要塞,带来一面白旗。达力拿见同伴都放松下来,便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白色表示友军。可如果一切顺顺当当,他怎么会来这里?如果这只是幻觉,他的头脑会不会编织出一场前所未有地无趣而简单的场景?
“不能大意,小心有诈。”达力拿说,“得问清那些斥候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只认了旗帜,还是靠近观察过?”
其他士兵——包括一部分排满城墙的弓箭手——用怪异的眼神看他。达力拿暗骂一句,回头望向城下如黑影般不断靠近的部队,后脑传来一阵不安的刺痛。他无视周围怪异的目光,抓起矛在城墙上奔跑,来到一道石阶前。台阶呈之字形,从高墙直通地面,没有护栏。他在这种要塞待过,知道下去时要紧盯台阶不看别处,以免发晕。
他走到墙底,把矛扛在肩头,挤开众人,想找个管事的。热病岩堡的建筑粗犷实用,沿天然峡谷的石壁一字排开,紧密相连。大部分建筑的顶部都有方形蓄雨池,凭借充足的粮食储备——或者塑魂者,如果走运的话——这样的要塞可以坚守数年。
他认不出军阶标志,但有个披血红披风、和一群亲卫队站在一起的人,看样子是个军官。军官没穿铠甲,只在皮衣上套了件闪亮的青铜胸甲,正和一名斥候交谈。达力拿急忙上前。
直到此时,达力拿才发现那人的眼睛是深褐色,这令他无比震惊。周围的人都把他当光明贵人一般对待。
“……是护地骑士团,大人。”还没下马的斥候说,“还有很多风行骑士,全是步行。”
“可这是为什么?”暗眼种军官追问,“为什么光辉骑士会来这里?他们应该在前线和魔鬼战斗!”
“大人,”斥候说,“我们得到的命令是识别来者身份后尽快返回。”
“那就再去打探一次,查清他们来这里的原因!”军官咆哮起来,那名斥候浑身一凛,掉转马头就走。
光辉骑士。他们总以某种方式和达力拿的幻象产生联系。军官向随员发号施令,叫他们为光辉骑士准备营房。达力拿随斥候向城墙跑去。人们聚在射箭孔旁,窥视墙外的平原。和墙上的士兵一样,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服装,像是拼凑的队伍。装备倒算不上破旧,但显然是别人不要的二手货。
斥候策马奔过一道突击门时,达力拿正踏进城墙巨大的阴影下。他走向背对着他、挤作一团的士兵,问道:“你们看什么呢?”
“光辉骑士。”有人回答,“他们突然跑起来了。”
“像是要进攻啊。”另一人说。他为这个荒诞的想法笑了笑,但笑声中带着些疑问。
什么?达力拿紧张起来。“让开。”
令人意外的是,众人真的给他让了道。达力拿一路推搡前进,可以感受到众人的困惑。他刚才的命令中带有轩亲王和光眼种的威严,所以他们出于本能地服从了。但现在,他们看着他,感到莫名其妙。一个小小的哨兵怎么也能发号施令?
他没给众人出言质疑的机会,径直攀上靠墙的平台。那里有条长方形射箭孔,可以看到城墙另一头的平原,这个孔人挤不过来,但足以让弓箭手射击。达力拿看到,接近中的战士排成齐整的阵线向前冲锋,其中有男有女,都身穿璀璨的碎瑛甲。斥候勒住马,看着这些碎瑛武士逼近。他们肩并肩,脚步齐整,犹如水晶浪涛。他们靠近时,达力拿看到他们的碎瑛甲没有涂色,但接合处散发出蓝色或琥珀色光芒,身前的铭文也在发光,和其他幻象中看到的光辉骑士一样。
“他们没召唤碎瑛刃,”达力拿说,“是个好兆头。”
城墙外的斥候掉转马头。外面的碎瑛武士看起来有两百多人。阿勒斯卡共有二十来把碎瑛刃,雅克维德的数量与之相仿,而把全世界其他王国的碎瑛刃都算到一起,也许能与这两个沃林强国等同。换言之,就他所知,全柔刹的碎瑛刃还不到一百把。而现在,两百个碎瑛武士组成的军队就在他眼前,这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光辉骑士放慢速度,转为小跑,又改成步行。达力拿周围的士兵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光辉骑士也停下脚步,排成一线,一动不动。突然间,又有碎瑛武士从天而降,撞击地面,伴着岩崩石裂的声响,腾起团团蓝色飓光。
很快,平原上的碎瑛武士达到三百多人。他们开始召唤,碎瑛刃在他们手中如雾气般凝聚成形。整个过程寂静无声。他们拉下了面罩。
“如果他们徒手冲锋是个好兆头,”达力拿身旁有人小声说,“那这又是什么?”
达力拿的疑心越来越大,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他预感到这场幻象会向他展示什么。斥候总算回过神,调头跑回要塞,大声呼唤守军开门,仿佛一点点石木工事就能抵挡几百个碎瑛武士。单是一个甲刃俱全的碎瑛武士就几乎抵得上一整支军队,何况幻象里的人还拥有神奇的力量。
士兵为斥候打开突击门。达力拿当机立断,从平台上一跃而下,冲向突击门。在他身后,那个之前见过的军官正从士兵中挤开一条道,走向有射箭孔的平台。
达力拿来到门前,在斥候冲进广场的同时闪出门外。人们惊恐万状地喊他的名字,但他充耳不闻,径直跑上开阔地。蜿蜒笔直的城墙在他头顶一路延伸,就像一条阳光大道。光辉骑士离他还很远,他们在城堡的弓箭射程之内停下。达力拿被他们的美所震撼,不由得放慢脚步,停在百步开外。
一名骑士身披色泽浓郁的蓝披风走出队列。他的碎瑛刃上满是波纹,中心有一道复杂的雕花。他举起碎瑛刃对着要塞,就这么停滞了片刻。
随后,他把碎瑛刃插进身前石地。达力拿眨眨眼。碎瑛武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一头金发,肤色白皙,像深国人那么白。他把头盔扔开,头盔落在瑛刃旁,慢慢打滚,同时,碎瑛武士握紧拳头,夹紧大臂,平举小臂。当他张开手掌,护手甲也从身上松脱,落向岩地。
他转过身,碎瑛甲从身上脱落——胸甲掉下、胫甲滑落。碎瑛甲下是一身皱巴巴的蓝色制服。他从铠靴中拔出脚,继续向前走,碎瑛甲和碎瑛刃——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最珍贵的宝贝——滚落在地,像垃圾一般被丢弃。
其他人做出同样的举动。男男女女数百人,把碎瑛刃插进石地,卸下碎瑛甲。金属如雨点般敲打石头,响声连绵不断,势如雷鸣。
达力拿不知不觉向前跑去。身后的城门开了,一些好奇的士兵走出要塞。达力拿跑向碎瑛刃。它们立在岩地上,像一片银光闪闪的剑林。这些碎瑛刃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他自己那把碎瑛刃没有这种光芒。可当他冲到剑林之中,光便开始暗淡。
恐惧感袭上心头,充满痛苦和背叛的悲剧即将上演的预感把他攫住了。他停在原地,单手按胸,大口喘气。究竟怎么了?这股恐惧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敢发誓,耳边仿佛响起一阵阵惨叫。
光辉骑士们越走越远,抛下了全部武装。他们不再是统一的军队,仿佛都是独立的个体。达力拿全力追赶,屡屡被形形色色的盔甲绊倒。最后,他总算跑到没有碎瑛甲的地方。
“等等!”他大喊。
没人回头。
他看到远处还有一群士兵,身上没有碎瑛甲,正在等待光辉骑士返回。他们是谁?为什么没过来?光辉骑士走得不快,达力拿追上他们,抓住其中一人的胳膊。对方回过身,皮肤是褐色,头发是黑色,就像阿勒斯卡人。他的眼睛是很淡很淡的蓝,淡得不自然,瞳孔几近纯白。
“求求你,”达力拿说,“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曾经的碎瑛武士抽回手,继续前行。达力拿一边咒骂,一边跑进这群碎瑛武士当中。他们来自不同的民族和国家,皮肤有黑有白,有些人长着泰勒拿人的白眉,有些人皮肤上有瑟莱人的波状纹理。他们向前走着,平视前方,一言不发,脚步缓慢但坚定。
“谁能告诉我?”达力拿咆哮起来,“为什么?这就是‘光辉变节’,你们背叛人类的那天,对不对?可究竟为什么?”没人开口,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人们谈论光辉骑士的背叛,谈论他们背弃人类同伴的那一天。他们究竟在和什么作战?为什么停止战斗?刚才斥候提到两个骑士团,达力拿想,但一共有十个,另外八个呢?
在这片肃穆的人群中,达力拿扑通跪倒。“求你们了,我必须知道。”不远处,几个要塞的士兵已跑到碎瑛刃边上——他们没有继续追逐光辉骑士,而是好奇地拔出碎瑛刃。几名军官急忙冲出要塞,高声命令他们放下。但很快,一大波人如沸腾的水,从侧门涌出,冲向这些神器,把所有的阻止声淹没。
“他们是第一批。”有个声音传来。
达力拿抬起头,见一名骑士停在他身边。是那个长得像阿勒斯卡人的骑士。他扭头看着聚拢在瑛刃边的人群。众人你争我夺,每个人都拼了命,想在碎瑛刃被抢光前夺到一把。
“他们是第一批。”光辉骑士回头看着达力拿。达力拿记得这深沉的声线,这就是每场幻象中都对他说话的人,“他们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
“这是‘光辉变节’的日子?”达力拿问。
“这些事件将被载入史册,”光辉骑士说,“作为耻辱广为流传。此刻发生的事会被你们冠以很多名称。”
“可究竟为什么?”达力拿问,“请告诉我,为什么他们抛弃自己的使命?”
那人似乎在端详他、打量他。“我说过,我帮不了你太多。悲惨之夜将临,还有终极灭世。灭世风暴。”
“那就回答我!”达力拿说。
“读那本书,把他们团结起来。”
“书?《王者之路》?”
此人转身走开,和其他光辉骑士一同在岩石平原上前行,走向未知的地方。
达力拿回头看着为争夺碎瑛刃打城一团的士兵。很多把神器已被人夺占,这些碎瑛刃不可能让他们人手一把,于是有些人举起到手的神器,用来阻退试图接近的同胞。他眼睁睁看到,一个手持碎瑛刃、大吼大叫的军官被两人从身后下手。
碎瑛刃内部发出的光芒已完全消失。
军官的死让其他人更加大胆,于是又有冲突发生。众人群起攻击得到碎瑛刃的人,希望抢到一把。眼睛灼烧,惨叫、呼号、死亡。达力拿目不转睛地观察,直到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两手被绑,身处起居室内,雷纳林和阿多林在一旁紧张地照看。
达力拿眨眨眼,聆听飓风后的雨点敲打屋顶的声音。“我回来了。”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可以安心了。”阿多林帮他解开绳子,雷纳林起身去给他倒橙酒。
达力拿恢复自由后,阿多林往后一退,两手抱胸。雷纳林回来时脸色苍白,看来是痼疾发作——没错,他的双腿正在打颤。达力拿一接过杯子,这年轻人就坐倒在椅子上,把头埋进双手里。
达力拿啜了口甜酒。他在过去的幻象见过战争,见过死亡和怪物,见过巨壳生物和噩梦。然而不知为何,今天这场幻象最令他揪心。举杯喝下第二口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阿多林依然在看他。
“我看起来有这么糟吗?”达力拿问。
“您刚才说的胡话让人头皮发麻,父亲。”雷纳林说,“诡异、离奇、扭曲,就像一栋被风吹歪的木屋。”
“您挣扎得很激烈,”阿多林说,“差点儿把椅子掀翻。我只好死死按住,直到您静下来。”
达力拿叹口气,起身去斟酒。“你们还觉得我不用退位吗?”
“这种状况是可控。”阿多林坚持,但口气有些不安,“我从未有过让您退位的想法,只是不希望您根据那些幻觉来决定家族的未来。只要您知道幻象并不真实,我们就可以维持现状,您无须放弃轩亲王之位。”
达力拿倒上酒,望向东方,冲着墙壁,没有面对阿多林和雷纳林。“我不认为我见到的都是虚幻。”
“什么?”阿多林说,“我还以为自己说服了——”
“我认为自己的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达力拿说,“有可能是疯了。我身上是出了点儿问题,这我同意。”他转过身,“第一次见到幻象,我相信是全能之主呈现给我的,但你让我相信这个结论也许下得过于仓促。我知道得不够多,不能尽信那些幻象。我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受某种神秘力量影响,但那不是全能之主。”
“那怎么可能?”阿多林蹙眉道。
“古魔法。”依旧没起身的雷纳林轻声说。
达力拿点点头。
“什么?”阿多林提高声调,“古魔法只是传说。”
“很不幸,它不是。”达力拿又喝了一口冰凉的橙酒,“我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雷纳林说,“要受古魔法的影响,您必须不远千里到西方去寻找。不是吗?”
“对。”他面有惭色,记忆中与妻子有关的部分留下的空洞从未显得如此突兀。他努力不去管它,也应该不去管它。她已经完全消失了,有时,甚至很难记起自己结过婚的事实。
“这些幻象不符合我对夜妖的了解。”雷纳林说,“大部分观点认为,她只是某种强大的灵体。你找到她,并获得想要的东西和相应的诅咒后,她就不会再来缠你。你是什么时候去寻找她的?”
“很多年前。”达力拿说。
“那也许幻象和她的影响无关。”雷纳林说。
“的确。”达力拿道。
“你究竟提了什么要求?”阿多林蹙额道。
“我得到的诅咒和恩惠都是我自己的事,孩子。”达力拿说,“细节不重要。”
“可——”
“我同意雷纳林的观点,”达力拿打断他,“应该不是夜妖捣鬼。”
“好吧。那为什么要提出来?”
“阿多林,”达力拿被问得有些恼火,“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幻象的细节太丰富,不像是我头脑的产物,但你的争辩促使我深入思考。可能是我错了,也可能是你错了。这些幻象可能来自全能之主,也可能来自截然不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清楚,所以,在这种情况让我继续指挥军队是危险的。”
“好吧,可我说的办法依然行得通。”阿多林执拗地说,“我们可以控制。”
“不,不能。”达力拿说,“我过去确实只在飓风来临时发作,但这不能保证在其他压力之下不会发作。如果在战场上发作起来怎么办?”这也正是他们不让雷纳林参战的原因。
“如果发生那种事,”阿多林说,“我们再想办法应付。现在不用管——”
达力拿挥手制止。“不用管?我不能不管。那些幻象、那本书、我的感受——它们改变了我的一切。如果我不能听从自己的内心,又该如何统军治国?继续当轩亲王,我会怀疑自己的每一项决策。我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下定决心相信自己,要么退位。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我不能忍受。”
屋里变得鸦雀无声。
“那我们怎么办?”阿多林说。
“我们要做出选择。”达力拿说,“我要做出选择。”
“退位,或者继续相信幻觉。”阿多林啐道,“还不都是任幻觉摆布。”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达力拿诘问,“阿多林,你总是动不动就抱怨,这似乎成了你的习惯。可我没见你提出可行的替代方案。”
“我提了。”阿多林说,“别管那些幻觉,该干嘛干嘛!”
“我说了,是可行的方案!”
父子俩彼此瞪视。达力拿竭力克制着怒气。在很多方面,阿多林都太像他了。他们理解彼此,所以才能伤害到对方的痛处。
“好啦,”雷纳林说,“如果我们能证明幻象的真伪呢?”
达力拿看着他。“你说什么?”
“您说这些梦境很详细。”雷纳林往前靠了靠,双手交握身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达力拿犹豫片刻,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难得一次,他希望喝下的不是橙酒,而是烈性的紫酒。“光辉骑士经常在幻象中出现。每当幻象临近结束时,总会出现一个人——我想是某位令使,命令我团结阿勒斯卡全体轩亲王。”
屋里安静下来,阿多林一脸烦躁,雷纳林只是静坐着。
“今天,我看到了光辉变节的那天。”达力拿接着说,“光辉骑士们抛弃碎瑛刃碎瑛甲后离去。被丢弃后,那些碎瑛刃和碎瑛甲不知为何失去了光辉。会看到这种细节实在古怪。”他看看阿多林,“如果幻象是我凭空想象出的,那我远比自己以为的要聪明。”
“你还记得任何可以查证的细节吗?”雷纳林问,“任何可以在史实中验证的姓名、地点、事件?”
“刚才的幻象发生在热病岩堡。”达力拿说。
“从没听说过。”阿多林说。
“热病岩堡。”达力拿重复了一遍,“在我的幻象中,不远处正在进行一场战争。光辉骑士本来在前线作战,后来退到这座要塞,把碎瑛刃和碎瑛甲丢弃在那里。”
“也许我们能从历史中找到些什么。”雷纳林说,“一些证据,证明这座要塞确实存在过,或者证明光辉骑士没在那里做过你所看到的事。这样我们就能搞清楚这些梦境究竟是妄想还是真实了,对不对?”
达力拿不禁颔首。他从未想过去证明,部分原因是,他起初认定幻象是真实的,当他开始怀疑时,又宁可对幻象的内容三缄其口。若能确认自己见到的是史实……不错,至少可以排除发疯的可能性。这无法解决一切,但也大有帮助。
“我不知道。”阿多林疑虑更重,“父亲,您说的事件比神权统治还早。我们能在历史中找到记载吗?”
“光辉骑士所处的时代也有史料流传下来,”雷纳林说,“那不像影时代或令使纪元那么古老。我们可以问问迦熙娜。作为求真者,这不是她的专长吗?”
达力拿看着阿多林。“听起来值得一试,孩子。”
“也许吧,”阿多林说,“但我们不能把一个地名当做充分的证据。没准儿你听说过热病岩堡,所以才出现在你的幻觉里。”
“确实,”雷纳林说,“这有可能。但如果父亲看到的只是自己拼凑的,那我们一定能证明其中某些部分的虚假。想象出的细节不可能全都出自传说或历史,总有一些是纯粹的妄想。”
阿多林缓缓点头。“我……你说得对,雷纳林。嗯,这是个好计划。”
“我们得找个文书来。”达力拿说,“趁我还没忘,赶紧口述。”
“对。”雷纳林说,“我们掌握的细节越多,就越容易证明幻象的真实性——或证伪。”
达力拿面露难色,放下酒杯,走到二子身边坐下。“不错,可我们该叫谁来执笔呢?”
“您手下的文员多的是,父亲。”雷纳林说。
“她们都是我帐下军官的妻女。”达力拿说。他该怎么解释?向儿子袒露自己的弱点已经够痛苦了,若消息传出去,手下的军官都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就会影响军队的士气。向部下和盘托出一切的时刻也许终将到来,但必须从长计议。在告诉外人之前,他很想先确认自己有没有疯。
“没错。”阿多林点点头。
雷纳林依旧愁眉不展,“我理解。可是父亲,我们没法等迦熙娜回来,也许还要几个月,我们等不起。”
“我同意。”达力拿叹口气,还有个选择,“雷纳林,派传令兵请你伯母纳瓦妮来一趟。”
阿多林看了看达力拿,扬扬眉毛。“这主意不错。可我以为你信不过她。”
“我相信她会信守承诺,”达力拿无奈地说,“也会保守秘密。我向她透露了退位打算,她没走漏半点风声。”纳瓦妮很善于保密,这点远比他手下的女性强。达力拿并非信不过她们,但要保守这种秘密,需要对自己的言语和思维有极强的掌控力。
纳瓦妮就是这样的人。她可能会设法利用这份情报来操纵他,但至少秘密本身不会泄露出去。
“去吧,雷纳林。”达力拿说。
雷纳林点头起身。他显然已经恢复正常,步履坚实地走向房门。他走后,阿多林靠过来。“父亲,如果证明我是对的,一切只是你头脑中的臆想,你会怎么做?”
“我多少也希望结果是那样。”达力拿看着门扉在雷纳林身后缓缓关闭,“我当然害怕自己疯掉,可至少发疯并非罕见病症,大家也都有办法应付。我会把公国交你统治,到卡哈巴兰斯去求医。但如果这一切不是幻觉,我将面临另一种决断:是否要接受幻象给我的启示?如果能证明我疯了,这对阿勒斯卡来说不啻是更好的结果,至少更容易处置。”
阿多林思索片刻,眉头深锁,下颚紧绷。“撒迪亚斯呢?他好像快完成调查了。我们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合情合理。达力拿相信幻象的指示,因而对撒迪亚斯毫无防备,这是达力拿和阿多林起初发生争执的原因。
把他们团结起来。这不仅是幻象给他的指示,也是迦维拉尔的梦想。团结起来的阿勒斯卡。莫非是这份梦想与达力拿对兄长的负罪感结合,令他臆造出上天的旨意,好让自己有理由去贯彻兄长的遗愿?
他不能肯定。他憎恶这种不确定的感觉。
“很好。”达力拿说,“你可以着手准备,以免出现最坏的状况。让军官们都提高警惕,召回派出去巡逻和对付盗匪的中队。万一撒迪亚斯对我们下手,宣称我意图弑君,我们可以封锁营地,进入戒备状态。我不想让他把我绑去处决。”
阿多林松了口气。“谢谢,父亲。”
“但愿事态不至于此,孩子。”达力拿说,“一旦撒迪亚斯和我动起真格,阿勒斯卡王国就会崩溃。我们这两个公国是国王的支柱,若彼此相斗,其他人要么加入其中一方,要么也会自行发动战争。”
阿多林点点头,但达力拿往后一靠,神情不安。对不起,他想起那个送来启示的神秘之音,可我必须做出理智的决定。
看起来,这像是另一种判断幻象真伪的试验。幻象叫他信任撒迪亚斯?好吧,他已经违反了这条,且看会发生什么。
***
“……一切褪色。”达力拿说,“之后,我就回来了。”
纳瓦妮若有所思地提起笔。讲述幻象所用的时间并不久,她的记录做得很出色,善于挖掘细节,懂得知道何时该追问。对于这不寻常的请求,她没多问一个字,也没有嘲笑达力拿竟然叫她来记录一场梦。她一直严肃认真地处理此事。现在,她坐在他的写字台前,盘绕的头发以四根发簪穿起固定,一袭红裙与唇彩同色,美丽的紫色眼眸中闪烁着好奇。
飓风之父啊,达力拿心想,可她真美。
“怎样?”阿多林靠在房门上问。雷纳林去听部下汇报飓风中的损失情况了,那孩子需要在这方面多加锻炼。
纳瓦妮一扬眉。“什么怎样,阿多林?”
“伯母,我想听听您的看法。”阿多林问。
“这些地名或事件我闻所未闻。”纳瓦妮说,“不过我想,你们也没指望我会知道。你们不是要我联系迦熙娜吗?”
“对。”阿多林说,“可您一定也有自己的分析。”
“我暂不下结论,亲爱的。”纳瓦妮起身,禁手按住纸张,把纸折起、收好,用力压直折痕。她笑着从阿多林身旁走过,拍拍他肩膀,“先别急着分析,听听迦熙娜怎么说,好吗?”
“行吧。”阿多林的语气有点失望。
“昨天,我和你那位小姐谈了一会儿。”纳瓦妮对他说,“是叫丹岚吧?你挑得不错,她的脑袋可不是空壳子。”
阿多林一个激灵。“您喜欢她?”
“挺喜欢。”纳瓦妮说,“我还发现,她非常爱吃阿芙拉瓜。你知道吗?”
“说实话,不知道。”
“太好了。我费了好大劲才为你找到一种取悦她的办法,如果你早就知道,我可悔恨死了。过来的时候,我擅自做主,顺路买了一篮子阿芙拉瓜,已放在前厅了,还让一个士兵看着,他看来没什么要紧任务。如果你今天下午提着瓜去见她,我想会大受欢迎。”
阿多林犹豫了一下。他大概知道,纳瓦妮恐怕只是想让他散散心,免得老是担忧父亲。不过他还是放松下来,随即露出笑容,“好,也许这能让一切好转起来,最近不顺的事挺多。”
“我想也是。”纳瓦妮说,“你最好马上去,那些瓜熟度刚好,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再说,我想和你父亲聊聊。”
阿多林亲切地吻了吻纳瓦妮的脸颊,“谢谢,玛莎拉注释1。”纳瓦妮是他最喜欢的伯母,在她面前,他仿佛又成了孩子,也愿意袒露自己真实的一面。阿多林走向门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达力拿不禁莞尔,纳瓦妮很了解他的儿子。不过这笑容没持续多久,因为他意识到,阿多林一走,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人了。他起身道:“你想问我什么?”
“我可没说要‘问’你什么,达力拿,”她说,“只想聊聊。我们是一家人,可在一起的时间不够多。”
“你想谈话,我去找几个士兵来作陪。”他朝前厅瞥了一眼。阿多林关上了走廊尽头的门,所以他看不到卫兵——卫兵也看不到他。
“达力拿,”她款款走来,“你这么做,我把阿多林支走就没意义了。我需要一点私密空间。”
他觉得自己浑身发僵。“你该走了。”
“非走不可?”
“对。别人会有不体面的想法,会说闲话。”
“这么说,你觉得确实会发生不体面的事?”纳瓦妮的语调中几乎有少女般的渴求。
“纳瓦妮,你是我的姐姐。”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答道,“按某些王国的传统,你哥哥一死,我们就必须联姻。”
“这是阿勒斯卡,不是某些王国。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好啊。”她走得更近,“如果我不走,你会怎么做?叫人来把我拖走吗?”
“纳瓦妮,”他痛苦不堪地说,“求你了,别再这么做,我很累。”
“好得很,这样我就更容易得遂所愿了。”
他闭上双眼。我现在没精力折腾这个。幻象、与阿多林的冲突、他自己摇摆的情绪……他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测试幻象的真伪是个好主意,但他无法摆脱不知何去何从的混乱感。他喜欢作决断,然后坚持下去。现在却办不到。
这令他煎熬。
“感谢你为我执笔记录,还愿意保守秘密。”他睁开眼说,“但我必须请求你马上离开,纳瓦妮。”
“哦,达力拿。”她轻声说。她靠得很近,近到达力拿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飓风之父啊,可她真美。看着她,他回想起很久以前的日子,那时的他是如此渴望得到她,几乎对赢得她芳心的迦维拉尔产生恨意。
“你就不能放松一下?”她恳求,“就一小会儿?”
“规矩——”
“别人都——”
“我可不是别人!”达力拿抬高声调,恶狠狠的声音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如果无视法典和道德,我还是我吗,纳瓦妮?其他轩亲王和光眼种的行为,我明确谴责过。现在我要是放弃自己的原则,那我就是个伪善者,就比他们更烂!”
她呆住了。
“求求你,”激烈的情绪令他浑身僵硬,“走吧,今天就放过我吧。”
犹豫片刻后,她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达力拿内心深处是多么希望她再反驳自己一次。以他的状况,恐怕是无法再抗拒下去的。门关上了,他跌进椅子,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全能之主在上,他心想,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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