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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上课

“他手脚并用地攀爬为令使所造的台阶,每一级都有十步之高,朝着上方的宏伟庙宇前进。他携着晨瑛,它可以束缚一切虚无或肉生的生物。”
——引自《伊斯塔诗篇》,我没有找到对于“晨瑛”的现代解释,它似乎被现代学者所忽视了,但在早期神话记载中显然普遍提及。
在无主山岭旅行,不难遇见土著,沙兰读到,毕竟,这片古老的土地曾是一个白银王国。有人会好奇,当时是否已有巨壳兽和人类分享这片土地,又或,是人类遗弃此地之后,那些生物才来此栖息。
她靠上椅背,湿润的空气环抱四周,带来暖意。在她左边,迦熙娜·寇林静静地浮在浴池里,浴池陷入澡堂地板,水面与地面平行。迦熙娜喜欢泡澡,沙兰颇能理解。她这辈子的大部分时候,洗澡都是件麻烦事,需要几十个仆族拿推车运来一桶桶热水,然后得趁黄铜浴盆里的水没凉时匆匆搓上两把。
卡哈巴兰斯的宫殿远比她家要奢侈。石砌浴池就像专为一人准备的小湖,以高明的法器提供热量,水温非常舒适。沙兰目前对法器所知不多,但有时也非常好奇。澡堂里这类法器正在不断普及,不久前,大岩宫的职员还送了沙兰一台,好给她的房间取暖。
水也不必靠桶来提,而是通过管子流进来的。只要拉动拉杆,水就会流进浴池,而且一出管子就是热的,并依靠安装在浴池四壁的法器保持热度。沙兰也在这里洗过澡,那绝对是美妙的享受。
澡堂陈设简单实用,石壁上嵌着一块块彩色小石子。沙兰衣裙齐整地坐在池边,一边读书,一边随时等待迦熙娜召唤。这本书是迦维拉尔初遇那些怪异的仆族——也即后来所称的仆族智者——后所作的记述,国王几年前口述给迦熙娜的。
我们探险时,也能遇到土著。她读到,不是仆族,是纳坦人,皮肤白中带青,鼻梁宽大,白发如羊毛。送上一些食物,他们就会为我们指明狩猎巨壳生物的场所。
后来我们遇到了仆族。我曾六次前往纳塔纳坦,但从未见过这种场景!自由生息的仆族?一切逻辑、经验和科学都宣称那是不可能的,历史反复证明,仆族需要文明开化的民族来指引。把一个仆族抛弃在旷野,他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做,直到有人过去向他下达命令。
然而眼前有一群仆族,他们会打猎、建筑、制造武器,还——不折不扣地——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明。我们马上意识到,这一发现将拓展——甚至颠覆——我们对那些温顺的仆从的认知。
沙兰的视线扫到书页底端,那里有一条分隔线,线下用潦草的小字写着一段脚注。大部分由男性口述而成的书籍都有脚注,出自为他执笔的女性或虔诚者之手。基于某种不成文的规矩,这些脚注从不曾被大肆宣扬。有时,妻子会在脚注中澄清——甚至反驳——她丈夫的叙述。为了给后世学者保留诚实的记录,唯一的方法就是坚持文字的神圣性和独特性。
需要注明的是,这是迦熙娜写在这段文字下的注释,在父亲授意下,我改动了他的原话,以适应文字记载的要求。也就是说,她把父亲的口述改得更加学术、更为准确,此外,据大部分相关人士证实,迦维拉尔国王起先对这些古怪的、自给自足的仆族并不在意。直到身边的学者和文书加以解释后,他才明白这一发现的重要性。这段补记不是要突出我父亲的无知,而是要强调他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个战士,他关注的并非这场探险的人类学考察意义,而是作为其高潮的狩猎。
沙兰合上书本,陷入沉思。这本是迦熙娜的私人藏书——帕拉奈图书馆中有几份抄本,但沙兰无权将图书馆的书带进澡堂。
迦熙娜的衣衫放在澡堂墙边一张长凳上。一口金色的小袋放在码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上,里面便是魂器。沙兰瞟了迦熙娜一眼。王女浮在池中,闭目仰面,黑发披散,在脑后荡漾成扇形。每天一次的泡澡似乎是她完全放松的时刻。现在的她显得年轻许多,褪去了衣衫,也便褪去了那份精悍,她像个在水里扑腾了一整天的孩子,只是静静地漂着。
三十四岁,从某种意义上讲算是很老——在这个年纪,有些妇女的孩子都有沙兰那么大了。但也可以属于年轻,可以让迦熙娜的美貌被人称颂,可以让男子为她的独身表示惋惜。
沙兰瞥了眼她的衣物。破损的魂器就在自己的禁袋里,她可以现在来个偷梁换柱,这是她等待多时的机会。迦熙娜非常信任她,敢在她面前轻松地泡澡,毫不担心自己的魂器。
沙兰做得出来吗?她能背叛这个接纳了自己的女人吗?
想想我做过些什么,她想,这完全不算什么。这不是她第一次背叛别人的信任。
她站起身。一旁,迦熙娜的一只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
糟糕。沙兰把书夹在腋下,跺着步子,摆出沉思之状。迦熙娜看着她,似乎并不怀疑,只是好奇。
“您父亲为什么想与仆族智者签订盟约?”沙兰一边走,一边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呢?”
“这不算回答。”
“当然算,只是毫无意义的回答。”
“光明女士,如果您能给我一个有用的回答,对我会大有裨益。”
“那就问一个有用的问题。”
沙兰咬咬牙:“仆族智者有什么东西是迦维拉尔国王想要的?”
迦熙娜笑笑,重新闭上眼:“接近了。不过,也许你自己能猜到答案。”
“碎瑛。”
迦熙娜点点头,仍然保持放松的状态。
“书里没提。”沙兰说。
“父亲没说。”迦熙娜道,“但根据他所说内容来推断……我现在怀疑那是他与仆族智者结盟的动机。”
“可您能肯定吗?也许他只想要琼心石。”
“也许吧。”迦熙娜说,“见我们对他们编在胡子上的石头那么感兴趣,仆族智者很是惊奇。”她笑道,“我们发现了仆族智者获得琼心石的场所,真希望你亲眼看看我们当时震惊的表情。枪兽在摧毁艾米亚的战火中灭绝后,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号琼心石了,谁知竟有一种巨壳生物也长着这种宝贝,栖息地离塔冠城还不远。
“总之,仆族智者愿意与我们分享琼心石,只要不妨碍他们继续狩猎。他们觉得,若你肯下功夫捕猎深渊恶魔,自然有权得到相应的琼心石。我怀疑盟约是否必要,可就在起程返回阿勒斯卡之前,父亲突然以极大的热情谈论起结盟一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变了主意?”
“我不敢断言,但他曾描述一名仆族智者战士在狩猎深渊魔时的古怪行为。当那头巨壳生物出现,他没有伸手取矛,而是把手伸向一侧,摆出非常可疑的姿势。除了我父亲,谁都没发现;我怀疑,他认定此人打算召唤一把碎瑛刃。那个仆族智者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便停手了。父亲没有多说,我揣测,当时的破碎平原已是世所瞩目的焦点,他不想让世人的关注再多一分。”
沙兰拍拍手中的书:“这点证据似乎不够分量。如果他如此肯定,一定是发现了更多的证据。”
“我也有怀疑。可他死后,我仔细研读过条约。贸易优惠和边境开放条款很可能是将仆族智者的栖息地纳入阿勒斯卡王国的第一步。可以肯定,这些条款将使我们成为同仆族智者交易碎瑛的第一对象。也许这就是他的全部意图。”
“可为何要杀他?”沙兰两手抱胸,朝迦熙娜放衣服的地方走去,“是不是因为仆族智者发现了他对碎瑛刃的企图,于是先下手为强?”
“说不准。”迦熙娜犹疑地答道。她凭什么认定是仆族智者杀了迦维拉尔?沙兰几乎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但她有种感觉,知道没法从迦熙娜口中问出更多东西了。这个女人期待沙兰自己思考、发现并得出结论。
沙兰站在长凳边。装魂器的袋子敞开着,封口绳没扎上,珍贵的魂器就躺在里面。要偷梁换柱很容易,她曾花去很大一笔钱,买来几块与迦熙娜的一模一样的宝石,并装到破损的魂器上,两者现在看来完全一样。
对于魂器的用法,她还是毫无头绪;她试探着问过,但迦熙娜闭口不谈塑魂术,硬要追问会显得可疑。沙兰必须另辟蹊径,也许能从卡波萨嘴里问出来,或是从帕拉奈图书馆里的某本书中找到答案。
不管怎样,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沙兰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禁袋,感受着魂器的触感,用手指抚摸链条。伴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她朝迦熙娜瞥了一眼。那女人安逸地躺着,两眼紧闭。万一她睁开眼怎么办?
别想那么多!沙兰告诉自己,只管动手、调包。它就在眼前……
“你的进步比我预想的快。”迦熙娜突然开口。
沙兰骤然转身,但迦熙娜的眼睛依然闭着。“我错了,不该因为你过去的教育水平就对你做出如此苛刻的评价。我自己常说,热情比成长环境更重要。沙兰,你拥有成为一名可敬的学者所需的决心和潜力。我明白,寻找答案的过程总是很漫长,但只要不断钻研,你总有一天会找到。”
沙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手放在禁袋里,心跳得无法控制。她觉得恶心。我办不到。她豁然领悟,飓风之父啊,我真蠢,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可竟然下不了手!
她把手抽出袖袋,回身向自己的座椅悄无声息地走去。她该怎么对兄长们解释?她是不是把家族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坐下来,把书放到一边,用叹气声吸引迦熙娜睁眼。迦熙娜看看她,在水里坐起身子,指了指发皂。
沙兰咬紧牙关,起身取过皂盘,蹲下身递到迦熙娜手边。迦熙娜蘸了些皂粉,搓出泡沫,然后用双手涂抹乌亮柔滑的黑发。就算是裸体时,迦熙娜·寇林的举止也端庄有节。
“也许最近我们闷在屋内的时间太久了。”王女说,“你看起来憋坏了,有点焦躁,沙兰。”
“我很好。”沙兰急忙抢白。
“嗯,是呢,你那无比理性而轻松的语调就是最好的证明。或许,该把你的一部分历史课改成更具实践性、更注重本能的课程。”
“就像自然科学?”沙兰精神一振。
迦熙娜把头往后一仰。沙兰跪在浴池边一块大浴巾上,伸出闲手,将皂沫揉进导师那头浓密的秀发。
“我在想,不妨上几堂哲学课。”迦熙娜说。
沙兰眨眨眼:“哲学?那有什么用?”那不就是研究怎么变着法子说废话的艺术吗?
“哲学是学术中的重要领域。”迦熙娜不苟言笑地说,“若打算涉足宫廷政治,它就显得尤其重要。道德的本质必须加以考虑,最好是在需要你做决断的道德困境出现之前。”
“您说得对,光明女士,可我还是看不出,哲学怎么会比历史更具‘实践性’。”
“按其定义,历史是无法亲身体验的。发生的便是当下,不属于历史,但属于哲学范畴。”
“那只是定义。”
“对。”迦熙娜说,“所有的词汇都取决于其定义。”
“说的是。”沙兰身子往后一仰,让迦熙娜把头发浸在池水中冲洗皂沫。
王女开始用性质温和的擦皂揉搓肌肤:“这种回答真是索然无味,沙兰,你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
沙兰瞥了眼长凳,还有凳子上那块珍贵的魂器。今天,她证明了自己的软弱,无法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我的机灵暂时缺席,光明女士,”她说,“它正在接受它的同僚——真诚与莽撞的审查。”
迦熙娜冲她扬了扬眉毛。
沙兰坐到脚跟上,膝盖依旧不离浴巾。“你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迦熙娜?你都不肯听虔诚会布道,又如何对他们下了判断?”
“这取决于一个人的哲学观。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迦熙娜回答,“如果我给你答案,那我就和虔诚者成了一丘之貉,把信仰当药方乱开。”
“他们并不是恶人,迦熙娜。”
“除了他们曾想统治世界。”
沙兰抿紧嘴唇。失落战争摧毁了神权统治,使沃林教会分裂成一个个虔诚会。追求统治权的宗教逃不过这样的下场。虔诚会是道德的传扬者,但不是执行人。光眼种才是执行人。
“你说不能给我答案,”沙兰道,“可我就不能向智者求解吗?向某个逝去的智者?如果不想影响他人,又为何要著书立说,提出理论?您自己都说,不用于下判断的信息是无用的。”
迦熙娜笑笑,把双臂泡进水里,冲去泡沫。沙兰发现,有一丝胜者的光彩在王女眼中微微流动。看来她提出这些观点只是为了刺激沙兰思考,其本人未必真信。这实在让人烦躁。如果迦熙娜总是这样,故意玩弄矛盾的观点,沙兰又如何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听你的口气,仿佛真能找到答案。”迦熙娜示意沙兰去取浴巾,起身出浴,“还是唯一的、永远完美的答案。”
沙兰急忙递上一块松软厚实的大浴巾:“这不是哲学存在的价值吗?寻求解答、寻求真实、寻求万物真正的意义?”
迦熙娜一边擦身,一边朝她挑挑眉毛。
“怎么了?”沙兰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该上实践课了。”迦熙娜说,“我们到帕拉奈图书馆外面去。”
“现在?”沙兰问,“现在很晚了!”
“我说过,哲学是门实践艺术。”迦熙娜裹上浴巾,走到凳子边,从袋子里取出魂器,把手指滑进链条,将宝石扣在手背上,“我会证明给你看。来,帮我穿衣。”
***
孩提时,沙兰很享受能溜进花园的夜晚。当黑暗像一块毯子蒙上大地,这些花园就成了完全不同的地方。在暗影中,她能把石壳木、页岩皮木和树木想象成奇异的动物。飓虫爬出岩缝时的细碎刮擦声成了神秘的远方来客的脚步:大眼睛的深族商人、骑巨壳生物的喀德克人,或是撑着纤纤细船的淳湖船民。
可走在卡哈巴兰斯的夜色下,她没有任何想象。想象出夜里出没的旅者本是引人入胜的游戏,可在这里,没准儿真会碰到黑暗中游荡的不速之客。夜晚的卡哈巴兰斯没有变成神秘而有趣的地方,在她眼里几乎和白天一样——除了更加危险。
迦熙娜无视人力车夫和轿夫的吃喝,裹着一袭紫罗兰色和金色的丝裙款款而行,沙兰跟在后头,一身蓝色绸缎。迦熙娜泡完澡直接跑了出来,头发来不及打理,松松地披散着,从肩头如瀑布般垂落,轻扬不羁,简直有点儿不体面。
她们走上阮林沙,这条之字形干道位于山上,连通大岩宫和港口。时辰已晚,路上还是人头攒动,很多行走奔波的人仿佛中了夜色的毒,变得更粗鲁,脸色更阴暗。城里依旧人声鼎沸,但叫喊声怀着夜气,从言辞的粗俗和语调的高亢中就听得出来。陡峭歪斜的山壁是城市的主体,和平时一样密密麻麻、遍布建筑,但这些建筑似乎也被夜色吞没,黑糊糊的,像火燎过的石头,里头没有半分活气。
铃声依旧。黑暗中,每一声铃响都仿佛是轻微的尖叫。它们令风更有存在感,像是活物,每次经过,都会敲出一片刺耳的叮当声。微风乍起,一连串发颤的铃声从道上飘过,吓得沙兰几乎要找地方躲起来。
“光明女士,”沙兰说,“我们要不要请个轿子?”
“轿子会妨碍授课。”
“如果您不介意,这一课我白天学也行。”
迦熙娜停下脚步,视线离开阮林沙,对准某条更黑的小巷,“你觉得那条街怎样,沙兰?”
“我不太喜欢。”
“但是,”迦熙娜说,“从阮林沙到剧场区,那条街是最近的路线。”
“我们要去剧场区?”
“我们哪儿也不‘去’。”迦熙娜扭身朝小巷走,“我们正在行动、思考和学习。”
沙兰紧张地尾随。夜色吞噬了她们,只有营业到深夜的酒馆和店铺偶尔带来一些光明。迦熙娜戴上黑色无指手套,遮住魂器,藏起宝石的光芒。
沙兰蹑手蹑脚、胆战心惊地走着。隔着凉鞋,她脚底能感受到地面的每一处变化,每一块卵石、每一条裂缝……从一群聚焦在酒馆门口的工人身边经过时,她紧张得四处张望。这些工人自然是暗眼种,夜里,差异变得更加显著。
“光明女士?”沙兰哑着嗓子问。
“我们年轻时,”迦熙娜说,“总想要简单的答案。或许,年轻人最大的特质,就是渴望一切都处于其应有的理想状态,并亘古不变。”
沙兰蹙额,视线依旧不离身后酒馆旁的人群。
“我们越是成长,”迦熙娜说,“就问得越多。我们开始询问理由,然而,我们依然希望得到简单的答案。我们坚信身边的人——大人、领袖——知道答案。不管他们怎么回答,往往能使我们满意。”
“我从不满意,”沙兰小声说,“我想要更多的答案。”
“那是因为你成熟了。”迦熙娜说,“随着年龄增长,你的心态大部分人都会产生。在我看来,成长、智慧和质疑是同义词。年龄越大,我们就越不满足于简单的答案。除非有人闯入你的世界,命令你无论如何都要接受。”迦熙娜眯起眼,“你好奇我为什么拒绝虔诚会。”
“是的。”
“大多数虔诚者致力于打消人们的疑问。”迦熙娜止住话头,褪下一小截手套,借里面的光照亮周围街道。她手背上的宝石比布罗姆还大,红白灰三色亮如火炬。
“如此展示您的财富算是明智之举吗,光明女士?”沙兰说得很轻,还瞥了她一眼。
“不,”迦熙娜说,“绝对不明智,特别是在这种地方。你知道吗,这条街近来名声不小,过去两个月发生了三起拦路抢劫,被害者都是看完戏走这条街回主干道的人,而且他们都被盗匪杀了。”
沙兰觉得自己一定脸色惨白。
“城里守卫没采取任何行动。”迦熙娜说,“塔拉梵吉安就此严辞斥责过几次,可守卫队长是城里某个权势熏天的光眼种的表亲,塔拉梵吉安又算不得铁腕国王。有人甚至怀疑不止于此,盗匪可能贿赂了守卫。但我们先不用考虑这一层猫腻,因为如你所见,此地虽恶名在外,却没有一个守卫。”
迦熙娜重新拉起手套,让街道复归黑暗。沙兰眨眨眼,需要慢慢适应。
“两个衣装华贵、珠光宝气的弱女子孤身来到此地,”迦熙娜说,“你觉得我们有多蠢?”
“非常蠢。迦熙娜,我们能回去吗?求求你,不管你想要上什么样的课,都不值得犯这种险。”
迦熙娜抿紧嘴唇,看向一条更黑暗、更狭窄的支巷。她重新戴好手套后,里头一片漆黑。
“你正处于人生中一个相当有趣的阶段,沙兰。”迦熙娜活动了一下闲手,“你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去疑问、去好奇、去拒绝摆在你面前的现成答案,但你依然执着于年轻人的理想主义。你觉得必定存在某种唯一的、包罗万象的真理——你认为只要能找到它,曾使你困惑的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我……”沙兰欲行争辩,但迦熙娜的话字字是实。沙兰做过的可怕之事、她本打算要做的可怕之事,在她心头阴魂不散。以行善的名义做恶,真的可以吗?
迦熙娜走进那条支巷。
“迦熙娜!”沙兰说,“你在干什么?”
“哲学实践,孩子,”迦熙娜说,“跟我来。”
沙兰站在巷口犹豫不决,心怦怦直跳,思维一片混乱。微风吹过,响起铃声一片,仿佛落地开花的冰雹。凭着一瞬间的决断,她快步赶上迦熙娜:宁可在黑暗中有人相伴,也不能落单。黑手套下微微透出魂器的光芒,但两人几乎看不清脚下道路,沙兰紧紧跟着迦熙娜的影子。
身后有异动。沙兰一惊,猛一回头,只见几个黑漆漆的人影聚拢到她们身后。“噢,飓风之父。”她低语。为什么?迦熙娜为什么要这么做?
沙兰用闲手抓住迦熙娜的裙子,浑身发抖。另几个黑影出现在小巷远端,堵到她们身前。他们步步进逼,口中念念有词,肮脏腐臭的死水坑被踩得水花四溅。刺骨的冷水已浸透了沙兰的凉鞋。
迦熙娜停下脚步,手套中的魂器所发出的微光照射在尾行者手中的铁器上,有些是长剑,有些是短刀。
他们有心要杀人灭口。沙兰和迦熙娜都是有来头的女人,不可能抢完还留活口,让她们成为证人。这种人不是浪漫故事中那些风度翩翩的侠盗。他们生存的每一天都明白,如果被抓就会上绞架。
沙兰吓瘫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飓风之父,飓风之父,飓风之父!
“现在,”迦熙娜开口,声音坚定有力,“上课了。”她猛地拔下手套。
突如其来的光明几乎使人眼瞎。沙兰抬手遮挡,踉跄后退,靠到巷边墙壁上。周围有四名男子,不是酒馆门口那些,而是其他暗中盯上她们的人,沙兰之前没有发现。她能看到那些刀刃,也能见到他们眼中的杀意。
尖叫声终于冲破她的喉咙。
强盗们被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得不断呻吟,但还是不管不顾地蜂拥而上。有个身板厚实的黑胡子冲到迦熙娜跟前,高举兵刃。面对从天而降的刀锋,王女不慌不忙地伸出手,五指张开,按住他的胸口。沙兰紧张得喘不过气。
迦熙娜的手没入了男子的肌肤,他定住了,一秒后,他开始燃烧。
不对。他变成了火。他在眨眼之间被转化成了火焰。以迦熙娜的手掌为中心,火焰慢慢扩散,勾勒出一个仰天大叫的男性轮廓。那一瞬,死亡之焰比迦熙娜的宝石更耀眼。
沙兰停止了惊叫。这朵人形火焰异常华美,但也如此短暂,迅速消散在夜色中,化作乌有,在沙兰的眼膜上留下一斑橘黄色残影。
另三人咒骂着匆忙后退,慌乱中撞到了一起。有一人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迦熙娜已云淡风轻地转身,手指拂过他肩头。他变作了一块水晶——连同身上的衣服,化作一座纯净无瑕的石英雕塑。迦熙娜魂器上的钻石黯淡下来,但依然有足够的飓光在晶莹的尸体中引出绚烂的彩虹。
剩下的两人掉头朝不同方向跑去。迦熙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把手举过头顶。沙兰用禁手按住胸口,她感到震惊、困惑和恐惧。
飓光从迦熙娜手中射出,像两道对称的闪电,分别击中一名盗匪。他们“砰”地一声化作烟雾,空空如也的衣物颓然落地。魂器上的烟晶石发出一声脆响,裂成两半,不再发光,只剩下钻石和红宝石。
两名盗匪的尸骨化作两团滚滚的油烟,腾入半空。迦熙娜睁开眼,眼神平静得可怕。她用禁手将手套抵在腹部,套在闲手上。随后,她波澜不惊地原路返回。水晶尸雕跪在原地,一手高举,势必将永远保持如此的状态。
沙兰好不容易从墙边站起,急忙追向迦熙娜,她浑身难受,又惊诧不已。虔诚者被禁止对人使用塑魂术,甚至很少当着外人的面施法。而且,迦熙娜又是如何隔空击倒两名男子的?沙兰把能找到的一切关于塑魂术的文字记载都读了一遍,虽然内容不多,但这些文字都声称塑魂术需要直接接触。
迦熙娜在招呼轿子。沙兰心力交瘁,没力气开口提问,只能静静站着,闲手扶头,努力控制身体的颤抖和急促的呼吸。一顶轿子终于来到两人身边,她们钻了进去。
轿夫抬着二人朝阮林沙走去,沙兰和迦熙娜面对面坐在轿子里,随着轿夫的脚步左右摇摆。迦熙娜漫不经心地取下破碎的烟晶石,塞进口袋。破碎的宝石可以卖给宝石匠,他们会把碎块切割成小块宝石。
“刚才太吓人了,”沙兰终于开口,手依旧抚着胸口,“这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你杀了四个人。”
“四个打算殴打、抢劫、谋杀,也许还会强暴我们的人。”
“是你引诱他们下手的!”
“我逼他们犯罪了吗?”
“你亮出宝石招摇过市!”
“女人就不能带着自己的财物在城市街道上走动?”
“在大半夜?”沙兰问,“穿过一条小巷?还把值钱的东西亮在外面?你根本是希望发生那种事!”
“这就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迦熙娜向前倾了倾身,“你能宽恕那些人邪恶的企图?”
“当然不能。但那也不能代表你的行为是正确的!”
“可那几个盗匪被清理了,市民们现在会安全得多。令塔拉梵吉安无比烦心的问题解决了,再也不会有剧场观众落入他们的魔爪。我拯救了多少性命?”
“我只知道你夺去了几条人命。”沙兰说,“而且是用一种圣洁的力量!”
“对了,这就是哲学实践,对你来说,这是重要的一课。”
“你干出这一切,只为证明一个观点。”沙兰轻声道,“只为了证明你有这本事。以诅咒之地的名义,迦熙娜,你怎能干出这种事来?”
迦熙娜没有回答。沙兰死盯着这个女人,在那双无情的眼眸中寻找感情的波澜。飓风之父,我真的认识这女人吗?她到底是什么人?
迦熙娜往后一靠,看着城市的夜景徐徐掠过。“我不是为证明什么才这么做的,孩子。这段时间,我一直觉得有愧于国王陛下的盛情。与我结交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他并不清楚。何况,像那类……”她话里有一种别样的语气,一种沙兰未曾听过的锋芒。
她受过什么刺激?沙兰又惊又怕,是谁干的?
“总之,”迦熙娜接着讲,“今晚会发生那种事,是因为我自己选择走那条路,并非是想让你开什么眼界。不过,这也算是个指导和提问的好机会。我是怪物还是英雄呢?我是屠杀了四个人,还是除掉了四个在街上游荡的杀人犯?如果一个人主动把自己送到恶徒手中,是否就活该承受因此导致的恶行?我有没有自卫的权利?又或者,我只是在寻找杀人的借口?”
“我不知道。”沙兰小声说。
“下周,你必须研究和思考这些问题。如果你想当个学者,一个能改变世界的真正的学者,就需要直面这种问题。沙兰·达瓦,总有一天,你必须做出让自己反胃的决定,我要让你为此做好准备。”
沙兰沉默不语,扭头看着一侧。轿夫抬着她们,朝大岩宫行进。她心烦意乱,什么也不想再说,余下行程中都没有开口。下了轿,她随迦熙娜穿过静谧的廊道,从一些前往帕拉奈图书馆打发午夜时光的学者身边走过,回到二人的房间。
进了屋,沙兰帮迦熙娜宽衣,尽管她连碰一碰那女人都觉得讨厌。她不该有这种感觉,迦熙娜所杀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如果迦熙娜不动手,死的就会是她们——沙兰对这点绝无怀疑。但困扰她的并非杀人行为本身,而是迦熙娜冰冷无谓的态度。
迦熙娜摘下身上的珠宝,放到梳妆台上。依然麻木的沙兰帮她去取睡袍。“你可以放另外三个一条生路,”沙兰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只杀一个就够了。”
“不,不够。”迦熙娜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说。
“为什么?这足以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再犯。”
“对此你无法肯定,而我真心想让他们彻底消失。一个粗心大意、走错回家路的酒馆女招待没办法保护自己,但我能,而且我会出手。”
“你无权这么做,这里不是塔冠城。”
“不错,”迦熙娜说,“这是另一个你需要考虑的问题。”她把梳子举到头顶,刻意把头转开,闭上眼,仿佛要把沙兰拒之门外。
魂器躺在梳妆台上,就在迦熙娜的耳坠边。沙兰咬着牙,手指掐着松软的丝质睡袍。迦熙娜一身白色衬裙,坐在那里梳头。
沙兰·达瓦,总有一天,你必须做出让自己反胃的决定……
我已经面对过这种抉择。
我现在就在面对。
迦熙娜岂能这么做?岂能把沙兰拖下水?岂能用美丽而神圣的器物做出毁灭和破坏的行径?
迦熙娜不配拥有魂器。
在叠起的丝袍遮挡下,沙兰把闲手伸进禁手袖子,伸进禁袋,灵巧地从父亲的魂器上卸下烟晶石。然后她走到梳妆台前,利用将睡袍放到台上的动作作掩护,完成了调换。她的禁手握着完好的魂器,缩进袖子,往后退了一步。迦熙娜睁开眼,瞥向睡袍——袍子与无法使用的魂器并排摆着,显得如此无辜。
沙兰紧张得喘不过气。
迦熙娜又闭起眼,把梳子递给沙兰:“梳五十下,沙兰。今天够累人的。”
沙兰机械般地梳着导师的头发,隐藏在袖内的禁手紧紧攥着偷来的魂器,担心迦熙娜随时会发现。
王女没有发现。穿上睡袍时没有,将损坏的魂器放进首饰盒时没有,用入睡时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给首饰盒上锁时也没有。
沙兰木然地走出房间,脑子里乱成一团。疲惫、恶心又迷茫。
但她没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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