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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皮肉之下

六年前
“别和我犯同样的错误,儿子。”
正在埋首苦读的卡尔抬头一看,他父亲坐在手术室另一侧,一手支着头,另一手握着酒杯,紫罗兰色的酒汁空了一半。那种颜色的酒是最烈的。
李伦放下杯子,浓重的紫罗兰色液体——飓虫的血也是这颜色——摇晃着、颤抖着,反射着柜台上放的一对润石发出的飓光。
“爸爸?”
“等你到了卡哈巴兰斯,就别回来了,”他的说话声有些囫囵,“别被这个丁点儿小的、落后的、愚蠢的镇子给困住。别强迫你漂亮的妻子生活在穷乡僻壤,远离她所认识和热爱的每个人。”
卡尔的父亲不常醉酒,这晚少见地放纵了一回。也许是因为妈妈被工作累得够呛、早早上床歇息的缘故。
“你一直说我应该回来。”卡尔怯怯地说。
“那是我蠢。”他背转身去,盯着被润石撒满白光的墙壁出神,“他们不欢迎我,这里的人从来就不欢迎我。”
卡尔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本。书上有些人体解剖图,展示了肌肉被展开、剥出的样子。图中细节非常丰富,每幅图上都有象形对铭标出各部位名称,他已将这些名称背熟,眼下正在学习手术程序,钻研那些死去已久的尸体。
有一次,拉劳对他说,皮肉之下的东西不是凡人该窥探的。这些书,还有这些插图,是人人都不信任李伦的部分原因。这就好比能看到别人衣服底下的模样,而且还更糟。
李伦又给自己斟了点酒。这个世界变天比变脸还快。卡尔拉紧外衣,抵御寒气。冬季已至,可他们买不起生火盆的火炭,因为病人不再捐钱了。李伦照样给人治病疗伤,只是镇民不再捐赠,全是因为荣寿的一句话。
“他不该这么做。”卡尔小声说。
“可他就是能。”李伦说。他穿着白衬衫、黑马甲和棕裤子。马甲没系扣,前襟敞到两肋——就像卡尔眼前的解剖图,躯干部的皮肉被扯到两边。
“我们可以把这些润石花了。”卡尔忐忑不安地说。
“那是你的教育经费。”李伦断然否决,“如果能现在就送你去求学,我绝不会耽搁。”
卡尔的父母给卡哈巴兰斯的手术师们写过一封信,请求他们同意提前让卡尔接受入学考试。但他们没答应。
“他想让我们把润石花掉,”李伦含糊不清地说,“所以才说了那些话。他想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只好用这些钱。”
严格来说,荣寿对镇民说的话算不上是命令。他只是暗示,如果卡尔的父亲犯蠢不收费,那就不该付钱。次日,捐赠便终止了。
镇民对荣寿既敬又怕,令人无从理解。卡尔觉得,他既不配被人崇敬,也没什么可害怕的。显然,此人就是因为牢骚太盛、缺点太多,才会被贬谪到赫斯通。他绝对不配和真正的光眼种并列,那些英雄正在破碎平原上为实现复仇誓约而战。
“为什么大家拼命想要取悦他?”卡尔望着父亲的后背发问,“他们对光明贵人韦斯提欧从不这样。”
“因为荣寿这人太难伺候。”
卡尔一蹙眉。是醉话吗?
卡尔的父亲转过身,瞳孔反射着纯净的飓光。卡尔发现这双眼里精光闪闪,不禁吃了一惊,父亲其实不怎么醉。“光明贵人韦斯提欧让大家自由自在,所以他们视之如无物;荣寿不加掩饰地鄙视他们,所以他们争先恐后地讨好他。”
“完全没道理。”卡尔说。
“世事如此。”李伦把玩着桌上的一颗润石,用指头捻来捻去,“你得学着点儿,卡尔。当我们觉得世界一切正常,我们会心满意足。但如果见到窟窿、见到缺陷,我们就非要补上不可。”
“按你的说法,仿佛他们做的事还挺高尚。”
“从某种角度看,确实高尚。”李伦叹口气,“我不该对乡亲们太过苛责。他们的确市侩,但那是出于无知。我不讨厌他们,我厌恶的是那个操纵他们的人。像荣寿那样的人,可以把人性中诚实质朴的一面拧成烂泥、踩在脚下。”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们应该把润石用掉,”卡尔说,“或者送到别处去,比如钱庄之类的。只要没了这些润石,他们就不会来找麻烦。”
“不。”李伦悠悠地说,“荣寿这人不会对手下败将发慈悲,他会继续穷追猛打。不知是政治上犯了何种错误使他沦落至此,但显然,他没法找对头报仇,我们是他能染指的一切。”李伦顿了顿,“可怜的傻瓜。”
可怜的傻瓜?卡尔心想,他可要毁掉我们的生活啊,爸爸就不能骂得更狠点吗?
人们在灶台边传唱的歌谣是怎么说的?聪明的牧人戏耍愚蠢的光眼种。这故事有好几十种版本,卡尔全听过。李伦就不能想办法还击吗?别干坐着,做点什么啊!
但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因为他完全能预料到李伦的回答。让我来操心,你专心念书去。
卡尔长吁短叹地回身落坐,重新打开书本。手术室内光线昏暗,仅靠桌上的四颗润石照明;卡尔手上还有一颗,专用来看书。李伦把大部分润石锁进橱柜了。卡尔举起手里的润石,照亮书页。书上写着背部手术流程的说明,篇幅很长,他母亲也没法完整地读给他听。她是镇上唯一能阅读的女性,但李伦说,在大城市里,通晓文墨对出身较好的暗眼种女性来说并不稀奇。
卡尔一边用功,一边随手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那是一块石头,他进屋来准备学习时,这块石头就放在他的椅子上。他认得出,这是提安最喜欢的一块,最近从不离身。现在他把这块石头送给卡拉丁了,提安经常这么做,希望哥哥也能看出这些貌似平平无奇的石头的美感所在。他迟早得去问问提安,为什么这一块如此特别,而提安总能说出个道道。
提安成天跟着镇上的拉尔学木工。李伦勉勉强强答应了,他本希望提安也给他当助手,但提安受不了血腥场面,每次都发怵,怎么也习惯不了。真是麻烦事。卡尔原指望自己离开后,提安能给父亲当助手。卡尔是必须要离开父亲身边的,不管是从军还是去卡哈巴兰斯,这几个月来,他开始倾向于成为矛兵。
如果选那条路,他就不能走漏风声。得等到年龄够大、征募官可以不顾父母的反对让他入伍时,十五岁大概差不多。这意味着还有五个月。不管以后是当手术师还是矛兵,眼下,他觉得多了解了解肌肉组织——还有身体里的重要器官——总是有用的。
房门砰然作响。卡尔一跃而起,那不是敲门,而是砸门。又一下,听起来像是某种重物在推挤或猛砸门板。
“这吹的是哪门子邪风?”李伦从凳子上站起来。他从小屋另一头走向门口,敞开的背心拂过手术台台面,扣子与木板发出刮擦声。
又是重重的一下。卡尔手忙脚乱地离开椅子,合上书。他已满十四岁,差不多和父亲一般高了。门上传来一阵抓挠声,像是指甲或爪子。卡尔朝父亲伸出一只手,突然充满恐惧。现在是深夜,屋子里黑漆漆的,镇上一片寂静。
屋外有什么东西。听起来像是野兽,绝非人类。据说附近有个白脊的巢穴,经常袭击过往路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卡尔没见过那种爬行动物,但知道它们的模样——个头和马差不多,背上有甲壳覆盖。难道是一只白脊跑到了门口,又拍又打,想硬闯进来?
“爸爸!”卡尔哭丧着喊。
李伦一把将门拉开。润石昏暗的光线照出的并非野兽,而是一个黑衣男子。他手握一根长长的金属棒,蒙着黑色羊绒面罩,只在眼睛的部位开孔。闯入者往后一跳,卡尔慌得心快到嗓子眼了。
“你没料到屋里有人吧?”卡尔的父亲说,“镇里都好几年没出过贼了,真为你丢脸。”
“把那些润石交给我们!”有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另一个人影在黑暗中攒动,接着又是一个。
飓风之父啊!卡尔用颤抖的双手把书本紧紧按在胸口,门外有多少人?那是来洗劫镇子的强盗!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父亲说,这些年来盗贼出没得愈发频繁了。
李伦怎能如此冷静?
“那些润石不属于你。”另一个声音说。
“是吗?”卡尔的父亲说,“那它们是你们的了?他让你们保管了?”听他说话的口气,这些人似乎不是外来的强盗。卡尔悄悄挪上几步,紧挨在父亲身后,既害怕,又为自己的胆怯羞愧。这些黑暗中的人仿佛魅影,形同噩梦,前后攒动,脸上全蒙着黑布。
“我们要把润石交给他。”有个人说。
“别逼我们动粗,这没必要,李伦,”另一人加了一句,“你反正也不打算花这些钱。”
卡尔的父亲嗤之以鼻,一个健步跨回屋子。卡尔惊叫失声,也跟着退了回来。李伦一把拉开橱柜,抓起存放润石的大玻璃杯,杯子上罩着一块黑布。
“你们想要?”李伦一边大喊,一边从卡尔身边走过,来到门前。
“爸爸?”卡尔十分惊慌。
“你们想把这些光明拿去?”李伦再次提高嗓门,“那就拿着!”
他扯下蒙布。高脚杯绽放出剧烈的光线,亮得几乎使人目盲。卡尔抬起胳膊,父亲变成了一幅剪影,仿佛把太阳托在掌心。
大高脚杯的光芒是如此平静,几乎带着寒气。卡尔眨眨眼,挤走眼泪,慢慢适应光亮的变化。他现在能看清屋外的人了。方才一片黑压压、充满压迫感和威胁感的人影,现在成了一些以手遮目、畏惧光明的凡人。他们看起来不怎么吓人,说真的,脸上的蒙布可笑极了。
卡尔的恐惧变成了古怪的自信。他自信的源头并非父亲手中的光明,而是他的恍然大悟。那是路特。卡尔想。他发现有个人有点跛脚,就算蒙着脸,要认出也不难。卡尔的父亲对那条腿动过手术,多亏了他,路特现在尚能走路。他也认出了其他人。肩膀宽宽的是豪尔,穿着漂亮的新外衣的是包萨斯。
李伦一言不发,擎着一团烈光站在那儿,屋外的整片石砌广场都被他照亮。这些人缩起身子,仿佛知道已被识破真容。
“好啊?”李伦说,“你们威胁要对我动粗,来吧,动手打啊,动手抢啊。别忘了,我这一辈子几乎都和你们做邻居;别忘了,我治好过你们的孩子。进来,把这儿洗劫一空吧!”
那群人遁入夜色,没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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