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飓光志第一卷:王者之路(全三册)> 29 错慢

29 错慢

“火与灰烬的生物,被令使无情地杀戮,像死不足惜的虫豸……”
——记载于《玛司勒》337页。经蔻德雯和哈萨瓦考证确认。
听起来,你很快就赢得了迦熙娜的好感,对芦写道,还要多久才能调包?
沙兰眉头紧蹙,转动芦笔上的宝石。我不知道,她回复,不出所料,迦熙娜把魂器看得很紧,整天戴在手上。夜里,她把魂器锁进保险箱,钥匙则挂在脖子上。
她拧了拧宝石,等待回复。她在自己的屋里,这是一间石头中凿出的小房间,就在迦熙娜的住所内。她的生活很清苦,一张小床、一张床头柜和一张写字桌就是所有的家具,衣服还放在随身箱子里。地上没铺毯子,墙上也没开窗,因为这屋子在卡哈巴兰斯的大岩宫,位于地下。
那确实是个麻烦。芦笔写道。写字的是长子巴拉特的未婚妻艾丽塔,但三位尚在人世的兄长应该都在同一间屋里——远在雅克维德的老家——参与通笔。
我猜她沐浴时会取下,沙兰写道,等我赢取了更多的信任,也许会让我服侍沐浴。那就有机会了。
不错的计划,对芦写道,长子巴拉特想让我说,让你做这种事,我们觉得非常抱歉。千里孤悬在外,一定非常艰难。
艰难?沙兰提起笔,有些犹豫。
没错,是有点儿艰难。难在让自己不爱上这种自由,难在让自己别太沉浸于学习中。说服迦熙娜收自己为徒才过了两个月,可她已少了一半的羞怯,多了成倍的信心。
而最艰难的,是知道最终的结局。负笈求学于卡哈巴兰斯,毫无疑问,这是她一生中最精彩的篇章。
我还好,她写道,真正艰难的是你们,要留守家宅,守护家族权益。现在情况如何?
过了好一会儿,艾丽塔才回复:情况不太好。父亲的债务即将到期,维吉姆想尽办法才勉强稳住债权人。轩亲王贵体欠安,人人都想探明我们家族对继位一事的立场。最后一批矿石即将告罄,如果外人得知我们没了矿产,事情就糟了。
沙兰蹙额,我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几个月,长子巴拉特借未婚妻之手答复,取决于轩亲王能活多久,也取决于是否有人察觉三子尤术变卖家产的真正理由。尤术是三兄弟中最小的,只比沙兰年长。他那赌博的旧习如今倒帮上了忙。多年来,他经常偷窃父亲的物品变卖,以偿还赌债。他现在假装依然如故,但实际上是拿这些钱给家里救急。尽管有此陋习,他人并不坏,况且考虑到他所经历的一切,他确实不应受太多苛责。他们四兄妹都不应该。
维吉姆觉得还能瞒天过海一段时间。可我们越来越绝望了。快带着魂器回来吧,越早越好。
沙兰顿了顿,这才落笔,这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也许我们只需开口向迦熙娜求助。
你以为她会伸出援手?他们回复,她会帮一个既没听说过又没好感的魏德纳家族?她会为我们保守秘密?
也许不会。虽然沙兰越来越确信迦熙娜的恶名有夸大的成分,但那个女人确有无情的一面。她不会为帮助沙兰一家而放弃重要的研究。
她伸出手,欲提芦笔作答,但它又开始书写了。沙兰,它写道,我是长子巴拉特,其他人被我打发走了,现在只有艾丽塔和我在。有件事你必须知道,卢维什死了。
沙兰吃惊地眨眨眼。卢维什是父亲的管家,是眼下唯一懂得如何使用魂器的人,也是极少数他们兄妹认定可以信任的人。
发生了什么?她换了张纸,写道。
他死在睡梦中,没有任何谋杀迹象。可他死后数周,有几人来访,声称是父亲的朋友。他们与我单独会面,话里有话地提到父亲的魂器,并极力暗示我必须将魂器交还给他们。
沙兰皱起眉头。她的禁袋里还放着父亲那件损坏的魂器。交还?她写道。
我们始终没搞清父亲是怎么得到魂器的,长子巴拉特回道,沙兰,他一定参与了什么事。那些地图、那些卢维什说的事,现在又冒出那些神秘的访客。我们继续隐瞒父亲已死的事实,不时还会收到其他光眼种写给他的信函,其中语焉不详地提到某些“计划”。我认为他曾计划成为轩亲王,还得到了一些非常强大的势力的支持。
来者不善,沙兰,都是些惹不得的人物,他们还想要回魂器。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估计,是他们给了父亲魂器,让他敛财,以争取亲王之位。他们现在也知道父亲死了。
我相信,如果不能交出一件功能完好的魂器,我们都会面临极大的危险。你必须把迦熙娜的魂器带回来,我们得尽快用它造出新石矿,然后把它交给那些人。沙兰,你不能失败,当初你提出这份计划时,我是有所保留的,可其他出路很快都被堵死了。
沙兰打了个冷战。她把这段话反复读了几遍,才落笔:卢维什死了,我们就不知道如何使用魂器,那是个难题。
我明白,长子巴拉特答道,你能不能弄清魂器的使用方法?我知道这么做有危险,沙兰。很抱歉。
她深吸一口气,写道:势在必行。
对了,长子巴拉特接着传信,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你见过这种符号吗?随后出现的图画比较粗糙,艾丽塔并没有太高的艺术才能,幸而图案本身很简单——以奇特方式排列的三个菱形。
从未见过,沙兰写道,怎么了?
卢维什的项链坠上有这个符号。长子巴拉特借未婚妻之手写道,我们在他的尸体上发现的。一个来索要魂器的人手上也有同样图案的文身,就在大拇指下方。
很不寻常,沙兰写道,那么说,卢维什……
对。长子巴拉特接着道,不管他怎么自称,我相信他和那些给父亲魂器的人是一伙。卢维什是局内人,也许是父亲和他后台之间的联络人。我婉转表示可以替代父亲,成为他们支持的对象,可那些人只是笑笑。他们没有久留,也没有明说交还魂器的时限,恐怕一件损坏的魂器不会使他们满意。
沙兰抿抿嘴唇,巴拉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有可能引起战端?我们要盗取的是阿勒斯卡人的魂器,一旦走漏风声……
不,不会引发战争,长子巴拉特回道,哈纳瓦纳国王会把我们交给阿勒斯卡人,以偷盗的罪名问斩。
真是让人安心,巴拉特,她写道,非常感谢。
谢什么。但愿迦熙娜不会发现是你换走了魂器,她可能以为自己的魂器因某种原因损坏了。
沙兰叹口气。也许吧,她写道。
保重。长子巴拉特向她道别。
你们也保重。
通笔结束了。她把对芦放到一边,重读整场对话,把内容记入脑海。然后,她把纸揉成一团,走进起居室。迦熙娜不在那里——她很少半途中断研究——于是沙兰将纸团扔进壁炉。
她怔怔地看着炉火,在忧心忡忡中站了好一会儿。长子巴拉特很能干,但生活都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伤疤。艾丽塔是他们唯一可信赖的文书,而她……唉,为人是相当好,只是不太聪明。
沙兰叹口气,走出起居室,回房继续做学问。这不光是为了帮自己忘却烦恼,如果她总没长进,迦熙娜会发脾气。
***
四小时后,沙兰对自己的求知欲产生了怀疑。
她确实享受学术研究所带来的快乐。可最近,迦熙娜让她学习阿勒斯卡君主制的历史。这不是最有趣的课题。比枯燥的内容更糟的是,她不得不阅读好几本她认为观点相当荒唐的书。
她端坐在浣纱厅内一座壁读台上,这座壁台专供迦熙娜使用。填满整面巨壁的飓光、壁台和高深莫测的学究已不再使她露怯。这地方开始变得舒适、熟悉。她眼下是孤身一人。
沙兰用闲手揉揉眼,合上书本。“阿勒斯卡的王族,”她自言自语,“真是越看越讨嫌。”
“是吗?”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迦熙娜走到她跟前,身穿一条光滑的紫裙,后头跟着一个仆族脚夫,挑着一大堆书。“我会尽量不放心里去的。”
沙兰暗暗乍舌,羞得满脸飞霞,“我不是指个人,光明女士迦熙娜,我指整体。”
迦熙娜以优雅的姿态轻轻落到属于她的座位上,朝沙兰挑了挑眉,示意脚夫放下书本。
沙兰依然觉得迦熙娜是个看不透的谜。有时,她似乎是个不苟言笑的学究,为沙兰的打扰恼火;有时,她严肃的表情背后仿佛藏着一丝狡黠的幽默感。不管她是哪种人,沙兰很喜欢待在她身边。迦熙娜鼓励沙兰说出自己的想法,沙兰也欣然从命。
“看你火气这么大,这课题很伤神啊,”迦熙娜一边说,一边整理卷籍,仆族已经退下。“你声称对学术感兴趣。很好,你必须明白,这就是学术。”
“学术就是阅读那些不愿正眼看待不同见解的作者所写下的一篇又一篇高论?”
“他们对自己很有信心。”
“我不太懂什么叫信心,光明女士。”沙兰拿起一本书,挑剔地细细打量,“可我想,如果自信心呈现在我面前,我会发现的。但对于这种书,譬如这本梅德利写的,我觉得更似傲慢,而非自信。”她叹口气,把书放到一边,“坦白说,‘傲慢’并不十分恰切,这词还不到位。”
“什么词才到位呢?”
“不知道,也许可称之为‘错慢’。”
迦熙娜不置可否地扬扬眉。
“这个词的意思是,与仅仅傲慢的人相比,错慢者对自己的正确坚信不疑。”沙兰说,“而掌握的事实却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
这番话从迦熙娜脸上引出一丝笑意:“令你如此反感的对象是所谓‘坚信运动’学派,沙兰。所谓‘错慢’乃是一种行文策略,那些学者在有意夸大其辞。”
“坚信运动?”沙兰又拿起一本书,“我倒是愿意做他们的后盾。”
“哦?”
“没错,从背后方便捅刀。”
迦熙娜只是动了动眉毛。于是沙兰以更正经的口气说:“我可以理解这种策略,光明女士,但您给我的这些有关迦维拉尔国王之死的书,为维护自己的观点已经越走越远,可以说与理性背道而驰。起初,自负仅仅是修辞手段,可后来,似乎退化成了斗嘴和谩骂。”
“那是为了激发讨论。难道你情愿让学者隐瞒真相?像普罗大众一般安于无知?很多学者确实是这么做的。”
“读这些书时,我觉得学术和无知简直没有区别。”沙兰说,“无知就是没有知识,但学术也可以成为隐藏在智慧背后的无知。”
“那摈弃无知的智慧又是什么?寻找真相,同时不否认自己犯错的可能性?”
“真相是神话般的瑰宝,光明女士,就像晨瑛或荣刃。值得求索,但必须十分慎重。”
“慎重?”迦熙娜敛额道。
“求索会使您出名,但如果真的找到了答案,就全完了。一个人既能极有见识,又能接受所有异议者的见识?我认为这会颠覆整个学术界。”
迦熙娜嗤了一声:“你想得太多了,孩子。如果能把说俏皮话的一半劲头用到功课上,我敢说,你能成为当代最伟大的学者之一。”
“抱歉,光明女士。”沙兰说,“我……好吧,我糊涂了。考虑到我底子那么差,本以为您会让我学古代史,而非几年前的事件。”
迦熙娜翻开一本书:“我过去发现,相对而言,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对古代史缺乏鉴别能力。因此我挑选了一个更接近当下,也更吸引眼球的领域,让你的学术入门之路走得轻松些。难道你对一国之君的横死不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光明女士,”沙兰说,“我们这些小孩子就爱又闪又闹腾的东西。”
“你有时还真不缺这张嘴。”
“有时?难道其他时候,这嘴就没长在那儿?我可得……”沙兰说到一半,咬咬嘴唇,意识到自己过火了,“对不起。”
“永远不要为聪明道歉,沙兰,你不该破这个例。不过,聪明也不能乱用,你似乎一想到什么俏皮话就忍不住要说出口。”
“我知道,”沙兰说,“这是老毛病了,光明女士。我的女倌和导师曾为纠正这个缺点费了好大功夫。”
“是靠严厉的惩罚吧。”
“嗯,她喜欢让我坐墙角,把一本书举过头顶。”
“这种手段,”迦熙娜叹道,“只会让你的俏皮话说得更快,因为你明白必须尽快说出口,免得三思之后把话咽下去。”
沙兰歪歪头,表示不解。
“这种责罚,”迦熙娜说,“用在你这种孩子身上,根本就是鼓励,一切都仿佛成了游戏。要说到什么份上才会招来惩罚?能不能说出一些非常巧妙的话来,把导师蒙在鼓里?在角落罚坐只会给你更多时间来思考如何顶嘴。”
“作为年轻女士,这样说话确实不合适,可我偏偏说个没完。”
“唯一‘不合适’的,是没把聪明劲用在正道上。想想吧,你练出的嘴皮子功夫,和令你抓狂的学术范式何其相似:聪而不思——有才智,但缺乏充分的思考。”迦熙娜翻过一页,“按你的说法,这算不算错慢呢?”
沙兰脸一红。
“我希望学生是聪明人,”迦熙娜说,“那样我和她才有共事的余地。我该带你去宫廷走走,至少知策会觉得你有意思——就算没别的理由,你浑然天成的娇羞和能说会道的嘴巴所构成的奇妙组合一定让他感兴趣。”
“是的,光明女士。”
“拜托,请记住,女人的头脑是她最宝贵的武器,绝不能以笨拙或仓促的方式来运用。就像你之前提到的背后捅刀,高明的挖苦必须出人意料,才能获得最大的效果。”
“对不起,光明女士。”
“我并不是责备,”迦熙娜又翻过一页,“只是表述我的所见。有时我也会观察:这些书都起了霉。今天的天空是蓝色的。我的学徒是个伶牙俐齿的捣蛋鬼。”
沙兰笑了。
“那么,说说你发现了什么。”
沙兰的脸色有些尴尬:“不算多,光明女士,又或者太多了?关于仆族智者行刺您父亲一事,每位作者都有一套说辞。有人宣称他一定在宴会当晚惹恼了对方。另一些人说整场谈判是彻头彻尾的诡计,仆族智者是想借此接近迦维拉尔,伺机下手。可那说不通,因为此前有更好的机会。”
“白衣刺客呢?”迦熙娜问。
“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沙兰说,“关于他的评论充斥着每本书的脚注。为什么仆族智者要请一名外族担任刺客?他们不敢自己动手吗?又或,他们并非幕后主使,而是被陷害的。很多人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仆族智者承认为谋杀负责。”
“你认为呢?”
“我觉得依据不足,无法下结论。光明女士。”
“如果得不出结论,那研究的意义何在?”
“我的导师告诉我,只有极其老练的学者才能做出假设。”沙兰解释。
迦熙娜嗤之以鼻。“你的导师是蠢货。年轻人的青涩是三界宙当中最强大的催化剂之一,沙兰,它能带来改变。你有没有想过,造日王踏上征服之道时才十七岁?嘉瓦拉没到二十岁就提出了她著名的三界论?”
“但世间每出一个造日王或嘉瓦拉,岂不还有一百个格列贡斯?”这个年轻的国王向他父亲的诸多同盟王国发动毫无意义的战争,并因此臭名昭著。
“不,何其有幸,格列贡斯只有一个。”迦熙娜苦笑道,“你的观点不无道理,而这是教育的目的所在。年轻人的优点在于行动,作为学者则要知情而后动。”
“还要坐在壁台上读书钻研一场五年前的谋杀。”
“我不会让你学没用的东西,”迦熙娜又翻开一本书,“很多学者以为研究是纯粹的脑力活动,其实如果我们不能凭借获得的知识做些什么,研究的心血就白费了。如果只是为了储存知识,书本比我们强得多——我们能够、但书本做不到的,是解读。得不出结论的话,还不如不读书。”
沙兰把身子往后一靠,陷入沉思。不知为何,迦熙娜的一席话令她想重新埋首学习。迦熙娜希望她利用那些信息做什么呢?罪恶感再次重重捶击她的胸口。迦熙娜为指导她的学术煞费苦心,她的回报却是做贼,用一件坏掉的魂器换走对方最珍贵的财产。沙兰觉得恶心。
她本以为,在迦熙娜手下学习意味着死记硬背和拼死累活,还少不了被骂成笨蛋。过去的导师都是这么教的。可迦熙娜不一样。她给沙兰设好课题,让她按自己的意愿自由展开研究。迦熙娜会从旁鼓励和启发,两人所有的谈话几乎都会转到此类话题上:学术的本质、学习的意义、知识的美及其运用。
迦熙娜·寇林对学习的热爱是真心的,也想同其他人分享这份热情。在严厉的表情、炯炯有神的双眼和几乎不露笑容的嘴唇后,隐藏着一份坚定的信念——迦熙娜·寇林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管是在做什么。
沙兰拿起一本书,一边眼角偷瞟迦熙娜刚取来的那堆大部头的书脊。又是一些关于令使纪元的著述。神话,评注,一些以想法荒诞出名的作家的作品。迦熙娜手头那本是《勿忘暗影》。沙兰记下书名,打算找来读读。
迦熙娜在找寻什么?她想从这些书中嗅出什么?这些大部分是有若干世纪历史的陈年古籍。沙兰在研究中发现了一些有关魂器的秘密,可迦熙娜探寻的真正目标——也就是王女来卡哈巴兰斯的理由——依旧不可捉摸,令人抓狂。迦熙娜喜欢谈论历史中的女性伟人,那些不仅记录历史,更改变历史的人。不管她在研究什么,沙兰都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将改变整个世界。
你不能沉迷于此。沙兰告诫自己,重新埋头于书本和笔记,你不是要改变世界,而是要保护兄长和家族。
但她还是得好好表现,做个好学徒。借这个理由,她心无旁骛地用功了两个钟头,直到被走廊里的脚步声打断。可能是侍从来送午膳了。迦熙娜和沙兰经常在壁台上用餐。
闻到食物的香气,沙兰的胃开始叽咕,赶紧欢快地把书本挪到一旁。她通常会在午餐时随便画些什么,迦熙娜鼓励她这么做——尽管自己对视觉艺术并无好感。她说,出身高贵的男性常觉得懂绘画的女子更“诱人”,所以沙兰不该荒废了这门技艺,就算只为吸引追求者也是好的。
沙兰不知这种话算不算冒犯:迦熙娜本人对婚嫁有什么想法呢?她从不在那些更显女人味的艺术领域费心,例如音律或绘画。
“陛下。”迦熙娜徐徐起身道。
沙兰一惊,急忙回头一看。只见卡哈巴兰斯的老国王站在门外,一身橘白两色袍子气派非凡,绣工细密。沙兰忙不迭地站起来。
“光明女士迦熙娜,”国王说,“打搅到二位了?”
“有您做陪总是美事,谈何打搅,陛下。”迦熙娜说。她定然同沙兰一样措手不及,可没显出一丝紧张或不安,“不过,我们马上要用午餐了。”
“我明白,光明女士。”塔拉梵吉安道,“但愿二位不介意和我共进午餐。”一群仆从随即往壁台上送菜,还搬来一张圆桌。
“当然不介意。”迦熙娜说。
仆从们匆忙将一切设置妥当,在桌上铺了两块桌布以分开男女——红色的给国王、蓝色的给女士。两片半月形的桌布中央压上镇子固定。午餐随后上桌,都盛在加盖盘子里:给女士的是一份清冽甘甜的蔬菜冷炖,给国王的是一份气味辛辣的肉汤。卡哈巴兰斯人喜欢以汤水做午餐。
沙兰呆呆地看着他们为自己也设了个座。她父亲从不和子女同席而食——就连最疼爱的小女儿也被打发到单独的桌上。迦熙娜落座后,沙兰也坐了下来,肚肠又是一阵抱怨。国王挥挥手,示意大家开始。和迦熙娜的优雅相比,他的动作显得又丑又笨拙。
沙兰立刻大快朵颐,但不乏女士该有的优雅——禁手贴腿,闲手执餐叉,把一块块果蔬串到一起再送入嘴。国王吃得啧啧有声,很多男人吃饭的动静更大。他为什么屈尊下访?正式的晚宴邀请不是更得体吗?当然,她对塔拉梵吉安的为人已有所了解,这些礼节和规矩他并不擅长。他是个颇得民心的国王,因为兴建医院而受到暗眼种们的爱戴,但光眼种觉得他略嫌驽钝。
他并不傻。但不幸的是,在光眼种的政治场上,不够出众就等同于缺陷。杯盘交错间,沉默笼罩,气氛开始尴尬。有好几次,国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继续闷头喝汤。他似乎对迦熙娜有点发怵。
“陛下,您孙女可好?”最后,迦熙娜开口问,“恢复如初了吗?”
“她很好,谢谢。”塔拉梵吉安说,仿佛为终于打破沉默而松了口气,“但还不敢去石洞里逼仄的地方。感谢你那天的协助。”
“能为您效劳总是令人满足,陛下。”
“请恕我直言,虔诚者对你的善举并无好评。”塔拉梵吉安说,“我明白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也许不该提,只是——”
“不,请讲,”迦熙娜把叉尖的一小块芦菁送进嘴里,“我所选择的信念没什么可羞愧的。”
“那你能否容忍一个老头的好奇心?”
“我对好奇心向来宽容,陛下,”迦熙娜说,“这是天底下最诚挚的情感之一。”
“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塔拉梵吉安朝迦熙娜所戴的黑手套歪歪头,手套下遮着她的魂器,“又如何能一直护在手里,没被虔诚者夺去?”
“陛下,这类问题唯恐会引祸上身。”
“因款待你的缘故,我已引来不少新敌手。”
“您会得到宽宥的,”迦熙娜说,“这取决于您选择哪一种虔诚会。”
“我?宽宥?”老人仿佛被逗乐了,有那么一会儿,沙兰似乎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一丝悔意,“恐怕不会。但那是另一回事。请允许我重申我的疑问。”
“我也必须坚持我的推辞,陛下。抱歉,您的好奇心可以理解,但我无法满足您,这些秘密只属于我。”
“当然,当然。”国王往后一靠,神情有些尴尬,“你也许以为我招待这顿饭食,只是为了刺探魂器的秘密。”
“您还有其他意图?”
“哦,是这样,我听说你的高徒有极高的艺术修养。我想,也许……”他冲沙兰笑笑。
“当然,陛下,”沙兰说,“我很乐意为您画像。”
他开怀一笑,看着她立刻抛下吃了一半的炖菜,起身整理绘画用具。她瞄了迦熙娜一眼,但完全读不懂那个老成的女人脸上的表情。
“您是想要无背景的纯肖像,”沙兰问,“还是把周围陈设也画进去?”
“或许,”迦熙娜唳声道,“可以等用完餐再画,你说呢,沙兰?”
沙兰脸一红,觉得刚才的热乎劲真有点儿傻:“那是当然。”
“不不,”国王说,“我都吃完了。能画大场景的素描好极了,孩子,我该怎么坐?”他把椅子往后推了推,摆好架势,挤出爷爷般的慈祥笑容。
她眨眨眼,把这幅场景定格在脑中。“完美的姿态,陛下,您可以继续用餐了。”
“不用我保持姿势吗?以前画像时,我都得摆造型。”
“没关系。”沙兰让他宽心,一边回身落坐。
“很好。”他把椅子拉回桌边,“真对不住,非要让你拿我来作画。就这张老脸,你肯定没画过如此吓人的东西。”
“哪儿有,”沙兰说,“艺术家就需要像您这样的面容。”
“当真?”
“对啊,这——”她生生咽下后半句讽语:这张脸皮皱得就像羊皮纸,完全能做上好的画布。“……这挺拔的鼻梁,还有纵横交错、睿智刻成的沟堑,用黑炭笔表现出的效果一定非凡。”
“噢,那好,请开始吧。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能凭空把刚才的姿态画出来。”
“光明女士沙兰拥有一些独一无二的天赋。”迦熙娜说。一旁的沙兰开始动笔。
“我就知道!”国王说,“我见过她给瓦剌斯作的画。”
“瓦剌斯?”迦熙娜问。
“帕拉奈图书馆的馆藏主管助理,”国王道,“也是我的远房表亲。他说馆员们对你这位年轻学徒颇有好感。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不请自来的,”迦熙娜说,“她需要接受教育。”
国王困惑地歪歪头。
“这些艺术才华不是我的功劳,”迦熙娜说,“她入我门下之前就有了。”
“噢,真是全能之主的恩赐。”
“可以这么说。”
“但你不会说这种话,对吧?”塔拉梵吉安干笑两声,笑得有点儿尴尬。
沙兰下笔很快,已描出了头部轮廓。国王别扭地挪了挪身子:“迦熙娜,这有没有给你造成困扰?甚或痛苦?”
“无神论不是疾病,陛下,”迦熙娜话里带刺地说,“不是什么生在我脚上的皮疹。”
“当然不是,当然。可是……呃,没有信仰的对象,岂不为难?”
沙兰略略欠身,笔头依旧不停,但开始把注意力转到两人的对话上来。她一直以为,在异端门下学习会使人更兴奋。关于迦熙娜的信仰问题,她和卡波萨——那个到卡哈巴兰斯头一天遇见的风趣的虔诚者——聊过几回,但迦熙娜本人几乎从不提及、也几乎未被人过问。如果碰上了,她通常会转移话题。
然而,今天她没有逃避话题。也许她感到国王的疑问发自内心。“我不认为我没有信仰的对象,陛下,其实我有很多——我弟弟、我叔叔、我的才能,还有父母的教诲。”
“但关于是非对错,你已经……抛弃了那套标准。”
“我只是不接受虔诚者的教诲,并不代表抛弃了是非观。”
“可对错是由全能之主裁定的!”
“难道非得由某个人、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来决定对与不对?难道没有了它,分明是对的也会变成错的?比起那些只因害怕因果报应而循规蹈矩的人来说,我相信我的道德观更扎实、更真实,我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可那是律法存在的意义,”国王的口气有些困惑,“如果没有惩罚,世间就只剩混沌。”
“不错,如果没有律法,有些人会随心所欲。”迦熙娜道,“可当损人利己的机会降临时,很多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难道不值一提吗?”
“因为他们害怕全能之主。”
“不,”迦熙娜说,“我认为,我们人类有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明白追求社会整体的福祉往往最有利于每个个人的福祉。只要得到机会,人类能成为高贵的种族。那份高贵能够独立存在,不依赖于任何神明的旨意。”
“能脱离神的旨意存在的东西,我是一样都不知道。”国王摇摇头,神情茫然,“光明女士迦熙娜,我无意争执,可全能之主的含义不就表明,一切存在都缘于他?”
“一加一等于二,对不对?”
“对啊。”
“这是真真切切,不需要神的判决的。”迦熙娜说,“那么,我们能不能说数学存在于全能之主的旨意之外,独立于他?”
“也许。”
“好。”迦熙娜道,“那么道德观和人类意志也可以独立于他,这就是我方才表达的观点。”
“你这么说,”国王咯咯一笑,“就把全能之主的存在意义全抹杀了!”
“正是如此。”
壁台陷入沉寂。迦熙娜的润石灯投射出冰冷、均匀的白光,打在众人身上。他们就这么尴尬地闷了一会儿,唯一的声音来自炭笔与素描本的摩擦。沙兰下笔迅捷有力,但心思被迦熙娜刚才的一席话夺去了。这番话令她内心失落。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国王的尴尬处境。他是如此和蔼,如此不善口舌之争。这位亲切的老人斗起嘴来绝非迦熙娜的对手。
“好吧,”塔拉梵吉安说,“我必须承认,你的观点表达得相当有力。但我无法接受。”
“我本无意说服您,陛下,”迦熙娜说,“我的信仰只属于我自己。可惜大部分虔诚者难以做到这点。沙兰,画完了吗?”
“快了,光明女士。”
“这才过了几分钟啊!”国王说。
“我想我刚才说过,”迦熙娜道,“她技巧不凡,陛下。”
沙兰往后一靠,检视自己的作品。她太过专注于对话,纯凭手上的本能完成了这幅作品。素描中的国王坐在椅子上,露出一张睿智的脸庞,形如小楼的壁台墙壁在他身后,通往壁台的门廊在他右侧。嗯,很传神,虽算不上她最好的作品,不过——
沙兰一惊,顿时喘不过气来,心脏怦怦直跳。在国王身后的门廊里,她画了某些东西——两个高高瘦瘦的生物,披着在身前分开的斗篷,那斗篷的线条十分僵硬,仿佛是玻璃做的。直挺挺的高领上方是它们的脑袋,或者说所谓的脑袋——两个悬空的大型符号,充斥着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不可名状的几何图形。
沙兰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为什么会画出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驱使她——
她猛一抬头,门廊里空空荡荡。那些怪物并非来自刚才她印入脑海的记忆,她的双手只是自发地把它们画出来。
“沙兰?”迦熙娜道。
沙兰条件反射般扔下炭笔,用闲手抓起画纸揉成一团:“很抱歉,光明女士,刚才听二位谈话听得太专心,下笔有些大意。”
“好吧,那我们总能瞧一瞧吧,孩子。”国王起身道。
沙兰抿紧嘴唇:“不,求您了!”
“有时她会犯点儿艺术家的小脾气,陛下。”迦熙娜叹道,“她说不行,恐怕是真没办法。”
“我会为您重画一幅,陛下。”沙兰说,“真抱歉。”
他捻捻稀疏的胡须:“好吧,这是我打算送给孙女的礼物……”
“今天一定画好。”沙兰向他保证。
“甚好。你真的不用我再摆一次造型?”
“不不,没那个必要,陛下。”沙兰说。她的脉搏依然狂乱,无法从脑中抹去那两个扭曲的形影,于是又把国王的形象定格、记入脑海,打算用这个场景来画一幅更得体的肖像。
“那么,”国王说,“我想我该走了。我要去一家医院走走,看望一下病患。你可以把画送到我房里,但不用着急。真的,偶尔失手也很正常。”
沙兰屈膝行礼,依然把纸团按在胸口。国王和随从一同离去,几个仆族进来收拾碗碟、搬走桌椅。
“我从未见你作画时出过纰漏。”迦熙娜回身坐到桌前,“至少不会如此糟糕,让你非要销毁画纸不可。”
沙兰涨红了脸。
“算了,大师也难免出错。下一小时,你就继续作画,为陛下画一幅像样的肖像吧。”
沙兰低头看看被揉皱的素描。那些怪物只是她的幻觉,是思维飘忽的产物,纯粹的想象,仅此而已。又或者,也许她的潜意识里有某种想表达的东西,可这些怪物究竟代表着什么?
“我注意到,你和国王谈话时稍微犹豫了一下。”迦熙娜说,“你本来打算说什么?”
“一些不得体的话。”
“但也是妙语?”
“过了那个点,一切妙语就都不那么有趣了,光明女士,只是些傻傻的念头。”
“而你却用一句空洞的赞美来代替。我想你误解了我试图表达的意思,孩子。我不希望你缄口,聪明是好事。”
“可如果我说出口,”沙兰道,“就会冒犯国王陛下。或许他一时无法听懂,还会因此出丑。别人如何谈论他迟钝的思维,我想他一定知道。”
迦熙娜嗤之以鼻:“那不过是蠢人的蠢话,但你不说也许确实是明智的。只是你要记住,引导和压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我非常期待你能想出一些既聪明又得体的话来。”
“是的,光明女士。”
“何况,”迦熙娜说,“我相信是你让塔拉梵吉安露出笑容的。最近他似乎心事重重。”
“那么,你不觉得他是个驽钝的人?”沙兰好奇地问。她本人并不认为国王迟钝或愚蠢,但她觉得,像迦熙娜这般聪慧博学的人,也许对国王那种人没多少耐心。
“塔拉梵吉安是个了不起的男人,”迦熙娜说,“谦和内敛,不怒自威,抵得上一百个自以为是的专家。他使我想起了达力拿叔叔:做事认真、待人诚恳、居安思危。”
“城里的光眼种说他是个软弱的国王,”沙兰说,“因为他屡屡向其他君王让步。他惧怕战争,也没有碎瑛刃。”
迦熙娜没有回答,但看起来颇为不快。
“光明女士?”沙兰试探着问了一句,挪到自己的座位边收起炭笔。
“古时,”迦熙娜说,“为王国带来和平的被视为伟人。现在,同样的人物却被贬为懦夫。”她摇摇头,“前后不过相隔数世纪而已,我们应该为此感到恐惧。我们需要更多塔拉梵吉安这样的人,还有,我要求你永远不得再称他迟钝,随口说也不行。”
“遵命,光明女士。”沙兰垂首道,“您方才那番关于全能之主的言论,您真的相信吗?”
迦熙娜沉默了一会儿:“我真的相信,但也许我有点儿言过其实了。”
“这算是坚信运动的修辞手法吗?”
“对,”迦熙娜说,“我想是的。等下看书时,我可得小心,不能背对着你。”
沙兰笑了。
“真正的学者不会对任何论题盖棺定论,”迦熙娜说,“不管多么确定。我还没找到能说服自己加入任何一家虔诚会的理由,但这不代表我永远不会。只是每经历一次今天这样的谈话,我的确信感就变得更强。”
沙兰咬咬嘴唇。迦熙娜注意到她的表情:“你需要学会控制这种动作,沙兰,否则情绪表现过于明显。”
“是的,光明女士。”
“那么,你为什么咬嘴唇?说出来。”
“因为你和国王的对话并不十分公平。”
“哦?”
“因为他的……呃,您知道,他才识有限。他说得不错,可其他更精通沃林神学的人能进行更有力的论证。”
“会是什么论证?”
“我在该领域的学识并不充分。可我觉得,您忽略了谈话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至少是大大低估了。”
“是什么?”
沙兰轻叩前胸:“我们的心,光明女士。我信仰全能之主,因为当我带着信仰生活,我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感觉到全能之主就在身边,一份亲近、一份平静。”
“思维能投射出你期望中的情感回应。”
“可你本人不也说过吗?我们行动的方式、我们感受是非对错的方式,正是人之为人的定义所在。你利用我们天生的道德感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又怎能说我的感受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不。心存怀疑?也许。你的感受,沙兰,不管多强烈,总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而我的感受是,为赢得某个从天上观望我们的存在的好感而耗费一生乃是彻头彻尾的无用功,这个不可见的、未知也不可知的全能之主。”她用手中的笔指指沙兰,“不过,你的辩术有长进,我们需要继续努力,把你打造成真正的学者。”
沙兰笑笑,愉悦感盈满内心。迦熙娜的夸奖可比绿宝石布罗姆更珍贵。
但是……我做不成学者。我要偷走魂器,一走了之。
她不愿想那件事,那是另一个需要克服的毛病。她总是回避那些不称心的事。
“现在抓紧给国王画画吧,”迦熙娜拿起一本书,“完成画作后,你还有一大堆真正的功课要忙。”
“遵命,光明女士。”沙拉说。
但眼下,她发觉画画竟是桩难事。烦乱的思绪令她难以保持专注。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