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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下沟

如果你觉得我的话哪怕有一丁点儿道理,就该立刻叫他们住手;你也可以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要求他们难得做一回有点建设意义的事。
卡拉丁一路冲进药剂师的店铺,门在他身后凭惯性重重甩上。和上次一样,那老头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拄着拐杖颤颤悠悠地上前几步,一认出来人是卡拉丁,便直起腰道:“哦,是你。”
离那个悬崖边的晚上又经历了漫长的两天。白天是干活和训练——现在有泰夫特和石头做伴,夜晚在第一道深渊前度过——取出藏在一处岩缝里的芦草,挤上几个钟头。盖兹撞见过他们晚上出门,这个冲桥士官肯定有所怀疑。他要怀疑就怀疑吧。
第四冲桥队今天出了一趟任务。所幸,他们到得比仆族智者早,所有冲桥队都没损失。阿勒斯卡正规军就没那么好运了。他们的防线最终在仆族智者的冲击下崩溃,冲桥手们最终只得领着一群疲惫而愤怒的败兵开道回营。
因为熬夜榨草的关系,卡拉丁视野模糊。他的胃也因吃不饱饭而叫个不停,因为他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两个伤员。马上就不用受这份罪了。药剂师回到柜台后面,卡拉丁上前一步,凑到柜台前。茜尔蹿进屋子,从一条细小的光缎幻化成雾气朦胧的少女她像个杂技演员般凌空旋体,流畅地落到桌台上。
“你需要什么?”药剂师问,“还要绷带?好吧,我刚好——”
卡拉丁把一只中等大小的瓶子拍到桌上,打断了他的话头。瓶口有条裂缝,但依旧能安上木塞。他拔出塞子,让药剂师看见里面乳白色的陀灵草汁。榨出的第一批汁液已被他用来治疗雷滕、达彼德和胡勃了。
“这是什么?”老态龙钟的药剂师推了推眼镜,俯身问,“请我喝的?到了这把岁数,我已经不碰这种东西了,胃受不了,你明白。”
“那不是喝的,是陀灵草汁。你说这东西价值不菲,好吧,你愿意出多少价?”
药剂师眨眨眼,凑得更近一些,嗅了嗅味道:“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采集了营外的芦草。”
药剂师脸色一沉,耸耸肩:“恐怕不值钱。”
“什么?”
“野生芦草药效不够。”药剂师重新塞上软木。一股强风撞上木屋,从门下的缝隙涌入,空气中顿时充斥着他售卖的各类药粉药剂的气味。“这东西派不上用场,我可以出两个清马克,算大方了。我得蒸馏提炼,运气好的话能整出一两勺。”
两个马克!卡拉丁万念俱灰地想,三个人拼命忙活了三天,每天只睡几个钟头,就换来这点?才抵得上一个冲桥手几天的收入?
不对。这些乳汁对雷滕的伤口起了效,赶跑了腐灵,使感染消退。卡拉丁眯起眼,看着药剂师从钱兜里摸出两个马克放到桌上。这两颗润石有一端略微磨平,以防滚脱,很多润石都经过这种处理。
“这样吧,”药剂师摸摸下巴,“我出三马克。”他又摸出一枚润石,“看你们白忙活,我也不好受。”
“卡拉丁,”茜尔端详着药剂师的神情,“他神色慌张,我想他在撒谎!”
“我知道。”卡拉丁说。
“什么意思?”药剂师道,“好吧,既然你知道这东西不值钱,干吗还花大力气去搞?”他伸手取瓶子。
卡拉丁一把抓住他的手:“每根芦秆只能榨出两三滴,你知道。”
药剂师眉头一拧。
“上一次,”卡拉丁说,“你告诉我;每根芦秆能榨出一滴就算运气。你说这是草汁如此金贵的原因,也压根儿没提‘野生’陀灵草药效差。”
“噢,我没想到你真会去弄,而且……”见卡拉丁死盯着他,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军方不知道,对不对?”卡拉丁问,“他们不知道营外那些植物有多值钱。你把它们采来、榨汁,卖天价,因为军队需要大量消毒剂。”
老药剂师咒骂几句,抽回手:“我不知道你在说啥。”
卡拉丁抢回药瓶:“要是我到医护帐篷去,告诉他们这些药剂的来路呢?”
“他们会把药抢走的!”他急切地说,“别犯傻,你有奴隶的烙印,孩子。他们会以为是你偷来的。”
卡拉丁转身欲走。
“我出一个天马克,”药剂师道,“这是我向军队要价的一半。”
卡拉丁转过身:“你把用几天时间就能搞到的东西卖两个天马克?”
“不光是我,”药剂师气鼓鼓地说,“所有药剂师都开这个价。我们会一起商量,定个公平市价。”
“那算什么公平市价?”
“我们总得过日子,就在这片全能之主遗弃的平原上!开店要花不少钱,我们得生活,得请守卫。”
他在兜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枚散发出深蓝色光泽的润石。一个蓝宝石润石的价值是钻石润石的二十五倍。卡拉丁一天能挣一个钻石马克,所以一个天马克相当于他半个月的收入。当然,普通暗眼种士兵一天能挣五个清马克,一个天马克是一周的饷钱。
过去,这么点钱对卡拉丁来说不算什么,可现在称得上一笔不小的财富。但他还是有点儿拿不定主意:“我应该揭发你,很多人因你而死。”
“不,不是因为我。”药剂师道,“跟轩亲王在高地上得来的宝贝相比,这点儿钱根本不算什么,他们需要时自会到我们这里来买。如果你把这事捅出去,只能让撒迪亚斯那禽兽的荷包更鼓!”
药剂师直冒冷汗。卡拉丁正威胁要毁掉他在破碎平原的一切生意。他靠这种草汁大赚了一笔,为守住秘密,有的人不惜杀人灭口。
“你不赚,就白白便宜了那些光明贵人,”卡拉丁说,“没错,你说得确实有理。”他把瓶子放回柜台上,“成交,但你要再给一些绷带。”
“很好,”药剂师松了口气,“但请你别碰那些芦草了。营地附近居然还有剩,我很吃惊。我的采药人这些天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因为他们没有风灵指路。卡拉丁心想。“既然如此,何不让我干?我可以帮你搞到更多药剂。”
“话是没错,”药剂师道,“可——”
“因为你自己采集成本更低。”卡拉丁凑上前,“让我来,你就能撇清干系。我为你供货,每瓶收一个天马克。如果光眼种发现药剂师的所作所为,你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你只是从某个冲桥手那里进货,加上合理的差价转手。”
老者似乎动心了:“好吧,关于你究竟是如何采集的,我也许不该问太多。那是你的事,年轻人,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他拖着脚挪进里屋,取回一盒绷带。卡拉丁接过盒子,一语不发地离开了药店。
“你不担心吗?”茜尔悬在他耳边,跟他来到正午的阳光下,“如果盖兹发觉你在干什么,你会有麻烦的。”
“他们还能把我怎样?”卡拉丁说,“值得为这点罪过吊死我吗?不太现实。”
茜尔回头看看,化作一团保留着些许女性体态的云雾:“我不知道你的做法算不算欺骗。”
“这不是欺骗,只是生意。”他苦笑道,“瓜谷也是这么卖的。农民把它们种出来,以很低的价格卖给收购商,收购商把谷子运到城里,卖给其他商人,那些商人再以比最初高了三四倍的价格卖给顾客。”
“那你为什么困扰?”茜尔问。她皱皱眉,避开一群士兵,有个士兵把帕拉果核扔向卡拉丁的脑袋,引来一片哄笑。
卡拉丁揉揉太阳穴:“因为父亲的缘故,我还是对治伤收钱的做法有些顾虑,我知道这很奇怪。”
“听起来他很慷慨。”
“是啊,还真是好人有好报。”
当然,就某种意义而言,卡拉丁和他父亲一样蠢。在奴隶生涯早期,为获得眼下这样无人看管的活动机会,他几乎愿付出一切。军营的地界有人把守,可如果他能把陀灵草偷运进来,也许同样有办法溜出去。
有了这颗蓝宝石马克,甚至逃生的花销也不缺。不错,他是有奴隶烙印,但只需一把小刀、忍一下疼,就能很快把它变成“打仗留下的疤痕”。他的谈吐和身手都像士兵,所以别人不会起疑。他会被视为逃兵,但他接受这种身份。
之前几个月,这一直是他的计划,只是苦于没有盘缠。想要远走高飞、到通缉令传不到的地方,需要钱;要在某座城镇的贫民区里找个住所、在某个不会遭人盘问的地方安顿下来,养好自戕的伤口,也需要钱。
此外,他身边总有其他人,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留下,试图尽可能救出更多的人,但每次都落得失败的下场。现在,他又要重复这一切。
“卡拉丁?”茜尔在他肩头问,“你的表情很沉重,在想什么呢?”
“我在犹豫该不该逃走。逃出这片飓风诅咒的营地,寻找新生活。”
茜尔陷入沉默。“这里的日子很艰难,”她最终开口,“如果你这么做,也许没人会责怪你。”
石头会,他想,还有泰夫特。他们都为那瓶陀灵草汁出了力,他们不知道那有多值钱,以为只是用来治伤的。如果他跑了,就是对两人的背叛,对所有冲桥手的背叛。
别傻了,呆子,卡拉丁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救不了那些冲桥手,就像救不了提安一样。赶紧逃跑吧。
“然后呢?”他喃喃自语。
茜尔扭过身来问他:“什么然后?”
如果他逃走,又能换来什么?在某个破败糜烂的城市里某个肮脏的角落,为填饱肚子干一辈子杂活?不。
他不能抛下他们。跟过去一样,任何他觉得自己能够帮助的人,他都无法抛下不管。他必须保护他们,必须这么做。
为了提安,也为了不让自己发疯。
***
“下沟。”盖兹说着,扭头唾了一口。痰液黑糊糊的,他在嚼崖麻草。
“什么?”卡拉丁卖完陀灵草汁回到营房,发现盖兹更改了第四冲桥队的任务分配。今天不用值班,因为昨天值过了。他们本该去撒迪亚斯的铁匠铺帮忙,扛扛铁锭、搬搬东西。
这听起来是个苦差事,可实际上算是冲桥手最轻松的工作之一。铁匠也许用不着额外的帮手,或是觉得笨手笨脚的冲桥手只会碍事。去铁匠铺帮忙,一般只消干二三小时活,剩下的时间可以随便打发。
盖兹和卡拉丁一同站在午后依旧强烈的阳光下。“你瞧,”盖兹说,“那天你给了我一些启发。没人会抱怨第四队在工作分配中吃点亏。大家都讨厌下沟,我想你们无所谓。”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卡拉丁逼上前问。
“风操的,闭嘴,”盖兹又唾了一口,“大伙儿都看你们不顺眼,让他们看到你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这对你的手下是好事。”
“因为我们救人?”
盖兹耸耸肩:“人人都知道,你把那几个人带回来破了规矩。如果大家都这样,不等背风期结束,每座营房都会挤满有上气没下气的人。”
“他们是人,盖兹。如果营房没有‘挤满伤员’,那是因为他们被我们丢在外头等死。”
“到了这里一样得死。”
“我们走着瞧。”
盖兹看着他,两眼眯成缝。他似乎在怀疑,让卡拉丁干搬石头的活儿是中了什么圈套。早些时候,盖兹显然到悬崖边查探过,可能想弄清卡拉丁和另两个冲桥手究竟在干什么。
该下诅咒之地的。卡拉丁心想。他原以为恐吓盖兹足以令其老实。“我们会去。”卡拉丁一声断喝,扭头就走,“但这一次,我不会替你背黑锅。我手下的人会知道是你干的。”
“行。”盖兹在他身后大喊,随后低声自语,“没准儿运气好,你会叫深渊恶魔给吞了。”
***
下沟。大部分冲桥手宁可搬一整天石头也不想下到谷底。
卡拉丁背上绑了支浸油的火把——还没点燃——顺着晃晃悠悠的绳梯往下爬。此处的深渊较浅,只有五十尺深,但足以让他进入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唯一的自然照明是头顶的一线天光;在这个世界,哪怕最炎热的时节也充满潮气。这是一片被苔藓、霉菌和能在昏暗的环境中生存的植物淹没的世界。
深渊的底部更宽,也许是飓风的造化之功。暴雨会在崖底掀起巨浪洪流,飓风发作时待在下头就是死。谷底凝结着一层硬化的飓砂,使地面不那么坑洼,但掩盖不了下方岩层因冲刷腐蚀所形成的高低起伏。有些地方,从崖底到高地的落差只有四十尺左右,但有些地方将近上百尺。
卡拉丁在离地几尺的高度跳下绳梯,落在一洼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他点起火把举高,顺着昏暗阴湿的岩壁向前张望。两侧布满黏糊糊的墨绿色苔藓,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藤蔓从上方崖壁的突起处悬落。骨片、木屑和碎布头散落各处,或是嵌在岩缝里。
有人在他身后着地,激起一片水声。泰夫特骂骂咧咧地走出那片大水塘,低头看看浸湿的小腿和裤子。“飓风吹死盖兹那条飓虫,”上了年纪的冲桥手嘀咕着,“明明没轮到我们,却被差到沟底干这种活,我要拧下他的脑袋。”
“我相信他一定怕死你了。”石头走下绳梯,在一片干燥的地方落脚,“大概正在营地里怕得大叫。”
“吃风去。”泰夫特抬起左脚甩了甩水。两人也背着未燃的火把。卡拉丁刚才用火石和铁片点燃了自己的那支,但他们没有。火把必须省着用。
第四冲桥队的其余成员陆续在绳梯底下集合,聚成小组。每四人点一支火把,但火光无法为阴暗的崖底带来多少光明。卡拉丁看到了更多奇诡的地貌:岩缝里生长着管状的怪异菌落,呈淡黄色,就像生了黄疸的儿童的皮肤。飓虫一溜烟躲到火把找不到的地方。这些微小的甲壳生物有半透明的红色躯体;一只飓虫在岩壁上爬过,卡拉丁看到了它外壳下的脏器。
火光还照出了支离破碎、崎岖不平的崖底地貌,但可视距离并不远。卡拉丁高举火把,向前走。才几步路,空气中就传来一股恶臭。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口鼻,蹲了下去。
那是另一队里的冲桥手,或者说,曾经的冲桥手。他应该没死多久,如果尸体在底下放上几天,就会被飓风带来的暴雨冲到某个遥远的地方。第四冲桥队聚在卡拉丁身后,默默看着那个投崖自尽的人。
“倒下的兄弟,愿你在宁静园找到荣誉的归宿。”卡拉丁的话语声在逼仄的崖壁间回响,“也祝愿我们能获得比你更好的结局。”他起身举高火把,带头从尸体旁走过,队员们神情凝重地尾随在后。那人静静地躺在崖底,就像死去的哨兵。
卡拉丁迅速弄清了在破碎平原作战的基本战术。战斗的主旨是强行推进,将敌军逼到高地边缘。所以战斗对阿勒斯卡军来说往往十分血腥,他们通常比仆族智者晚到一步。
阿勒斯卡人有架桥技术,而那些栖居在东部的仆族变种可以借助助跑跃过大部分深渊。但如果被挤向崖边,双方都会陷入困境,士兵往往会无法立足、跌落崖底。以这种方式战死的士兵很多,多到有必要去回收武器装备,所以军方会安排冲桥手下沟。这就像是盗墓,只是底下并非古坟。
他们要扛着麻袋,在崖底游走数小时,寻找坠崖者的尸体,搜寻一切有价值的物件:润石、胸甲、头盔、武器。有时,如果最近刚发生一场高地战斗,他们会设法直接前往战场附近,搜刮死人的什物。但飓风往往令这种尝试徒劳无获,哪怕只隔几天,尸体也会被冲到别的地方。
何况,崖底是座难辨方向的迷宫,在有限的时间内前往某块特定的高地并返回,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总结经验后,阿勒斯卡人认为,等飓风将尸体冲到阿勒斯卡的控制范围——毕竟飓风总是从东向西——再派冲桥手去搜寻是比较明智的办法。
那意味着冲桥手们有很多时间是在漫无目的地瞎逛。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战斗,崖底积攒了足够的尸体,找到个把采集点并不难。分到这活的冲桥队必须上交一定数量的物品,否则会被扣掉一周的收入。要求的量并不过分,足以让冲桥手忙活起来,但不至于强迫他们拼死拼活——和冲桥手的大部分工作一样,让他们有事可做本身也是派活的一大目标。
他们顺着第一条深渊的崖底往前走,不少人取下麻袋,把沿途捡到的物品塞进去。这儿一顶头盔、那儿一块盾牌。他们睁大了眼睛搜寻润石,一颗贵重的润石能给全队带来一小笔赏钱。当然,他们不得将自己的润石或物品带下沟,回营时,还会被从头到脚搜个遍,不会放过任何能藏润石的地方。这份屈辱感是冲桥手们如此厌恶下沟的原因之一。
还有另外的原因。走了一阵后,崖底逐渐开阔起来,达到约十五尺宽。在这里的崖壁上,苔藓被某种锐物划过,留下一道道抓痕,连岩石也被抓破了。冲桥手们设法不去看那些抓痕。深渊恶魔偶尔会在这些通道里出没,搜寻腐肉或适合化蛹的高地。碰上它们的几率不大,但并非不可能。
“克勒克啊,我讨厌这地方。”泰夫特在卡拉丁身旁边走边说,“听说有一回,一整支冲桥队被一头深渊恶魔给吞了。它把冲桥手逼进死胡同,然后坐下,他们想从它身边逃跑,结果被一个接一个抓起来,一口一个吃了。”
石头忍不住大笑:“如果他们都给吃了,谁跑回来说这段故事的?”
泰夫特摸摸下巴:“我搞不清,他们大概都没回来。”
“他们也许是逃跑了。逃兵。”
“不,”泰夫特说,“没有梯子出不了沟。”他抬起头,仰望七十尺高、弯弯曲曲的狭缝透进的蓝色天光。
卡拉丁也抬起头。蓝天仿佛遥不可及,就像宁静园的光芒。就算能找到落差较小的位置爬上去,也会被困在高地上,无法穿过深渊。如果那地方离阿勒斯卡军的控制区域较近,你通过固定式桥梁时会被斥候发现。你可以试着往东走,朝那个方向,高地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成一丛丛尖塔。但这段路程需要几周时间,还要熬过好几场飓风。
“石头,你有没有在下雨时被困在峡谷里的经历?”泰夫特大概和卡拉丁想的一样。
“没。”石头答道,“我们群峰之巅没那种东西,只有笨人选择的栖息地才有。”
“可你就住这儿。”卡拉丁指出。
“所以我是笨蛋。”大块头的吃角族人发出一声轻笑,“你们难道没发现吗?”过去两天的经历使他脱胎换骨,变得更可亲、更喜欢交流,卡拉丁认为他找回了一部分原来的性格。
“我还没说完呢,”泰夫特道,“对于这种峡谷深沟,你们猜猜,如果在飓风大作时被困在谷底会怎样?”
“我猜会发大水。”石头说。
“会发大水,而且水流会寻找一切出路。”石头说,“叠成巨浪,在这片密闭的空间里横冲直撞,冲力足以卷走巨石。实际上,在沟底下,一场普通的降雨就跟飓风一样可怕。如果飓风……好吧,这里可能会变成全柔刹最糟糕的地方。”
石头听得眉头拧起,抬头望天:“那么,最好别在起飓风时待在底下。”
“没错。”泰夫特说。
“不过,泰夫特,”石头补充,“你可以趁机洗个澡,你很有必要洗洗。”
“喂,”泰夫特抱怨,“你是在说我身上的味儿吗?”
“不,”石头说,“是说我躲不掉的味儿。有时候,我觉得被仆族智者一箭射穿眼窝也好过在夜里闻一窝冲桥手的味道!”
泰夫特笑了笑:“如果你说的不是真话,我倒是要生气。”他嗅了嗅崖底潮湿、充满霉味的空气,“这地方也好不到哪儿去,比吃角族人冬天穿的靴子还难闻。”他顿了顿,“哦,别生气,那只是个人愚见。”
卡拉丁笑了,回头一望。三十来个冲桥手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后头。有几个似乎在偷偷摸摸往前凑,仿佛想听听三人在聊些什么,又不想被发现。
“泰夫特,”卡拉丁道,“‘比吃角族人的靴子更难闻’?以宁静园起誓,他听了这话怎么可能不生气?”
“只是一说而已,”泰夫特没好气地说,“没过脑子。”
“哎哟,”石头从岩壁上扯下一把苔藓,边走边端详,“你这是侮辱,如果我们是在群峰之巅,就得用‘阿里尔提齐’的传统方式来斗个输赢。”
“什么玩意儿?”泰夫特问,“用矛吗?”
石头笑了,“不不。我们群峰之巅的人不像你们这些山下人那么野蛮。”
“那是怎么个比法?”卡拉丁也很好奇。
“那个嘛,”石头扔掉苔藓,拍去手上泥灰,“要喝很多土啤,还要拼命唱歌。”
“这算哪门子决斗?”
“喝到不能唱就输了,坚持到最后的是赢家。然后呢,参加比试的每个人很快就会醉得忘记为什么吵架。”
泰夫特笑着说:“这好过用餐刀打架。”
“那得看情况。”卡拉丁说。
“看什么情况?”泰夫特问。
“看你是不是卖刀子的。嗯?杜内?”
另两人扭头一看,发现杜内已经来到不远处旁听。那个瘦削的小伙子吓得跳了起来,两颊一红:“呃——我——”
石头被卡拉丁的评论逗得开怀一笑。“杜内,”他对年轻人说,“怪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意思?”杜内反问,“我不知道。名字不一定要有意思。”
石头摇摇头,不太高兴:“低地人。如果名字没有含义,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谁?”
“那你的名字有具体含义?”泰夫特问,“奴……马……奴……”
“‘奴姆乎库马基雅吉亚伊阿鲁纳摩’,”石头说,吃角族母语毫不费力地在他唇边流淌,“这名字是指一块非常特别的石头,是父亲在我出生前一天找到的。”
“你的名字是一句完整的句子?”杜内问,说话还有些胆怯,似乎不能确定是否被这个小团体接纳。
“是一首诗。”石头说,“在群峰之巅,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首诗。”
“当真?”泰夫特挠着头说,“那到饭点时,一家子喊来喊去,准有点儿大合唱的意思。”
石头笑道:“不错,不错,所以吵架也很有意思。通常,群峰之巅最好的骂人话都是诗歌,其句式和格律都近似辱骂对象的名字。”
“克勒克啊,”泰夫特喃喃道,“听起来够麻烦的。”
“也许,这就是大部分争吵都以喝酒作结的原因。”石头说。
杜内腼腆地笑笑:“你个胖小丑,臭得像猪头,跑到月色下,跳进烂泥沟。”
石头爆发出一阵狂笑,豪放的笑声在岩壁间回响。“好,好,”他瞪大眼睛说,“简单,但是好诗。”
“简直像首歌啊,杜内。”卡拉丁说。
“我也没细细推敲,随口哼的。可以配《玛丽两相好》的曲子,节奏就像样了。”
“你会唱曲儿?”石头问,“我一定要听听。”
“可是——”杜内说。
“唱!”石头指着他不容分说地下令。
杜内抱怨了几句,但还是唱了。那是一首卡拉丁不熟悉的曲子,讲述了一则滑稽故事,关于一名女性和被她误认为是同一个人的双胞胎兄弟之间的韵事。杜内拥有男高音的纯净嗓子,唱歌似乎比说话更为自信。
他的唱功很不错。进入第二节后,石头开始用低沉的嗓音哼唱,为他合声。吃角族人的歌唱造诣显然很深。卡拉丁回头看了看其余冲桥手,希望能拉来更多人一起聊天歌唱。他冲斯卡笑笑,但只换来一脸怒容。莫阿什和黑皮肤的亚泽许人西格吉尔甚至看都没看他,只顾低头盯着脚面。
曲终,泰夫特由衷地鼓掌:“比我在很多酒馆听过的都强。”
“能遇见会唱歌的低地人,真好。”石头一边说,一边俯身捡起一顶头盔,塞进麻袋。一路走来,这条深渊似乎没有太多可回收的物品。“我本来以为,你们都和我父亲的斧狐犬一样,对音律一窍不通,哈!”
杜内脸一红,但脚步似乎迈得更自信了。
他们继续前进,不时经过转角或岩壁的豁口,那些地方在水流冲积下堆积了大量可回收的物品。到了这种地方,他们的工作变得更令人作呕,常要捂着鼻子、忍着恶臭,拖出一具具尸体、搬开一堆堆骨头,才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卡拉丁叫他们先别动那些臭得厉害或腐烂的尸体,腐灵喜欢聚集在那种尸体周围。如果随后收集不到足够的物件,他们可以回程时再取。
到每个岔口或岔路,卡拉丁都会用一块白垩板在岩壁上画下白色标记。这是队长的职责,他干得一丝不苟。他不能让手下队员在这些岩缝里迷了路。
他们边走边干,卡拉丁让对话一直持续。他和另外三人谈笑风生——他强迫自己笑,虽然感到自己笑得很空洞,但别人似乎没察觉。或许他们也能感受到,可就算是强颜欢笑也好过笼罩在大部分冲桥手身上的那种自闭而阴郁的沉默。他们不想回到过去。
没过多久,杜内也和泰夫特、石头有说有笑,羞涩感渐渐消散。另有几人吊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幺克、图人等人——就像被营火的光明和温暖吸引的野兽。卡拉丁试图邀他们加入对话,但没有成功,最终随他们去了。
终于,他们找到一片横陈着大量新鲜尸体的地方。卡拉丁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水流构成的合力造就了这片尸陀林——这里看起来和其他沟堑没什么两样,也许稍微窄一点。有时,他们故地重游,会在以前空无一物的地方找到几十具尸体,而原先的富集点却空空如也。
看起来,尸体会在飓风注入的洪水中漂游,当积水渐渐消退,他们便堆积在一起。这地方没有仆族智者的尸体,而且都残缺不全,要么是坠崖时摔烂的,要么是被洪水冲烂的,缺胳膊少腿屡见不鲜。
湿润的空气中透出一股血腥和脏器的味道。卡拉丁举高火把,同伴们纷纷陷入沉默。阴冷的寒气使尸体不至于迅速腐烂,但潮湿又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腐烂的速度。尸体的手已被飓虫啃破了尸体受伤的皮肤,挖掉了他们的眼珠,不用多久,胃部也会胀气凸起。一些微小的红色半透明腐灵在尸体上游来游去。
茜尔飘落到他肩头,发出几声嫌恶的嘤咛。和往常一样,她没有为自己突然消失做出解释。
众人知道该怎么做。就算有腐灵,这地方也实在太丰硕,不能视而不见。他们开始干活,将尸体排成一线以便搜找。卡拉丁一边捡拾尸堆旁的地面上散落的小物件,一边挥手招呼石头和泰夫特来帮忙。
“这些尸体穿的衣服是轩亲王的配色。”石头注意到卡拉丁捡起的一顶被敲出凹坑的钢盔。
“我敢打赌,他们是在几天前那场战斗中死的,”卡拉丁说,“撒迪亚斯的部队那回吃了大亏。”
“是光明贵人撒迪亚斯,”杜内刚开口,就尴尬地缩起脑袋,“对不起,我不是要挑你的错。过去我也总忘记加上尊称,主人听见一次打一次。”
“主人?”泰夫特捡起一把长矛,抹去矛杆上的苔藓。
“我曾是学徒,以前做过……”才说半句,他戛然而止,扭头看向别处。
泰夫特说得没错,冲桥手不喜欢谈论过去。不管怎么说,杜内也许做得对。如果有人听见卡拉丁省掉光眼种的敬称,卡拉丁会挨罚。
卡拉丁把头盔塞进麻袋,将火把卡在两块苔藓遍布的大石间,开始帮其他人搬运和摆放尸体。他没有搭话聊天。死者应当得到尊敬——如果搜刮遗体也能聊表敬意的话。
冲桥手们剥下他们的盔甲。弓箭手穿的是皮背心,步兵穿的是钢制胸甲。这批尸体中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光眼种,盔甲更加光鲜。有时,军队会专派一支小分队来回收坠崖的光眼种的尸体,好让塑魂者将尸体变成雕像,没什么钱的暗眼种则被火化。但大部分掉落崖底的士兵都没人管;营地里的人说崖底是神圣的墓场,但真相是回收尸体的工作回报太少,又过于危险。
无论如何,在这里看到无人问津的光眼种尸体,说明其家族并不富有,或没人有兴趣派人来收尸。他的面容毁得无法辨识,但阶级章表明他是个七等光民。应该没有土地,是某个更有权势的军官的随从。
收好光眼种的盔甲后,他们将整排尸体所佩的短刀和靴子挨个取下——靴子总是抢手货。他们没动死者的衣衫,但卸走了腰带,还割下很多纽扣。众人忙活时,卡拉丁让泰夫特和石头去周围转转,看看附近有没有其他尸体。
待盔甲、兵器和靴子都分门别类堆好后,最恶心的部分开始了:在口袋和兜里搜索润石和珠宝。这堆东西体积最小,但价值最高。这回他们没找到布罗姆,意味着没法分到那少得可怜的奖赏了。
众人进行这项令人作呕的工作时,卡拉丁发现附近一块水塘里冒出一截矛尾,那是一开始扫荡时的漏网之鱼。
他心不在焉地拔出长矛,抖了抖水,走向集中摆放兵器的地方。来到那堆兵器边上,他单手提矛,忽然不想放手,一任冰凉的水滴顺着矛杆往下淌,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木头。依手感、平衡感和抛光度来看,他知道这是把好矛。制作精良,结实耐用,保养也很好。
他闭上眼,回想孩提时手持木棍的日子。
图克斯数年前说的话又涌上心头,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夏日,是他加入亚马兰军后第一次拿起武器的日子。首先要懂得关怀。图克斯的话语犹在耳畔,有人说战场上必须冷血无情。好吧,想保住脑袋,这的确重要,可我讨厌不带感情地杀人。我见过那些懂得去关怀的人,比起冷酷无情的人,他们战斗得更英勇、更持久,也更出色。这是佣兵和真正的士兵之间的区别,这是为保护家园而战和在异国土地上战斗的区别。
战斗时记住关怀是好事,只要别为此丢掉性命。别试图麻木感知,到头来你会憎恨自己变成的模样。
长矛在卡拉丁手中颤抖,仿佛在央求他挥击、旋动、以矛起舞。
“你这是要干啥,大贵人?”有人说,“拿这矛捅自己肚子吗?”
卡拉丁一抬头,看着说话的人。莫阿什——他仍是卡拉丁身边最大的刺头之一——站在那排尸体旁。他从哪儿听来“大贵人”这称呼的?是不是和盖兹谈过什么?
“他自称是个逃兵,”莫阿什对在他旁边干活的纳姆说,“自称在军队里也是号人物,好像是小队长什么的。可盖兹说那都是自吹自擂的蠢话。如果他真会打仗,就不会被发配到冲桥队来。”
卡拉丁垂下握矛的手。
莫阿什嗤笑一声,回头继续干活。但其他人开始看着他。“你瞧他,”西格吉尔说,“哟,冲桥队长!你以为自己真有那么了不起?比我们都强?成天装模作样,把我们当成你的私人部队,你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
“别惹他,”德雷赫从西格吉尔身边走过,用肩膀顶了他一下,“至少他尽了力。”
“断耳”亚克斯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从死人脚上扯下一双靴子。“他只想让自己显得高人一等。就算他真当过兵,我敢打赌,他也就是成天刷锅的命。”
看来有些事能让冲桥手跳出沉默麻木的状态:对卡拉丁的憎恶。其他人也相继开口,言辞刻薄。
“……我们会到这鬼地方都是他的错……”
“……难得能轻松下,他倒好,让我们忙得没个人样,就为了逞逞能……”
“……打发我们去扛石头,显得他能随便差遣人……”
“……我打赌他这辈子没摸过矛。”
卡拉丁闭上眼,聆听他们的冷言冷语,手指不停摩擦着木柄。
这辈子没摸过矛。如果他当初没有捡起那把矛,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感受着木头光滑的质感,在雨水滋润下,木柄表面是如此润泽。回忆涌上脑海。用训练来让自己遗忘,用训练来滋养复仇的决心,用训练来领会和把握所发生的一切。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将矛柄夹在腋下,矛尾上翘、矛尖下沉,摆出防御姿态。水滴从矛尾缓缓淌下,浸湿了他的背脊。
莫阿什的下一句刻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唧喳不休的冲桥手们突然鸦雀无声,崖底安静下来。
卡拉丁似乎置身别处。
他耳边是图克斯的叱喝。
他耳边是提安的欢笑。
他听见母亲聪慧谐趣地调侃自己。
他在战场上,周围全是敌人,但战友在身旁环成一圈。
他听着父亲略带尖酸的评价:长矛只能用来杀戮,杀戮不能保护任何人。
他孑孑独立于幽深的谷底,手握一把死人的长矛,指节扣紧湿润的木柄,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细微的滴水声。
他把矛头向上一弹,换成攻击套路,周身涌起力量,身体自发地运动起来,舞出他练过千百次的套路。长矛在指间舞动,得心应手,仿佛是躯体的延伸。他与矛共舞,旋展腾挪,绕颈、环臂、连刺带扫。虽然好几个月没摸过兵器,但肌肉知道该怎么做。长矛本身知道该怎么做。
压力消融、沮丧退散,哪怕在如此剧烈的运动下,身体的反应也是充实而非疲倦。这份熟悉、这份愉悦,这是长矛存在的意义。
别人一直说卡拉丁的武艺独一无二。第一次拿起木棍时,他就能感受到这点,并在图克斯的帮助和指导下进一步雕琢提高。卡拉丁战斗时懂得关怀,他从不冷漠、麻木。他为了保护部下的性命而战。
和他同批的新兵中,他学得最快。如何握矛、如何突刺,他几乎无师自通,使得图克斯大为震惊。为什么要吃惊呢?你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知道如何呼吸而吃惊,你不会因为飞鳗的第一次翱翔而吃惊。当你给了“飓风恩护者”卡拉丁一把矛,他便知道如何使用,你不应该吃惊。
卡拉丁完成了套路的最后几个动作。他忘了深渊、忘了冲桥手、忘了疲惫。那一刻,天地悠悠,唯其一人,只有清风为伴。风儿嬉笑着,与他戏斗良久。
他利落地收矛归位,矛头朝下,矛杆夹在腋下,矛尾上扬,手握在矛杆四分之一处。他不断深呼吸,浑身微微发抖。
噢,这种感觉是多么令人怀念。
他睁开眼,火把噼啪作响,照亮了一群目瞪口呆的冲桥手,他们站在潮湿的石谷中,湿漉漉的石壁反射着火光。莫阿什哑然失声,张大嘴瞪着卡拉丁,一把润石从指间滑落,“扑通扑通”地沉到他脚边的水洼里,使水面泛起白光,可没人察觉。他们全都瞪着卡拉丁,后者依然保持着战斗姿态,扎着马步,汗水顺着脸庞往下滚。
他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如果他耍矛的事传到盖兹耳中……卡拉丁挺直身子,把矛往武器堆里一抛。“抱歉,”他向长矛低声致歉,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随后,他提高嗓门:“继续工作!我可不想天黑了还留在这鬼地方。”
冲桥手们一个激灵,纷纷行动起来。他看见了在狭缝远处的石头和泰夫特。他们有没有瞧见自己耍大枪?卡拉丁涨红了脸,快步向他们走去。茜尔落在他肩头,一语不发。
“卡拉丁,”泰夫特崇敬有加地说,“小伙子,那可真是——”
“都是花架子,”卡拉丁说,“只是一个套路。用来锻炼肌肉,练习基本的戳、刺和扫,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但——”
“不,说真的,”卡拉丁道,“在战斗中像我刚才那样,让长矛绕着脖子转,这可能吗?只要一个心跳的工夫就会被开膛破肚。”
“小伙子,”泰夫特道,“我见过别人耍套路,没人能耍成你那样。你的动作……速度,那份潇洒……还有灵体绕着你打转,贴着矛尖飞来飞去,发出微光,真好看。”
石头乍咂舌道:“你看得见?”
“没错,”泰夫特说,“从未见过那样的灵体。去问问其他人吧,我看到有几个人在指指点点。”
卡拉丁瞄了瞄自己的肩头,朝茜尔皱皱眉头。她矜持地坐着,两腿交叉,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小眼神拼命往别处歪。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卡拉丁重复道。
“不,”石头说,“那绝对不简单。也许你应该去挑战碎瑛武士,你能当光明贵人!”
“我不想当光明贵人。”卡拉丁断然驳斥,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粗鲁,把另两人吓了一跳。“何况,”他把视线从他们身上挪开,补充道,“我试过一次。杜内呢?”
“等等,”泰夫特说,“你——”
“杜内在哪儿?”卡拉丁坚决地、一字一顿地问。飓风之父,我得管住自己的嘴。
泰夫特和石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泰夫特抬手一指:“我们在弯角处找到一些仆族智者的死尸,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仆族智者……”卡拉丁道,“我们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些好东西。”他从未搜刮过仆族智者的尸体,他们掉崖的数量比阿勒斯卡人少。
“不错,”石头举着点燃的火把在前面领路,“他们的武器,嗯,做工非常好。还有胡子上的宝石。”
“盔甲就更别提了。”卡拉丁说。
石头摇摇头:“没盔甲。”
“石头,我见过他们的盔甲,他们总穿在身上。”
“嗯,是的,但我们没法用。”
“我不明白。”卡拉丁说。
“来吧,”石头歪歪头,“看了就知道。”
卡拉丁耸耸肩,随二人绕过弯角,石头挠挠下巴,那里有丛红胡子。“蠢毛啊蠢毛,”他喃喃自语,“你终于又长出来了。男人没像样的胡子算什么男人。”
卡拉丁摸摸自己的胡子。过阵子,他要存钱买把剃刀,除掉这些扎人的玩意儿,不过……还是算了,别的地方更用得上他的润石。
转过弯角后,他们见杜内正拖动仆族智者的尸体,摆成一排。尸体共有四具,看样子是被水流从另一头冲来的。附近还有阿勒斯卡人的尸体,数量更多。
卡拉丁大步向前,招手示意石头把火凑上来,然后蹲下检视其中一具尸体。他们和仆族长得很像,皮肤呈现大理石般的红黑色纹理,齐膝黑裙是唯一的衣裳。有三具蓄了胡子,这在仆族中可不常见,胡须上还系着未经切割的宝石。
如卡拉丁所料,他们穿着浅红色盔甲。胸甲、头盔、护臂和胫甲一应俱全。对于普通的步兵而言,这样的盔甲算得上考究。甲面有些裂痕,可能来自坠落或水流的冲击。但其材质并非金属,是某种染过的木头吗?
“你说他们没有盔甲,”卡拉丁说,“现在有什么话可说?莫是不敢从死人身上扒?”
“不敢?”石头说,“卡拉丁,光明贵人中的贵人、英明神武的冲桥队长、无敌的枪神,也许您可以把盔甲扒下来。”
卡拉丁耸耸肩。在父亲的熏陶下,他对死亡已是司空见惯,虽然抢死人东西的滋味不好受,但他不会皱一下眉头。他在第一具尸体上摸索了一番,找到一把匕首,伸手取下,找起固定肩甲的皮带。
可是没有皮带。卡拉丁眉头一皱,把手探到肩甲底下,试图硬扯,可下面的皮肉也连着被一并扯起。“飓风之父!”他一声惊呼,转而检查头盔。头盔和脑袋连成一体,也有可能是从脑袋里长出来的。“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石头耸肩,“看来他们能长出盔甲,对吗?”
“荒唐,”卡拉丁说,“他们只是人,人是不会长盔甲的——哪怕仆族也不会。”
“仆族智者会长。”泰夫特说。
卡拉丁和另外两人扭头看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那个中年人愠色道,“给整成冲桥手之前,我在军队里待过几年——不,我不会说出具体经过,所以风杀的别问。总之,士兵们谈起过,说仆族智者会长出一层硬壳。”
“我了解仆族,”卡拉丁说,“老家的镇上有几个为城主效力的。他们都不长盔甲。”
“他们和仆族不是同类,”泰夫特依然怒气未消,“他们更高大、更强壮,克勒克在上,他们可以跳过深渊。他们会长壳,别问为什么,事实就是事实。”
这一点无可争辩,于是四人闭上嘴,开始搜集能搜集的东西。许多仆族智者使用重兵器——斧头、锤子,这类武器都得背在身上,就像很多阿勒斯卡士兵背着长矛和弓一样。但他们也找到若干短刀和装饰性的佩剑,依然佩在仆族智者腰际,并没有出鞘。
他们的裙子没有口袋,但腰上系着兜。兜里只有铁片、火石和磨刀石,或其他简陋的器物。于是,他们跪在尸体旁,动手将宝石从胡子上扯下来。那些宝石都打了孔,以便穿系,且注入了飓光,但光度并不明显,不如适当切割后的宝石。
石头把最后一名仆族智者胡子上的宝石取下。卡拉丁拿起一把短刀,放到杜内的火把下端详其精细的雕工。“这些符号看起来像是古铭文。”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泰夫特看。
“古铭文我可认不来,年轻人。”
噢,没错,卡拉丁心想。如果这真是古铭文,也并非他熟悉的那种。不过,古铭文可以画得复杂无比,让其他人难以辨识,除非事先有概念。刀柄的中心部位有一个顶盔贯甲的人物,身上盔甲非常精美,绝对是碎瑛甲。人物的身后刻着某种标志,从后背延展开来,包裹全身,就像一对翅膀。
石头走上前,想看看究竟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卡拉丁也向他展示了一下。“我们以为这些仆族智者都是野蛮人,”卡拉丁说,“没有文化可言。他们是从哪儿得来这种小刀的?我发誓,这绝对是某个令使的肖像。不是杰泽雷泽就是纳兰。”
石头耸耸肩。卡拉丁叹了口气,将短刀插回刀鞘,丢进麻袋。四人一同返回原先的地方。队员们已整理好一袋袋鼓鼓囊囊的盔甲、腰带、靴子和球币,每人拄着一把长矛,就像拄着拐杖,准备返回绳梯。他们给卡拉丁留了一把,但他将长矛扔给石头——他对自己不太放心,担心长矛在手,又会忍不住舞一套矛术。
回程一路无事,只不过,随着天色渐沉,任何动静都令众人心惊胆战。卡拉丁又和石头、泰夫特及杜内攀谈起来,还设法让德雷赫和托芬也稍微开了开口。
他们平安无事地抵达第一道深渊,众人大大松了口气。卡拉丁让其他人先上,自己殿后。石头陪他一块儿等。当排在最后的杜内上了绳梯,谷底只剩石头和卡拉丁两人。高大的吃角族人把手放到卡拉丁肩头。
“你干得不错,”石头轻声道,“我想,只要几周时间,这些人就都是你的了。”
卡拉丁摇摇头:“我们是冲桥手,石头,我们没有几周时间。如果要花那么久才能赢得他们的心,我们就死得只剩一半了。”
石头皱眉道:“这么一想确实不太开心。”
“所以我们必须马上赢得其他人的支持。”
“怎么才能办到?”
卡拉丁抬头望着悬在崖边、随着攀爬者的动作晃个不停的绳梯。一次只能承受四个人,否则就吃不住重量。“搜完身后来找我,咱们去一趟市场。”
“很好,”见“断耳”亚克斯到了崖顶,石头踩上梯子,“去市场干啥?”
“试试我们的秘密武器。”
石头笑起来:“什么武器?”
卡拉丁帮他扶稳绳梯,笑道:“说实话,就是你。”
两小时后,趁着初升的萨拉斯的紫色月光,石头和卡拉丁再次走向堆木场。太阳刚落,很多冲桥手会马上就寝。
时间不多了。卡拉丁一边想着,一边示意石头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放到离第四队的营门不远的地方。泰夫特和杜内正等在那儿,已按卡拉丁的指示用石头围成一个小圈,还从堆木场的废料堆里搬了些边角余料来。那些边角料人人都能随便拿,连冲桥手也不例外。有些人会拿大块的边角料削着玩。大个子吃角族人将包裹往泰夫特和杜内身边一放。
卡拉丁取出一块润石照明。石头背来的是一口旧铁锅。虽是二手货,也花了卡拉丁一大笔靠陀灵草辛苦挣来的钱。吃角族人开始将锅里的食材一样样往外摆,卡拉丁则把一部分木头放进石灶。
“杜内,麻烦取些水来。”卡拉丁边说边取出火石。杜内提着水桶跑向蓄雨水的大桶。石头清空铁锅,一小包一小包的食材在地上码得整整齐齐。这些东西又耗去卡拉丁一大笔润石,他只剩一把清齐普了。
他们忙活时,胡勃一瘸一拐地走出营房。他恢复得很快,但另两个伤员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你们这是干吗,卡拉丁?”胡勃问。
卡拉丁刚好生起火头。他笑着起身:“来,坐。”
胡勃照办了,他依然保持着近乎虔敬的态度,因为卡拉丁救了他的命。如果说和前几天有所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忠诚感愈发强烈了。
杜内提来一桶水,倒进大锅,随后和泰夫特一起跑去继续提水。卡拉丁生好火,石头开始自娱自乐地哼起小调,将切成块状的食材丢进锅里,撒上一些调料。不出半个钟点,他们就有了一圈旺盛的炉火和一锅沸腾的炖菜。
泰夫特坐到一截树墩上,就着炉火暖手“这是你的秘密武器?”
卡拉丁在这个老男人身旁坐下。“泰夫特,你这辈子是不是见过很多士兵?”
“是见过一些。”
“你有没有见过哪怕一个人,在结束艰辛的一天后,会拒绝温暖的篝火和一碗热汤?”
“好吧,是没有,可冲桥手不是士兵。”
确实。卡拉丁扭头看着营房正门。石头和杜内开始二重唱,泰夫特则就着节奏拍起手来。一些其他冲桥队的队员三三两两地现身,对卡拉丁等人怒目相视。
营房里有晃动的人影,房门打开了,石头煮的炖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越来越浓。
来吧,卡拉丁心想,想想你们为什么活着,想想这份温暖,想想美味的食物,想想朋友、歌声,还有篝火旁度过的夜晚。
你们还没死,风操的!如果你们不出来……
卡拉丁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如此做作。歌声是强颜欢笑的产物,炖菜是无计可施的手段,一切都只是为暂时忘却被强加于身的悲惨生活。
有人走到门口。那是矮个子斯卡,留着一口络腮胡。他两眼放光,走到火光下,卡拉丁冲他笑笑,这是勉强的笑容,但有时,笑容是你唯一能给予的东西。但愿这足够了。他祈祷着,拿起一口木碗起身,从石头的锅里舀了一碗。
卡拉丁把碗递给斯卡,棕色的汤汁腾起一股热气。“要不要一起来?”卡拉丁问,“请坐。”
斯卡看看他,又低头看看炖菜。他笑了笑,接过木碗,“只要有炖菜,就算和夜妖一起吃我也愿意!”
“留神了,”泰夫特说,“这可是吃角族人做的炖菜,没准儿漂着蜗牛壳或蟹爪。”
“没有的事!”石头吼道,“你们低地人口味低劣,不能品尝那些美味,可惜。但这些菜是照我们亲爱的队长的吩咐做的。”
卡拉丁笑着看斯卡坐下,长吁一口气。其他人也跟在他后头,接过木碗,坐到灶火旁。有些人直愣愣地看着火堆,一言不发;但也有人有说有笑,唱起歌来。盖兹从附近走过,用独眼瞅着他们,似乎在琢磨他们有没有违反营规。他们没有,卡拉丁查过了。
卡拉丁舀了碗炖菜,向盖兹递去。冲桥士官轻蔑地哼了一声,悻悻然走开。
不能指望一夜之间发生太多奇迹。卡拉丁叹了口气。他重新坐下,端起碗品尝。味道很不错。他笑了笑,当杜内唱到下一节时,他也一同唱了起来。
***
次日早晨,卡拉丁招呼队员们起床,有四分之三的人来营房外列队,只有意见最大的莫阿什、西格吉尔、纳姆等几人没有听命。令人吃惊的是,尽管昨晚一直闹到深夜,但那些服从召唤的人看起来精神头很足。当他命令众人一起练习扛桥时,几乎所有出来列队的人都照办了。
没争取到所有人,但足够了。
他有种感觉,莫阿什等人马上也会入伙。他们都吃了炖菜,没有一个人拒绝。现在,有那么多人和他一起,其他人会觉得不加入的反倒是傻瓜。
接下来,他得尽量保住他们的命,直到这一切产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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