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屠夫
七年前
“他们干的勾当不正常，”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不能切开乡邻的皮肉，偷看里头的样子，那是全能之主的安排，而且自有道理。”听闻此言，卡尔呆在原地。他在赫斯通的一条小巷里，夹在两栋屋子之间。头顶的天空灰蒙蒙的，冬季来临已有一阵。泣雨季快要来了，飓风的次数不算频繁，但眼下的气温太低，植物不能享受这段短暂的安适：石壳木利用为期数周的冬季，在壳内长出纠缠的藤蔓；大部分生物则在冬眠，等待天气转暖。所幸，任何季节一般都只持续几个星期。无法预见，这是世界的法则。只有死后才能享受安定，至少虔诚者是这么教诲的。
卡尔穿着叛木棉织成的厚外套。这些染成深棕色的布料很扎人，但保暖。他头上套着兜帽，两手插在口袋里。右侧是一家面包房，那家人睡在楔尖那头矮得直不起腰的三角形屋子里，前半段是他们的店铺。卡尔的左边是一家赫斯通的酒馆，冬天里客人们会把一杯又一杯的谷啤和土啤灌下肚。
他可以听见两个女人闲聊的声音，距离不远，但看不见。
“知道吗，他偷了老城主的财产，”另一个压低嗓音说，“整整一大杯润石。手术师说那是送的，可老城主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场。”
“听说有公文凭据呢。”前一个女人说。
“几个铭文，没有像样的遗嘱。那些个铭文又是谁写的呢？就是手术师他自个儿。这里头有猫腻，城主身边没女人帮他写文书。我跟你说，他们干的事儿肯定有问题。”
卡尔气得咬牙切齿，真想冲上去，让两个嚼舌妇知道她们的对话已被他听见。父亲不会允许他这么做，李伦不想制造纷争或麻烦。
但那是父亲的想法，不是他的。卡尔径直冲出小巷，从女暗民特利丝和瑞利纳身旁经过，两人站在面包房前说闲话。特利丝是面包店老板娘，身材臃肿，一头卷曲黑发，正说着其他坏话。卡尔锐利地瞪了她一眼，她的棕色眼睛流露出一丝令人解气的狼狈。
卡尔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留神不被东一块西一块的冰面滑倒。身后，面包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两个女人匆忙躲了进去。
这份满足感并没有持续太久。为什么大家总是这么说他父亲？他们说他不正常、怪里怪气，却会蜂拥而出，从路过的药剂师或幸运符商人手里买些铭守符和护符。全能之主啊，可怜可怜那些真正为人们带来帮助的人吧！
卡尔带着一肚子闷气，转过几个街角，去找母亲。一把梯子靠在市政厅墙上，他妈妈就站在梯子上，一丝不苟地对着屋檐又劈又铲。作为女性，赫希拿个子挺高，一般把头发扎成辫子，裹在头顶，用方巾包住。今天，她还在方巾外罩了一顶编织帽。她穿一件和卡尔一样的棕色外套，衬衣的蓝色褶边只从外套下露出一小截。
她在打理的是一堆倒垂在屋檐下的石笋。飓风会降下雨水，雨水中含有飓砂，如果放任不管，飓砂迟早会硬化，结成石头。从屋檐滴下的雨水会慢慢形成石钟乳，必须定期清理，否则屋顶的负重会越来越大，最终导致坍塌。
她看到卡尔，冻得通红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生着一张窄脸，下巴宽大，嘴唇丰满，是个挺漂亮的女人，至少卡尔这么觉得，肯定比面包房老板娘要漂亮。
“你爸现在就放你下课了？”她问。
“人人都讨厌我爸。”卡尔冲口而出。
母亲回头继续干活：“卡拉丁，你都十三岁了，应该知道这种蠢话不能说。”
“真的，”他倔犟地讲，“就刚才，我听见几个大妈在谈论，她们说父亲偷了光明领主韦斯提欧的润石，说父亲以开膛破肚为乐，净做些嘣态的事。”
“是变态。”
“大家都是这么念的，我为什么不行？”
“因为那不体面。”
“对女暗民特利丝来说够体面了。”
“那么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卡尔犹豫片刻才开口：“她愚昧无知，喜欢说闲话，净谈些她一无所知的事。”
“很好，如果你想学她，我显然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卡尔吐了吐舌头。跟赫希拿说话可得小心，她喜欢搬弄文字。她靠在市政厅外墙上，看着卡尔呼出的白色雾气。也许换一种方式会奏效。“妈妈，为什么大家讨厌爸爸？”
“他们不讨厌你爸，”她说，不过，这个剔除了情绪的问法确实引出了更多的话，“但他的确让别人不舒服。”
“为什么？”
“因为知识让某些人害怕。你父亲学识渊博，他知道的东西，别人无法理解，所以他们认为那些知识必定是黑暗、神秘的。”
“可他们并不害怕卖幸运符和铭守符的方士。”
“那不难理解。”他母亲平静地说，“在屋前烧一张铭守符，就能赶走魑魅魍魉，多简单。可你父亲不能靠一张仙方就治好别人的伤，他会严禁伤员下床，要求他们多喝水、吞下一些苦臭的药物，每天清洗伤口。这很难。他们宁可听天由命。”
卡尔想了想：“我觉得他们恨父亲，是因为他经常救不活伤员。”
“确实有这个因素。如果铭守符不奏效，你可以推说是全能之主的旨意。如果你爸失手了，那就是他的错，或者被人认定是他的错。”母亲继续工作，片片石屑撒落到身旁地面，“他们不曾真的恨你爸——因为他太有用处。可他永远也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成为手术师的代价。拥有干涉生死的能力，这份责任可不会让人安逸。”
“如果我不想要这份责任呢？如果我只想当个普通人，比如面点师、农民，或者……”或者战士，他在心中补充。他暗地里耍过几次木棍，虽然没能重现和尤斯特打斗时的状态，但手握武器确实令人一振，那里面有一种吸引他、使他兴奋的东西。
“我想，”他母亲说，“你会发觉面点师和农民的生活没什么可羡慕的。”
“至少他们有朋友。”
“你也有啊，你不是有提安吗？”
“提安不算朋友，妈妈，他是我弟弟。”
“哦，弟弟就不能做朋友了？”
卡尔翻翻白眼：“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爬下梯子，拍拍他肩膀：“嗯，我知道。抱歉我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可你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你想要朋友，但你真的想和其他男孩子一样？放弃学业，在农田里卖苦力，早早显出老态，被太阳晒得浑身黝黑、一脸皱纹？”
卡尔没有作答。
“其他人拥有的东西，看起来总比你拥有的东西更美好。”他母亲说，“帮我扛下梯子。”
卡尔乖乖照做了，扛起梯子绕到市政厅另一侧架好，让妈妈继续工作。
“有人以为那些润石是爸爸偷来的。”卡尔把手往口袋里一插，“他们以为光明贵人韦斯提欧的遗嘱是爸爸自己写的，然后让那个已经人事不知的老人在上面签字。”
母亲一言不发。
“我恨他们的谎话和谣言，”卡尔说，“我恨他们胡编乱造我们的闲话。”
“别恨他们，卡尔，他们都是好人。至于你说的那些，他们只是复述听来的传言。”她望了望城主的公馆——坐落在一座能俯瞰城镇的小山上，离这里很远。每次看到那栋建筑，卡尔都觉得他应该过去，和拉劳谈谈。但最后几次造访时，守卫都不让他们见面。她父亲死了，她的女倌管着她，觉得让城主的女儿和镇里的小子厮混不成体统。
那个女倌的丈夫叫米利福，曾是光明贵人韦斯提欧的管家。如果那些针对卡尔一家的谣言有个源头，可能就是他。他一直不喜欢卡尔的父亲。也罢，米利福很快就无关紧要了，新城主随时可能抵达。
“妈妈，”卡尔说，“那些润石只是晾在那里发光，没派上任何用场。我们能不能拿出一部分来花？那样你就不用出门干活了。”
“我喜欢干活，”她再次铲起石笋，“让头脑清醒。”
“你刚才不是说我不会喜欢干活吗？我会没老就满脸皱纹，你说得可有诗意了。”
她顿了顿，笑出了声：“聪明的孩子。”
“冷孩子。”他嘟囔着，浑身发抖。
“我工作，因为这是我的选择。我们不能用那些润石——那是你的教育资金，而且我工作好过迫使你爸爸向伤者收钱。”
“如果收钱，也许他们会更尊敬我们。”
“噢，不不，我觉得那不是问题，他们本来就尊敬我们。”她低头看着卡尔，“你知道，我们是二等暗民。”
“没错。”卡尔耸耸肩。
“有所成就的年轻手术师，加上合适的身份，就能吸引贫穷贵族的关注。他们想赚钱，也想赢得民众的拥戴，大城市里发生过这种事。”
卡尔再一次仰望公馆：“所以你才怂恿我成天和拉劳一起玩儿。你想让我娶她，对不对？”
“有这种可能。”他母亲回头继续干活。
说心里话，他吃不准自己眼下的心情。过去几个月，卡尔过着一种古怪的生活。父亲一直逼他念书，可私底下，他偷偷摆弄木棍。未来有两条道路，都令人神往。卡尔确实喜欢学习，也渴望获得帮助别人的能力，缝合别人的伤口、让别人痊愈。父亲的事业让他看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高尚。
可在卡尔看来，如果他去战斗，就能做出一些更高尚的事。就像传说中的光眼种英雄那样保护家园。当武器在手，他有那种感觉。
两条道路，在很多意义上截然相反。他只能选一条。
母亲手上的活一直没停。伴着一声叹息，卡尔从工作间里搬出另一把梯子和一套工具，帮妈妈干起活来。他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但还是得站在较高的横杠上。干活时，他瞥见了母亲的笑容，显然是为培养出这么一个贴心的儿子而高兴。其实，卡尔只是想找些东西狠狠敲打，发泄一下。
和拉劳这样的人成亲会是什么滋味？他永远不能与她平起平坐。他们的孩子可能是光眼，也可能是暗眼，所以就连孩子都有可能高他一等。他知道自己会过得很不自在。此外，成为手术师还有一层含义。如果他选择那条道路，就等于选择父亲的道路——成为异类，被众人孤立。
但走上战场，他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甚至有机会达成难以想象的功绩，赢得一把碎瑛刃，成为真正的光眼种。然后，他就能门当户对地迎娶拉劳。这是不是她一直鼓励他成为战士的原因呢？她是否早就考虑过这些事？从前，这类决断——婚姻、未来——仿佛离卡尔很遥远，远得不真实。
他还小，真的有必要考虑这些问题吗？得再等几年，卡哈巴兰斯的手术师才允许他接受考核。但如果他想成为战士，就得在能当手术师之前参军。如果卡尔径直加入应征者的队伍，随他们背井离乡，父亲会有什么反应？卡尔不清楚自己能否直视李伦失落的眼睛。
仿佛是回应了他的心事，李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赫希拿！”
卡尔的母亲转过头，笑着将一绺从方巾里跑出来的头发掖到脑后。卡尔的父亲一脸焦急地沿着街道朝他们跑来，卡尔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担忧。谁受了伤？为什么李伦没派人来找他帮忙？
“怎么啦？”卡尔的母亲拾阶而下。
“他到了，赫希拿。”卡尔的父亲说。
“也该来了。”
“谁？”卡尔从梯子上一跃而下，“谁来了？”
“新城主，孩子，”李伦在寒风中大口喘气，“光明贵人荣寿。恐怕我们没时间换衣服了，否则就会错过他的就任演说。快走吧！”
三人匆匆起程。想到能见到一位未曾见过的光眼种，卡尔的心事和忧虑顿时一扫而空。
“他事先没有知会。”李伦气喘吁吁地说。
“那可能是好兆头，”赫希拿答道，“也许他觉得没必要让大伙围着他转。”
“有可能，但也许他只是不体谅别人。飓风之父在上，我讨厌跟不认识的领主打交道。每次都像是在快马赌里扔一把石子，我们会得到王后还是战车呢？”
“很快就知道了。”赫希拿说罢，看了卡尔一眼，“不必为你父亲的话紧张。每到这种时候，他总是把问题想得太糟。”
“我没有。”李伦说。
赫希拿瞥了他一眼。
“你倒是说说看，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见我父母的时候。”
卡尔的父亲浑身一震，眨巴眨巴眼。“恶风啊。”他喃喃自语，“只要没那次的一半糟糕，就该谢天谢地了。”
卡尔好奇地听着。他从未见过外公外婆，父母也不常提起。没过多久，三人来到镇子南侧，那里聚了一群人，提安已经到了，正等着开场。他用自己特有的兴奋劲儿猛挥手臂，上蹿下跳。
“我的精神头有那孩子的一半就好了。”李伦说。
“我给你们占了个好位置！”提安把手一指，急切地喊，“就在那些蓄雨水的大桶旁边！快过来，要被别人抢走了！”
提安挤了过去，爬到桶上。几个镇里的男孩发现了他，彼此推搡着，说着一些卡尔听不到的闲话。其他男孩听了，对提安发出一阵哄笑，卡尔立刻怒火中烧。提安的个头小得和年龄不相称，但这不是嘲笑他的理由。
但现在不是质问其他孩子的好时机，所以卡尔拉长着脸和父母一起来到桶边。提安站在桶上，冲他笑，身边堆着几块他最喜欢的石头，有不同的色泽和形状。石头到处都是，可提安是唯一能从中找出神奇之处的人。卡尔略一思忖，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口桶上，以免碰乱提安摆的石头。这样一来，他也把城主的队伍看得更清楚了。
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货车肯定有十好几辆，随后是一排黑色马车——车厢是黑的，四匹拉车的油光水滑的马也是黑的。卡尔不禁看呆了。韦斯提欧只有一匹马，而且看起来和主人一样老。
哪怕是光眼种，一个人可能拥有这么多家什吗？这要往哪儿放啊？还有人，好几十人，有些驾着货车，有的列队步行。另有十几名士兵，胸甲和皮护裙都是铮明瓦亮。这位光眼种甚至有自己的亲卫队！
最后，队伍终于完全进入赫斯通地界。一名男子在马车和士兵前领头，策马向镇里走，大部分货车则一路驶向公馆。随着马车缓缓驶近，卡尔也越来越激动。他是不是终于能见到一名货真价实的光眼种英雄了呢？镇里传言，新城主可能是迦维拉尔国王或轩亲王撒迪亚斯提拔的，因为他在统一阿勒斯卡的战争中立下了杰出功勋。
马车转向一侧，车门对准人群。马儿喷着响鼻，四蹄得得作响，车夫跃下座椅，立即打开车门。一名中年男子踏出车外，脸上是灰纹斑斑的短须，身上是满是褶边的紫色外套，前襟只齐腰，但后摆较长。外套下穿一件金色武士袍，长直筒式，一直覆到小腿。
武士袍，现在很少有人穿了，但镇上当过兵的老人说，以前的战士都爱穿。卡尔没想到武士袍看起来这么像女人的裙子，可那毕竟是个好兆头。比起真正的战士，荣寿看起来老了点儿，筋骨松了点儿，但他佩了把剑。
这名光眼种男子扫视人群，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吞了口苦艾。有两人在他身后探头张望，一个是长脸小伙，另一个是盘头发的老妇人。荣寿细细打量众人，摇摇头，转身回到车厢里。
卡尔皱起眉。他不打算说两句吗？聚集的镇民似乎和卡尔一样震惊，有几人不安地窃窃私语起来。
“光明贵人荣寿！”卡尔的父亲喊道。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那个光眼种回头一瞥，众人急忙低头后退，卡尔觉得那道目光是如此凌厉，不禁打了个寒战。“谁在说话？”荣寿用浑厚低沉的男中音喝问。
李伦向前跨了一步，举起一只手道：“光明贵人，您的旅途是否愉快？请允许我作为向导，带您参观城镇。”
“你叫什么名字？”
“李伦，光明贵人，我是赫斯通的手术师。”
“啊，”荣寿道，“你就是那个看着老韦斯提欧送命的人。”光明贵人的脸色暗沉下来，“这么说，我会到这个破破烂烂的边陲小镇，也算是托你的福。”他哼了一声，钻进车厢，重重地把门甩上。几秒钟后，车夫收起脚凳，爬上驾位，开始让马车调头。
卡尔的父亲把手缓缓放下，收到身侧。镇民立即开始交头接耳，对那些士兵、马车和马匹品头论足。
卡尔一屁股坐在桶上。好吧，他心想，武士性子粗鲁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传说中的英雄未必讲礼貌，杀人和说漂亮话的本事并不总是相伴相随，这是老亚雷尔对他说过的话。
李伦退了回来，脸色凝重。
“怎么样？”赫希拿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欢快一些，“你觉得如何？王后还是战车？”
“都不是。”
“哦？那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
“还不能肯定，”他回头望了望，“可能是一对加三条。回家吧。”
提安困惑地挠挠头，但这些话令卡尔的心情凝重起来。在快马赌里，战车就是三个对子，王后就是两个三条。车必输无疑，王铁定能赢。
可一对加三条——切口叫屠夫——的输赢取决于你接下来会扔出什么。
更重要的是，取决于其他玩家扔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