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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诱饵

你不认同我的使命,对此我表示理解;我对一个自己完全不认同的人能有多理解,对你也就有多理解。
深渊恶魔的突袭已过去四小时,阿多林还在监管善后工作。战斗中,这头怪物摧毁了通往营地的桥梁。幸好有些士兵留在另一侧,他们赶去带一队冲桥手回来。
阿多林在一队队士兵间穿行,听取一份份汇报,直到夕阳抵近地平线。空气中弥漫着巨壳生物的血液的霉臭味。那头巨兽还躺在那里,胸腔大开。飓虫纷纷跑出藏身的洞穴,分享它的尸体,士兵在飓虫中间收集甲壳。在阿多林左边,伤者用斗篷或上衣作枕,躺在崎岖的高地上,排成整齐的行列,达力拿军中的手术师正在照看他们。阿多林由衷地感谢父亲,父亲每次都会带上手术师,即便是这种例行公事的出征。
他继续前行,身上依然穿着碎瑛甲。部队原本可以走另一条路线回营——高地另一侧还有一座桥,通往平原深处,过了那座桥,他们可以转向东行,绕个圈子回去。然而达力拿是今天的最高统帅——这令撒迪亚斯很不爽——他决定原地待命,照料伤者,休息几个小时,等冲桥队赶来。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帐篷里传出,阿多林瞥了一眼。帐篷里插着几根柱子,柱顶有精雕细琢的金叉,上面放着硕大的红宝石,颗颗明光灿灿。这些法器能释放热量,却没有一星火焰。他不明白法器的工作原理,只知道越是神奇的装置就需要越大的宝石来驱动。
总是这样的,其他光眼种在享受悠闲,他却在工作。不过这次他并不介怀。经过这么一场灾难,他没有心情享乐。这确实是一场灾难。一名低等光眼种拿着一份最终确认的伤亡名单走上前,他的妻子把名单念了一遍,随后两人将单子交给他,双双退下。
死者近五十人,伤者有两倍之多,其中很多是阿多林的相识。之前他把初步结果呈报给国王时,国王并不在乎,声称死者凭自己的勇气在天上的令使军团中赢得了一席之地。看起来,国王恰到好处地忘了自己的名字本来也会赫然在列——若没有达力拿舍命相救的话。
阿多林环视四周,搜寻父亲的身影。达力拿站在高地边缘,又在眺望东方。他究竟在那个方向找寻什么?这不是阿多林第一次亲眼见证父亲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事迹,这一次简直可以载入史册。站在庞大的深渊恶魔身下,以力相搏,救下侄儿的性命,碎瑛甲银光灿灿。这幅图景深深刻入了阿多林的记忆中。
现在,其他光眼种经过达力拿身边时都会收敛脚步,不敢踏得太响,过去几小时,阿多林未曾听见一个人说他软弱,甚至连撒迪亚斯的手下都没提。他担心这种状况不会一直延续。达力拿曾经是大英雄,现在只是偶露峥嵘。几星期后,其他人又会开始谈论他出击的次数是多么少,他的锐气是多么不复往昔。
阿多林渴望更多。今天,达力拿舍身保护艾尔霍卡,证明了自己年轻时代的故事并非虚言。阿多林希望那个人回来,因为王国需要他。
阿多林叹口气,转身离开。他要向国王报告最终的伤亡统计。也许有人会因此取笑他,说他净做些文官的差事,但在面呈前的等候中,他或许有机会听听撒迪亚斯的言论。阿多林依然觉得自己没看透那个人,有些东西,父亲看得分明,他却看不到。
于是,他向帐篷走去,同时打起精神,准备面对撒迪亚斯的讥讽。
***
达力拿面向东方,护甲包裹的双手交叉在身后。在东边某个地方、在破碎平原的中心,有仆族智者的大本营。
阿勒斯卡至今已对仆族智者宣战近六年,陷入了一场无休无止的围困战。围困的策略是达力拿自己提出的——想要直取仆族智者的大本营,就得在平原上驻扎,忍受飓风的摧残,而交通线是一座座弱不禁风的桥梁。只要吃一场败仗,阿勒斯卡军就会陷入困境和重围,无路可退,暴露在毫无防御的高地当中。
但破碎平原对仆族智者而言也是座陷阱,它的东南两侧无法通行——那里的高地经过无数年风吹雨打,被削成了险峻的尖石峰,高地之间距离过大,仆族智者无法跃过。何况外围还有群山环绕,有成群的深渊恶魔在山间出没,它们体形巨大,是所有通行者的噩梦。
阿勒斯卡军扼守西、北两侧,再将斥候安插到西南面以防万一,仆族智者就无路可逃。达力拿曾力陈他的主张,认为仆族智者会耗尽给养,不得不暴露在平原地带、以设法冲出包围圈,或是被迫攻打壁垒森严的阿勒斯卡营地。
这原本是个绝佳的战略。但有一点在达力拿的计算之外:他没料到琼心石的存在。
他从深渊前转过身,走向高地另一头。他内心急于见见自己的手下,却又必须展现出对阿多林的信任。军队现在由他指挥,他能干好。说起来,儿子似乎已向艾尔霍卡呈交了最终报告。
达力拿微笑着端详自己的儿子。阿多林比达力拿矮一些,长着一头金黄和黑色间杂的头发。金黄承自母亲,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他完全记不起那女人的一切,回忆中关于她的部分都被清除了,留下一些怪异的空白和雾霭。他能记起某些场景,记得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处细节,但她的形象是模糊的。他甚至记不起那女人的名字。每当别人提起,那个名字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仿佛是滚烫刀刃上的一片黄油,一沾即化。
他决定不去打搅阿多林报告,掉转方向,来到深渊恶魔的尸体旁。那庞大的身躯侧卧着,双眼焦枯,嘴巴张得老大。嘴里没有舌头,只有巨壳生物特有的牙齿,它还有一套奇巧复杂的颚骨结构。部分牙齿形如磨盘,咬合面平整,专用于粉碎硬壳,另一些较小的颚齿可以剔下皮肉,或是将猎物推向喉咙。附近的石壳木打开外壳,伸展出藤蔓,舔吸着巨兽的鲜血。猎手和猎物之间会形成一种纽带,杀死像深渊恶魔这般伟岸的生物后,达力拿总会有一阵奇特的感伤。
大部分琼心石得来的方式与今天这颗大相径庭。在深渊恶魔奇特的生命周期中,有一段时期它们会来到平原西部高地较宽广的一带,爬到高地顶端,结成石蛹,等待飓风降临。
那段时期,它们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你只需来到石蛹所在的高地,用锤子或碎瑛刃敲破蛹壳,就能割下琼心石,价值连城,得来却全不费功夫。而且这些巨兽频频出现,只要气候别太冷,往往一周就有好几只。
达力拿仰望着山一般的尸体。小得几乎不可见的精灵从尸体里飘浮出来,消失在半空,看起来像是吹熄后的蜡烛氤氲出的最后一缕烟雾。没人知道它们是哪一类精灵,它们只出现在刚死去的巨壳生物尸体边。
他摇摇头。琼心石将战争整个改变了。仆族智者也想得到它们,甚至愿为此拼命。从战略上讲,与仆族智者争夺巨壳生物的狩猎权是合理的,因为仆族智者无法从大后方获得给养,而阿勒斯卡人可以。所以,争夺琼心石不仅能获利,也是实施围困战术的有效手段。
夜幕渐临,达力拿能望见平原远方亮起的灯火。那是瞭望塔,用来寻找化蛹的深渊恶魔。塔上的哨兵夜晚也要值班,但深渊恶魔晚上很少出现。斥候撑着跳杆跨越深渊,他们无须桥梁,便能非常轻松地从一块高地跃到另一块。一旦发现深渊恶魔,斥候会吹响警号,一场阿勒斯卡人与仆族智者之间的赛跑便开始了——占领并守住高地足够长的时间,取出琼心石,或是击退先到一步的敌人。
每一名轩亲王都想要琼心石。成千上万的士兵需要军饷和给养,开销可不低,而一颗琼心石就抵得上一名轩亲王数月的开支。何况,塑魂者使用时,越大的宝石越不容易在施法过程中破碎。巨大的琼心石几乎能带来无穷的可能性。因此,轩亲王之间也展开了一场赛跑,为夺取琼心石,最先赶到石蛹所在高地的人要与仆族智者战斗。
他们本可轮流出动,但那并非阿勒斯卡人的行事风格。竞争是他们的信仰。沃林教义教导他们,最优秀的战士死后能得到与令使并肩战斗的殊荣,他们将一起从虚渡手中夺回宁静园。轩亲王们彼此间既是盟友,也是对手。若要把琼心石拱手让人……这感觉总不对劲,还是靠实力说话为好。于是,战争成了一场竞技,死亡竞技,但他们觉得这才是最棒的。
达力拿转身离开深渊恶魔的尸体。他对六年来局势演变的每一步都心知肚明,甚至还亲手加快了一些事件的进程。可直到现在,他才感到担忧。他们确实大大削弱了仆族智者的有生力量,可原初的目标——为迦维拉尔复仇——几乎被人遗忘。对眼下的战争,阿勒斯卡人好整以暇,乐在其中。
即使战死的仆族智者数量可观——开战初期估算敌方总兵力的四分之一目前已被歼灭,可耗去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包围战已持续六年,再拖六年也是轻而易举,这使他忧心忡忡。显然,仆族智者对围困早有准备,他们事先囤积了大量给养,举族迁往破碎平原时显然胸有成竹。在这里,他们能利用这些被令使遗弃的深渊和高地,把它们变作千百条护城河、千百座要塞。
艾尔霍卡曾派出使节,要求仆族智者说明杀死他父亲的动机,可从未得到回答。他们对暗杀负责,却对理由缄口不言。随着时间流逝,似乎再没有人关心此事,除了达力拿。
达力拿扭头看着帐篷。艾尔霍卡的随从已回到帐下休息,享用美酒和点心。染成紫罗兰色和黄色的帐篷四边开口,占地不小,在轻风下微微起皱。据读风者所言,今晚可能再起一场飓风,但几率不高。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但愿全能之主保佑军队在飓风发作前返回营地。
飓风。幻象。
把他们团结起来……
他真的相信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吗?他真的认为那些话语来自全能之主?达力拿啊达力拿,你可是黑荆棘,是手握雄兵、人人敬畏的诸侯。
把他们团结起来……
撒迪亚斯走到帐篷外,沐浴在夜色之下。他除下头盔,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松垮地垂在肩上。瑛甲勾勒出一幅伟岸的身形,毫无疑问,他顶盔贯甲的模样要比穿花边丝绸服装时好得多。那些滑稽可笑的衣裳是当下的流行。
撒迪亚斯看到达力拿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轻轻颔首。我的活儿干完了。那是点头的含义。撒迪亚斯闲逛了片刻,随后退入帐篷。
看来,撒迪亚斯没忘记邀请瓦马尔来打猎的初衷。达力拿必须找到瓦马尔。他朝帐篷走去。阿多林和雷纳林静静守在离国王不远的地方。这孩子做完报告了吗?阿多林似乎打算偷听撒迪亚斯和国王的对话——这不是第一次了。达力拿必须做些什么;那孩子与撒迪亚斯有龃龉,这或许可以理解,但只会坏事。
撒迪亚斯正和国王闲谈。达力拿眼看就要找到瓦马尔了,那名轩亲王就在帐篷另一头,但国王拦住了他。
“达力拿!”国王道,“到这边来。撒迪亚斯说他前几周赢得了三颗琼心石。”
“的确。”达力拿说着走过去。
“你赢了多少?”
“包括今天这颗?”
“不,”国王说,“在此之前。”
“一颗也没有,陛下。”达力拿坦承。
“关键在于撒迪亚斯的冲桥队,”艾尔霍卡说,“比你的方法更高效。”
“也许我这几周来确实一无所获,”达力拿正色道,“但我的部队在过去的遭遇战中取得了许多胜利。”让琼心石下诅咒之地去吧,我根本不在乎。
“也许吧,”艾尔霍卡说,“可你最近又做了什么?”
“我忙于处理其他要务。”
撒迪亚斯冷眉一挑:“比战争还重要?比复仇还重要?真有那等要务存在吗?还只是你在找借口?”
达力拿冷冷地看了这位轩亲王一眼。撒迪亚斯不为所动,只是耸了下肩。他们是盟友,但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了。
“你应该按他的方式改造冲桥队。”艾尔霍卡说。
“陛下,”达力拿道,“撒迪亚斯的冲桥队造成了不必要的大量伤亡。”
“可他们腿脚很快,”撒迪亚斯心平气和地说,“依赖轮式桥梁是个笨主意,达力拿,在这些崎岖不平的高地上,轮子寸步难行。”
“战争法典明文规定,将军不得要求士兵做任何他本人不愿做的事情。告诉我,撒迪亚斯,你会不会立于前排,扛着桥,带领你的冲桥队冲锋?”
“我还不吃麦片粥呢,”撒迪亚斯出言相讥,“也不会挖渠。”
“但如果有必要,你会做的,”达力拿说,“而冲桥队不一样。飓风之父在上,你甚至不让他们使用盔甲和盾牌!你会不穿碎瑛甲参战吗?”
“冲桥手发挥着非常重要的功用,”撒迪亚斯提高了音量,“他们会引走仆族智者的弓箭,使我的士兵免受攻击。起先我也给他们盾牌,你猜发生什么?仆族智者无视冲桥手,对士兵和战马集中火力。我发现,把冲桥手的数量增加一倍,尽量使他们轻装上阵——不要盔甲、不要盾牌,不要减慢速度——就能大大提高冲桥手的效率。
“你知道吗,达力拿?仆族智者的火力被不设防的冲桥手吸引,竟不会朝其他任何目标射击!不错,每次出击,我们都会损失一些冲桥手,但这种损失很少对我们构成妨碍。仆族智者就是冲他们攒射——我估计,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们觉得杀伤冲桥手会对我们造成打击。仿佛一群扛着桥、不穿盔甲的人和身穿碎瑛甲的骑士一样宝贵。”想到这点,撒迪亚斯摇摇头,不觉莞尔。
达力拿眉头一紧。弟弟,迦维拉尔死前给他留了遗言,你一定要找到人世间最重要的真言……此言出自一部名为《王者之路》的古籍。撒迪亚斯的所作所为与此书的教诲完全背道而驰。
“无论如何,”撒迪亚斯接着说,“你不能否认,我的做法相当高效。”
“有时候,”达力拿道,“为达成目标不惜代价是不值得的。赢得胜利的方式和胜利本身一样重要。”
撒迪亚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达力拿。就连阿多林和雷纳林——他们稍微走近了一些——也被这句言论所震惊。这完全违背了阿勒斯卡的正统观念。
最近,那些幻象和书中的词句在他脑海中翻腾,达力拿已不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阿勒斯卡人了。
“为了实现目标,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光明贵人达力拿。”撒迪亚斯说,“为了争胜,一切代价、一切付出都值得。”
“这是战争,”达力拿说,“不是竞赛。”
“竞赛无处不在,”撒迪亚斯摆摆手,“人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说是竞赛,其中有些人会成功,其他人则失败。其中有些人居然会败得如此迁腐。”
“我父亲是阿勒斯卡最伟大的战士之一!”阿多林一头闯入这场交谈,掷地有声地说。国王挑了挑眉毛,但没干涉。“你看他今天做了什么,当你拿着弓躲在后方、缩在帐篷周围,我父亲在前方硬生生挡下巨兽。你是个懦——”
“阿多林!”达力拿觉得他的话过分了,“不得放肆。”
阿多林暗自咬牙,右手横出,仿佛按捺不住召唤碎瑛刃的冲动。雷纳林踏前一步,轻轻把手放在阿多林的手臂上。阿多林心有不甘地退开了。
撒迪亚斯冲达力拿得意地笑笑:“一个儿子几乎不会自制,另一个则能力平平。这就是你的血统吗?老朋友。”
“他们都是我的骄傲,撒迪亚斯,不管你怎么想。”
“那个火爆脾气是你的骄傲,我能理解,”撒迪亚斯说,“你以前和他一样鲁莽。可另一个呢?你看到他今天是如何没头没脑地冲出来,甚至忘了拔剑或取弓!他是个废物!”
雷纳林垂下头,脸涨得通红。阿多林猛地抬起头,又横出手来,朝撒迪亚斯迈了一步。
“阿多林!”达力拿道,“我来处理!”
阿多林看着他,蓝色的眼眸燃烧着熊熊怒火,但并没有召唤出碎瑛刃。
达力拿转向撒迪亚斯,用极为温和、极具意味的口气说:“撒迪亚斯,毫无疑问,我刚才不可能听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国王面前,称我的儿子是废物。毫无疑问,你没有那么说,因为这种侮辱迫使我必须亮出碎瑛刃、不见你的血不罢休,这种侮辱会破坏复仇誓约,会令国王的两大盟友互相残杀。毫无疑问,你没那么愚蠢,所以我一定是听错了。”
一切仿佛凝固。撒迪亚斯犹豫了。他并没有退缩,而是正对上达力拿目不转睛的双眼,但他确实犹豫了。
“也许,”撒迪亚斯一字一顿地说,“你确实听错了,我没有侮辱你的儿子。那种行为……对我而言并不明智。”
两人四目相对,在沉默中达成谅解,达力拿点点头,撒迪亚斯也一样——他把头短促地顿了顿。他们不会让彼此的恨意危及国王。斗嘴和讥讽是一回事,但会引发决斗的过激言辞是另一回事。他们不能冒那个险。
“好了。”艾尔霍卡插话。他不会阻止诸位轩亲王为地位和权势互相竞争排挤。他相信这些强者都有足够的力量应付,而大部分人也确如他所料。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统治手法,但达力拿越来越无法认同。
把他们团结起来……
“我想此事就此为止。”艾尔霍卡说。
旁边的阿多林显得有些失望,仿佛他着实希望达力拿唤出碎瑛刃与撒迪亚斯较量一场。达力拿自己也觉得热血翻涌,激越感诱惑着他,但被他强压下去。不,此时此地,这不行,艾尔霍卡需要他们。
“如您所言,陛下,”撒迪亚斯说,“可我担心,达力拿和我的这场谈话或许永远不会有结果,至少在他重新记起男人该有的作派之前,不可能。”
“你说得够多了,撒迪亚斯。”艾尔霍卡道。
“您说什么?够多了?”有个新的声音加入对话,“我相信,撒迪亚斯只要吐出一个字,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够多了’。”御前知策从随从当中挤出一条道来,手掂酒盏、腰佩银剑。
“知策!”艾尔霍卡一惊,“你何时来的?”
“我恰好在狩猎开始前赶上了您的队伍,陛下。”知策躬身道,“我正要找您,可深渊恶魔比我快了一步。您在战斗中的言辞真是令人振奋。”
“那么说,你几小时前就到了!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我怎么一直没见到你?”
“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置。”知策道,“但我不能缺席狩猎,不希望您身边少了我的陪伴。”
“没有你我也很好。”
“可您还是会无‘知’啊。”知策指出。
达力拿细细端详这个黑衣男子。知策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他确实聪明,就像早先调侃雷纳林时展现的那样,可也太口无遮拦。这位知策有一种奇怪的气场,让达力拿不太自在。
“光明贵人撒迪亚斯,”知策抿了一口酒,“在这儿见到您,我感到非常遗憾。”
“我觉得,”撒迪亚斯反唇相讥,“你应该高兴才是,我总能给你带来不少乐趣。”
“很不幸,这倒没错。”
“不幸?”
“嗯。您瞧,您让一切都没了挑战性。一个没念过书、智力低下、宿醉未消的侍童也能嘲讽您,我再动嘴皮子就是多此一举。您的存在嘲弄着我的嘲弄,您那彻头彻尾的愚蠢令我完全束手无策。”
“艾尔霍卡,”撒迪亚斯说,“我们非得与这个……东西打交道不可?”
“我喜欢他,”艾尔霍卡笑道,“他让我开怀。”
“忠于你的人会为此承受代价。”
“代价?”知策插话道,“撒迪亚斯,我不觉得你付过我哪怕一个子儿。请别那么客气喽,实际上我不能拿你的钱,因为我知道,为满足某些欲望,你的开销已经很不少了。”
撒迪亚斯脸一红,但情绪没有失控:“就这种淫秽的笑话,知策,你只有这种水准吗?”
知策耸耸肩,“我只是说出眼见的事实,光明贵人撒迪亚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我的角色是嘲弄他人,您的角色是巴结荡妇。”
撒迪亚斯僵住了,脸涨得通红:“你这蠢货。”
“如果知策是蠢货,那人类的境况实在堪虞。撒迪亚斯,我可以跟您打个赌:如果您能开口说出不蠢的话,我这一周就不再来叨扰您。”
“好,我想那不会太难。”
“噢,您已经败了。”知策叹道,“您说‘我想’,还有比这更荒谬的概念吗?您、想,我可想象不出来。年轻的雷纳林王子,您呢?您父亲希望我别再烦你。您能做到吗?开口说出不蠢的话。”
一双双眼睛都看着紧挨在兄长身后的雷纳林。这份关注使他睁大了眼,有些不知所措。达力拿紧张起来。
“‘不蠢的话’。”雷纳林慢悠悠地说。
知策笑了,“好,这是个令我满意的回答,非常聪明。如果光明贵人撒迪亚斯最终按捺不住,把我杀死,也许你可以做下一任御前知策。看来,你有一颗知策的心。”
雷纳林开心起来,而撒迪亚斯的情绪更阴沉了。达力拿盯着这位轩亲王;撒迪亚斯的手握住了剑柄。那不是碎瑛刃,撒迪亚斯也没有碎瑛刃,但他带着一把光眼种的佩剑,随时可致人死命。达力拿曾多次和撒迪亚斯并肩作战,知道此人剑术十分高明。
知策上前一步。“你想怎样,撒迪亚斯?”他轻声问,“替阿勒斯卡一举除掉我们这两个祸害?”
杀死御前知策不违法。但如果这么做,撒迪亚斯将失去爵位和领地。大部分人觉得这种买卖划不来,所以不会明目张胆地做。当然,如果你有办法暗杀知策而不让任何人查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撒迪亚斯缓缓地把手从剑柄上挪开,朝国王略一点头,大步走开。
“知策,”艾尔霍卡道,“撒迪亚斯是我的爱卿,不必让他如此难堪。”
“不敢苟同,”知策说,“对大部分人而言,当上国王的爱卿确实已经够难堪了,但他不一样。”
国王叹口气,转头对达力拿说:“我去安抚一下撒迪亚斯。原本我是想问你,之前交付给你的那桩事可有过问?”
达力拿摇摇头:“我一直忙于军务,但马上就去查,陛下。”
国王点点头,急忙去追赶撒迪亚斯。
“怎么了,父亲?”阿多林问,“他是不是又以为有人在暗中窥伺他?”
“不,”达力拿道,“这次的情况以前没发生过,我马上带你去看。”
达力拿看着知策。那个黑衣男子一边看着撒迪亚斯,一边扣起指节,一次一个,咔咔作响,似乎在思索什么。他发现达力拿的视线,便冲达力拿眨眨眼,走开了。
“我喜欢这家伙。”阿多林再次表示。
“或许我也不得不认同。”达力拿摩挲着下巴道,“雷纳林,去听取有关伤患情况的报告。阿多林,跟我来。我们得查查国王交代的事。”
两个小伙子似乎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他吩咐做了。达力拿望向高地另一头,望向深渊恶魔陈尸的地方。
且看这次,你的忧虑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侄儿。他想。
***
阿多林拿起那条长长的皮带,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条带子差不多有一掌宽、一指厚,一面是不规则的裂口。这是国王马鞍上的肚带,曾围在马肚子下面。战斗中,这条皮带突然绷断,将马鞍连同国王一起甩下马背。
“你怎么看?”达力拿问。
“不知道,”阿多林说,“看起来磨损得不怎么厉害,但我猜应该很严重,否则就不会绷断了,对不对?”
达力拿取回皮带,若有所思地看着。派去的士兵还没带冲桥手回来,可天色正在逐渐变暗。
“父亲,”阿多林说,“为什么艾尔霍卡叫我们调查此事?他想让我们以鞍具保养不善的罪名责罚马夫?难道……”他突然缄口,明白了父亲满怀疑虑的原因,“国王怀疑皮带被人割过,对吗?”
达力拿点点头。他摊开护手甲覆盖的五指,把皮带翻了个面,阿多林看得出他在思考。肚带有可能因过度磨损而断裂,尤其在碎瑛甲骑手的重负之下。断裂处是皮带和马鞍的接缝,所以很容易在马夫检查时被遗漏。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如果略微发挥一点想象力,也可以从中隐约看出某种险恶的阴谋。
“父亲,”阿多林说,“他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您是知道的。”
达力拿一言不发。
“在他眼里,每一片阴影里都暗藏杀机,”阿多林接着说,“肚带确实断了,但这不代表有人要杀他。”
“如果国王不放心,”达力拿开口道,“我们就得查清楚。有一面的断口确是直线,好像被割过,让它一受力就断。”
阿多林蹙眉道:“倒也有可能。”他之前没注意到这点,“可是想想看,父亲,为什么有人要割他的马肚带?碎瑛武士不会因跌落马背而受伤。如果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暗杀,那暗杀者的手段实在不太高明。”
“如果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暗杀,”达力拿说,“哪怕再不高明,我们也要有所防范。此事就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他的坐骑是我们的马夫照料的。我们必须查清楚。”
阿多林轻声叹息,不由得升起一股怨气:“已经有人私底下讥笑我们是国王的保镖和宠物了。难道不管国王冒出什么奇怪想法,我们都必须一查到底?如果他们听闻此事,又会说些什么?”
“我从不在意他们怎么说。”
“我们把所有时间都耗在公务上,而其他人在赢取财富和荣耀。我们很少出击,因为一直忙着折腾这等事!想赶上撒迪亚斯,我们就该到高地上去,去战斗!”
达力拿眉头紧锁地看着他,阿多林把下一句气话咽了回去。
“我们跑题了,眼下的要务是这根断裂的肚带。”达力拿说。
“我……对不起,刚才的话说得太冲。”
“也许吧,即使如此,我仍然有必要听听你的抱怨。我发现你不太高兴我阻止了你和撒迪亚斯的比斗。”
“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恨他,父亲。”
“你以为你知道得很多,其实不然。”达力拿说,“此事以后再聊。不过现在,我敢发誓……这条皮带看起来确实被人割过。也许其中存在某些我们不知道的要素,这件事背后可能有更大的阴谋,只是这场意外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阿多林有些动摇,这似乎太复杂了,但如果说世上真有一群喜欢把计划搞得无比复杂的人,那便是阿勒斯卡的光眼种。“你觉得有轩亲王在背后搞鬼?”
“有可能,”达力拿说,“但我不觉得有轩亲王想要他的命。只要艾尔霍卡还是国王,那些轩亲王就能继续以他们的方式打这场仗,填满自己的荷包。国王对他们的要求并不多,让他当国王正合他们的意。”
“有些人会眼红独一无二的王座。”
“的确。回营后,查一查最近是否有人特别高调。罗伊翁上周宴会上被知策嘲讽,看看他是否还心存芥蒂。还有,叫塔拉苔审读轩亲王贝特哈夫提呈给国王的红甲蟹租用契约。在之前的契约里,他妄图混入一些对自己的继承权有利的条款。自你伯母纳瓦妮走后,他一直很放肆。”
阿多林点点头。
“去查这根皮带的来历,”达力拿说,“找个皮匠,问问他对裂口的看法。问问马夫是否注意到任何情况,也留意最近有没有人突发横财。”他顿了顿:“把国王的守卫数量加倍。”
阿多林回头看了一眼帐篷,撒迪亚斯正昂首阔步地从里面走出。阿多林眯起眼:“你觉得会不会是——”
“不。”达力拿打断他。
“撒迪亚斯就是条鳗鱼。”
“吾儿,你不能总盯着他不放。他喜欢艾尔霍卡,大多数人可并非如此。我只会放心地把国王的安危托付给极少数人,他是其中之一。”
“告诉您,我可不信任他,父亲。”
达力拿沉默片刻。“跟我来,”他把肚带递给阿多林,随后走向帐篷,“我让你好好了解一下撒迪亚斯。”
阿多林无可奈何地跟着他,两人走进灯火通明的帐篷。帐篷里,暗眼种男子在端茶送水,暗眼种女子坐着书写信函或记述战斗经过。光眼种用激昂的语调和繁冗的措辞彼此交谈,赞美国王的勇武。那些男子穿着深色衣服,都是展现男性气概的色彩:褐红、海蓝、森绿和焦橙。
达力拿走到坐在帐篷外沿、被一群光眼种私人随从围着的轩亲王瓦马尔跟前。他穿一件棕色长外套,胸前露出亮黄色丝绸衬里。这是当下的时尚,也算比较低调的款式,没有把丝绸直接穿在外面那般显眼。阿多林觉得挺好看的。
瓦马尔是个圆脸,已经开始谢顶,所剩不多的短发梳向脑后。他有一双淡灰色眼睛,还有斜眼看人的习惯——达力拿和阿多林走近时,他就这么看着他俩。
这是要干吗?阿多林困惑地想。
“光明贵人,”达力拿对瓦马尔说,“我来看看你是否一切安好。”
“能起程回营就再安好不过了。”瓦马尔瞪着沉沉暮日,仿佛在责怪它犯了什么罪过。他的脾气一般没这么糟。
“我保证我的部下已竭尽所能。”达力拿说。
“如果不是你拖后腿,我们早就回去了。”瓦马尔说。
“我喜欢谨慎一些,”达力拿道,“而说到谨慎,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能让我和犬子同你单独待一会儿吗?”
瓦马尔面有愠色,但还是留下随从,跟达力拿走了。阿多林跟在后面,越来越搞不清状况。
“这头野兽真大,”达力拿冲倒毙的深渊恶魔点点头,对瓦马尔道,“我没见过这么大的。”
“嗯。”
“听说你最近出击收获不小,独力杀掉不少深渊恶魔的石蛹。真是可喜可贺。”
瓦马尔耸肩道:“我们赢到的都是小颗,和艾尔霍卡今天得到的琼心石完全不能比。”
“小也好过没有,”达力拿客套地说,“我听闻,你打算扩建营地的围墙。”
“哦?对。要堵上几个缺口,加固防御。”
“那我一定替你转告陛下,说你想续购塑魂者的使用权。”
瓦马尔冲他皱眉道:“塑魂者?”
“木料。”达力拿不动声色地说,“既然要砌墙,你总不能不用脚手架吧?在这片荒凉偏僻的平原,有塑魂者为我们提供木料之类的物资真是幸事,你说呢?”
“唔,没错。”瓦马尔的脸色更阴沉了。阿多林看看他,又看看父亲。两人的对话有些弦外之音。达力拿说的不仅是造墙的木头——塑魂者是轩亲王养活军队所需一切物资的来源。
“国王非常慷慨,允许我们使用塑魂者。”达力拿道,“你觉得呢,瓦马尔?”
“我明白你的意思。”瓦马尔冷冷地说,“没必要反复拿话来抽我的脸。”
“大家都知道,我从不擅长这类细活,光明贵人。”达力拿说,“我只求实效。”说完,他迈步离去,招手示意阿多林跟上。阿多林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个轩亲王。
“他一直公然抱怨艾尔霍卡收取的塑魂费用过高。”达力拿轻声说。这是国王向轩亲王收税的主要手段。除偶一为之的狩猎以外,艾尔霍卡本人不会为赢取琼心石加入战斗。他要高高在上,像个国王那样,置身于战争之外。
“所以……?”阿多林问。
“所以我提醒瓦马尔,让他别忘了对国王的依赖有多大。”
“我想这很重要。可和撒迪亚斯有什么关系?”
达力拿没有作答。他继续在高地上走,一直来到悬崖畔。阿多林站到他身边,一起等候。过了几秒,有人从身后出现,碎瑛甲叮当作响。撒迪亚斯也来到达力拿身旁,临渊而立。阿多林乜目而视,撒迪亚斯挑了挑眉毛,但没有对他在场表示任何意见。
“达力拿。”撒迪亚斯转向前方,望着远方的平原。
“撒迪亚斯。”达力拿的声音克制而短促。
“你和瓦马尔谈过了?”
“嗯。他听懂我的话了。”
“那是当然,”撒迪亚斯的语气中有一丝快意,“我不觉得有任何别的可能。”
“你告诉他要提高木材的售价了?”
撒迪亚斯控制着该地区唯一一片大林地。“翻了一番。”他说。
阿多林回过头,瓦马尔正带着飓风般狂暴的神情看着他们三人,怒灵不断涌出他脚旁的地面,仿佛一滩滩小小的、沸腾的血浆。达力拿和撒迪亚斯联手,向他传递了一条非常有力的信息。为什么他们邀请瓦马尔参加打猎……也许这就是理由。阿多林恍然大悟,为了控制他。
“会管用吗?”达力拿问。
“我肯定。”撒迪亚斯说,“瓦马尔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要给他一点刺激——他会想通的,用塑魂者总好过花一大笔钱、大老远从阿勒斯卡运送物资过来。”
“也许我们应该把此类事告诉国王。”达力拿回望一眼。国王站在帐篷下,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撒迪亚斯叹道:“我试过了,但他的脑子不适合这类勾当。让那孩子专心考虑自己的事吧,达力拿,他要考虑的是如何行使恢宏的正义,高举神剑、策马冲向父亲的仇敌。”
“最近,他对仆族智者的事情似乎考虑得少了,越来越担心夜里会不会有刺客。”达力拿道,“这孩子着实让我担心,不知这疑神疑鬼的毛病是哪儿来的。”
撒迪亚斯笑了:“达力拿,你没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
“那是,那是。可你肯定能看出他的毛病是哪儿来的!”
“来自他父亲遇害的方式?”
“来自他叔叔对待他的方式!安排上千名守卫?每次都等士兵‘确保’下一块高地再前进?有必要吗,达力拿?”
“我喜欢谨慎行事。”
“在其他人眼里,这就叫疑神疑鬼。”
“法典——”
“法典是荒唐的理想主义。”撒迪亚斯说,“是诗人编出来的,体现他们认为正确的东西。”
“迦维拉尔相信这些。”
“那你看看法典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结局。”
“当他殊死搏斗、命在旦夕时,撒迪亚斯,你在哪里?”
撒迪亚斯眯起眼:“哦,我们要再来一遍吗?就像宴会上偶然相逢的老情人?”
父亲没有回答。阿多林再一次为达力拿和撒迪亚斯的关系感到困惑。他们的冷言恶语都发自真心,只要看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两人压根儿不想站在一起。
然而,他们显然在一同算计另一名轩亲王,并联手付诸行动。
“我会以我的方式保护那孩子,”撒迪亚斯道,“你就照你的方式保护他。但别跟我抱怨他多疑的毛病,你自己连睡觉都不脱军服,就为了防备仆族智者突然一拍脑袋、决定突袭大营——这种事情既没有前例,也完全不合道理。”
“我们走,阿多林。”达力拿转身迈步就走,阿多林跟了上去。
“达力拿。”撒迪亚斯在身后喊道。
达力拿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你找到答案了吗?”撒迪亚斯问,“为什么他要写下那句话?”
达力拿摇摇头。
“不会有答案的。”撒迪亚斯道,“这是一场愚蠢的追寻,老朋友,是它让你陷于崩溃。我知道你在飓风大作时的秘密。那是你的潜意识在寻找发泄的机会,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达力拿转身走开,阿多林快步跟上。最后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个“他”要写下“那句话”?男人不会写字。阿多林张口欲问,但他察觉到父亲的心情,现在不是刺激父亲的时候。
他随达力拿来到高地的一座小石丘下。两人攀到丘顶,望着深渊恶魔的尸骨。达力拿的士兵还在收集它的肉块和甲壳。
他和父亲在那站了一会儿,阿多林满腹狐疑,却不知从何开口。
终于,达力拿开口了:“我有没有告诉你迦维拉尔给我的临终遗言?”
“没有,我一直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就在签约仪式开始前,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弟弟,今晚务必遵循法典的指引。风有些古怪。’”
“我不知道迦维拉尔叔叔也信奉法典。”
“第一个拿法典给我看的人就是他。发现这些古书时,他只是把它当成写于我族第一次统一时期的古阿勒斯卡文物。遇害前不久,他开始奉行法典。”达力拿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说下去,“那些日子,他显得不太正常,儿子。迦熙娜和我对迦维拉尔的变化想不出所以然。当时的我也觉得法典很愚蠢,那条禁止军官在战时饮酒的规定,不,尤其是这一条,在我眼里很蠢。”他的声音变得更轻了,“迦维拉尔遇害时,我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我记得当时能听到呼喊声,也想清醒起来,但酒劲太强。我本该在他身边保护他。”
他看着阿多林:“我不能活在过去,那是愚蠢的做法。我为迦维拉尔的死自责,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阿多林点点头。
“吾儿,我一直希望,如果让你遵守法典,并坚持足够长的时间,你就会——和我一样——明白这些条文的重要意义。但愿你不必像我一样,非得经历一次触及灵魂的教训才明白事理。不管怎样,你得明白,你把撒迪亚斯挂在嘴边,说要教训他、要和他斗,你知不知道撒迪亚斯在我兄长遇难时做了什么?”
“他是诱饵。”阿多林说。国王去世之前,撒迪亚斯、迦维拉尔和达力拿曾是好友。人人都知道,他们三人一起征服了阿勒斯卡。
“对。”达力拿道,“当时他和国王在一起,听到士兵的呼喊,知道有碎瑛武士来袭。做诱饵是撒迪亚斯本人的主意——他穿上迦维拉尔的御袍,装成迦维拉尔的样子逃跑。他的所作所为与自杀无异。不穿瑛甲,让碎瑛武士追杀他。我真心认为这是我听说过的最勇敢的举动之一。”
“可他失败了。”
“是的,这也是我永远无法原谅撒迪亚斯的原因。我知道这不合情理,但他应该在那儿,和迦维拉尔一起,就像我本该做的一样。我们都辜负了国王,我们无法宽恕彼此。但仍有一点使我们团结在一起。当天,我们共同发誓,要保护迦维拉尔的儿子。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我们会保护艾尔霍卡。
“所以,我来到这片平原,不是为财富或荣耀,这种东西我毫不在意,至少现在不了。我是为我敬爱的兄长而来,也为我的侄儿,我爱他并不全是出于兄长的缘故。这份关爱使我和撒迪亚斯产生了分歧,同时也将我们团结在一起。撒迪亚斯认为杀光仆族智者是保护艾尔霍卡的最好方式。他鞭策自己,也残忍地鞭策手下,在一片片高地上战斗。我相信,他内心深处觉得我违背了誓言,因为我没有像他那样做。
“但这种方式保护不了艾尔霍卡。他需要一个安稳的王位,需要支持他的盟友,而非一群争执不休的轩亲王。打造一个强大的阿勒斯卡王国可以给他更好的保护,好过攻击我们的敌人。团结轩亲王,这是迦维拉尔毕生的事业……”
他闭上嘴。阿多林等他接着讲,但父亲不再言语。
“撒迪亚斯,”阿多林终于开口,“我……我很吃惊,你居然说他勇敢。”
“他很勇敢,而且很狡诈。有时,我被他奢华的服饰和造作的举止蒙蔽,低估了他的品质。但骨子里,他是个好人,儿子。他不是我们的敌人。有时,我们彼此怨恨。但他一直努力保护艾尔霍卡,我希望你能尊重这一点。”
这叫人如何作答?你恨他,又叫我别恨他?“好吧,”阿多林说,“他在场时,我会管好自己。但父亲,我还是不能信任他。求求你,至少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也许他不像你那么重视誓言,也许他是在耍你。”
“很好。”达力拿说,“我会考虑的。”
阿多林点点头。至少这次交谈并非一无所获。“他最后说的是什么意思?关于写下的那些话?什么话?”
达力拿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这是一个秘密,我和他之外,只有迦熙娜和艾尔霍卡知道。我考虑过一段时间,考虑是不是要告诉你,因为万一我遇到不测,你将取代我的位置。嗯,我已经对你说了兄长给我的遗言。”
“要你遵循法典。”
“对。可实际上不止这些。他还留了些别的话,但不是说的,而是……写的。”
“迦维拉尔会写字?”
“发现国王的遗体时,撒迪亚斯在一块碎木板上找到了一段用迦维拉尔的血写成的话:‘弟弟,你一定要找到人世间最重要的真言。’撒迪亚斯把木板藏了起来,后来,我们让迦熙娜念给我们听。如果他真的会写字——看起来没有其他可能——这就是他隐藏的一个可耻的秘密。我说过,在人生最后一段日子里,他的行为变得非常古怪。”
“这些话,到底有何深意?”
“这是一句引文,”达力拿道,“出自一本名为《王者之路》的古书。那是迦维拉尔去世前最喜欢的典籍——他常和我提起。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这句话来自此书,是迦熙娜发现的。我叫人把书中文字读给我听,听了几遍,但没有找到他写这句话的理由。”他顿了顿,“那本书像是光辉骑士的行为准则,告诉他们该如何度过人生。”
光辉骑士?飓风之父!阿多林心想。父亲经历的幻象……似乎总与光辉骑士有关。这进一步证明,那些幻觉与达力拿对兄长之死的愧疚感有关。
可是,阿多林该怎么做才能帮助父亲呢?
金属靴底踏出的脚步声在身后的岩地响起。阿多林转过身,向大步走来的国王恭敬地点头。国王还穿着金黄色碎瑛甲,但已摘下头盔。他比阿多林大几岁,脸型粗犷、鼻梁挺拔。有人说从他身上能看到王者的气概和君主的威严,与阿多林无话不说的女性曾私下坦陈,她们觉得国王相当英俊。
比不上阿多林,但依旧算得上英俊。
不过,国王已有婚娶,王后留在阿勒斯卡为他料理政务。“叔叔,”艾尔霍卡说,“我们不能先动身吗?我们是碎瑛武士,区区深渊拦不住我们。你我可以马上回大营。”
“我不会扔下自己的部队,陛下。”达力拿道,“何况,身边没有充足的守卫,您恐怕不该独自在高地上跑几个小时。”
“也是。”国王道,“不管怎样,我感谢你今天英勇的举动。看来我又欠了你一命。”
“让您活下去是另一桩我在努力习以为常的事,陛下。”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有没有查过我托付的事?”他冲肚带努努嘴,阿多林这才意识到他套盔甲的手里还捏着那根皮带。
“我查了。”
“如何?”
“不好说,陛下。”达力拿取过皮带,递给国王,“确有可能被人割过。断裂处一面是光滑的,似乎在绷断前已失去强度。”
“我就知道!”艾尔霍卡举起皮带细细端详。
“你我都不是皮匠,陛下,”达力拿道,“我们得让专家看看皮带的两面,给出看法。我已吩咐阿多林进一步调查此事。”
“这就是割痕,”艾尔霍卡说,“我看得一清二楚,就是这儿。叔叔,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有人想杀我。他们想要我的命,就像想要我父亲的命那样。”
“您不会以为是仆族智者干的吧?”听闻此言,达力拿十分吃惊。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也许是参与这次狩猎的某人。”
阿多林拧紧眉头。艾尔霍卡想暗示什么?参与这次狩猎的大多是达力拿的部下。
“陛下,”达力拿直言,“我们会彻查此事,但您也要有心理准备,也许这只是一场意外。”
“你不信我,”艾尔霍卡面无表情地说,“你从来都不信我。”
达力拿深吸一口气,阿多林看得出,父亲正努力抑制情绪。“我没那么说。事关您的安危,哪怕是潜在的威胁也令我十分担忧。但我还是建议您不要急于下结论。阿多林指出,如果这是一次暗杀,可谓相当拙劣。跌下马背对身穿碎瑛甲的人而言算不上什么危险。”
“没错,但当时我们在狩猎。”艾尔霍卡道,“也许他们想借深渊恶魔杀我。”
“这是出乎预料的意外,”达力拿说,“我们本打算从远处把那头巨壳生物放倒,然后上前屠杀。”
艾尔霍卡眯起眼,看看达力拿,又看看阿多林。这眼神简直与怀疑无异,但转瞬即逝。阿多林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飓风之父在上!他心想。
在他们身后,瓦马尔大声请求国王过去。艾尔霍卡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此事没有了结,叔叔。”他对达力拿说,“查下去。”
“遵命。”
国王把肚带交还给他,动身离去,盔甲哐当作响。
“父亲,”阿多林急忙开口,“你有没有看到——”
“我会和他谈谈,”达力拿道,“等他不那么心烦意乱的时候。”
“可——”
“我会和他谈,阿多林。皮带的事交给你去查。另外,集结好你的部下。”他冲西方点点头,远处有些东西,“我想我看到冲桥队了。”
总算来了。阿多林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去。一小群人影正在横越一块远处的高地,头顶飘扬着达力拿的旗帜,他们身后有支冲桥队,扛着一座撒迪亚斯的移动式木桥。他们派来的是撒迪亚斯的冲桥队,这比达力拿那些更庞大、靠红甲蟹牵引的桥梁更快。
阿多林急忙赶去下达命令,但父亲的话语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迦维拉尔的遗言,国王怀疑的眼神。看来,在漫长的回营旅途中,他可以在马背上思考很多东西。
***
达力拿看着阿多林带着他的命令疾行而去。小伙子的胸甲上依然有片蛛网似的裂痕,但不再有飓光泄出。过一段时间,盔甲会自我修复。哪怕彻底粉碎,碎瑛甲也能复原。
这年轻人喜欢抱怨,但世上找不出比他更好的儿子。绝对忠诚,拥有服从命令的强烈意识和本能。士兵们爱戴他,也许他对部下略嫌友善了,但这点可以谅解。即便是头脑发热的秉性也可以谅解,只要他学会约束自我冲动。
达力拿前去查看加兰特的状况,让年轻人独自处理军务。他在高地南端找到了那匹雷沙迪乌马。马夫们在那儿搭了座马厩,包好马儿的伤处。它也不再刻意顾及那条伤腿了。
达力拿拍拍它的脖子,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眸。马儿似乎有些惭愧。“不是你的错,加兰特,不是你把我甩下地的,”达力拿用安慰的语气说,“只要你没大碍就好。”他对附近一名马夫说,“今晚多给它一份饲料,再加两只脆瓜。”
“遵命,光明贵人。可它不肯吃,我们试过给它加料,它就是放着不动。”
“今晚会的,”达力拿又拍拍雷沙迪乌马的脖子,“只有在觉得自己有资格享用时,它才会吃。”
小伙子似乎不太明白。和大多数马夫一样,他以为雷沙迪乌只是马的品种,除非被接纳为骑手,否则没人能真正理解。和穿戴碎瑛甲一样,这是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体验。
“你就把两只脆瓜都吃了吧,”达力拿指着马说,“你配得上。”
加兰特一声嘶鸣。
“真的。”达力拿说。马儿轻喷鼻息,内心似乎得到了满足。达力拿查看了它的腿,朝马夫点点头,“好好照顾它,伙计,我骑另一匹马回去。”
“遵命,光明贵人。”
他们为他牵来坐骑——头体格结实的沙黄色母马。翻身上马时,他动作尤其小心。凡马在他眼里总是那么弱不禁风。
第一个方阵经过后,国王出现了,知策在他身旁。达力拿注意到,撒迪亚斯落在后面,远离知策的伶牙俐齿。
冲桥手静静地等候,趁国王和队伍过桥时休息一下。和大多数撒迪亚斯的冲桥队一样,这支队伍由各类人渣组成。异乡人、逃兵、小偷、杀人犯和奴隶。其中很多人也许合该受此惩罚,但撒迪亚斯敲骨吸髓的骇人手段令达力拿坐立不宁。他能一直找到合适的、死不足惜的人力来补充冲桥队的消耗吗?难道真有人——哪怕是杀人犯——注定要遭此厄运?
《王者之路》中的一段文字兀自跃入达力拿脑海。他听人诵读此书的次数,比告诉阿多林的要多。
我曾遇见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背扛一块比他的头还大的石头。那段文字写道,太阳底下,他赤裸上身,只有一根缠腰带裹体,被石头压得踉踉跄跄。他在一条繁忙的大道上艰难行走,众人为他让路,并非出自同情,而是害怕此人沉重的步子。没人想挡在他跟前。
君王就像这男子,独力蹒跚前行,王国的重量压在肩头。很多人为他让路,但很少有人愿意走上前,帮他扛这块石头。他们不愿承担这份工作,以免一生背负沉重的诅咒。
那天,我走下车驾,接过石头,帮那名男子扛起来。我相信,我的卫兵都感到难堪。一个衣不裹体的可怜人做苦工,人人皆可无视;一个国王为他分担重负,无人能视之如常。也许,我们应该常常交换角色。若众人眼见国王愿为穷苦人分担重负,也许,就会有人愿为国王分担压力。国王的压力虽然无形,却常使国王直不起腰。
达力拿没有刻意背诵,居然能记得一字不漏,他不觉一惊。为找寻迦维拉尔遗言中的深意,最近几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让人为他朗读书中的节选。
令他失望的是,他没有从书中找到能解开迦维拉尔临终遗言之谜的线索。但他还是继续听人朗读,只是尽量不表露自己对此书的兴趣。这本书名声不好,这不仅是因为它与光辉变节者有关。这则国王为苦力干活的故事算是书中最不引人反感的部分之一了,另一些段落甚至直截了当地声称光眼种不如暗眼种,这与沃林教义背道而驰。
嗯,最好是别声张。达力拿对阿多林说的是真心话,他不介意别人怎么说他。但如果谣言削弱了自己保护艾尔霍卡的能力,就可能成为危险的源头。他必须小心。
他掉转马头,得得作响地踏上桥面,向冲桥手点头致谢。他们是军队里最最卑微的存在,却承载着国王的万金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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