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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破碎平原

“我要死了,对吗?医生,为什么你抽走我的血?你边上是谁?为何他的头由符号组成?我看到一轮远方的太阳,黑暗冰冷,闪耀在黑色的天空。”
——收集于1172年第一月第二周第三日,死前11秒。死者是一名雷希的驯蟹员。本例尤其重要。
“你为什么不哭?”风灵问。
卡拉丁靠在囚笼的一角。跟前的木板有些裂痕,似乎有人用指甲抠过。干燥的灰木吸收了血液,把裂开部分染成黑色。这是痴心妄想的逃亡准备。
笼车继续颠簸前行,每天都一成不变:从没有被褥、整晚辗转反侧的睡眠中带着一身酸痛醒来,几车奴隶轮流放风,拖着脚镣蹒跚着走几步、舒展一下腿脚,然后重新装笼,分一点泔脚作早餐,继续上路,直到中午喂食,继续颠簸、晚上喂食、分一勺水、然后睡觉。
卡拉丁额头上的“危险”烙印还没愈合,还在流血。至少笼顶能挡挡太阳。
风灵化作雾气,像一片丁点儿小的云,飘来飘去。她挪近卡拉丁,从云朵里现出脸来,仿佛雾气被风吹散,露出底里的真容。这是一张挂珠带露、棱角分明、充满女人味的脸,还有一双好奇的眼睛。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灵体。
“其他人晚上都哭鼻子,”她说,“可你不。”
“有什么好哭的?”他说着,仰头靠住围栏,“哭能改变什么?”
“我不懂,人为什么要哭?”
他笑着闭上眼:“去问全能之主吧,小精灵,别问我。”东部大陆的夏季很潮湿,一颗颗汗珠从他额头冒出,渗入伤口,引起阵阵刺痛。但愿春天马上来。季节和天气变化无常,永远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不过一般是几个星期。
笼车继续前行。过了一阵,他感到脸上一阵暖意,睁开眼,发现阳光从笼子上方的缝隙透进来。这么看,正午已过了两三个小时。午饭呢?卡拉丁一手抓住钢围栏,借力起身。他看不到在最前方驾驶笼车的图拉科夫,只能看到殿后的布鲁斯的扁脸。佣兵穿着脏兮兮的上衣,前襟用绳子扎起,头戴一顶宽檐帽遮阳,短矛和短棍放在身旁的车凳上。他没佩剑——就连图拉科夫也没有,至少在阿勒斯卡的领地附近不行。
草丛还在为笼车让道,从车轮前消失,又从后面偷偷冒出头来。这片地区生长着一种卡拉丁不认识的奇异灌木,茎秆粗大,上面长着尖刺状绿色针叶。每当笼车靠近,这些针叶会回缩,只留下枝杈虬结、形状扭曲的主干,仿佛一条蠕虫。这类灌木零星散布在山陵中,在覆盖岩石的青草间冒头,就像小小的哨兵。
笼车一直不停,中午早就过了。为什么不停下喂食?
领头的笼车终于缓缓停下,其他两辆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刹住车,拖车的红甲蟹显得烦躁不安,触须前后摆动。这种体型方正的生物长着隆起的石质外壳和粗壮的红腿。卡拉丁听说,它们的大螯能夹断人的胳膊。但红甲蟹性情温顺,尤其是驯养的。他从未听说军中有谁被它们弄伤过,顶多不过玩闹似的夹一下。
布鲁斯和塔格爬下笼车,走到图拉科夫身旁。奴隶主站在车座上,一手遮挡明亮的日光,一手握着一张纸。三人争执了一会儿,图拉科夫朝他们刚才行进的方向挥挥手,接着在那张纸上戳戳点点。
“迷路了?图拉科夫?”卡拉丁喊道,“也许你该向全能之主祈求指引。我听说他特别喜欢奴隶主,特意在诅咒之地为你们留了位。”
卡拉丁左边有个奴隶——就是几天前和他聊过天的长胡子——悄悄挪远了点儿,不想和惹恼奴隶主的人靠得太近。
图拉科夫犹豫片刻,朝手下佣兵猛一挥手,示意安静。这个胖男人伸脚跳下笼车,朝卡拉丁走来。“你,”他说,“逃兵,阿勒斯卡军作战时曾行经这一带。你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我看看地图。”卡拉丁说。图拉科夫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把地图递了过去。
卡拉丁从围栏缝隙里伸手接过地图,看都不看就撕了。只几秒钟工夫,地图就在图拉科夫惊恐的注视下化作上百碎片。
图拉科夫叫来佣兵,可他们只是被卡拉丁手里的两把碎纸屑撒了一头。“享受午餐吧,畜生。”卡拉丁伴着漫天飞舞的纸片吐出这几个字来,随后走到笼子另一头,面对他们坐下。
图拉科夫一言不发地站着,随后涨红了脸指着卡拉丁,对佣兵咬牙切齿地说了几句。布鲁斯向笼子迈出一步,又细细思量一番,瞅瞅图拉科夫,耸耸肩走开了。图拉科夫又跟塔格商量,但那个佣兵直摇头,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和两个胆怯的佣兵折腾了几分钟后,图拉科夫绕到笼子后面,走近卡拉丁坐的位置。意外的是,他开口时语调很平静。“你很聪明,逃兵。没了地图,你成了唯一的指望。其他奴隶都不是本地人,我也是头一次走这条道。我需要你为我们指路,作为交换,你可以开条件。想要什么?如果能让我满意,我保证每天多给你一顿饭。”
“你想让我给车队指路?”
“洗耳恭听。”
“行啊。先找一处悬崖。”
“是为了方便你观察地形?”
“不,”卡拉丁说,“是为了方便我把你扔下去。”
图拉科夫气鼓鼓地整了整帽子,把一根长长的白眉往后捋了捋,“你恨我,很好,憎恨使你强壮,会让你卖出好价钱。可如果我不能把你带到集市,你也没办法复仇。我不会让你逃跑,但或许其他奴隶主会。把你卖出去对你有好处,明白吗?”
“我不想复仇。”卡拉丁说话间,风灵回来了——她刚跑开一小会儿,去观察那种奇怪的灌木。此刻她在半空中落下脚,开始绕着图拉科夫的脸踱步,细细打量他。看来图拉科夫看不到她。
图拉科夫皱皱眉:“不想复仇?”
“没有用,”卡拉丁说,“我很久以前就学到教训了。”
“很久以前?你最多也就十八岁,逃兵。”
猜得挺准,他才十九。加入亚马兰军真的只是四年前的事吗?卡拉丁觉得自己老了十几岁。
“你还年轻,”图拉科夫接着说,“能够摆脱这种命运。带着奴隶烙印生活下去的人不是没有——你可以攒钱赎身,知道吗?或者赢得某个主人的信赖,让他给你自由。你可以重新成为自由人。这并非天方夜谭。”
卡拉丁嗤之以鼻:“我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些烙印,图拉科夫。我逃了十次,但都失败了,这你不会不知道。让你手下紧张的可不光是我额头的铭文。”
“曾经的失败不代表将来没有机会,对吧?”
“我已经完了。我不在乎。”他盯着奴隶主,“另外,你那些鬼话连你自己都不信。一想到曾经卖出的奴隶有一天会重获自由,像你这样的人能睡得踏实吗?我很怀疑。”
图拉科夫笑了:“也许吧,逃兵,也许你说得没错。又或者,我想的是,如果你当真能恢复自由,首先会去追杀使你沦为奴隶的那个人,对吧?是不是亚马兰轩领主?他的死讯就是警告,我可以及时逃走。”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听说亚马兰的事?我会找到他,卡拉丁心想,我会亲手袱住他,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我会——
“很好,”图拉科夫端详着卡拉丁的表情,“我看出来了,你说不渴望复仇,那可不诚实。”
“你怎么会知道亚马兰的事?”卡拉丁怒容满面,“此后我又被倒卖过六次。”
“人与人之间需要沟通,奴隶主之间更是如此。我们必须好好相处,瞧,别人一见我们就恶心。”
“也就是说,你知道我并非因为当逃兵才烙上奴隶印的。”
“啊,可我必须装装样子,明白吗?犯过重罪的人卖不出好价钱。带着额头上那个‘危险’的字样,你已经不那么好卖了。如果我没法把你卖掉,那你……嗯,你不会希望发生那种事。所以,我们要演一出小把戏,我说你是逃兵,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想这很简单。”
“这是犯法。”
“我们不在阿勒斯卡地界,”图拉科夫说,“没什么王法可言。而且,你出售时标的正式罪名就是开小差,你不承认也没用,只会让别人以为你撒谎成性。”
“我会让你头疼。”
“可你刚才说并不想找我复仇。”
“仇恨可以培养。”
图拉科夫笑了:“哈,没苗怎会有果。你不是威胁要把我扔下悬崖吗?我看你已经培养得不错了。不过现在,我们必须谈谈赶路的事。你知道,我的地图尸骨无存了。”
卡拉丁顿了顿,叹道:“我不知道,”这是真心话,“我也没走过这条道。”
图拉科夫皱皱眉,靠近笼子细细打量卡拉丁,但依然保持一定距离。片刻后,他晃晃脑袋,“看来是真的,逃兵,这很遗憾。好吧,我得凭记忆找路,反正那张地图绘制得一塌糊涂,你能撕掉它算是大快人心,我自己也忍不住了。以后啊,我要是凑巧看到哪位前妻的画像,一定交到你手里,让你好好施展这独门手艺。”说完,他大步走开。
卡拉丁看着他走开,接着自顾咒骂起来。
“这是为什么?”风灵走到他跟前,歪着脑袋问。
“我简直要喜欢上这家伙了。”卡拉丁说着,后脑重重砸向笼壁。
“可是……他的所作所为……”
卡拉丁耸耸肩。“我没说他不是畜生,但是个看得顺眼的畜生。”他顿了顿,挤出一个苦笑,“这种人最头疼,如果杀了他们,你会有负罪感。”
***
飓风在车外呼啸,从笼子的缝隙里钻进来,这并不意外。卡拉丁推测,是不幸的命运逼迫图拉科夫倒卖奴隶。他本可做其他买卖,但一些原因——本钱不够、急着离开原先生活的地方——迫使他选择这门最可耻的营生。
他过不起奢侈生活,甚至没法讲究生活品质,能不被债务压垮就谢天谢地。在这种情况下,笼子漏风也就理所当然了。四边的挡板足够坚固,可以抵挡飓风呼啸,但谈不上舒适。
图拉科夫勉强在飓风来临前做好了准备。显然,卡拉丁撕碎的地图里有一份从某个居无定所的读风者手中买来的飓风预报,列出了起飓风的日期。这些风暴可以凭数学方法预测,卡拉丁的父亲有此爱好,十次中有八次能准确预测。
挡板敲打着笼子围栏,车体在狂风肆虐下摇摇晃晃,仿佛笨拙的巨人手里的玩具。木头在强压下吱呀作响,透过挡板缝隙,雨水混着冰渣喷涌而入,闪电伴着雷鸣,给囚笼带来仅有的、转瞬即逝的光明。
有那么一两次,只见闪电、不闻雷响。奴隶们发出恐惧的呻吟,想到了飓风之父、光辉变节者的幽灵或是虚渡——据说这些东西会在极为猛烈的飓风中出没。他们聚在笼车一端互相取暖,卡拉丁由得他们去,独自背靠围栏坐在另一头。
卡拉丁并不害怕那些暴风中鬼神出没的传说。从军时,有那么一两次,他被迫在凸出的岩块或其他临时凑合的遮蔽物下熬过飓风。没人愿意在风暴肆虐时待在户外,可有时无法避免。飓风中出没的东西——也许连飓风之父本人——都远不如被卷入半空的石块和树枝致命。飓风初期掀起的暴风骤雨,即所谓的“飓幕”,是最危险的。你熬得越久,风暴就变得越弱,最后只剩细雨绵绵的飓尾。
不,他不担心想用人类大快朵颐的虚渡,他担心图拉科夫会倒霉。奴隶主藏在他所在笼车底部的一个窄小的木板隔间内,看似是整支车队最安全的地方,可一旦出点儿不幸的意外——暴风卷来一块大石、笼车翻倒——那他就小命不保了。卡拉丁可以想见,在那种情况下,布鲁斯和塔格一定会落荒而逃,丢下所有人不闻不顾。奴隶们会被困在锁死的囚笼中,在太阳炙烤下,因饥饿和缺水慢慢死去。
风暴继续呼啸,摇晃着笼车。有时,风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谁敢说他们不是呢?风灵会不会被狂风吸引?或者他们就是狂风本身?元素之力的魂魄如此急于毁掉卡拉丁所坐的笼车?
这股力量——不管有没有感知——最终失败了。笼车被锁链拴在附近的大石上,轮子也被牢牢锁死。大风倦怠下来,闪电停止,雨点疯狂的捶打变成了安静的叩击。在他们的行程中,只发生过一次笼车被飓风颠覆的事故,但除了一些凹痕和瘀伤,车辆和里面的奴隶都没大碍。
卡拉丁右侧的挡板突然晃了晃,然后倒开——是布鲁斯打开了锁扣。这名佣兵穿着皮衣,以抵御雨水和从帽檐垂下的水帘。他去除挡板,把笼子的围栏和里面的乘客暴露在雨水之下。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溅到卡拉丁和聚团取暖的奴隶身上,但不似风暴最猛烈时那般刺骨。图拉科夫总是下令在雨停之前除去挡板,他说这是唯一能把奴隶身上的恶臭冲掉的办法。
布鲁斯将挡板插到笼车下方的卡槽内,接着打开另外两侧。只有笼车前侧、驾手后方的挡板不能拆卸。
“现在就拆有点儿早啊,布鲁斯。”卡拉丁说。这还不是飓雨——飓风临近尾声时的微微细雨。现在雨势仍大,时不时还有大风吹过。
“头儿今天想把你们好好洗一洗。”
“为什么?”卡拉丁起身问,水滴顺着土色的破衣衫直往下淌。
布鲁斯没理他。也许目的地快到了。卡拉丁心想,抬眼环视四周地貌。
最近几天,山陵逐渐被崎岖的岩石地貌取代——季风在这片地区留下很多支零破碎的崖地和犬牙交错的岩块。阳光最充足的岩面长着青草,另一些植物在阴影中大量繁衍。飓风刚过,正是大地最具生机的时刻。石壳木的果荚开始分裂抽藤,其他种类的藤蔓也爬出石缝舔舐水源。灌木和树木的叶子舒展开来,各种飓虫在水坑中游动、享受盛宴。昆虫在空中嗡嗡飞舞;较大的甲壳动物——甲蟹和多足虾——离开藏身之处。连石头也仿佛有了生气。
卡拉丁发现有六七只风灵在头顶飞来飞去,半透明的身影追逐着飓风最后的余波,却又像是随风滑翔。微小的光点在植物四周扬起,那是生灵,看起来就像闪耀的绿色尘埃,又像一群透明的微型昆虫。
一只多足虾顶着细如发丝的毛刺——用来察觉风向变化的警报装置——沿笼车的一边爬行,长条状的躯干两侧排着几十对足。多足虾很常见,可他从未见过这种深紫色外壳的类别。图拉科夫究竟把车队带到哪儿了?这片未开垦的山区是完美的农田。在泣雨季过后飓风较弱的季节,可以在地里洒下混着谷瓜籽的墩树汁,不出四个月,就能收获漫山遍野比人头还大的谷荚,里头满满都是谷子。
红甲蟹在四周笨拙地爬行,采食石壳木、蛞蝓和风暴后露头的小型甲壳动物。塔格和布鲁斯悄无声息地给那些牲畜套上挽具。此时,一脸阴沉的图拉科夫爬出防水隔层,扣上帽子、披上纯黑披风以遮挡雨水。这名奴隶主很少在暴风完全停歇前现身,看起来他现在非常急于赶到目的地。是不是邻近海岸了?无主山岭只有到沿海一带才能找到城市。
不出几分钟,车队开始在崎岖的地面颠簸前行。天已放晴,卡拉丁坐回原位。飓风成了西方地平线上一团黑影,太阳带来久违的暖意,奴隶们沐浴在阳光下,水滴从衣服上滚落,从一蹦一跳的笼车后部流走。
一道半透明的光带七弯八拐地蹿到卡拉丁身前。他习惯了风灵的存在,暴风来临时她会离开,但总会回来。
“我见到一些你的同类。”卡拉丁随口说。
“同类?”她幻化作少女的形象,在半空绕着他踱步,时不时踮脚转上一圈,像是和着听不见的节拍起舞。
“是一些风灵,”卡拉丁说,“随风暴飞走了。你真的不想跟他们一起走?”
她眺望西方,眼神充满向往。最后,她开口道:“不,我喜欢这里。”说完继续舞蹈。
卡拉丁耸耸肩。她恶作剧的次数不像先前那么多了,所以他不再觉得风灵是个麻烦。
“附近还有一些,”她说,“和你类似的人。”
“奴隶?”
“不知道。是人,不是这里的人,是其他人。”
“在哪儿?”
她用半透明的白色手指指向东面:“那儿,有很多,好多好多。”
卡拉丁站起来。他无法指望灵体能好好把握距离和数量的概念。没错……卡拉丁眯眼审视地平线。那边有烟,是烟囱?他嗅到一股随风而来的烟味,若非降雨的关系,也许他早就闻到了。
他该操心吗?不管在哪里为奴,他都不过是个奴隶。他已经接受了这种生活,这是他现在的处世之道:无动于衷、不寻烦恼。
但当笼车一路上坡、让他的视野更加开阔时,他还是好奇地看了几眼。那不是城市,而是一个规模宏大的聚落,那是一支大军的扎营地。
“伟大的飓风之父在上……”卡拉丁低语。
营地共分十块,是他熟悉的阿勒斯卡式布局——按等级排列的圆形。随军人员在最外围,佣兵挨着他们布成一圈,暗民士兵更靠近中心,光眼种军官在正中。这些营地位于一个个巨大的火山状岩坑构造中,不过岩坑边缘不太规整,而是布满锯齿,就像打破的蛋壳。
八个月前卡拉丁告别的军队和眼前这支很像,但亚马兰的部队少得多。这支大军在石地中绵延数里。上千面旗帜、印着上千个不同家族的象形对铭,在风中昂然招展。这里有一些帐篷——主要在营地外沿,但大部分官兵住在石头搭的大营房里。这说明军中有塑魂者。
位于车队正前方的营地竖着一面旗,卡拉丁在书里见过。深蓝底色,白色象形对铭以抽象的笔触画出一把竖在王冠前的剑。那是冠与剑之旗,属于寇林家族,也就是王室。
卡拉丁心怀敬畏地望向营地后方。他听过十几种讲述国王与背叛的仆族智者作战的传闻,东方的地貌就和传闻所说的一样。那是一片巨大的岩石平原,千沟万壑,无比广袤,望不到尽头,布满陡峭的、二十到三十尺宽的裂口。这些裂隙深不见底,只能看到无底的黑暗,把平原切割成一块块高低不一,有大有小。巨大的平原就像一口打碎后重新拼接的大碟子,每块碎片间都有小小的缝隙。
“破碎平原。”他自言自语。
“怎么啦?”风灵问,“有什么不对劲吗?”
卡拉丁摇摇头,觉得一切实在耐人寻味。“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来这里。那是提安的心愿,至少是提安最后的心愿。到这里来,在国王的军中战斗。”
现在,经历过一切,卡拉丁终于到了。巧合?他真想嘲笑这个荒谬的想法,我本该料到,他想,我本该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朝沿海一带、朝那里的城市前进,而是朝这里,朝着战场。
此地受阿勒斯卡统治,受其法律管辖。他本以为图拉科夫会尽力避开,但在这里,他的奴隶或许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破碎平原?”有个奴隶说,“真的吗?”
其他人聚拢过来,探头张望。在突如其来的激动场面下,他们似乎忘了对卡拉丁的恐惧。
“这真是破碎平原!”一个人说,“那是国王的军队!”
“没准儿我们能在这里找到正义。”另一个人说。
“听说王宫里的仆人过得和最上等的商人一样,”又一个人说,“他的奴隶肯定也活得更好。我们在信仰沃林教的土地上,甚至会有工资拿!”
这倒没错。工作的奴隶可领取一小笔报酬,虽然只有非奴隶的一半——拥有完整公民权的人收入还要高——可毕竟是有报酬,这是阿勒斯卡法律的要求。只有虔诚者不领报酬,他们本不能拥有任何东西。不止他们,仆族也一样,仆族更类似于动物。
奴隶可以用自己的收入来赎身,经过年复一年的劳动,最终换得自由。不过,这只是就理论而言。笼车开始下坡,其他人继续交谈,卡拉丁不想掺和,便挪到笼子后部。他怀疑,给奴隶赎身的机会只是幌子,是为了让奴隶乖乖听话。赎身金额是个天文数字,远高于售价,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攒够。
在过去的主人手下,他曾要求领取工资,可主人总有办法蒙混——例如收取住宿和饮食费。那是光眼种的德性。荣寿、亚马兰、卡塔罗坦……每个卡拉丁认识的光眼种,无论他当时是奴隶还是自由身,不管他们外表多么美丽和端庄,都败坏到了骨子里,就像一具具披着华丽丝绸的腐尸。
其他奴隶继续谈论国王的军队、谈论正义。正义?卡拉丁背靠围栏,心想,我可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正义。但他发现自己有点心动。那是国王的军队——由所有十名轩亲王联合组成的军队,践行复仇誓约的军队。
如果说还有一件事会使他产生渴望,那就是握住矛再次投入战斗,努力找到一条路,变回从前的自己,那个懂得关心的人。
如果还有个地方能让他找到这条路,那就是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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