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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二章 阿岚的故事

  订婚

  我的一生,在父母亲来访当日,母亲问我是否准备好订婚的那天,便彻底改变了。结婚在我心中从非要事,但我同意考虑,因为能为国家带来和平,而且母亲显然十分喜欢这名女孩。我知道家母不会轻意挑中人选来替代她的后位,成为我新娘的女子必然十分独特。

  我果然并未失望──虽然那并不是我最初的感受。

  我高踞在建物的清凉阴影中,看订婚的对象抵达。我的脚下是小型但繁荣的城市,车队比预期的早到,当我看到车子穿过大门,越过装饰华丽的拱门时,双手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我竟会为了一名尚未谋面的女孩,像初上战场的新兵一样发抖,这真是教我既兴奋又沮丧。

  我心跳加速,热血奔腾,我高兴地发现自己迫不及待想见未来的新娘,学习去了解她的一切,并藉此暂时摆脱盘据心头的战事。她会是什么模样?

  我想了解她的好恶,想记住她双手的动作与发香,或许我会有充足的时间陪她,知道她最爱吃什么菜。我渴望听见她的笑声,不知她对我这位未来的皇帝喜欢写诗一事做何感想。

  当她靠近时,我的心思飘移起来。母亲曾提过,我若允婚,婚约最好早些订下来,母亲还暗示女方与我们在一起,比跟自己家人同住更安全。她是不是遭到伤害、凌虐?想到有人伤害她,我便忍不住握拳。若是让我发现那是事实,我定会将伤害她的人灭了,我已对她起了保护欲,这是个好兆头。

  车队在做为我临时总部的华宅前停下,车队前方的士兵们围住马车。我以手撑住雕栏,探身喊问卡当的士兵,途中是否发生任何状况。他们答说旅途一路平安,轻松得就像泡热水澡一样,带队的年长战士说他很想好好泡个澡,此人已即将从部队退休了。

  我安慰队长说,食物与休息的舒适场所已备妥等着了,他们可以舒服地洗去旅途的尘土了。这时帘子一阵飘动,我看到一只美丽的手缩入车中的阴影里。我咒骂自己未能立即到门口迎接她,转身速速下楼,跳到马车边,一名士兵刚伸出手臂扶她。

  我紧张地用手耙理头发,努力在脸上挤出迷人的笑容,等候她转向我。她几乎比我矮两颗头,且披着层层衣衫,我根本无法得知道她的体态或长相。看见她戴着宝蓝色面纱,我觉得是个吉兆,因为那是我最爱的颜色。我表示:「欢迎妳,美丽的叶苏拜,很荣幸能见到妳。」

  我低头行礼,直至感觉她转向我,接着,我抬头看向她的目光。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眼眸──明丽的紫色令我想起母亲呵护的粉紫色玫瑰。虽然薄纱掩住她的面庞,我却能隐约见到她脸颊的弧线、丰润的嘴和细致好看的下巴。

  我明知此举太过唐突,却克制不住地抬起她的手,吻住她纤细的手指。「很高兴妳能前来。」我热情地说,再度从手上抬眼锁住她的目光。

  「我也很高兴能来到这里。」她轻柔却冷淡客气地说。

  我虽对自己的贸然与她的冷淡不满,但精于应对的我,表面不露声色。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将她的手放下,然后把手放到背后踏开几步。我想得太多,想得太快,而且显然吓着她了。也许她并不像我这般期待婚事。

  或许接近男人令她戒心大起,我擅长解读肢体语言,看得出她视我为陌生人,还无法信任我。我想尽一切力量,证明自己值得她信赖,可是却像只莽撞而未经调教的小狗一样地向她冲过去。

  「妳想不想先休息?如果妳想独自用餐,我可以派人把食物送过去。」我边走边说。

  她考虑片刻后答道:「不用了,我想跟大家一起用餐。」

  我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我不仅考虑她说的话,更思忖她说话的方式。我不觉得她特别想与我共餐,但她认为那是她的义务。我最不想强迫女人为了义务而与我成婚,我要的是爱,也许这件婚事谈不成了。

  「那我们一小时后开饭。」

  她点点头,我要刚雇来的几名妇人在她留宿期间照料她所需,她们匆匆走向前,簇拥着叶苏拜回房,帮她安顿。我心情低落,有些失望,但拒绝让坏心情减去先的期待。我决定给叶苏拜一些时间考虑婚事,便在等她回来的期间,跟卡当的士兵们碰面。

  晚餐时大多是我在发言,她则简短地响应,微点着头,我的挫败感渐强,这不是我想要的。想象中,与我共度余生的女孩应该更活泼、热情,更……大胆直率。我希望能找到一位能坚定自己立场,不因我是男人或王位继承者,便唯唯诺诺的人。

  晚餐后,我在屋顶上踱步,思索该怎么做才好。我该将叶苏拜遣送回去,告诉母亲她选错人了吗?叶苏拜确实很美,谈吐又优雅,但那还不够。我要求更多有错吗?

  月亮倏然破云而出,我瞥见叶苏拜在底下的阳台上,她穿着一袭灯笼袖的白色薄袍,面纱自光润的脸上撤去,黑发披垂,发稍几乎着地,几茎发束在微风中飘荡。

  她的美貌再度震慑了我,我站在这里注视她,看着她抬手抚拭自己的脸庞。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擦着脸,我虽听不见声音,却知道她在哭。

  嫁给我有那么可怕吗?她觉得被绑住了吗?也许她以为若不同意婚事,我们便会弃她不顾,或许她宁可做别的事,也不想嫁人。无论如何,她应该知道我们会保护她,我很讶异母亲竟未跟她解释清楚。

  我走下楼到她的阳台上。「叶苏拜?」她机警地扭身看我,我抬起手,「若吓着妳了,我很抱歉。刚才我在屋顶上听见妳哭。」那不是真的,她根本没发出声音,但我想不出别的说法了。「妳能告诉我怎么了吗?」我问。

  她紫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如明灯,看起来宛若紧张的森林小妖,随时准备跳过阳台窜飞离去。

  「没……没什么事。」她终于回答了。我知道她被逮见偷哭而十分懊恼。

  我踏近一步,「我跟妳保证,我真的不愿见妳受伤或不快乐,妳若不想当我的新娘,这事并不难办。」

  她惊惶的表情令我不解。「不行!」她说:「你千万别将我遣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揉着下巴打量她,不懂自己为何老是说错话,这很不像我。我又试了一遍。「我的意思是,假如妳不想结婚,我不会勉强妳,事情都尚未说定,妳可以自由地选择。」

  「自由?」她半苦笑半哀怨地吐了口气,然后表情一僵,抬起眼睛看我,然后转身背对我,「我若能自由就好了。」她把话说完。

  「妳可以的。」我拉近彼此的距离说:「嫁给我,不会是逃开那些伤害妳的人的唯一办法。」

  她吸吸鼻子,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她并不希望我碰她,害我双手不知该摆哪儿,只好尴尬地迭在胸前。「我是指无论如何,我们家都会保护妳。」

  「那谁来保护你们?」她的话如此轻柔,我几乎听不清楚,可是等我听见后,便了然于心了。她在害怕,但不是怕我。

  「叶苏拜,我不会让妳受到伤害。」

  她转过头,全心全意地看着我,没有犹豫、保留、隐藏,就像她灵魂的窗口向我敞开,让我直见她的本质,她真正想成为的那个人。她本性坚强,却藏得极深,我怀疑她了解自己有这份特质。

  我不知自己有没有拉近距离、掀开她层层掩饰的能力,即使有,也得耗费许多时间与耐性,但我觉得结果应值回票价。

  我静静地问:「妳想要什么,叶苏拜?」

  她迟疑地嗫嚅着,眉头深锁,似乎不明白我的问题。「我想要……」她顿了一下,「我想要跟一位爱我的人在一起,我想与你的家人在一起,我想拥有安全感。」

  我笑了,张手伸过去,她将纤秀娇小的手拉入手中。她的手指虽然颤着,但我将另一只手覆上去紧扣时,叶苏拜并未抗拒。「我答应给妳所有那些东西,如果……如果那是妳想要的话,叶苏拜。」

  叶苏拜望着我们的手,然后对我凝视片刻,最后终于说道:「那是我想要的。」

  那就是我的转折点,我看到她想成为的那个人了,她被面纱掩住的坚强与热情,得用许多的善意与耐心引唤出来。我决心等待她,我可以等她学着来爱我,我们可以将婚期延后,我们虽决定直接谈妥,但可以先订好几年的婚。我相信假以时日,我们将彼此了解,获得幸福。

  当我提议将第二天的婚订延后时,叶苏拜反对,说我们必须在她回去前签妥合约。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字斟句酌地以迂回的问题,让她坦承坚持联婚的人是她父亲,她若无功而返,罗克什必然会叫她吃足苦头。

  我知道她父亲是位聪明狡猾的军事领袖,凭借高明的手腕打入统治阶层,但现在我还知道,他就是恫吓他女儿的人。这令我怒由中生,尤其又无法立即惩治他,我得小心翼翼对付他才行。

  重点是要维护叶苏拜的安全,远离他的魔爪,贸然报复或对付伤害她的人,也许会破坏我们努力的目标,至少罗克什会终止婚约,然后借口我们侮辱他与其家人,而全力对我方开战。我必须从外交训练的角度去思考,抑住战士心中的那把怒火,等候时机来临。

  我们的联婚虽能带来政治优势,但我并不希望叶苏拜以为我娶她,只是为了两邦之间的和平,或甚至为了保护她,虽然两项理由都成立。我告诉她,我很期待成为她的夫君,并发誓将尽己所能,当个好丈夫,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她快乐。听我这么说,她似乎相信了,且稍稍放松了些。

  两人相处数日,我很高兴叶苏拜愿陪我一起探视军队,并会见这城市的各方领袖。她覆着层层面纱,如雕像般静守,但在我说话时,则用明亮的眼眸盯着我,且对一切所见所闻细细体察,充满好奇。

  我心中再次充满希望,以为并未失去一切。我有好几次发现叶苏拜紧盯我裸露的胸口,尤其是我的喉部,不知她是否如我一样,深受对方吸引。

  我发现自己更常微笑了,甚至还写了首诗,但非关我梦中的神秘女郎,而是写给这位乌发如瀑,容光焕发,站在月下阳台,芳颜上银泪淌落的真实女孩。虽然我从未听见她的笑声,或了解她爱吃什么,但当她对我绽出一两朵美丽的笑容时,我便觉得幸运无比了。

  叶苏拜离开前,我相信我们会是合适的婚配,当我再次询问她是否确定时,叶苏拜答道:「成为罗札朗家的人,是我全心所愿。」

  在她的催促下,文件送来了,两人正式订婚,我知道母亲会很开心,我也一样。目送叶苏拜离去真是令人难舍,我们几乎没有时间慢慢彼此了解。

  我知道自己得谨慎待她,放缓步调,因此我只敢极其礼貌、蜻蜓点水式地轻吻一下她的手背。希望有朝一日,她能自在地容许我将她抱在怀里,与她拥别。

  目送车队离去,想到自己刚刚才订婚,我们分离的时间超过所愿,在两人相处的短暂时间里,我只知叶苏拜有如一匹羞怯的母马,需不停地哄着,我担心两人分离太久,辛苦建立的小段进展又将归零。要让这场脆弱的关系退回初见面时的冷淡太容易了。

  就在那时,我决定写信给她,必要时每日书写。我若无法亲身陪她,便在书信里对她坦承自己的灵魂,那么也许等我们再次聚首时,便会觉得心灵之间的鸿沟,不那么难以跨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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