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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蚕夫人

  游艇启航后,我跑去驾驶舱找船长。

  「哈啰,卡西小姐,今晚感觉不错吧?」

  「嘿,狄克森船长。」

  「叫我狄克就行了。」

  我朗声笑道:「好吧,狄克。卡当先生和我给你送晚餐上来了,你今晚都没空吃饭。」

  他笑着瞄我一眼,又回头看窗口。「麻烦妳放在这边就好,小姐。」

  我放下餐盘,靠在控制台边,默默看他工作。

  他用余光看我,「妳看起来好像比前阵子轻松多了。」

  我点点头:「我最近过得不错,季山把我照顾得很好,而且我们终于摆脱那个女巫婆了。」

  「她一下船,我也高兴得不得了。」

  我大笑:「听说你把驾驶舱锁住,不让她进来。」

  「她一天到晚跑进来烦我,抱怨晕船等等一大堆的。」狄克做好设定后,拿起餐盘,「愿不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啊?」

  「好呀。」

  他坐到船长椅里叹道:「每次我这老骨头一坐下,就越来越懒得起来。」

  我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我妈以前总说,好椅子跟黄金一样可贵。」

  他哈哈笑说:「没错,很多老人宁可待在舒服的旧椅子里,也不想当有钱人。」

  「所以我们离下次停泊还有多久?」

  他边嚼边说:「希望不必再停泊了,至少别再让任何客人上来,我打算直奔海神庙,应该一周左右便能抵达。」

  我们东拉西扯,最后狄克放下餐盘,检查仪器说:「妳今天还想听别的海上故事吗?卡西小姐?」

  「你还有别的故事吗?」

  「除非我死,否则故事是讲不完的。」

  我笑着交迭着腿说:「那就放马过来吧。」

  他将帽子往后一推,搔着额头:「有没有看过飞越海洋的海鸟。」

  「看过几次。」

  「妳若就近仔细看,会发现它们会带着枝子或石头丢进水里。」

  「为什么?」

  「仔细听,妳就会知道了。从前有个漂亮女孩叫精卫,精卫非常喜爱海洋,她常驾着小船出海去玩,从早晨直到黄昏才回家。大海便这么任她来去多年。后来有个船长,一个跟我一样英俊的帅哥。」

  他揪着眉毛,害我笑出声来。

  「精卫爱上船长,想陪他一起出海,但船长希望她留下来持家,因为『海上不是女人家去的地方』。」

  「那她怎么做?」我问。

  「精卫告诉他说,若不让她出海,他也不能去。于是两人在海岸附近安家,却都非常渴望出海。有一天精卫告诉丈夫,说她怀孕了,两人开心了好一阵子,但私下两人都会望着大洋。船长认为怀孕的妻子会乖乖待在家中,有天早上便自己跑去钓鱼,但大海已伺机良久。妳要知道,海洋是个善妒的情妇,对两人极为妒恨。

  「海浪一掀,吞没船只,大腹便便的精卫终日等待良人,却苦盼不至。后来精卫听到丈夫淹死的消息,便驾着小船来到海上,以拳痛击海面,问大海为何带走她的男人?」

  「后来呢?」

  「大海狞笑说,所有英俊的船长都归她所有,绝不许精卫偷走。」

  「呃……听起来很像兰笛。」

  狄克笑得好大声,「那倒是。精卫极力争取并出言威胁,大海只是对着岸边送出嘲笑的浪泡,等听烦了,又掀起巨浪想淹没精卫,但拥有神力的精卫化成了海鸟。因此海鸟在岸边时,会发出嘈杂的尖叫,以示对大海的愤怒。它们会将石子和树枝扔入水中填海,以免其他男子遭溺毙。可是大海呢?至今仍我行我素,妳若细听,便能听到那些嘲笑的浪泡。这就是精卫和bounding main的故事。」

  「bounding main是什么?」

  「bounding main即『包围主』,也就是海洋──海洋是地球的主成分,比陆地广多了。」

  「原来妳在这儿。」季山靠在门把边笑说。

  「嗨!」我站起来抱住他的腰,「我在听故事。」

  「很好,待会儿可以讲给我听。」他抬起眼,「今晚剩下的时间,能把卡西让给我吗,船长?」

  狄克船长笑说:「没问题,不过你得保证她今晚离海水远远的,海会倾听,等待将年轻的恋人溺毙。」

  我哈哈笑说:「晚安,狄克。」

  「晚安,卡西小姐。」

  两人下楼后,季山抱住我,我用头抵着他的下巴,「我好想妳,我们去散步吧。」

  这是个非常浪漫的场景,满月初升,海面柔如乌缎,浪涛轻击船身,低声倾诉蜜语,让前行的船身投入她清凉的怀里。千万颗璀璨的星星悬在夜空中,辽远无尽,像是引导英俊的船长,返回爱人身边的灯笼。有些星星因年岁久远而显黯然,有些则争相绽出耀人的光芒。

  极目望去,见不着陆地,仅看得到月光粼粼的广袤海域,我们站在围栏边眺望,我忍不住打起哆嗦,季山将我抱到胸前,我靠着靠着,便开始放松想困了。

  「好舒服。」我喃喃说。

  他低下头,「嗯……是啊。」季山帮我搓揉双臂,让我温暖些,然后又轻揉我的肩膀。我舒服地喟叹着凝望皎月,任思绪远飘。事实上,我几乎从环境中抽离掉了,压根没注意到季山已开始亲吻我的脖子。

  他轻抚我的臂,环住我的腰,沿着我肩膀轻吻,然后移至颈窝。季山的吻柔缓得令人酥麻,当他触及我的发线时,伸手绕过我的身体,拉住我的手轻轻将我转过来面对他。

  我的心开始狂跳,季山捧起我的脸,将双手插入我发中,一对金眼在星光下闪动。

  「看到没,妳的发量还是能让人将手埋进去。」

  我紧张地笑着,有些无措,季山抬起我的头,探到我颈上浅浅吻着。「妳知道我梦想这一天多久了吗?」他喃喃说,我摇摇头,感觉他刷在我锁骨上的唇带着笑意。「感觉有好多年了,嗯……这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好。妳好香,抱起来好舒服。」

  他的吻缓缓从颈际滑向额头,我环着他的腰阖上双眼,两人胸口紧贴。季山以温热的唇吻住我的眼皮、鼻子,让我觉得万分受宠,我好喜欢他的抚触。

  季山手指触及处,皮肤便一阵酥麻,当他轻唤我的名时,我的心跳得越发狂乱,不由自主地靠紧着,等他将唇贴到我的。季山不疾不徐地亲吻我每处脸庞,轻柔的爱抚着,彷佛乐在其中。他的吻柔情而绵长,感觉……却不对。

  我脑中闪过一些念头,怎么也挥不去。我虽然极力不动声色地掩饰挣扎,却怎么也藏不住。季山停手抬头,表情从深情喜悦化成讶异,最后转成无奈与失望。他用拇指拭去我的泪,悲伤地问道:「爱上我有那么困难吗,卡西?」

  我垂下头闭着眼。

  季山从我身边退开,靠回围栏上,我恼怒地擦掉泪,气自己破坏了美妙的一刻,更恨自己伤害季山。我心中充满悔意,转身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对不起,其实要爱你一点也不难。」

  「不,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太躁进了。」

  我摇头道:「没关系,我也不懂自己在哭些什么。」

  他转向我,摸着我的手指,「我懂,我不希望我们第一次接吻就害妳哭。」

  我斜嘴一笑,试着逗他说:「这又不是我们第一次接吻。」

  「我是指第一个不是被我偷来的吻。」

  「那倒是真的。」我轻声笑说:「你真的是世上最厉害的香吻大盗。」我用肩轻撞他,歉然地捏着他的手臂,但季山仍一脸难过的模样。

  他紧抓住围栏:「妳真的确定要跟我在一起吗?」

  我贴着他肩膀点头,挨紧他说:「跟你在一起很快乐,是的,我很确定,你愿意再试一次吗?」

  季山抱住我,亲吻我的额头。「改天再试吧。来,我想听故事。」

  两人携手一起走下楼。

  ❦

  我们一整个星期都没见到阿岚,据追踪器显示,他躲在游艇下层甲板某处。

  季山没再试图吻我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他会抚弄我的头发,抱我,揉我的肩一整天陪我,但每当夜里我抱住他道晚安时,他只会拥抱我一会儿,然后吻我的额头。他想给我时间,令我既感释怀,又感压力。

  一周后,我们终于在马哈巴里普兰──七宝塔市停泊了。我们来到印度东侧,飘在印度洋边陲的孟加拉国湾。

  第三趟寻宝之旅即将展开,想到要面对群龙,我就既兴奋又害怕。我很想上岸走走,季山只好用摩托车载我上岸观光。我们逛了一整天的街,他为我买了一条用钻石镶成莲花的漂亮手镯。季山为我戴上镯子说:「我梦过妳头戴莲花,这个手镯让我想到妳。」

  我笑道:「你会梦见莲花,大概是因为你睡在摆放杜尔迦莲花环的桌子边吧。」

  「也许。」他笑说,「不过好梦就是好梦,妳戴着吧。」

  「好,但你也得让我帮你买东西。」

  季山咧嘴一笑:「就这么说定。」

  我要他坐到户外桌边,自己走进店里。几分钟后,我紧张地坐下来,季山作势拿袋子,却被我推开。

  「等一下,在送你之前,先听我解释这东西的用途,还有,不可以生气。」

  季山哈哈笑着伸手拿袋子:「要惹我生气可不容易。」

  他兴高采烈地从袋子里拿出礼物,不解地看着,然后挑眉看我:「这是干嘛用的?」

  「给小狗戴的项圈。」

  季山拎住黑色的皮项圈晃说:「上面用金体字写了我的名字……妳觉得我戴得下吗?」

  我从他手上拿下项圈,绕过桌子,「请把手伸出来。」他好奇地看着我把项圈套到他腕上扣住。季山似乎并不生气,只是不解。

  我解释说:「阿岚第一次变成人时,身上还戴着项圈,他把项圈交给我,证实自己就是一路与我相伴的白虎。阿岚很快将项圈扔了,因为不愿想起被囚的时日。」

  季山皱着眉:「妳送我礼物,是想谈阿岚吗?」

  「等等,让我说完。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还狂野不驯,是头十足的丛林野兽,多年来不曾展现过人性的一面。我觉得项圈是种不同的表征,代表浪子回头,重返人世与归属,表示你拥有一个家……一个有我的家。」

  我放下季山的手,不安的蠕动,等着他回答。我看不透他的表情,季山凝重地瞅了我一会儿,突然拉住我抱到大腿上,用唇贴住我的手。

  「我会永远珍惜这份礼物,每次看到,便会想起我是妳的。」

  我用额头抵住他的,松口气叹道:「很好,我还担心你会讨厌呢,既然没事,我们是不是该回船上了。卡当先生要大家在日落前一小时集合,一起到海神庙。除非你觉得我最好回去买条狗链子,以防你逃跑。」我开玩笑地说。

  季山肃然拉起我的手,「不管拴不拴链子,我永远不会离开妳身侧。请带路吧,我的主人。」他心满意足地揽住我的肩说。

  回船时,卡当先生已等在甲板上了,不久阿岚也从藏身处走下斜板。季山停妥摩托车后,四人坐上快艇。

  强风将我的头发往后吹扬,我与季山幸福对望,结果眼神一飘,瞥见阿岚的蓝眼。

  「新手镯吗?」他问。

  我垂眼看着闪亮的钻石,笑道:「是呀。」

  「很……很漂亮,很适合妳。」

  「谢谢。」

  「我──」他迟疑着在椅上挪动。

  「怎么了吗?」我柔声问。

  「我很为妳高兴,妳似乎很……满足。」

  「噢,应该是吧。」

  与季山交往虽然快乐,但心底却有个破洞,不肯愈合,让苦涩与失望的滴流,渗入四肢百骸里。与阿岚如此接近,正如将柠檬汁灌入洞里,酸楚得刺人。

  我虚应地点着头,将眼神移至水面,伸手让水花轻溅指上。我可以感觉阿岚的目光仍在我身上留连,但两人之间剎那迸散的火花,已稍纵即逝。

  等众人抵达岸边,日已西落。两兄弟跳下船,将船首拖入沙中,然后以长缆把船系到牢实的树干上。

  一行人朝海神庙走去,我仔细研看,圆锥体的寺庙竟非单一结构,而是有两栋建筑。卡当先生放缓步子陪我,季山和阿岚则大步向前迈进,两人都带了武器,以防万一──季山带着飞轮,阿岚携着新得的三叉戟。

  「卡当先生,这间庙怎么会有两座建物?」

  「每座建筑都是一间庙,海神庙有三间,但从这边看不到夹在其中的第三座庙。较高的那间庙约有五层楼高。」

  「拜的是哪尊神?」

  「主要是西瓦,但根据历史记载,这边也供奉其他神祇。海神庙是七座仍未淹没的庙宇中的一座。」卡当先生指着墙说:「看见那边的大雕像了吗?」

  「是母牛吗?」

  「其实是公牛,代表西瓦的仆人南迪。」

  「南迪不是化身成鲨鱼了吗?」

  「是啊,不过他也会变成公牛。这边请,我想让妳看个东西。」

  我们经过石廊,走向一尊巨虎,虎雕的掌上似乎攀了一个小娃娃。

  「那是什么?」我问。

  「杜尔迦跟她的虎儿。」

  「杜尔迦为什么刻得这么小?」

  卡当先生靠向前,用指头触摸雕像说:「我也不确定,可能只是一种设计吧。看到老虎胸口上的凹洞了吗?」

  我点点头。

  「说不定这尊雕像也被拿来当成神祠。」

  「我们是不是该在这里上供品?」

  「不确定,我们先把庙走一遍,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我们从高耸的塔状建物进门入庙内,卡当先生告诉我,这种雕饰繁复、让人惊艳敬畏的入口叫gopuram,功能与日本神社的鸟居相似。人们进入寺庙后,会觉得从人间进入圣堂。

  我们追上阿岚跟季山,一起走入阴暗的庙内。由于屋檐遮去月光,室内极为阴暗,季山扭开手电筒,方便众人前行。

  「这边走。」卡当先生说,「庙内的圣室就在中央圆顶的正下方。」我们先检视两间较小的庙,并未发现异常之处。卡当先生指着摆在屋子中央的一块璞石说:「这是代表本庙标记的摩提。」

  「但石头并未雕成任何形状啊。」

  「未经雕琢的璞石,跟刻石一样能做为表征。此室称为garbhagriha,或庙宇的子宫。」

  「难怪会这样称呼,这里好暗。」我说。

  大伙走到墙边研究石刻,几分钟后,我瞥见门口掠过一抹白影,扭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卡当先生表示该移至下一间庙了,我们跨过通往户外的拱门时,我俯望底下的海洋,望见一名穿白衣、头戴薄纱的美丽女郎站在岸边,她抬眼望着我,用指头轻轻压住嘴唇,然后便融入附近的桑树里了。

  「季山?卡当先生?」

  「怎么了?」季山问。

  「我刚看到一名全身素白的女子站在那儿,看起来像印度或亚洲人,后来她走进那棵桑树里不见了。」

  季山探身俯视地面,「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大家跟紧些。」

  「好。」

  他拉着我的手走入下一间寺庙,我们经过阿岚身边,才发现原来他一直站在背后的阴影里,迭手摆出「看顾卡西」的架式。我紧挨着季山,一起浏览墙上的雕画。我看到一幅女人织布的刻图,便用手触摸轮廓。女人脚边放着线篮,其中一捆线拆开了,我好奇地循着细线穿过几幅刻画。

  细线缠到一名农夫的脚踝上,接着一只猫咪玩着线球,细线又拉过一片麦田,之后便不见了,我细寻好几幅画后,才又找到细线。细线融入一名妇人脖子上的围巾里,然后钻进一条着火的粗绳中。细线化成鱼网,缠在大树上,绊倒了猴子,勾在小鸟的爪子上,然后……便停止了。线尾落在房间角落里,我虽检查连接的墙面,却找不到接续处。

  我用大拇指触摸刻线的纹路,却浅到几乎难以察觉。当我按到线尾时,怪事发生了。我的拇指发出红光──仅只有拇指而已──当我从墙边退开时,看见墙缝中爬出一只蝴蝶,蝶儿迅速扑翅,却飞不起来。我趋近一瞧,发现那竟是一只大白蛾。

  毛茸茸的白蛾有对大黑眼及羽毛般的棕色触须,令人想到须鲸的牙齿。白蛾挥动翅膀时,墙上跟着起了变化。有一小片平滑无痕的墙,在其他刻满细纹的墙面之间,显得格外突兀。

  细细的白线开始从我刚才摸循的在线散射出来,这些线发出强光,逼得我只能斜眼去看。当我伸手触摸其中一条线时,在线的光便从墙上跳至我手上,其他白线同时射出七彩虹光,勾勒出斐特绘在我手上的图纹,并快速转换颜色。

  我回头去看季山,但身后仅剩一片漆黑。我无法言语,除了看着墙上的线越伸越快之外,什么也没法做。那些线正在钩绘某种东西──一名坐在窗边刺绣的女子。一秒钟前,我尚站在墙边看画,下一秒钟,那女子开始呼吸并眨起眼睛,而我已经进到画中跟她在一起了。她就是站在海滩上的女子,身上穿着白色丝袍,发上罩着薄纱。

  女人微笑着指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待我坐定后,交给我一个圆形的绣框,上面有幅极美的杜尔迦绣像,那针法细致绵密,有如画作。女人绣的花朵栩栩如生,杜尔迦的秀发自金冠下垂落,柔得让人忍不住想触碰。女人递给我一根针和一整盒小颗珍珠。

  「妳要我做什么?」

  「杜尔迦需要项链。」

  「我从没缝过珠子。」

  「妳瞧……珠子上有个细洞,我先缝两颗给妳看,然后由妳来完成。」

  女人默默在针上穿线,缝一小针,将一粒小珍珠套入针头、绑上线,然后把针刺过缝布。我看着她重复相同的动作,然后才把针交给我,将整盒珍珠放到窗台上。

  女人拿起自己的绣框,挑出蓝线,继续绣着。等我缝完两粒珠子,觉得满意后,便问:「妳是谁?」

  女人盯着自己的绣布答道:「我有很多名字,不过最常用的是蚕夫人。」

  「杜尔迦派我来找妳,说妳能为我们指路。」我眨眨眼,「噢!妳就是预言里那位编丝的女士。」

  她笑了笑,看看自己的绣针。「是的,我会织丝布,也会绣丝线。以前那曾是我生命的一切,如今却是我赎罪的方式。」

  「赎罪?」

  「是的,因为我背叛了心爱的男人。」

  我将绣框放到腿上望着她,她抬起头,挥手催促我拿起绣框继续工作。

  「该告诉妳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她问,「我很多年没有与人分享这故事了,我觉得妳应该能体谅。」

  我默默点头,于是夫人说道:「很多很多年前,人们极端重视女红,女孩子自小受训,技艺最高的便被送去当皇帝的绣工。有些人,虽然为数极少,甚至嫁入皇族,家人也拜赐于她们的高超技艺,而跟着锦衣玉食。

  「每年新年庆典,年轻女孩便被挑去学习女红。她们围聚在水盆边,将手指浸入盆缘,然后将一根针放到水面上,让它转动,针头止住时所指的女孩,便被带去做刺绣特训。

  「天生手指纤长的女婴会受到仔细看顾,希望她们将来能透过针艺,为家族带来名利。我便是这样的一个孩子,是全国才华最高的绣工,备受赞誉,富豪们争相搜买我设计的图纹。在我满十六岁以前,已有五十个人来跟家父提亲了,但家父都一一回绝了,因为他自视极高,认为随着我的技艺更上层楼,应该能有更好的机会。」

  「妳是如何遇见心上人的?」

  她弹着舌说:「别急,年轻人,想绣出漂亮的作品,得耐住性子勤练不辍。」

  「对不起,请继续说。」

  夫人靠过来检视我的绣工。「妳还满能绣的,不过最后两颗珠子得拆掉重绣,它们的间距太宽了。」

  我仔细看着绣布,觉得很平均嘛,不过这是她的作品,我只好乖乖拆掉重来。

  「几年后我二十岁了,遇到一位年轻英俊的丝布工,他家是养蚕、采丝、染丝的,产品极优,乃全国之冠。我一看到他们的精丝和完美无瑕的染色后,便决定只订他们家的丝线。

  「皇帝委任我帮未来的皇后缝制行头,他虽然还未选定幸运的新娘,但打算举办一场豪华婚礼。家父获得丰厚的报酬,将我送入宫内住一年,为皇上的新婚妻子绣制衣裳与霞帔。对年轻女孩而言,能够锦衣玉食地住在皇帝近处,已是祖上积德了。当我的家人偶尔获准进宫探视时,我可以看出他们对我的入宫,感到多么光荣。

  「但问题来了。皇上非常挑剔,且品味朝令夕改。他每周会来检查我的进度,我才刚开始设计,他就又改变心意。这一周他想绣鸟,下一周又想要花,一周要金色,后来要银色、蓝色、红色、淡紫、艳紫等。皇上改变心意的速度,比换洗澡水还快,难怪那么久还选不定新娘。」

  我低声笑了。

  夫人皱眉说:「还有个问题是,不久后,皇帝到访时,会开始出言挑逗了。当我提及他的未婚妻时,他便笑说:『她一定不会介意,我都还没决定选谁呢,不过我今年底便该结婚了,皇帝需要子嗣,对吧?这段期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彼此了解,呃,可人儿?』我只能点头,推说自己很忙,通常皇上便不再来吵我了。

  「由于皇上的挑剔与反复,我跟送丝布的年轻人变得非常熟稔。他一直忙着送新线和材料进宫,有时也会坐下来,陪做针线的我聊天。不久我开始期盼他的到访,又过没多久,我开始想尽理由召他进宫了。我发现自己经常思念他,工作也连带地停滞不前。

  「我虽酷爱刺绣,却对皇上的托付与宠幸失去了热情。某天我望着窗外时,看见我的心上人从院子穿过,突然灵思乍现,急欲完成一件我自己想绣制的作品。我从小为他人工作,未曾有过闲暇,亦不曾绣过任何非委托的作品。我在脑中勾勒新作──一幅打算送给我那年轻丝工的绣画。我为此兴奋到无法成眠。

  「知道他下周末便要来看我,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等终于盼到他敲门时,我将作品藏在背后,请他入内,他温柔地笑着与我招呼,然后放下背包。『我有东西要给你。』我说。」

  「什么东西?」

  「一份礼物,是我为你做的。」

  「看到我将包在牛皮纸里的礼物递给他时,他惊喜地瞪大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拿起围巾。整条金色丝布上绣满了桑树,枝上挂着一颗颗的蚕茧。白色的蛾栖在叶片上,围巾两头的小棚子上,缠着各色丝线。他将围巾轻轻捧在手中,抚着绣叶说:『好美啊,我从没收过这么精致的礼物。』

  「『不足挂齿。』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我知道妳一定花了很多时间,这是一份厚礼啊。』

  「我垂下眼,迟疑地说:『我愿意给你更多……只要你肯开口。』这时他踏前一步,用指背轻触我的脸颊说:『我没办法……跟妳在一起。』

  「『噢。』我失望地走开了。

  「他追上来说:『妳误会了,我若能拥有妳,绝对不会迟疑,但我并不富有,真的配不上妳。我若能选择,一定会选妳。』他捧着我的脸说:『这点请妳务必相信。』

  「我点点头。他离开后,我试着接受两人无法在一起的事实,然而我仍一周复一周地盼着他,一年过去了,两人深爱上对方,虽然这让家人极感耻辱与失望,但我告诉他说,我无法否绝对他的爱。我们暗中计划,等完成皇上的托付后,便私奔结婚,将所有财富留给我的家人,远走高飞。他会带走一些蚕,而我有一技在身,两人可以到遥远的边省重新开始。

  「一年终于到期了,皇帝让我绣完霞帔,作品虽美,却非我的上乘之作,因为那已送给我心仪的对象了,不过四周滚着深桃色玫瑰的淡粉底霞帔,依然非常美丽。我把作品拿给皇上看,他将巾子披到我头上,宣布可以准备娶亲了。接着他建议我去做准备。」

  「『准备什么?』我问。

  「『当然是准备结婚啊。』

  「『您要我帮您的未婚妻戴上霞帔吗?』

  「『不,亲爱的,妳就是我的未婚妻。』

  「一群妇人进房来帮我准备,我心慌地哀求皇上再缓一天,说自己得与父亲谈谈。他表示家父已欣然同意这门亲事,等着送我出嫁了。我结结巴巴地表示想为他绣条玫瑰手帕,与自己的霞帔搭配。他拍拍我的脸说就依着我,多给我一天。

  「我立即捎口信给他,要他火速送玫瑰红的绣线来。他一到,我便紧抱住他,他也抱着我,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皇上打算娶我为妻,家父也已同意了。我求他当晚便带我离开,他说皇宫有侍卫,我们插翅也难逃,但他认识一名巫师,或许能贿赂他来协助我们。他叫我等着,说当晚会有人戴着我为他绣的围巾来接我,并要我务必信任对方。」

  「后来呢?」我问,「有人来吗?」

  「有,一头长相平凡的犁田马跑来了。」

  「犁田马?」

  「是的,它缓缓走到我窗边轻声嘶鸣,脖子上系着那条围巾。」

  「马儿戴围巾?那位年轻人呢?」

  「我不知道,我怕极了。那马跺着脚,叫得更响了,我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窗边绞着手,我该爬出窗子骑到马背上吗?之后呢?马儿变得越来越焦躁,惹得一名守卫不高兴,试图将它赶走。人们聚过来将马儿牵去马厩,但它又踢又咬,拚命嘶叫,终于将守卫领班逼出来,他叫大家在马儿尚未吵醒皇帝前,将它关起来。

  「他们想尽法子,就是无法让马儿安静,围巾从它脖子上掉到泥里,士兵们踩在上头,将漂亮的巾子踩烂了。我哭着不知心上人跑到何处,以为他在路上给人杀了。他们终于把马拖走,好让大伙都能入睡。我的心上人从未出现,我在窗前等了他一夜。

  「第二天早上,皇帝来找我,派人送我去更衣室。宫女们为我沐浴,穿上我缝制的华衣,就在我被带往大厅前,皇帝来到我房中,将仆人遣走,然后关上门。『我有份结婚礼物要送妳,亲爱的。』他把我送给心上人的围巾交给我,那巾子已经洗过烫好了,但许多细致的缝线都已断碎,我当场泪流满面。

  「『昨晚发生一件怪事,有匹犁田马戴着这条围巾闯入宫里吵闹半天,守卫将它关进畜棚中,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在畜棚里看到的不是马,而是丝工。我们问他施了什么法术,为什么跑进宫里,他却什么也不说,不肯说明为何深夜闯入我宫内。』

  「皇上拿着围巾轻触我的脸说:『我只好假设他是来刺杀我的,幸好妳的未婚夫安然无恙。』

  「我冲口解释说:『他不是来暗杀你的!』

  「皇上若有所思地歪着头问:『不是吗?妳确定?妳比这边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也许他是为了别的理由入宫的,妳觉得他为何而来,亲爱的?』

  「『我……我想他应该只是来帮我送绣线的吧,也许他被施了法术,需要协助。』

  「『嗯……妳的说法倒挺有意思的,可是他为什么来找妳,而不去找自己的家人,或找守卫帮忙呢?』

  「『我……不知道。』

  「『妳跟我来。』他说。

  「皇上要我站到俯望院子的窗前,年轻丝工被绑在柱子上,身边站了一名拿鞭子的男人。皇上大手一挥,鞭子便啪地一声鞭在我心上人的背上,我发出呜咽,彷佛痛的人是我。皇上冷冷说:『妳以为我认不出妳的绣工吗?妳喜欢这个人对吧。』鞭打声再度扬起,我怕极了。

  「『求您别伤害他。』我哀求道。

  「『妳随时可以让他别再受苦,妳只要告诉我,我误会妳了,这个年轻人不是来找妳的,这只是场误会,并且……要大声说出来,让所有人听见。』

  「我听见他发出哀吟,便转头对皇上说,『这位年轻人──』

  「『大声点,务必让外面所有人听见。』

  「『这位年轻人并非为我而来,我并不爱他!我不希望见他受伤!他只是个单纯可怜的丝工,我绝不会嫁给这种平凡的穷人,请放他走吧!』

  「我的情人抬头看我,眼神被背叛烧痛,我好想喊说那是谎话,我真的爱他,只想跟他在一起,但我却只能沉默不语,冀望能救他一命。

  「『我要听的就是这个。』皇上说完,对底下的人喊道:『结束他的痛苦吧。』

  「皇帝抬手在空中一斩,执鞭的男子连忙让开,一列持弓的士兵将弓一扬,在我心上人的胸口射满利箭,死时尚以为我不再爱他了。我绝望地跌在地上,皇帝则恫吓道:『切记这次教训,小可人,我绝不戴绿帽。好了……提起精神,准备参加婚礼了。』

  「皇上一走,我便伏地痛哭,如果我愿意相信就好了,我若不那么怯懦,我的心上人便能与我双宿双飞,过着幸福的日子了。原来他就是那匹马,他一直伴着我,我却拒绝看清事实。由于短视,我失去了一切。

  「后来,一位仁慈的妇人搭住我的肩,用她的丝帕为我拭泪。她说她很喜爱我的作品,我仍能善用自己的天分去助人。那妇人便是杜尔迦,她表示愿带我逃离皇帝,但我永远无法回到人世间。她捡起皇上丢下的金围巾,告诉我说,我的心上人会永远陪在附近,因为我的一针一线都绣入了爱。

  「所以我才会坐在这儿,成为蚕夫人,我依然束缚在悲伤的茧里,不断地做着针绣,帮别人缝合,自己却仍孤独一身。我将织线编在一起,给自己的存在找寻意义与目标。帮助有情人成为眷属,确实能带给我些许快乐。」她靠向前说:「我可要告诉妳啊,年轻人,没有了爱──生命了无意义。没有伴侣,妳会绝望孤独。」她放下绣框抓紧我的手说:「最重要的是,我求妳,一定要相信自己所爱的人。」

  她拿起我腿上未完成的线活,「妳瞧,妳缝得很棒呢。」她笑道:「妳该回去了,把这个一起带走吧。」

  她从框上取下自己所绣的布块,仔细折妥塞到我腋下。「可是我──」

  夫人用眼神制止我说话,带我来到墙边,抬起纤手循一条刻线划着,「今天我已无法再多说了,悲绪太重太沉,妳该走了,跟随蚕儿去吧,年轻人。」

  她按住墙,等移开手时,刻在线已悬着一条白蚕了。蚕儿循线前行,我回头想道别,蚕夫人已不见踪影。那蚕儿缓缓爬进墙上的缝隙里,然后钻入墙内。我尝试性地摸着同一道缝隙,先是手指,接着整只手掌也没入墙内了。我深吸口气,往前一踏,整个人立即被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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