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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猫头鹰之王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被拖着向后退去,那道裂缝将这个港口的心之厅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离开那里,来到了馆长的办公室,这里的地面没有受损,他的双脚从破碎的地砖滑过。

  “坐吧。”馆长说。他让扎卡里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扎卡里试图站起来,但馆长将他按了回去。“呼吸。”馆长说,可扎卡里已经忘记该如何呼吸了。“呼吸。”馆长又说了一遍。扎卡里开始缓慢地喘气,一次又一次。他不明白馆长怎么会如此镇定。他也不太清楚现在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但他继续呼吸着。等他的呼吸稳定下来后,馆长请他离开,而他却依然坐在椅子里。

  馆长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瓶子。他将透明的液体倒在一个玻璃杯中,把它放在扎卡里的面前。

  “把这个喝了。”他说完就放下瓶子走开了。他没有加那句“这会让你感觉好一些”,而扎卡里也不相信这种话,此时此刻在这把椅子里,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好起来了,但他还是把那杯液体喝了下去,然后开始咳嗽。

  它确实没有让他感觉好一点。

  它让一切都变得更强烈、更清晰、更糟糕。

  扎卡里把杯子放在馆长的记事簿旁,想找点事情做,这样刚才那些可怕的瞬间就不会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现了。他看着那本摊开的记事本,开始一页接一页地读了起来。

  “这些都是情书啊。”他惊讶地自言自语道,也是在说给馆长听,却没有得到回应。

  扎卡里接着读下去。有的是诗歌,其他的是散文,但每句话都写得热烈而直白,它们显然都是写给米拉贝尔的,或者与她相关。

  他看了一眼馆长。馆长正站在门口,望着那道裂缝,整个宇宙模型都掉了进去,除了一颗行星,它还悬挂在天花板上,挑衅似的晃来晃去。

  馆长使劲捶了一下门框,把它砸出了裂纹,扎卡里这才意识到,他表现出来的平静只是将怒气压抑在了心里。

  他看见馆长叹了口气,把手放在门框上。那条裂纹自动恢复了,它慢慢地合拢,只剩下一条细线。

  心之厅里的石头发出轰隆声并且移动了起来。破碎的石块移到了地板上的大坑中,一点一点地将表面填平。

  馆长回到书桌前,拿起那个瓶子。

  “米拉贝尔刚才在前厅。”馆长说,他回答了扎卡里一直不敢问出口的话,还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液体,“只有收拾完这片废墟,我才能找回她的遗体,或者她残存的部分。修复工作需要一些时间。”

  扎卡里想说点什么,任何话都可以,但他说不出口,只好把头埋在桌上,试图想明白这一切。

  为什么这个满是失落和书本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为什么曾经正在崩塌的一切如今都被彻底打碎,而似乎只有地板才能复原?那只姜黄色的猫又去了哪里?

  “莱姆去哪里了?”扎卡里在他又能开口说话时问道。

  “大概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吧,”馆长说,“她肯定听到了风声。我想她曾经试图警告过我,可我当时还不明白。”

  扎卡里没让馆长把自己的杯子再斟满,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扎卡里去拿杯子,但他的手却抓到了杯子旁边的一样东西,是一个骰子,比入门测试中使用的那些骰子更旧,每一面上的标志却和它们是相同的。于是他把它拾了起来。

  他把骰子掷到了桌上。

  正如他所料,它停在了一颗刻出来的心上。

  让人心碎的骑士和让骑士痛苦的心。

  “心代表什么?”扎卡里问。

  “过去掷骰子是为了看清每个刚到这里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馆长说,“这些结果曾经被用来判定未来的道路。心代表诗人,他们总是坦率而热烈地抒发心意。在那之前,讲故事的人通过掷骰子来推动故事的结局走向爱情或悲情,或是未解之谜。它们的用途随着时间而变化,但是在侍从之前就有了蜜蜂,在守卫之前就有了剑,所有的标志在被刻进骰子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

  “那么就不止三条路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罗林斯先生。标志只用于解读,并不能用来定义。”

  扎卡里的思绪在蜜蜂、钥匙、门、书和电梯上转了一圈,又回想了一遍自己是怎样来到了这个房间,坐在了这把椅子上。他越是回忆过去的那些瞬间,越是觉得这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

  “你想要救他。”扎卡里对馆长说,“当阿勒格拉朝多里安开枪时,你阻止了她。”

  “我不希望你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罗林斯先生。我以为自己能阻止这一刻的到来,而现在我们正在经历这一刻。很抱歉,我失败了。你此时的感受,我已经尝过了无数次。它并没有缓解,只是变得更加熟悉。”

  “你以前失去过她。”扎卡里说。他开始明白了,即使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他的话。

  “失去过很多次。”馆长证实道,“我失去她,有时受环境所迫,有时被死亡威胁,还有时是因为我自己的愚蠢。过了很多年,她又会回来。而这一次她深信情况会有所不同,但她一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可是……”扎卡里正要说,却又住了口,他一时走神,想起了耳畔多里安的声音。

  (命运偶尔会将自己重新拼起来,而时间则一直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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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认识的米拉贝尔,”馆长继续说,“不,抱歉,你称她为麦克斯,对吗?几百年来,她在不同的躯体中重生。有时她记得,而有时却……在上一世,她的名字叫西维娅 。她从电梯里出来时浑身都湿透了,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淋了一身颜料,那模样就让我想起了她。那天晚上的雷克雅未克一定下着雨,但我没问过。一开始我没有认出她。我很少能认出来,之后我总是纳闷自己的眼力怎么这样糟糕,回回如此。而最终我都会失去她。那时西维娅也以为情况会有所不同。”

  他停了下来,盯着自己的杯子。扎卡里等了一会儿,然后问:“她怎么样了?”

  “她死了。”馆长说,“发生了一场大火。这个地方从没出过这种事情。她就身处那场大火的中心。我将所能收集到的都带到了地下墓穴,却很难将女人的遗体从书籍的碎片和猫的残骸中分离出来。后来我以为这就是她的最后一世。大火过后,一切确实有了改变。刚开始这变化很缓慢,然后那些门一扇接一扇地被关闭,于是我确定她无法再回来了,哪怕她还渴望着。后来有一天,我抬起头,发现她已经到了这里。”

  “你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扎卡里问。他望着面前的这个人,想起了比喻意义下地牢里的海盗,想起了时间和命运,还有被烧毁的房间,他还记得自己隔着金色舞场看到的馆长。现在他看上去一点没变,但他头发里的珍珠更多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馆长回答。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拾起了骰子,将它握在手掌中。“我在这里尚未形成的时候就在。”他把骰子掷到桌上,没去看它落下来的情形。“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馆长站起来,朝办公室的后部走去,来到一扇扎卡里从未注意到的门前,一对高大的书柜就立在门的两边。

  扎卡里低头看了看书桌。

  骰子朝上的那面是一把钥匙,但扎卡里不知道它代表着上锁还是开锁。他站起身,发现双腿站得比意料中更稳。他朝外望了一眼,心之厅的地面还在缓慢地进行碎片修复。他跟着馆长在一个书架前停下来,架子上放着一个他很眼熟的罐子,里面漂着一只手,在朝他问好或告别,也可能在抒发别的情感。他想起了米拉贝尔包里的重物,那时他们刚从收藏家俱乐部逃出来,他稍微猜了猜这只手在被装进罐子之前属于什么人,然后就走进了办公室后面的房间。

  馆长点起一盏灯,照亮了这间密室,它比扎卡里的房间要小一点,也可能是因为堆满了书本和艺术品才显得小。角落的床被书覆盖着。书架上的书被垒成了里外两层,所有可利用的表面都摆满了书,地板上也几乎全是书。扎卡里在四周寻找那只姜黄色的猫,却没有找到。

  他停在一个书架前,架上放着很多记事簿,和桌上那本一样。书脊上都写着人名:“琳”,“格蕾丝”,“阿莎”,“艾蒂安”。有的名字出现在了不止一本记事簿上。有好几本写着“西维娅”,后面还有几排都反复写着“米拉贝尔”。

  扎卡里转过身,想问问正在把其他灯点亮的馆长它们是怎么回事,可刚到嘴边的问题又被他咽了下去。

  馆长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画像。

  扎卡里一开始以为那是一面镜子,因为他就在其中,可当他走近一点时,画中的扎卡里却一动不动,不过被画出来的他呈现出栩栩如生的细节,看上去仿佛在呼吸一般。

  这是一张真人大小的肖像画。画中的扎卡里与真正的他面对面地站着,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山羊皮鞋和蓝色睡裤,但油画中的裤子不知为何却显得更加优雅而古典。不过画中的扎卡里没有穿上衣,他的一只手握着一柄剑,剑身轻轻地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高举着一根羽毛。

  多里安站在他身后。他向画中的扎卡里靠过去,在他耳畔低语。多里安一只手搂着他,掌心朝上倾斜,被一群蜜蜂包围,它们在他的指尖跳舞,还在他的手腕边飞来飞去。多里安的另一只手伸向了一边,手上绕着锁链,上面挂着几十把钥匙。

  一顶金色的王冠悬在他们头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夜空,缀满了星星。

  这一切都太逼真了,除了一点:画中的扎卡里被剖开了胸膛,露出了心脏,透过它可以看见身后的星空。这也可能是多里安的心脏,或者是两个人的。不管怎样,这颗心脏的结构非常准确,连动脉和主动脉都画了出来,但它被涂上了带有金属质感的金色,笼罩在火焰中,如灯笼般散发出光芒。画上去的光斑完美地落在蜜蜂、钥匙和剑上,也投在了他们两人的脸上。

  “这是什么?”扎卡里问馆长。

  “这是阿勒格拉在这里画的最后一幅作品。”馆长回答。

  “原来阿勒格拉就是那个画家。”扎卡里想起收藏家俱乐部的地下室里堆满了关于港口的画,“这是她什么时候画的?”

  “二十年前。”

  “这怎么可能?”

  “我还以为预言家的儿子不需要问呢。”

  “可是……”扎卡里住了口,他的脑袋不是在发晕,而是快要运转不动了。“我妈妈没有……”他又一次说不出话来。也许他妈妈确实清楚地预见了这件事,但她不会画画。他也从来没问过她。

  这比在《甜蜜的忧伤》里读到自己还要古怪。大概是因为只有画中的男人完完全全、毫无疑问就是他自己时,他才能认为书里的男孩也是自己。

  “你早就知道我们是谁了。”他说,又看了一眼画中的多里安,他想起了他们把他带到地下时馆长审视他的样子。

  “我认识你们的脸。”馆长说,“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看着这幅画。我知道你们会在某一天来到这里,但我不知道这一天是在几个月、几十年还是几百年之后才会到来。”

  “你会一直守在这里,哪怕是几百年,对吗?”扎卡里问。

  “大概要等这个地方不在了,我才会离开,罗林斯先生。”他说,“也许我们都能等到那一天。”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回答你,可我不知道。”

  扎卡里再次看向那幅画,他看着蜜蜂、剑和钥匙,还有那颗金色的心脏;他的目光一开始避开了多里安,但又忍不住回到了他身上。

  “他曾经想杀我。”扎卡里说。他想起米拉贝尔走在大雪覆盖的人行道上,恍如隔世,还有后来当他问起时她所说的话。

  没有死。

  “恐怕我没明白。”馆长说。

  “我认为事情确实发生了改变。”扎卡里说,他试图把自己翻腾的思绪归拢起来。

  门口传来一个声响,馆长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睁大了。他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用戴满戒指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扎卡里转过身,他已经猜到自己会看到什么了,但米拉贝尔的出现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她站在门口,满身灰土,怀里抱着那只姜黄色的猫。

  “变化是故事的本质,埃兹拉。”米拉贝尔说,“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多里安正在下坠。

  他一直在下坠,时间过去了很久,他在这期间下降的距离已经无法计算。

  他没看到阿勒格拉。她先是使劲拉扯着他的外套,一道模糊的白光过后,她就消失在从天而降的一堆石头、瓷砖和镀金的金属中。他的肩膀被一个飞过的行星环砸中了,可能是某个行星模型丢失的,撞上来的力道很大,他确定那里骨折了。不过接下来就只有一片黑暗和呼啸而过的风,现在他独自一人,还在下坠。

  多里安回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地面裂开了,然后他脚下踏空,只剩下一片碰撞的混乱。

  他还记得扎卡里脸上的神情,大概和他自己的表情一模一样。惊讶、困惑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就在那一瞬间。甚至更短。

  多里安觉得要不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的话,这一切肯定会显得更加奇怪,他还在下坠,时间已经过去不止一年了,这么说来毫不夸张。

  或许他一直以来都在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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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辨认不出哪个方向是上面了。自由落体的状态令他头昏脑胀,他感觉如果自己再想不起来该如何呼吸的话,他的胸腔好像就要爆炸了,可此时连呼吸也变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动作。我一定是快到地球的中心了,他产生了和爱丽丝一样的想法 。

  这时某个方向出现了亮光,可能是在下方。虽然黯淡,但那的确是一束光,正在快速向他靠近,快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想法,多到难以专心去想一件事,就好像它们都争着要留到最后。他寻思如果自己快要死了,就应该早点开始整理临终的思绪。他想起了扎卡里,他后悔自己有很多话没说出口,有很多事情没去做。还有那些没读过的书,没讲过的故事,没下过的决心。

  他想起了和米拉贝尔相处的那个晚上,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但他直到现在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后悔。

  他以为能在一切结束之前就想清楚自己相信什么,然而他并没有。

  下方的亮光越来越近。他掉进了一个洞里。洞底在发光。多里安的思绪变成了闪现的念头,变成了各种意象和感觉。拥挤的人行道和黄色的出租车。比人更有真实感的书。酒店房间、机场和纽约公共图书馆的玫瑰阅览室。站在雪中透过酒吧的窗口望着他的未来。戴王冠的猫头鹰。金色的舞场。一个落空的吻。

  当最后一个念头从多里安的脑海中闪过时,他到达了下方发光的地面。他扭动了几下,想让自己光着的双脚先落地。在这场历时漫长、思绪万千的降落中,有一个想法脱颖而出,成为他最后想到的事情:也许无星之海不只是孩子们的睡前故事。

  或许,或许他的下方是水。

  可当降落停止,多里安落进了无星之海中时,他才意识到,那不是水。

  那是蜂蜜。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盯着米拉贝尔,她正令人难以置信地站在门口。她全身上下都是灰尘,石头的碎渣覆盖在她的衣服上和头发上。她的外套有一只袖子被撕开了,鲜血染红了她的指关节,一道血迹从她的脖子流了下来,但她似乎没有受到其他伤害。

  米拉贝尔放下了那只姜黄色的猫。它在她的腿边蹭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它最喜欢的椅子上。

  馆长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绕过成堆的书,朝她走去,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

  看着深情对望的两个人,扎卡里忽然觉得自己闯进了别人的爱情故事。

  馆长来到米拉贝尔身旁,激动地将她拥入怀中,于是扎卡里把脸转了过去。可这个动作却让那幅画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他只好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在肺里的空气中尖锐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真正滋味,一遍又一遍。

  “我们没时间了。”

  扎卡里听到米拉贝尔的声音后睁开了眼,看见她转过身,穿过那扇门,回到了办公室里。馆长跟在她身后。

  扎卡里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他在门口徘徊,看着米拉贝尔把桌边的椅子踢到了壁炉旁。壁炉架上的一个罐子被打翻了,里面的钥匙散落了出来。

  “你以为我没有计划。”米拉贝尔说着,爬上了椅子。“一直以来就有一个计划,人们为此已经谋划了好几百年。只不过在执行的过程中出了一些……复杂的状况。你要一起去吗,埃兹拉?”她问道,并没有朝扎卡里看。

  “我什么?”扎卡里问。这时馆长也问了一句:“你是要去哪里?”于是两个问题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你是什么?”扎卡里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问题。

  “我们要去把埃兹拉的心上人救出来,因为显然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米拉贝尔对馆长说。她把摆设在壁炉上方的那柄剑猛地拔了出来。又一个钥匙罐被打碎了,碎片撒了一地。

  “米拉贝尔——”馆长表示抗议,但她举起剑,用剑尖指着他。从她拿剑的姿势来看,她是知道如何使剑的。

  “别这样,求你了。”她说。这是她的警告,也是她的愿望。“我爱你,但我不会坐在这里,等待这个故事有所变化。我要去改变它。”她从剑的这一头与他对视,他们无言的交流持续了很久,然后她放下了剑,把它交给扎卡里。“带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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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身前往很危险。’ ”扎卡里接过剑,正好引用这句话作为回应,只是打乱了整段台词的先后顺序。这句话既是对她说的,又是对他自己说的,也是对他手中这把剑说的。这是一把修长而笔直的双刃剑,看上去似乎本该属于博物馆,不过他觉得,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所待的地方就是个博物馆。剑柄上有精致的旋涡纹饰,剑把上的皮革已经磨损了,扎卡里能看出来,在此之前它已经被很多双手握过很多次。它依然锋利无比。

  它就是在画中他手里握的那把剑,不过画出来的剑被磨得很亮。而它比看上去更重一些。

  “我要换身衣服。”米拉贝尔说。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对着那只被撕坏的袖子皱起了眉。“等我一分钟,我们电梯那边见,埃兹拉。”

  她没等扎卡里回答就离开了,也没再对馆长说一句话。

  米拉贝尔离开后,馆长还盯着门外,虽然她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扎卡里看着他,而他则望着她刚才所在的地方。

  “你是那个海盗。”扎卡里说。所有的故事其实都是同一个故事。“在地下室里,那本书上说的。”馆长转身看着他。“米拉贝尔是救你的女孩。”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馆长说,“在旧时的港口。‘海盗’的称呼不太贴切,‘强盗’大概更接近一些。他们过去把我叫作港务长,后来他们认为港口不需要港务长了。”

  “发生了什么?”扎卡里问。自从第一次读《甜蜜的忧伤》之时起,他就一直对此十分好奇。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显然如此。

  “我们没有逃出很远。她代替我被他们处死了。他们把她淹死在无星之海里,还强迫我目睹了这一切。”

  馆长伸出那只戴满戒指的手,将它放在扎卡里的额头上。这触碰来自某个人——某种东西——比扎卡里能想象到的更久远。这种感觉如波浪般从头部涌向脚尖,嗡嗡作响地传遍了他全身的皮肤。

  “愿诸神保佑你,罗林斯先生。”馆长把手移开后说道。

  扎卡里点了点头,拿起背包和剑,走出了办公室。

  有几处地面正在辛勤地进行自我修复,他绕开这些地方,一直沿着心之厅的边缘前行。他没有回头,也没看脚下,只向前盯着那扇破碎的门,它通向电梯。

  米拉贝尔站在前厅的中央,正在把缠在一起的头发抖开,满头粉色恢复了更有活力的光泽。她把脸上的灰尘基本都擦掉了,还换上了一件毛茸茸的线衫,正是扎卡里第一次见到她恢复自己的打扮时所穿的那件毛衣。

  “他为你祈福了,是吗?”她问道。

  “是的。”扎卡里回答。他依然能感觉到皮肤上的嗡响。

  “会有用的。”米拉贝尔说,“我们将会需要所能得到的一切帮助。”

  “发生了什么?”扎卡里望着周围的一片狼藉问道。那些闪闪发光的琥珀墙面都裂开了,其中有的已经支离破碎。它们以前是玻璃镶板,一层层地铺在石墙表面。电梯冒着烟。

  米拉贝尔低头看着满地的碎片,用鞋尖在其中拨弄了一下。骰子在她脚下滚动起来,而且一直没停。它们掉进了地面上的一条裂缝里,然后就不见了。

  “阿勒格拉不顾一切地要从外面将这扇门关闭,”她解释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吗,埃兹拉?”

  “喜欢。”扎卡里回答,他感到有些困惑,不过即使他说了喜欢,他也明白自己所指的不是这个地方现在的样子,他不喜欢空旷的走廊和破碎的宇宙模型。他喜欢这个地方曾经的样子,那时这里充满了生机。他指的是热闹拥挤的舞场,指的是一群探寻者四处寻找他们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然后他们找到了,在写下来的故事里,在尚未写出来的故事里,在彼此身上。

  “阿勒格拉比你更喜欢这里。”米拉贝尔说,“我五岁的时候,我妈妈从这个地方消失了,她走了以后,阿勒格拉把我养大。她教我画画。我十四岁时,她离开了,并开始着手将这里的一切都封住。于是我画了很多门,希望有人能再次进来,任何人都可以。她多次试图把我杀死,因为她觉得我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她停了下来,扎卡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大脑还是一片混乱,里面塞满了太多的故事,充斥着太多复杂的情感。

  这时出现了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里,扎卡里可以表达自己的遗憾,因为他确实感到难过,但这种情绪并不强烈,他还可以一言不发地握住她的手,让这个动作替他说话,但她的手离他太远了。

  于是扎卡里什么都没做,然后这个瞬间过去了。

  “我们要出发了,还有很多事要做。”米拉贝尔说,“你妈妈把这样的时刻叫作什么?意味深长的瞬间?我曾经见过她一面,她请我喝了咖啡。”

  “什么?”扎卡里问。米拉贝尔没有回答,她走向了电梯。电梯门为她敞开。电梯停在地面之下几英寸的位置,当米拉贝尔跨进去时,它又向下移动了一英寸。

  “你说过你信任我,埃兹拉。”她说,发现他还在犹豫不决。

  “是的。”扎卡里承认道。他小心地踏进电梯,站在她旁边,他脚下的地板晃了晃,剑在他手中沉甸甸的。那种嗡嗡作响的感觉消失了。他感到出奇的平静。他能成为一个好搭档,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任何事情。“我们要到哪里去,麦克斯?”他问。

  “我们正在向下走。”米拉贝尔说。她后退了一步,抬起脚,朝电梯的一侧重重地踢了一脚。

  电梯晃动了一下,又下沉了几英寸,这时他们忽然开始快速下降,扎卡里心中的那份淡定也随之没了踪影。

  多里安沉入了蜂蜜的海洋,一股缓慢移动的洋流将他向下推去。他无法游动,因为海水太黏稠了,拉扯着他的衣服,令他不堪重负。他就要淹没在这片甜蜜之中了。

  他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而这一种连前一百名都排不上。差远了。

  他看不见海面,但他伸出了手,尽量朝他认为是上面的方向张开五指,可手指的周围却感觉不到空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就在海面附近。

  多么愚蠢而诗意的死法,他心想。就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有人把他从海里拉了上来,越过了像墙壁一样的东西,然后将他放在了一处光滑而坚硬的表面上,感觉不太平稳。

  多里安想说一句道谢的话,可他刚张开嘴就被黏黏的甜味呛到了。

  “躺着别动。”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听起来闷声闷气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他还是睁不开眼,但说话的人把他按了下去,让他背靠在墙上。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甜味,他所躺的地方似乎正在移动。他的耳朵被堵住了,外面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尖锐而刺耳。有什么东西拍打着他的肩膀,还像爪子一样抓他。他用胳膊抱住脑袋,但这让他喘不过气。他抹了抹脸,擦掉了一些蜂蜜,于是呼吸畅通了。他的头顶有什么东西在盘旋。

  他所坐的地方忽然发生了倾斜,他滑到了一边。当一切平静下来时,那些尖利的声音也逐渐变小了。多里安咳嗽了几声,有人把一块布递到他手里。他用布擦了擦脸,总算能睁开眼睛了,于是他看清楚了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

  他在一条小船上。一艘船。不,是一叶小舟。这是一条立志成为大船的小舟,数不清的深色船帆上挂着几十个小灯笼。或许它是一条真正的船。有人在帮他脱掉那件被蜂蜜浸透的外套。

  “这会儿它们都走了,不过它们还会回来的。”一个声音说道,比刚才更清晰了。多里安转过身,想把救他的人看清楚,只见她在船舷边抖开了那件有星形纽扣的外套,让滴下来的蜂蜜落回到海里。

  在她的头发里,黑色的波浪鬈发和发辫凌乱地纠缠在一起,被一条红色丝带系在脑后。她的皮肤是浅棕色的,鼻梁上的雀斑样子很特别。她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描着黑色眼线和闪闪发亮的金色眼线,看上去不像化妆,倒更像是一种涂色伪装。她身上缠着条状的棕色皮革,像一件背心罩在外面,而里面的线衫只剩下一圈领口和两个袖口,被松垮的针脚和零散的纱线缝在一起,她的大部分肩膀和上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一道又大又显眼的伤疤围绕在左臂肱三头肌的附近。背心下方的裙子非常宽大,裙面像降落伞一样扎成了蓬松的圆箍,裙子的颜色很淡,几乎没有色彩,像一朵云笼罩在她的黑色靴子上。

  她将外套搭在船舷上,让它继续自行滴干,并且确保它足够安全,不会掉下去。

  “谁走了?”多里安问道。但他才刚刚说出一个“谁”字,就再次被蜂蜜呛到了。女人递给他一瓶水,他把它送到唇边,感觉从来没尝过比这更好喝的水。

  女人同情地看着他,又递给他一条毛巾。

  “谢谢。”他一边说,一边接过毛巾,把瓶子还给了她,这声道谢黏稠而甜蜜地沾在了他的嘴唇上。

  “猫头鹰走了,”女人说,“它们来查看刚才的动静。它们想知道变化何时到来。”

  她朝甲板另一边走去,留下多里安自己平复心情。一串串发光的灯笼环绕在桅杆的周围和上部,挂在酒红色的船帆上。萤火虫似的灯光沿着船边栏杆继续往前,一路攀上了船头,船首像被雕刻成了一只兔子,它的耳朵顺着船的两侧向后伸过去。

  多里安深呼吸了几次。每次甜味都会变淡一些。看来,他还活着。他的肩膀不疼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的胸膛和手臂,确定自己应该留下了不少伤痕,至少会有一些擦伤和刮痕,但是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

  在他的胸口处,位于胸骨上方,出现了一把剑的文身。弯刀型的剑身配上弯曲的剑刃,剑柄是一种难以想象的金色,金属色的油墨在他的皮肤下泛着微光。

  多里安的呼吸忽然又变得困难了,他吃力地爬起来,扶着栏杆让自己站稳,然后眺望着这片无星之海。宇宙模型的碎片缓缓沉入蜂蜜中。一只金色的手绝望地朝上指着,消失在他眼前。洞穴延伸到阴影中,海水温柔地泛着光。远处有一些移动的黑影,仿佛在振翅飞行。

  蜂蜜从他的头发上和裤子上滴落,在他赤裸的脚边积成了一摊。他从蜂蜜中迈出来,脚趾踩在温暖的甲板上。

  他追着女人离开的方向,朝船头走去,他猜她可能是船长。

  只见她坐在那里,身旁的东西盖着一块丝绸,用料与铺在甲板上的船帆类似。

  “噢。”他说,这时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他望着阿勒格拉的遗体,心头涌起了各种情感,难以平复。

  “你认识她吗?”船长问。

  “认识。”多里安回答。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与这个女人已经相识半生,对他来说,她是仅次于母亲的存在,他对她的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不久之前他原本会亲手结束她的生命,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深深地感到了失去的痛苦,其程度是他无法解释的。他觉得自己摆脱了束缚,也迷失了方向。他体会到了自由的滋味。

  “她叫什么名字?”船长问。

  “她叫阿勒格拉。”多里安说。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名。

  “我们叫她画家。”船长说。“那时她的头发并不是这样的。”她轻轻抚摸着阿勒格拉的一缕银发,补充道。

  “你也认识她?”

  “有时她会让我玩她的颜料,那时我还是一只兔子。我一直不怎么擅长。”

  “那时你是什么?”

  “我曾经是一只兔子。现在不是了。我不需要做兔子了。任何时候都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永远不会为时太晚。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

  “你叫什么名字?”多里安问,不过他已经猜到了。在这种地方,曾经做过兔子的人并不多见。

  船长朝他皱了皱眉。显然很久都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她停顿了一下,仔细想了想。

  “在上面的时候,他们曾经叫我埃莉诺,”她说,“但那不是我的名字。”

  多里安端详着她。她并不老,没达到米拉贝尔的妈妈应有的年纪,而且相差很多,甚至可能比米拉贝尔还年轻。但她们两个长得很像,有着相似的眼睛和脸型。他很想知道时间在这下面是如何运行的。

  “你叫什么名字?”埃莉诺问。

  “多里安。”他说。他觉得这个名字比他用过的其他名字更真实一些,他已经对它产生了好感。

  埃莉诺看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了阿勒格拉。

  阿勒格拉闭着眼睛。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盖住了她的部分面容,从她的脖子上穿过,不过并没有流很多血。她的身体大部分都被蜂蜜包裹着,与那块丝绸紧贴在一起,而她的毛皮大衣则遗失了在海里的某个地方。多里安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在坠落之后还能活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运气这种东西。阿勒格拉的衬衣领口敞开着,多里安在她胸前寻找剑形文身,但那里没有剑。只有一个模样小巧的伤疤,形状是一只蜜蜂。

  埃莉诺吻了吻阿勒格拉的前额,用丝绸蒙上了她的脸。

  她站起身,看着多里安。

  “我能带你过去,如果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埃莉诺指着他说,“我知道它在哪里。”

  “带我去什么地方?”多里安问。

  “你背上的那个地方。”

  多里安把一只手放在肩膀上,摸到了那个文身的最上沿。这是一幅极其精致又非常逼真的文身,覆盖了他的整个背部。一棵树的枝杈,如华盖般的樱花,闪烁的星光,明亮的灯火,而这一切都是背景;画的中心是一个堆满了书的树桩,蜂蜜顺着书堆滴落,那是从上方的蜂巢中淌出来的——蜂巢顶上蹲坐着一只猫头鹰,戴着一顶王冠。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在跳舞。舞场里挤满了人,音乐声震耳欲聋,然而这其中却透着一股自在悠闲的气氛,这是一场无休止的完美运动。他的舞伴一直在换,所有的人都戴着面具。

  到处是一片闪耀夺目的景象,满眼金光璀璨,美轮美奂。

  “埃兹拉。”他听见了米拉贝尔的声音,她的脸离他这么近,那声音却微弱而遥远。“埃兹拉,回到我身边来。”她说。

  可他不想回去。派对才刚刚开始。秘密都在这里,答案也在这里。再跳一支舞,他就能把一切都弄明白。请让我再跳一曲吧。

  一阵风把他和此时的舞伴分开了,他无法抓住对方。被金色包裹的手指从他的指尖滑过。音乐声退去。

  派对逐渐消失,仿佛被一口气吹散了,米拉贝尔出现在他眼前,正在变得清晰,她的脸离他只有几英寸。他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努力去回想他们在哪里,然后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此时在什么地方。

  “出什么事了?”扎卡里问。周遭世界一片朦胧,转个不停,好像他还在跳着舞,但他知道实际上自己正躺在一块坚硬的地板上。

  “你刚才昏过去了,”米拉贝尔说,“可能是受到的冲击让你一时无法呼吸。我们的降落不太顺利。”她指了指附近的一堆废铜烂铁,都是那架电梯的残骸。“给,”她又说,“我把这个取下来了,为了方便对你进行呼吸救助,好在它们都没摔坏。”

  她把眼镜递给了他。

  扎卡里坐起身,戴上了眼镜。

  电梯的损坏程度让扎卡里非常吃惊,没想到他们——好吧,他自己——居然能在降落中活下来。大概是馆长的祈福发挥了作用,诸神保佑了他,因为那上面的电梯井不见了,只有一个敞开的巨大洞穴。

  米拉贝尔扶扎卡里站了起来。

  他们身处一个庭院中,周围有六个巨大的石拱门,互不相连。大部分拱门都已经断裂,但还有几个依然矗立,它们的拱顶石上刻着一些标记。扎卡里只认出了一把钥匙和一顶王冠,但他能猜到其他的标记是什么。拱门之后有一片废墟,这里曾经是一座城市。

  扎卡里看着他们周围的建筑造型,他唯一能想到的词就是“古老”,它是一种泛指的古老,仿佛用石头、象牙和黄金搭出了一个狂热的建筑梦境。这里有圆柱,有方尖碑,还有塔形的屋顶。一切都在闪闪发光,似乎整个城市和包含它的洞窟都镀上了一层水晶。马赛克图案布满了墙面,在他脚下也铺了一地,不过大部分地面都被书所覆盖。成堆的书或聚在一起,或散落在各处;曾有人来这里翻阅过它们,如今又将它们遗弃。

  这个洞窟很大,可以毫不费力地装下这个城。对面的墙上就是峭壁,那里凿出了台阶和小路,还有像灯塔一样被点亮的塔楼。虽然它们只是孤立的信号灯,却让一切都散发着微光。这里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大了,简直不像是在地下。无边无际,错综复杂,却又无人问津。

  电梯旁边的一个建筑造型里燃起了一团火,它看上去像一个喷泉,涌出的却是火焰。它的水滴盏垂挂下来,仿佛是枝形吊灯上的水晶灯饰,不过被点亮的只有其中的几盏。大厅周围还有好几个类似的喷泉,但其余那些都没有发光。

  扎卡里拾起一本书,放在手里感觉厚实而沉重,书页被某种黏糊糊的东西粘在了一起,原来是蜂蜜。

  “消失的蜂蜜与白骨之城。”他说。

  “严格说来,这是一个港口,不过大多数港口都类似一座城。”米拉贝尔解释道。扎卡里把这一大本没法阅读的书放回了原位。“我记得这个庭院,它原来是这个港口的心之厅。举办派对时,他们会在拱门上挂起灯笼。”

  “你还记得这个?”扎卡里问。他向这座空城望去,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在我还没学会说话时,就拥有一千种人生的记忆了,”米拉贝尔说,“有的记忆随时间而消退,大部分记忆都如同快要被遗忘的梦境一样,但置身其中时,我就能认出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我觉得这就像是被自己的魂魄所缠绕。”

  扎卡里看着她,而她则盯着那些破败的建筑。他想确定一下,她在这里的样子看上去是不是和她在曼哈顿市中心排队买咖啡时一样真实,可他拿不准。除了伤痕累累、满身尘土和疲惫不堪之外,她看上去没有变化。火光摆弄着她的头发,让它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紫,不让它在任何一种颜色上停留不变。

  “这里发生了什么?”扎卡里问,他试图把一切都想明白,而他的一部分思绪还在那个金色的舞场中旋转。他用脚趾戳了戳另一本书。那本书也打不开,它的书页被封住了。

  “涨潮了。”米拉贝尔说,“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一个港口沉没了,就会有一个新的港口在更高处开放。它们会改变自己来适应这片海。以前它从来不会消退,不过我想即使是一片海,也会有被忽略的感觉。因为不再有人在乎它了,于是它就退回了自己曾经所在的深处。瞧,你可以看见运河流过的地方,在那边。”她指向一个位置,那里横跨着一座座桥,桥下什么都没有。

  “可是……现在那片海在哪里?”扎卡里问,他想知道这种空无一物的状态会向下延伸多远。

  “应该还要再往下一些。比我想象的更深。这已经是最底层的港口之一了。我不知道如果我们继续往深处走的话会找到什么。”

  扎卡里望着这座沉没之城的遗迹被埋在书堆之下。他试着想象这里曾经挤满了人,有那么一瞬间,他勾勒出了它的样子——人来人往的大街,绵延到远方的灯火——然后它又变成了毫无生气的一片废墟。

  他并没有出现在这个故事的开端。这个故事比他年长很多,很多。

  “我在这个港口度过了三世人生。”米拉贝尔说,“在第一世,我九岁时就死了。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派对上看跳舞,但我的父母告诉我,只有等我十岁了才能去,而在那一世里,我永远没有等来十岁。在下一世,我一直活到了七十八岁,把舞跳了个够,但我无法永远活着,直到我出生在时间轮回之外。那些信奉古老传说的人想创建一个地方,让永生成为可能。他们在一个又一个港口尝试这个想法,把理论和建议传递给他们的接班人。他们在地下和地上不辞辛劳地奔走。这些年来,他们更换了很多名字,即使他们的人数在减少。目前他们是以我祖母来命名的。”

  “基廷基金会。”扎卡里猜测道。米拉贝尔点了点头。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过世了,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们。但一直以来没有人想过以后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或影响。”

  米拉贝尔从地上捡起那把剑。她拿着它比画了一下,没有显摆的意思。剑在她手中轻如羽毛。她一边继续挥剑一边说:

  “我——好吧,前世的我——从一个博物馆里把这个运了出来,藏在一件不怎么舒服的长袍后面。那时还没有金属探测器,通常情况下也没有保安来检查女士长袍的背部。谢谢你把那本书还了回来,它已经丢失很长时间了。”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吗?”扎卡里问,“归还丢失的东西?”

  “我跟你说过,我们要去拯救你的男朋友。这是第二遍了。”

  “为什么我觉得这不——等等,”扎卡里说,“你见过那幅画。”

  “当然见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躺在它对面的床上。它是阿勒格拉最好的作品之一。我曾经用它练习过炭笔画,不过我一直画不好你的脸。”

  “这就是你想让我们两个都到地下来的原因。因为我们在画里。”

  “这……”米拉贝尔张了张口,但只是朝他稍微耸了一下肩,表明他可能说对了。

  “这不是命运的安排,这只是……艺术品的来历。”扎卡里抱怨道。

  “谁说这和命运有关?”米拉贝尔说,不过她边说边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和老电影里的明星笑起来一样灿烂,不过在火光里却显得有点吓人。

  “难道你不是……”扎卡里停了下来,因为“难道你不是命运吗?”这个问题听起来太荒谬了,即使他们正在漫不经心地谈论逝去的生命,即使他几乎已经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命运本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盯着她。她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样。或许她就像自己画出的那些门:一件精准的仿制品,足以骗过人们的眼睛。变幻的火光落在她身上不同的地方,没被照到的部分消失在阴影里。她用那双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上面还沾了被弄花的睫毛膏,于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要想的,或者有什么要问的。

  “你是什么人?”扎卡里决定这么问,可话刚出口就立刻后悔了。

  米拉贝尔的笑容消失了。她朝他迈了一步,和他挨得非常近。她的面容发生了某种变化,仿佛摘下了一张看不见的面具,那是一个用粉色的头发和刻薄的态度树立起来的人设,与某个遥远派对上一条尾巴和一顶王冠的打扮一样,一点都不真实。扎卡里试着回想自己有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古老气息,就同他从馆长身上感受到的一样。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它就在那里,而那个消失的微笑也比最年迈的电影明星绽放的笑容更加苍老。她靠得很近,近到能亲吻他,她说话时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我是很多东西的化身,埃兹拉。但你当年没有打开那扇门并不是我的错。”

  “什么?”扎卡里问,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没有打开那扇门,这个倒霉的错误是你自己犯下的,与其他人无关,无论你当时有多大。”米拉贝尔告诉他,“不怪我,也不怪画出那扇门的人。是你的错。是你决定不打开它。所以不要站在这里胡思乱想,把你自己的问题归咎于我。我有我自己的问题要解决。”

  “我们来这里要找的不是多里安,我们是来找西蒙的,对吗?”扎卡里问,“他是迷失在时间里的最后那件东西。”

  “你来这里是因为我需要你做一件我无法完成的事情。”米拉贝尔纠正道。她把剑推给他,剑柄朝上,逼着他接过剑。它比他记忆中的还要重。“你来这里是因为你跟着我来的,其实你可以不来。”

  “我可以不来?”

  “是啊,可以。”米拉贝尔说,“你觉得自己不得不来,或者说应该来,可实际上选择权一直在你手上。你不喜欢做选择,对吗?你不会主动采取行动,除非有别的人或者别的事表明你能行。要不是一本书为你制造了机会,你甚至不会下决心来到这里。如果我没有把你拉出来的话,你现在还垂头丧气地坐在馆长的办公室里呢。”

  “我不会——”扎卡里反驳道,这些话和它们背后的真相激怒了他,但米拉贝尔打断了他。

  “别说了。”说着,她举起一只手,看向他身后。

  “不要对我——”扎卡里边说边转过身,看见了她所注视的东西,便住了口。

  一团乌云的阴影正在朝他们移动,伴随着像风声一样的动静。火焰喷泉上的火苗摇曳不止。

  那团乌云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扎卡里意识到了自己所看见的是什么。

  这声音不是风,而是振翅的声响。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曾经见过一只猫头鹰,不是被制成标本的那种,就在他妈妈的农舍附近,仅此一次。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在黄昏即将到来时,它停在路边一根电话线上。他开车经过时放慢了速度,因为附近没有其他车辆,而且他想确认它真的是猫头鹰,而不是其他灰色的鸟类。猫头鹰盯着他,那双眼睛确实是猫头鹰所特有的,扎卡里也盯了回去,直到另一辆车来到他的车后,他才继续往前开,而那只猫头鹰还立在那里,从后面注视着他。

  现在有很多猫头鹰用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它们越飞越近。它们的翅膀和爪子形成了一片阴影,笼罩在他们上方。猫头鹰们从空中俯冲下来,又从街道上掠过,破坏了那些白骨,扬起了阵阵灰尘。

  火焰在变化的气流中摇晃了起来,发出噼啪的声响,逐渐黯淡下去,那些阴影变得更黑了,于是猫头鹰形成的那团乌云吞没了第一条街道,然后随着它的靠近,又吞没了另一条。

  扎卡里感到米拉贝尔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但他没法把目光从几十只——不,是成百只——盯着他们的眼睛上挪开。

  “埃兹拉,”米拉贝尔说,抓紧了他的胳膊,“跑。”

  有一瞬间扎卡里呆住了,接着他的大脑对米拉贝尔的声音做出了反应,按照她的指示,他从地上抓起自己的包,躲开那片黑暗和那些眼睛,朝相反的方向冲过去。

  扎卡里穿过一道道拱门,跑向那些建筑物,然后沿着他抵达的第一条街往前走。他在一堆堆书之间跌跌撞撞,蹒跚而行,拼命将他的包和那把剑都抓在手里。他听见米拉贝尔就在他身后,她的靴子敲打着地面,只比他自己的脚步慢一点点,但他不敢回头看。

  当街道出现岔路时,他犹豫不决,但米拉贝尔放在他后背上的手将他推向左边那条路,于是扎卡里来到了另一条街上。这也是一条昏暗的道路,他只能看清自己前方两步远的距离。

  他又转了个弯,他的脚步声不再有回音。他回头一看,米拉贝尔不见了。

  扎卡里愣住了,是原路返回寻找米拉贝尔,还是继续前进,他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

  这时,他周围的阴影动了起来。翅膀和眼睛从他两侧深邃的窗户和门廊里涌了进来。

  扎卡里向后绊倒了,那把剑也落了下来。当他试图稳住身体时,他的手掌在身下的石头路面上蹭破了。

  扎卡里捡回那把掉落的剑,将它胡乱地挥来挥去,剑锋撞上了那些爪子和羽毛,劈进血肉和骨头里。随后传来的尖叫震耳欲聋,猫头鹰们向后退去,于是扎卡里有足够的时间爬起来,在洒满鲜血的石头上快步逃走。

  他用尽全力跑得飞快,没有回头看一眼。在这座迷宫般的城市里,他毫无方向感,只好跟着耳朵的感觉走,逃往远离翅膀振动声的方向。

  他转了一个又一个弯。这条小路通往一条大路,大路带着他越过一座桥,桥下什么都没有,只是在遥远的深处有某个金色的东西,但扎卡里没有停下来查看。他来到桥的另一边,那里既没有大路,也没有小道,只有一条大裂口,它的后方是一段残余的楼梯,从他的头顶位置开始,向上延伸,而其余的台阶都不见了。

  扎卡里转过身,这座城似乎是空的,但这时猫头鹰出现了,飞来一只,又飞来一只,一只接着一只,最后聚成一大片难以辨认的翅膀、眼睛和爪子。

  它们的数量超过了他的推测,它们移动的速度极快,他想象不出怎样才能把它们甩掉。他们刚才何必要去尝试呢?

  扎卡里看了看他上方的台阶。它们看上去很坚固,全都被凿刻在石头里。它们不算高。它们面前的那条裂口也没那么宽。他能够得着它们。他将剑抛向最下边一级台阶,它稳稳地插在了上面。

  扎卡里深吸一口气,往上一跃,一只手攀住石阶,另一只手握在剑上。这时那把剑脱落了下来,连带着他抓住剑的手一起下坠。

  就这样,那把剑拖着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从被遗忘的城市中这段破碎不堪的台阶上跌落,滑向下方的黑暗之中。

  多里安的一生中很少有这种满身蜂蜜的经历,因此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它会流得到处都是,并且能一直沾在那里。他从船舱储水桶里又装了满满一桶凉水,然后从头上浇下来,水沿着他的皮肤往下流淌,把他冻得瑟瑟发抖。

  如果他觉得自己在做梦的话,这么刺骨的寒冷也会让他清醒过来,不过多里安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尽量把那些蜂蜜冲干净,然后重新穿上衣服,又把那件钉着星形纽扣的外套敞开挂了起来。《命运和寓言》躺在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它经过几趟旅行,居然完好无损,也没有沾上蜂蜜。

  多里安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灰色的头发,上面还是黏糊糊的,他觉得对于种种奇迹而言,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寻思自己何时从一个虔诚顺从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困惑迷茫的中年人,不过他知道有一个确切的时间点,因为那一刻依然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多里安回到甲板上。船已经驶入了另一片布满洞穴的海域,嵌在石头上的水晶看上去像是石英或者黄晶。那些钟乳石被雕刻成了各种形状:藤蔓、星辰和钻石。整个空间都被船上的灯光和海水柔和的冷光照亮。

  船在继续漂流,他的目光能随之穿过其他洞穴,瞥见彼此相通的空间。有楼梯和开裂的高大拱门,有破碎的石像和精致的雕塑,地下城的废墟在蜂蜜的浸润下发出微光。远处有一条瀑布(蜂蜜瀑布)冒着泡溅落在岩石上。在地下世界之下还有另一番天地。至少曾经如此。

  埃莉诺在后甲板上调试一堆多里安不认识的仪器,不过驾驶这样一艘船大概需要一点创造力。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一串沙漏。另一个是球形指南针,除了标准的方向,还指示了上方和下方。

  “好些了?”她在他靠近时看了一眼他湿漉漉的头发,问道。

  “好多了,谢谢。”多里安回答,“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可以问,但我可能回答不出来,或者说我给的答案不一定是正确的或是合适的。问题和答案不像拼图一样总能相互契合。”

  “在上面的时候,我身上没有这个。”多里安说,指着他胸口上那把剑的文身。

  “这不是一个问题。”

  “我现在怎么会有的?”

  “你以前是不是以为你有?”埃莉诺问,“有些事情到了下面就会变得很混乱。很可能你曾经认为它应该在那里,于是现在它就出现了。你肯定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而这种标记通常都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显现。不过你在海里待的时间相当长,这样也会让它出现。”

  “只不过是一时之念而已。”多里安说。他想起自己在读扎卡里那本书时的感受,他读到了守卫的由来,还猜想过如果他是一名真正的守卫,而不是可怜的模仿者,那么自己的剑会是什么模样。

  “它是你给自己讲的故事,”埃莉诺说,“这片海听见了你的讲述,于是现在便有了这个标记。就是这么回事。通常它必须是属于个人的故事,是你贴身携带的故事,不过我现在可以对这艘船做到这一点了。我练习了很多次。”

  “你用意念把这艘船变了出来?”

  “我找到了它的一些部分,然后把它剩下的部分变成故事讲给自己听,最后找到的部分和故事里编出来的部分之间并无差别。它自己能行驶,但我必须把目的地告诉它,并且有时还要将它引回正确的方向。我还可以改变船帆的样子,不过它们喜欢这个颜色。你喜欢吗?”

  多里安抬头看了看深红色的帆,有一瞬间它们变得鲜艳了,然后又变回了酒红色。

  “我很喜欢。”多里安说。

  “谢谢。你背上的文身是回到地上时做的吗?”

  “是的。”

  “疼不疼?”

  “非常疼。”多里安回答。他想起一次又一次往文身店里跑的那段时间,店里弥漫着咖啡和印度天然熏香的气味,还放着经典摇滚乐,音量很高,盖住了针头发出的嗡嗡声。多年前,他曾经把这张单页插图用复印机印下来,挂在墙上。那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弄丢那本书。后来它成了《命运和寓言》留给他的全部,他想让它离自己近一些,比墙还要近,没人能从那里将它夺走。

  “它对你很重要,是吗?”埃莉诺问。

  “是的,没错。”

  “重要的东西有时会带来痛苦。”

  尽管这是句实话,或者说正因为如此,多里安听到它时笑了笑。

  “我们要过一会儿才能到达那里。”埃莉诺说。她调整了一下球形指南针,把一截绳子绕在船舵上。

  “我想我还不太清楚我们要去哪里。”多里安表示。

  “哦,”埃莉诺说,“我来告诉你。”

  她又查看了一下指南针,然后带他来到船长室。船舱的中央有一张长条形桌子,桌上摆满了蜂蜡做的蜡烛。几张皮制的扶手椅挤在角落里,旁边是一个圆滚滚的锅炉,上面有一根管子向上穿过甲板,伸到了外面。船舱后部有几扇彩色玻璃窗。舱顶的横梁上悬挂着一些绳索和丝带,还有一个大吊床,床上铺满了毛毯。架子上坐着一个毛绒兔子,它的一只眼睛戴着眼罩;还有一把剑,以及很多其他的东西,包括一副带鹿角的头骨,几只黏土做的马克杯,里面塞满了钢笔、铅笔、墨水瓶和画刷。一串羽毛挂在墙上,随着周围空气的变化而飘动。

  埃莉诺走到桌子的另一头,在蜡烛之间有一沓纸,它们的材质、大小和形状各不相同。其中一部分是透明的。大部分纸上都画了线并且写着注释。

  “一个不断变动的地方是很难在地图上标出来的,”她解释道,“地图也要随之变化。”

  她从桌上拾起那堆纸的一角,将它系在一个钩子上,钩子拴着一截绳索,从舱顶垂下来。她把其他几个角也用同样的方式安置好,然后转动墙上的滑轮,这一摞地图就升了起来,每张图纸之间都由丝带和细线相连。它们层层叠叠地升起来,展开后就像一个多层的纸蛋糕。最上面的几层全是书,多里安从中找到了舞场,然后又找到了心之厅(一个小小的红色心形宝石挂在那里,还有一块手表余下的部件),它下方有一个空出来的竖长形区域,穿过了好几层。再往下是洞穴、小路和隧道。凑近观察,他还能看见纸裁的高大雕塑、零星的建筑和树木。金色的丝线穿梭在较低的几层,靠近中心位置的那一层上别着一只小船。丝线一直向下延伸到桌面,在那里聚集成起伏的波浪,周围是纸做的城堡和塔楼。

  “这是那片海?”多里安碰了碰金色的丝线,问道。

  “海是一种相对简单的说法,用来指称‘河流与湖泊形成的复杂体系’,不是吗?”埃莉诺回答,“这里的一切都彼此相连,却划分了不同的区域。我们所在的地方属于较高的区域。向下通往这里。”她指向较低的那几层,它们在地图上标得不如其他地方那么详细。“但如果你不是猫头鹰的话,在那下面就不太安全,那里是变化多端的。这些都只是我亲眼见到的情况。”

  “它有多远?”多里安问。

  埃莉诺耸了耸肩。“我还没弄清楚。”她说,“我们在这里。”她指向位于中央的一条金色波浪。“我们要沿着这里前行,在这里转弯。”她指着两根盘旋向上的丝线。“然后我就留你自己在那里了。”她指了指一大片纸做的树林。

  “我怎么回到这里?”多里安指着心之厅问道。

  埃莉诺研究了一下地图,然后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她朝森林的另一侧比画了一下。

  “如果你从这里出来,那就走这边。”她指着从树林里延伸出来的小路,“你应该能找到这家旅店。”那里有一座房子,亮着一盏小小的灯笼。“从旅店出发,你可以改变路线到达这里。”她将他引到地图的角落,把离港口最近的路指给他看。“一旦你到了那里,你的指南针就又能工作了,它总会指引你回到这里的。”她指向心之厅。

  多里安低头看了看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上面有一把他房间的钥匙和一个挂坠盒大小的指南针。他打开盒子,几滴蜂蜜流了出来,指针在疯狂地转动,找不到方向。

  “这个就是这么用的吗?”他问。之前没有人给他解释过。

  “等你回去以后那里就变样了。”埃莉诺说,“有时你无法回到与原来一模一样的地方,你必须前往新的地方。”

  “我并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多里安说,“我只想回到那个人身边。”大声承认这一点就好像一定能让它实现。

  “要知道,人也是会变的。”

  “我知道。”多里安说着点了点头。他不愿意去考虑这种情况。他曾经一直想去那个地方,但等他终于到了那里才明白,去那个地方只是遇见那个人的一种方式,而现在他把两样都失去了。

  “你也许已经离开很久了,”埃莉诺说,“时间在这下面是不一样的。它的流动更加缓慢。有时它根本不会往前走,只是在原地踏步。”

  “我们迷失在时间里了?”

  “你可能是。我没有迷失。”

  “那你在这下面做什么?”多里安问。埃莉诺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望向那一层层地图。

  “我曾经在寻找一个人,但我一直没找到他,后来我开始寻找我自己。现在我已经找到我自己了,于是我又继续进行探索,那是我一开始就在做的事情,在我做所有其他事情之前,我想我生来就一直在探索。听起来是不是很傻?”

  “听起来像一场伟大的历险。”

  埃莉诺暗自笑了笑。她的笑容和米拉贝尔的一模一样。多里安想知道西蒙怎么样了,现在他明白,原来这下面有数不清的空间和流不尽的时间,让人迷失其中。他忍住不去想时间在上面已经过去了多久,这时埃莉诺把地图折叠起来,心之厅被折进了无星之海里。

  “我们快到要分开的地方了,”她说,“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

  多里安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回到甲板上。他们已经驶入了另一个洞窟,洞中凿出了很多高大的壁龛,每个壁龛里都有一尊耸立的人像。一共有六尊,每尊手里都拿着一样东西,不过它们之中有不少都被损坏了,它们全都裹在结晶的蜂蜜中。

  “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朝船头走去的时候,多里安问道。

  “其中一个旧港口的一部分。”埃莉诺回答,“海平线比我上次经过时又升高了一些。我需要更新我的地图了。我想她会喜欢这里的。她曾经告诉过我,死在这里的人应该回归无星之海,因为这片海是所有故事的源头,而一切结局都是新的开始。后来我问她,那出生在这里的人会怎么样,她说她也不知道。如果一切结局都是新的开始,那么所有的开始是否也就是结局?”

  “也许吧。”多里安说。他低头看了看阿勒格拉的尸体,它被裹在丝绸里,用绳子绑在一扇木门上。

  “我这里只有它的大小合适。”埃莉诺解释道。

  “这个正好。”多里安宽慰她道。

  他们一起把门板抬起来,再越过船舷降下去,放在无星之海的水面上。门板的边缘浸在蜂蜜里,但门板还是稳稳地漂浮着。

  等门板与船拉开一些距离的时候,埃莉诺站上船舷,将一盏纸灯笼扔到了门板上。它落在阿勒格拉的脚边就歪倒了,里面的蜡烛先是点燃了纸做的灯罩,然后又点燃了丝绸,一路烧到了绳子上。

  门板和上面的遗体都在燃烧,它们漂得离船越来越远。

  多里安和埃莉诺并肩站在船舷边目送它们。

  “你有什么悼念的话要说吗?”埃莉诺问。

  多里安盯着那个女人燃烧的尸体,她夺走了他的名字和他的生命,对他许下了很多承诺,却从来没有兑现过。当年轻的他迷失方向、独自一人的时候,这个女人找到了他,赐予他生活的意义,带他走上了这样一条路,而经过证实,这条路比他料想中的更加令人意外,也更加古怪离奇。一年之前,这个女人曾经是他最信任的人。而就在刚才,她却朝他的心口开了一枪,如果时间和命运没有插手,他就被打中了。

  “不,我没什么想说的。”他告诉埃莉诺。她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把注意力转向右舷,注视着那团已经漂远的火光。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说话。

  “谢谢你能看见我,其他人的目光都会穿透我的身体,仿佛我是一个鬼魂。”埃莉诺说。多里安的喉咙里意外地响起一声呜咽。

  埃莉诺伸出一只手,按在多里安扶住船舷的手上。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待着,火光已经消失在视野中,而他们还在眺望,船兀自继续朝目的地驶去。

  燃烧的门板经过那些古老的雕像时,照亮了它们的脸庞。

  它们只是石头做的肖像,代表着那些很久以前在此居住的人,但它们认出了自己的同类,并且在阿勒格拉·卡瓦略回归无星之海时,向她默哀致敬。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抬头盯着那一处闪烁的微光(不太亮),从它下方很远很远的位置看过去,他已经觉得这段距离可以用深邃来形容。

  恐高的反义词是什么?恐深?

  这里有一处悬崖,像影子一般伸向来自城市的微光。那座桥隐约可见。他落下的地方只有极少的光线,如同暖色调的月光。

  他不记得怎么落地的,只记得他跌倒了,然后继续下跌,之后就已经落在地上了。

  他落在了一堆石头上。他的腿很疼,但似乎没有任何部位摔坏了,就连他那副坚不可摧的眼镜也没有碎。

  扎卡里伸出手,想把自己支起来,这时他的手指抓到了一只手。

  他猛地抽回胳膊。

  他再次试探着伸过去,那只手还在那里,冷冰冰地从那堆石块里伸出来——它们根本就不是石头。手的旁边是一条腿,还有一个圆形的东西,像是半个脑袋。扎卡里爬起来时,他的手撑在了一个脱落的屁股上。

  他站在成堆的雕像碎块上。

  附近的一只胳膊举着一个熄灭的火炬,它看上去像是真的,而不是用石头刻出来的。扎卡里缓缓朝它走过去,将它从那个雕像的手中取出来。

  他把剑放在脚边,笨拙地在包里摸索着打火机,幸亏之前他把它列入了随行物品。

  他试了好几次,终于点亮了火炬。它带来了足够的光亮为他引路,可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在重力的指引下,他沿着倾斜的坡面,挑最容易走的方向前行。脚下的雕像在移动。他用剑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火炬,还要在凹凸不平的坡面上行走,这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但他不敢把任何一样东西留在身后。他既需要火炬来照明,又觉得这把剑……很重要。破碎的雕像在滚动,引起那些堆积的肢体开始崩塌,就像小型的雪崩现场。他扔下剑,张开手让自己站稳,这时他碰到了某个比石头更柔软的东西。

  他手指之下的那个骷髅并不是用象牙或者大理石雕刻出来的。它是真的头骨,曾经包裹着它的血肉还残留在上面。扎卡里的手指被它所剩无几的毛发缠住了。他连忙抽回手,那几缕孤零零的毛发还在纠缠他的手指。

  扎卡里把火炬放在附近一个雕像伸出的手中,这样他就能看得更仔细了,不过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想这样做。

  这具尸体几乎只剩下一堆白骨,隐藏在破碎的雕像中。如果扎卡里往边上多走几步的话,他压根儿就不会注意到它,不过现在他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这副躯体没有被包裹在写满回忆的纸条中,而是穿了一身破碎的衣服残片。它曾经所容纳的那个灵魂已经离去,带走了自己的故事,留下了白骨和靴子,还有一个皮套绕在这副躯体周围,适合一把剑的大小,但里面什么也没装。

  扎卡里停下脚步,那个剑鞘显然能派上用场,但把它拿到手却需要触碰这具尸体,这让他犹豫不决。经过一番内心斗争,他屏住呼吸,笨手笨脚地把皮带从它原来主人的身上解下,在这个过程中他压碎了几根骨头和一些腐肉,还有某种不明液体流了出来。

  他忽然想到自己在这里也会是这样的下场。他强迫自己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赶走,专心摆弄那几件皮革和金属。

  他终于把剑鞘和皮带都解了下来,它果然能装下那把剑,虽然不是完全合适,但也足够好了,这样他就不用提着它了。他花了一分钟时间研究怎么将它套在毛衣外面,最终那把剑被他背在了身后。

  “谢谢。”扎卡里对尸体说。

  尸体没说话,沉默地表示乐意效劳。

  扎卡里继续在一堆雕像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现在没那么吃力了。他把火炬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让他的胳膊轮流休息。

  被破坏的雕像留下的碎块越来越小,最后他的脚下只剩一层砂砾。这些大理石颗粒向前铺开,渐渐地形成了一条路。

  这条路又变成了一个隧道。

  扎卡里觉得火炬可能越来越暗了。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他想知道现在是否还是1月,地面上某个遥远的地方是否还在下雪。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火炬上噼啪燃烧的火苗确实变得黯淡了,这让他感到失望,因为他原本希望它是一支有魔法的火炬,能发出无尽的光芒,而不是一支会熄灭的普通火炬。

  附近传来一个声响,不是他发出的。地上有动静。

  那声音还在继续,变得越来越大。某个大块头的东西正在附近移动。先是在他身后,此时已经到了他旁边。

  扎卡里转过头,抬眼看去,火炬的光亮映照出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它周围是浅色的绒毛。那只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然后眨了眨。

  扎卡里伸出手,摸到了一身极其柔软的皮毛。他能感觉到手掌下传来的每一次呼吸,还有巨大的心跳产生的轰鸣,这时这只生灵又眨了眨眼睛,转身走开了。在它消失之前,火炬照到了它长长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

  扎卡里凝视着那只巨大的白兔身后的黑暗。

  这一切都是源自一本书吗?

  还是说它比书更加古老?把他带到这里的一切是不是都很老很老了?

  他试图去回忆那些瞬间,想找出它们的意义。

  没有意义。不会再有了。

  这个声音仿佛是风发出的低语。

  “什么?”扎卡里大声问道。

  “什么?”他的回音回答了他,一遍又一遍。

  你来晚了。傻瓜才会继续。

  扎卡里将手伸向背后,从剑鞘里拔出那把剑,举起它抵挡黑暗。

  你已经死了,你心里清楚。

  扎卡里停下来倾听,虽然他不太情愿。

  你一大早去散步,因为疲惫和压力而昏倒,然后你的体温骤降,而你的身体则被大雪掩埋。没人发现你,直到春天来临,冰雪融化。积雪很厚。你的朋友们以为你失踪了,而实际上你就在他们脚底。

  “这不是真的。”扎卡里说。他的语气没有他想要的那么肯定。

  你说得很对,这不是真的。你根本没有朋友。这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你的大脑想保护自己,却力不从心。它给自己讲了一个故事,充满了爱、历险和谜题。这些都是你希望能出现在生活中的东西,可你忙于玩游戏和读书,没时间出去寻找。你虚度的一生已经结束,这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

  “闭嘴。”扎卡里对那片黑暗说。他想大声喊出来,但他说话的声音太微弱,甚至连回音都没有。

  你知道这是真的。你相信这些话,因为它们比这荒谬的一切更可信。你在说谎。你想象出了这些人和这些地方。你给自己讲了一个童话故事,因为你太害怕这个真相了。

  火炬的光逐渐消失了。冰雪一般的寒冷爬上了他的皮肤。

  放弃吧。你永远找不到出去的路。根本就无路可走。此时此刻你已经到了终点。游戏结束了。

  扎卡里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他看不见这条路通往何处。他专心地迈出一步又一步。他在发抖。

  放弃吧。放弃是更容易的选择。放弃就会感觉更暖和。

  火炬熄灭了。

  你不用害怕死亡,因为你已经死了。

  扎卡里还想往前走,但他看不见了。

  你死了。你消失了。没有来世。你有过机会,也参与了游戏。你输了。

  扎卡里跪了下来。他以为自己拥有一把剑,他怎么会有一把剑呢?太愚蠢了。

  这是愚蠢的。毫无意义。你该停止幻想了,剑、时空旅行、不会对你撒谎的人们、猫头鹰之王和无星之海,这些东西全都不存在,它们全是你编造出来的。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你的脑海里。你该停下脚步了。你无处可去。你走不动了。

  他走不动了,也厌倦了尝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

  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过去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都结束了。你已经到了终点。

  一只手搭在了扎卡里的手臂上。他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可能吧。

  “别听。”另一个声音在他耳畔说。他没有认出这个声音,也无法分辨它的口音来自何处。或许是英格兰,或许是爱尔兰,也可能是苏格兰或别的地方。他不擅长辨认口音,他对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不擅长。“它在撒谎,”这个声音继续说,“别听它的。”

  扎卡里不知道该相信哪个声音,虽然这个拥有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口音的声音听起来正式而威严,可另一个声音却不掺一丝口音。但也可能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声音,或许他该休息一下了。他想躺下来,但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其中一个声音坚持道。是那个有英格兰口音的声音。

  有人帮你是你自己的想象,你却不顾一切地去相信。真是可悲。

  那只手放开了他的胳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只手,什么都没有。

  一道亮光闪过,忽如其来的光明席卷了这个地方。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个隧道和一条路,还有远处巨大的木门,接着黑暗再次笼罩下来。

  你渺小而悲哀,无足轻重。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对任何事产生任何影响。你已经被遗忘了。待在这里吧。安息吧。

  “起来。”另一个声音说。那只手又出现了,拉着扎卡里向前走。

  扎卡里笨拙地爬了起来。手中的剑敲打在腿上。

  他没有剑。

  不。

  黑暗中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之前它是心平气和的。现在它生气了。

  不,那片黑暗重复道,当扎卡里试图移动时,有人——有东西——抓住他的脚踝,箍住他的双腿,想把他再次拽倒在地。

  “走这边。”另一个声音说,这时它变得更加急切,领着他一路向前。扎卡里跟上去,每迈一步都遭遇了来自地面不断增强的阻挠。他想跑起来,却寸步难行。

  他握紧了那把剑的剑柄,把注意力集中在握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上,不去想那些往他双腿上攀爬、在他脖子上缠绕的其他东西,哪怕它们的触感同样真实。

  他并非孤身一人。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手中有剑,身处一个洞窟里,在这座遗失的城市之下,在那片无星之海的附近,他失去了与命运的联系,什么都看不见,却依然坚信不疑,真是见鬼。

  他的双脚现在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一步又一步地行走着,但黑暗中那个东西一直紧跟其后,追着他的脚步。这时他们正沿着一条小路继续走,路的尽头感觉像是一道墙。

  “等一下。”那个不属于黑暗的声音说。那只手离开了扎卡里的胳膊,被别的东西所代替——这东西不是手,它沉甸甸、冷冰冰地蜷曲在他的肩上。

  他面前有一道银色的光,来自一扇打开的门。

  那片黑暗发出了一个可怕的声音,虽然不是尖叫,但当他的大脑内外充满尖锐的恐惧时,扎卡里觉得尖叫是对它最贴切的形容。

  那声音很大,扎卡里吓得脚下一绊,于是黑暗抓住了他,它撕扯着他的鞋子,缠绕着他的双腿,将他向后拉扯。他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向后滑去,仍试图抓住那把剑。

  有人伸出一只手臂,揽住他的胸膛,把他拉向那道光和那扇门。扎卡里不知道这个人和那片黑暗相比谁更强大,但他还是用一只手紧紧抓住拯救他的人,用另一只手提起他的剑刺向黑暗。

  那片黑暗对他发出了嘶嘶的恐吓声。

  你连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都不知道,它叫喊着。这时扎卡里已经被拉进了那道光,那些声音回荡在他的耳朵中和脑海里。他们在利用你——

  门关上了,声音也变小了,但它们还在晃动和摇摆,门那边有东西想闯进来。

  “帮我一下。”那个人说,他抵在门上,努力地阻止它们被撞开。扎卡里眨了眨眼,他的眼睛还在适应,不过他能看见那个人正在奋力移动一根巨大的木条。他爬起来,抓住这个沉重木条的另一端,将它推进门边的金属支架里。

  木条滑落到了恰当的位置,将那些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扎卡里将前额靠在门上,想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这些门高大而厚重,还雕刻着图案。每过一秒,它们在他皮肤之下的触感就多了一分真切和坚实。他还活着。他在这里。这一切都是真的。

  扎卡里叹了口气,打量了一圈自己闯进来的地方,又看向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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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神殿。连在一起的四扇大门通往一个露天的中庭。它一层一层地向上延伸,被木质楼梯和阳台所包围。一团团火在吊碗 中燃烧,摇曳的火光被烛光衬托得更加明亮。那些蜡烛代替贡品被放置于各处,烛泪滴在精雕细琢的祭坛上,也落在雕像的肩膀上和摊开的手心里。书页用线串在一起,变成长条竖幅,像旗帜一般垂挂在阳台边。它们摆脱了封皮的束缚,在空中飘动。

  在这个光明的圣殿中,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和西蒙·乔纳森·基廷互相注视着对方,一起陷入迷茫的沉默中。

  这一切都比他预料中的更顺利。从派对上一群带着面具的客人中认出她,上前搭讪,与她攀谈,然后邀请她去自己用化名预订的酒店房间。

  他以为她会更警惕一点。

  他以为这一晚会遇到很多麻烦,但它们都没有发生。

  如此顺利地进行到了这一步,让他有点不安,此时他们远离了派对上的说话声和音乐声,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太过顺利了。那个蜜蜂、钥匙和剑的项链惹眼而艳俗地挂在她的脖子上,让他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她。和她交谈毫不费力。带她上楼,来到一个没有人会看到的地方,就连窗外的城市也有自己要操心的事,无暇注意他们,做到这些也格外容易。

  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了,这种轻松让他感到不安。

  然而此时也已经晚了。

  现在她站在窗户边,不过这里的视野不好,只能看到街对面那个旅店的一部分,还有夜空的一角,看不见星星。

  “你有没有想过世上有多少故事?”她问,把一根手指放在窗玻璃上,“此时此刻有多少好戏就在我们身边上演?我不知道需要多厚的书才能把它们记录下来。大概需要整个图书馆才能装下曼哈顿的一个晚上。或者只有一小时,或者一分钟。”

  这时他以为她知道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了,所以一切才会如此顺利,而他也不能再犹豫了。

  他有点想继续装下去,继续扮演他的角色,戴着这副面具。

  他发现自己很想一直和她聊下去。她的问题让他分了心,他想到了这座城市里其他所有人,想到了充满这条街、这个路口和这个酒店的所有故事。还有这个房间里的故事。

  可他有任务要完成。

  他从口袋中拿出武器,向她逼近。

  她转过身,望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种令他捉摸不透的表情。她抬起手,把手掌放在他的侧脸上。

  他出手前就能找到她心脏的位置。他甚至不用移开与她交汇的目光,这个动作已经相当熟练,几乎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他的技术久经磨砺,根本不需要他思考,然而此时此地,这种不用思考的状态让他感到不安。

  任务完成了。他的一只手按在她长袍的领口上,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背,不让她倒下或者逃开。从远处透过窗户看,这场面似乎很浪漫。一根又长又细的针刺穿了她的心脏,一个拥抱掩盖了刺杀的细节。

  他等待着她的呼吸变得吃力,等待着她的心脏停止跳动。

  可它没有停。

  她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能感觉到手指下那顽强而坚定的心跳。

  她还在抬头望着他,不过她眼里的神情有了变化,这下他恍然大悟。之前她一直在考察他,此时他已经被考察完毕,而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当血顺着她的后背从他的指缝中流出,而她的心脏依然在他手下跳动时,她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

  她叹了口气。

  她向前靠过去,倒在他怀里,怦怦跳动的心脏贴在他的手指上,她的呼吸、她的皮肤和整个身体在他怀里焕发出不可思议的生机,让他感到害怕。

  她抬起手,动作随意而平静,然后摘下了他的面具。她让它落到了地上,而她则注视着他的眼睛。

  “一个死去的姑娘的浪漫故事,我已经腻了。”她说,“你呢?”

  多里安惊醒了。

  他坐在船长房间里的扶手椅中,这艘海盗船正行驶在蜂蜜之海上。他试着说服自己,发生在曼哈顿酒店房间里的一幕不过是一场梦。

  “你做噩梦了吗?”埃莉诺在船舱的另一头问道,她正在调整她的地图,“我以前做噩梦的时候,会把它们记下来,然后折成星星,再扔掉,这样就能摆脱它们了。有时候很管用。”

  “我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梦。”多里安告诉她。

  “有时它们会留下来。”埃莉诺点了点头说。她对金色丝线进行了改动,把地图又折叠了起来。“我们快到了。”她说着就往甲板上去了。

  多里安让自己的思绪在那个记忆中的酒店房间里又停留了片刻,然后就跟了过去。他拿起她递给自己的背包,里面装了一些可能会用到的物品,包括一个装满水的瓶子,不过埃莉诺说他在蜂蜜里泡了这么久,暂时应该不会感到饥饿或者口渴。包里还有一把折叠小刀、一段绳子和一盒火柴。

  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找到了一双适合他穿的靴子。那是一双翻边的高筒靴,相当有海盗的派头,穿起来还算舒服,再加上他那件星形纽扣大衣,他看上去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也许他真的是。

  他来到甲板上,一看到眼前的景象,整个人都随着靴子里的脚定住了。

  洞窟里有一片茂盛的樱花树林,开满灼灼的花朵,一路延伸到河边。盘绕的树根消失在蜂蜜里,零散的花瓣落下来,顺流向下漂去。

  “很好看,是不是?”埃莉诺说。

  “太美了。”多里安表示赞同,虽然这一个词并不能形容他见到这个热爱已久的地方时心中那种撕裂的感受。

  “我在这股湍流中不能停留太久,”埃莉诺解释道,“你准备好了吗?”

  “我想是的。”多里安说。

  “等你找到那个旅店时,请代我向旅店主人问好。”埃莉诺说。

  “我会的。”多里安答应了她。他知道自己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又补充说:“我认识你女儿。”

  “你认识米拉贝尔?”埃莉诺问。

  “是的。”

  “她不是我女儿。”

  “她不是?”

  “因为她不是人类,”埃莉诺解释说,“她是另一种存在,打扮成了人类的样子,馆长也是一样。你知道这一点,是吧?”

  “是的。”多里安承认道,但他不会用这么简单的言语就把它说清楚。那个充满回忆的梦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他们在酒店的酒吧一起度过了那个晚上剩下的时光。他的世界破裂了,碎成了一片一片,而米拉贝尔把那些碎片盛在一杯马提尼酒的杯底。有时他会想,如果那时她没有留在他身边,会发生什么事,而他又会做出什么举动。

  “我想,当你被困在人的躯体中时,大概很难不按照人的方式生活。”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她似乎总是对一切都很着迷,现在她怎么样了?”

  多里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手指上还能感受到并不存在于这里的那阵心跳。这一刻,当他回想起来时,当那个人并非人类的念头从心中冒出来时,他又一次体会到了那天晚上的心情,种种恐惧、困惑和好奇之下是十足的平静。

  “我觉得她不再着迷了。”他告诉埃莉诺。尽管他这么说,但心里却觉得那种平静也许更像是风暴中心的平静。

  埃莉诺偏着脑袋思索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似乎感到很欣慰。

  多里安希望自己能送给埃莉诺一份礼物来感谢她的好意,也算是对这次航行的报答。还要感谢她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似乎是她的家族传统。

  可他只有一样东西能送给她。现在他想通了,让他烦恼的是没有读这本书,而不是没有得到它。而且,他其实一直都将它带在身边,用油墨把它文在背上,也时常让它在他的脑海里展开。

  多里安把《命运和寓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

  “我想请你把这本书收下。”说着,他把它递给埃莉诺。

  “它对你很重要吧。”她说,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是的。”

  埃莉诺在手中翻看着这本书,对它皱了皱眉。

  “很久以前,我把一本很重要的书送给了别人,”她说,“我再也没有拿回它。有一天我会把这本书还给你的,可以吗?”

  “只要你先把它读完。”多里安说。

  “我会读的,我保证。”埃莉诺说,“希望你能找到你的人。”

  “谢谢你,船长。”多里安说,“愿你今后有更多奇遇。”他朝她鞠躬致意,她露出了笑容。他们就此别过,继续各自的故事。

  多里安上岸的时候发挥了使用绳索的高难技艺,小心翼翼地完成了纵身一跃。然后他站在岸边,目送那艘船沿海岸继续行驶,变得越来越小。

  从现在的位置,他能看到刻在船侧的文字:

  为了寻找及为了找到

  远处的船成了一道亮光,然后就消失了,只剩多里安独自一人。

  他转过身,面朝那片树林。

  它们比他见过的樱花树更高大,赫然耸立,盘根错节。缠绕的树枝伸向四面八方,有的向上长,能挨到洞窟高处的石墙;还有的往低处长,伸手就能碰到;每个枝头都沉甸甸地挂着成百上千朵粉色的花。树根和树干从它们周围坚硬石地的裂缝中钻出来。

  树枝上还挂着纸灯笼,有的遥不可及,像星星一样点缀在树冠间。虽然没有风,但它们却在摇晃摆动。

  多里安走进林中,树木之间偶尔会有一两个树桩。有的树桩上布满燃烧的蜡烛,烛泪滴落在树桩边沿,流到了地上。还有的树桩上堆着书,多里安走过去捡了一本,却发现这些书本身是用结实的木头做的,它们是原来那棵树的一部分,被雕刻和涂画成了书的样子。

  樱花在他周围飘落。树上的记号为他指示了一条轮廓清晰、畅通无阻的小路,这些树的根部嵌着一些平整的石块,每块上面都点着一根蜡烛。多里安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无星之海很快就消失在他眼前。他已经听不见海浪拍岸的声音了。

  一片花瓣飘过来,落在他的掌心,像雪花一样融化在他的皮肤里。

  多里安往前走的时候,樱花还在飘落,先是只有一些花瓣,后来就越聚越多,从小路上飞过。

  他说不清它们是从何时由樱花变成了雪花。

  他的靴子留下了脚印,而人已走远。指路的烛光变少了。雪花越下越大,扑灭了蜡烛的火苗。这时空气变得更加寒冷,雪花拍打在多里安裸露的皮肤上,每一朵都感觉像冰一样。

  黑暗迅速降临,铺天盖地,多里安看不见了。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靴子深深地陷在雪里。

  一个声音传来。一开始他以为是风声,但它更安稳,像呼吸。他身边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然后来到了他跟前。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这黑暗来得很彻底。

  他停下来,小心地摸索到他的背包里,用双手握住了那盒火柴。

  多里安摸着黑去划火柴。第一根火柴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掉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又划了一根。

  火柴点着了,一簇火苗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光。

  多里安的面前有一个人站在雪地上。那人的个头比他高,身材更瘦,但肩膀更宽。那副宽厚的肩膀上是一颗猫头鹰的头颅,又大又圆的眼睛朝下盯着他。

  那颗猫头鹰脑袋歪向一边,正在打量他。

  又大又圆的眼睛眨了眨。

  火苗烧到了火柴的底部。火光闪动了一下,慢慢熄灭。

  黑暗再次笼罩在多里安身上。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想象过很多书中的人物,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与其中一个面对面。虽然他知道西蒙·基廷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书中角色,但他曾在脑海中勾勒过他的形象,与他眼前的这个人完全不一样。

  这个男人比扎卡里想象中十八岁的样子更年长,不过对于迷失在时间里的人来说,年龄又算什么呢?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金棕色的长发向后梳成了马尾辫,上面还绑着几根羽毛。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曾经的白色已经成了灰色,不过他的背心看起来要好一些,几颗弄丢的扣子被绳结代替了。他系着一条皮带,在他的腰上绕了两圈,成了双层腰带,上面挂了一些物品,包括一把刀和一卷绳子。他的膝盖、肘部以及右手周围也裹着皮带和布条。

  他的左手不见了,从手腕处被砍断。这只手臂的末端也被包扎了起来,受到了保护。手臂上方露出的皮肤和脖子的一部分显然都在过去的某个时刻被严重地烧伤了。

  “你还能听见它们吗?”西蒙问。

  扎卡里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赶走关于那些声音的记忆,又似乎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他刚才在某个时候把火炬扔掉了,可现在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支火炬。他试着去回忆,然后想起了那些雕像、那片黑暗和那只巨大的兔子。

  他抬头望着这里的雕像。几个世纪以来,它们见证过热闹的节日和往来的信徒,然后只剩空虚。空虚过后,它们的视野被一片蜂蜜之海所占据。当潮水退去,光明回归,它们的眼前先是只有一个人,而现在变成了两个。

  “它们在骗你。”西蒙向扎卡里肯定地说,并朝那扇门点了点头,“幸亏我听见了。”

  “谢谢。”扎卡里说。

  “振作起来,”西蒙向他建议道,“让它从你身上离开,然后随它去吧。”

  西蒙走开了,让扎卡里一个人静一静。他还在发抖,但已经开始恢复镇定,正在打量自己面前和四周的景象。

  几十个巨大的雕像矗立在这里。一些雕像有着动物的头,而另一些则失去了整个脑袋。它们以一种看起来充满生气的姿势遍布整个空间,如果它们会移动,扎卡里也不会感到奇怪。也可能它们本来就在动,只不过非常非常缓慢。

  在这些伸展的四肢、王冠和鹿角之间,悬挂着绳索、丝带和细线,它们将雕像与阳台和门连在一起,上面还系着书页、钥匙、羽毛和骨头。一串黄铜做的月亮挂在庭院中央。有一些绳索拴在齿轮和滑轮上。

  其中有两个雕像非常高大,那些阳台就建在它们周围,每侧各有一个。它们面朝对方,居高临下,其他故事在它们下方展开,有的刻在石头里,有的写在纸上,还有的是亲身经历的。

  近一点的那个雕像在外形和长相上都被刻画得十分细致,即使他的脸被飘动的书页和一弯新月的弧线挡住了一部分,扎卡里也能认出他就是馆长。他伸出手的姿势有点眼熟,双手抬起,仿佛在等待一本巨大的书被放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而实际上他的手中只有红色丝带。那是一些血红色的长条丝绸,它们挂在他的指间,绕过他的手腕,然后向外延伸,将他拴在阳台上和门上,与他对面的那个雕像绑在一起。

  对面的雕像看起来不像米拉贝尔,但显然就是她,或者是她曾经的某一世。红色的丝带系在她的手腕上,绕在她的脖子周围,又伸向地面,聚在她的脚边,像一摊血。你好,麦克斯,扎卡里在心里说。那个雕像极其轻微地转过头,用一双空洞的石头眼睛盯着他。

  “你受伤了吗?”西蒙问道。刚才扎卡里向后绊了一下,扶住身后的一个祭坛才让自己站稳了。祭坛的表面摸起来十分柔软,石头上包裹了一层又一层蜡。扎卡里摇了摇头,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过他自己也不太确定。他的肺里和鞋子里还能感觉到那片黑暗带来的重压。也许他应该坐下来。他试着去回想怎么做。附近飘动的丝带上写着字,但扎卡里看不清。它们或是祈祷,或是乞求,又或是传闻。也许是愿望,也许是警告。

  “我是……”扎卡里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把话说完。他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暂时还不知道。

  “你是哪一个?”西蒙一边问一边审视他,“心还是羽毛?你拿着那把剑,衣服上却没有星星。这很奇怪。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在别的地方。”

  扎卡里张了张口,想问西蒙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但他没有问,而是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惦记的那件事:“我看见了一只兔子。”

  “你看见了……”西蒙疑惑地看着他。扎卡里不确定这么说对不对,他有一种思维脱离了身体的感觉。

  “一只兔子,”他重复道,因为说得太慢,这个词听起来还是不对,“很大的一只。像大象一样的……兔子。”

  “那只仙兔不是普通的兔子。”西蒙纠正道,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头顶的绳索和齿轮上。“如果你看见了一只仙兔,那就意味着月亮在这里,”他说,“比我预料的更晚。猫头鹰之王来了。”

  “等一下……”扎卡里说。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让自己坐在地上,一边提出了一个他以前就问过的问题:“猫头鹰之王是谁?”

  “王冠由一个传给另一个,”西蒙回答,他正在全神贯注地调整绳索,那只独臂活动起来非常自如,“王冠从一个故事传到另一个故事。猫头鹰之王有很多,它们都戴着王冠,张着利爪。”

  “那现在的猫头鹰之王是谁?”扎卡里问。

  “猫头鹰之王不是一个人。不一定是。在这个故事里不是。你混淆了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西蒙叹了口气,停下了手上的修补工作,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扎卡里身上。他解释得有些迟疑,他在寻找合适的词。“猫头鹰之王是一种……现象。是如同海浪一般涌进现实的未来。它在选择之间和抉择之前扑动翅膀,预示着变化……一种等待已久的变化,很多预言昭示它的出现,种种征兆警告了它的降临,星星里写着它的到来。”

  “谁是星星?”扎卡里以前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从来没有大声问出来,尽管现在他还很困惑,不知道猫头鹰之王究竟是一个人、一只鸟还是一种天气。

  西蒙盯着他,然后眨了眨眼。

  “我们是星星。”他回答,仿佛这是在众多隐喻和误导中最明显的事实,“我们全都是星尘和故事。”

  西蒙转过身,从墙边的钩子上解开一根绳子。他扯了扯绳子,高处的齿轮和滑轮就摇摆着转动了起来。一个新月的形状自动折起,然后消失了。“这个不对。”他说着拉下了另一根绳子,让上下翻飞的书页移动了起来,“门关上了,一切可能性也随之结束。这个故事在她还不能确定故事走向的时候就被记录了下来,而现在有别的人在跟随她,在读这个故事,在寻找结局。”

  “什么?”扎卡里问,不过也许他指的是“谁”,他不记得两者的区别了。

  “这个故事,”西蒙重复道,就好像这么说是在回答这个问题,而不是在提出新的问题,“我曾经在这个故事里,后来又游荡于故事之外。我找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我可以去倾听,而不会再被阅读。这里的一切都在低声细语地讲故事,那片海和那些蜜蜂在悄声诉说,而我一边听,一边努力找出它的形状。它去过哪里,又要到哪里去。新的故事围绕着旧的故事。古老的故事由火苗轻轻讲给飞蛾听。这个故事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被消磨殆尽。有很多洞,会掉进去。我试图把它记录下来,但没能做到。”

  西蒙指了指那些雕像,又指了指这些丝带、绳索、纸张和钥匙。

  “这就是……”扎卡里刚开了个头。

  “这就是那个故事。”西蒙替他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如果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足够长,你就会听见它在嗡嗡叫。我尽量多记录一点。这能让那声音变小一点。”

  扎卡里靠近仔细一看。在这些丝带、绳索、齿轮和钥匙之中还有别的东西,它们在移动,在微微发光,并且随着火光不断变化:

  一把剑和一顶王冠被一群纸做的蜜蜂围绕着。

  一艘离开大海的船。一个图书馆。一座城市。一团火。一个堆满白骨和梦境的深渊。一个穿着皮毛大衣的身影站在一片海滩上。一个形状,像一朵云又像一辆蓝色的小汽车。一棵樱花树上开满了书页化成的花朵。

  随着钥匙和丝带的移动,里面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不像是用纸和线编织出来的。

  从窗口爬进来的藤蔓盘绕在一只姜黄色的猫身上,它正在馆长的办公室里打瞌睡。星星之下有两个女人坐在野餐桌前,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她们身后有一个男孩,站在一扇画出来的门前,而那扇门永远不会开启。

  扎卡里从另一个角度看过去,这个瞬息万变的造型似乎是一只巨大的猫头鹰,笼罩着整个房间,然后在一阵书页的翻动中,它又变回了故事的碎片。变化的视角让它生出丰富的内涵,又让它归于简单。原来交织在一起的人像现在分开了。某个地方下起了雪。十字路口坐落着一个旅店,有人正在朝它走去。

  月亮上有一扇门。

  “这个故事正在变化。”西蒙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在他身边响起,而扎卡里正沉浸在变幻的形象中。可当他再次看过去时,那里只有缠绕在一起的纸、金属和布料而已。“它移动得太快了。很多事件重叠在了一起。”

  “我以为时间是不……”扎卡里刚开口,却再次停了下来,他不太确定时间过去是什么样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而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我以为时间在这里是不一样的。”

  “虽然前进的速度不一样,但我们都在朝未来迈进,”西蒙告诉他,“她曾经把它暂停了,就像屏住了呼吸,可现在她不在了。我还以为不会发生这种事。”

  “她是谁?”扎卡里问,但西蒙没有回答,他用自己的独臂又调换了一些绳子。

  “鸡蛋正在被打碎。”他说,“它被打碎过,以后也还会被打碎。”

  钥匙从他们头顶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它们相互撞击,发出了铃铛般的响声。

  “恶龙很快就会吞噬世界。”西蒙回头面对扎卡里说,“你不该来这里。这个故事是跟着你来的。这里就是他们想要你来的地方。”

  “他们是谁?”扎卡里又问,这一次西蒙似乎听见了他的问题。他靠过来低声耳语,好像担心会被别人听见。

  “他们是诸神,他们在失落的神话里,又给自己写了新的神话。你听见嗡嗡声了吗?”

  他的话音未落,空气就有了变化。一阵微风穿堂而过,吹动了书页和丝带,也吹灭了一些蜡烛。就在四周沉入阴影中时,西蒙飞快地跑过去,把它们重新点亮。

  扎卡里挪开几步给西蒙让路,他后退时撞到了一尊雕像,一位戴着头盔的战士骑着一只狮鹫,正朝看不见的敌人扑过去,剑已出鞘,野兽也张开了翅膀。

  一只小猫头鹰停在雕像的肩上,俯视着他。

  扎卡里吓得向后一跳,伸手去拔自己的剑,可他把剑留在了远处的地上。猫头鹰继续盯着他。它个头很小,浑身长满绒毛,眼睛很大。它的爪子里握着一个东西。

  “它给你指了路,你为什么会怕它?”西蒙平静地问道,并没有回头看他,而是专心地点蜡烛。房间变亮了。“猫头鹰不过是在推动故事的进展。这就是它们的使命。这只一直在等待有人到来。我早该知道的。”他喃喃自语着离开了。

  小猫头鹰把它抓着的那件东西扔在扎卡里的脚下。

  扎卡里低头一看。

  鞋子边的石头上是一颗纸折的星星。

  猫头鹰向上飞去,落在一个阳台的栏杆上,继续俯视着扎卡里。看到扎卡里什么都没做,猫头鹰发出了不耐烦的叫声来催促他。

  扎卡里捡起了那枚纸星星。上面印着一些文字。它看上去很眼熟。他很好奇,那些猫把它拍得有多远,才让它穿过条条走廊,一路滚落到这个地方,被猫头鹰带走。才让它此时此刻出现在了这里。

  扎卡里把纸星星拆开,读了起来。

  月亮上的门

  预言家的儿子站在六扇大门前。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看着这几个字,这是他一直想读到的内容。他终于找到另一个类似的句子了,同样是以预言家的儿子为开头,有着相似的衬线字体,写在一张从书上撕下的纸上,折成了一颗星星,又由一只小猫头鹰送给了他,这让他欣喜若狂。然后他顿住了。

  那只猫头鹰在阳台上朝他鸣叫。

  他还没准备好。他不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还不到时候。

  他把这张纸重新折成星星,将它放进口袋里,没去读开头那几个字之后的内容。

  有三样东西迷失在时间里。它们全都在这里。《甜蜜的忧伤》在他的包里,那把剑在他的脚下,而西蒙在房间的另一头。

  扎卡里觉得该发生点什么了,既然这三样东西已经集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至少在这里没有。也许它们依然在迷失中,而他只是和它们一起迷失了。

  找人。

  人找到了。现在怎么办?

  扎卡里把注意力转回到西蒙身上,他还在把祭坛和楼梯上的蜡烛点燃。蜂蜡覆盖着地面,片片相连,看起来像蜂窝,不过那些完美的六边形已经被足迹和时间破坏了。

  随着光线逐渐变亮,扎卡里看到了建在神殿之上的其他层。一个放祭品的壁龛里现在放着一叠毯子。地上堆着很多瓶瓶罐罐,是从另一个地方移过来的,那里覆盖的蜂蜡不如这边多。这就是迷失在时间里的人所待的地方,他被藏了起来,一藏就是几个星期,几个月,几百年。

  扎卡里朝西蒙走过去,在他点蜡烛的时候跟上他的脚步。

  “你是写在纸上的字。”西蒙轻声说,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扎卡里说话,或者是在说给他们头顶的文字听,它们依附在各自的书页上。“当心你给自己讲的是什么故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扎卡里问,他回想起黑暗中的声音,不知它们以前是不是这样的故事。西蒙听到他的声音时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看着他。

  “你好,”西蒙重新向他打招呼,“你是来这里看书的吗?我曾以为自己是来这里看书的,而不是被当作书看,可故事有了变化。”

  “变成了什么样?”扎卡里说。西蒙茫然地看着他。“这个故事是如何变化的?”他解释了一下,朝上指了指那些书页和雕像。西蒙的行为让他有些担心,而更让他担忧的是,这一切都在不断重复,本来应该逐渐清晰的事情现在变得越来越混乱了。

  “它碎了。”西蒙回答。他没有解释如何能打碎一个故事。大概和毁掉一个约定是一样的吧。“它的边缘很锋利。”

  “我该怎么把它修好?”扎卡里问。

  “修不了。只能在破碎的故事里往前走。看这边。”西蒙指着故事里的某样东西,但扎卡里看不见。“你和你的爱人,还有你的剑。要涨潮了。有一只猫在寻找你。”

  “一只猫?”扎卡里抬头看了看那只猫头鹰。如果猫头鹰会耸肩的话,这只猫头鹰一定会这样做的,可它们不会,它们做不了明显的耸肩动作,于是这只猫头鹰只是竖起了羽毛。

  “这么多标志都出现在故事的结局,而在故事的开头,只有蜜蜂。”西蒙说。

  扎卡里叹了口气,拾起那把剑。那么多标志。标志只用于解读,并不能用来定义,他提醒自己。他感觉那把剑现在变轻了,也可能是他逐渐适应了它的重量。他把剑收入鞘中。

  “我必须找到米拉贝尔。”他对西蒙说。

  西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扎卡里指着那尊雕像说。“你的……”他打断了自己的话,担心如果西蒙还不知道米拉贝尔是他的女儿,那么说出真相可能不太合适,于是又改口道,“米拉贝尔……是命运,别管她是什么。她在这一世有粉红色的头发,经常出现在上面的港口。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在故事里见到她,但她是我的朋友,她在这下面的某个地方,我必须找到她。”

  扎卡里心想,现在他要找的人不止一个了,但他不愿多说,也不愿想起这件事。想起他。虽然那个名字很可能不是他的真名,但它却在他的脑海里像咒语一般不断出现。多里安,多里安,多里安。

  “她不是你的朋友。”西蒙说,打断了扎卡里的思绪,把他整个人都扰乱了,“她是书屋的女主人。如果她离开了你,她一定是故意这么做的。”

  “什么?”扎卡里问,但西蒙继续往前走,在雕像之间踱步,扯动了更多的绳子和丝带,挂在上面的书页和各种物品打着转,好像卷入风暴中一般。那只猫头鹰尖叫着从阳台上飞下来,落在扎卡里的肩膀上。

  “你不该把这个故事带到这里来。”西蒙告诫扎卡里说,“我会远离这个故事的所到之处,我不该再出现在故事里了。以前我试着回去过,但它带来的只有痛苦。”

  西蒙看了看那个空荡荡的地方,本该是他左手所在的位置。

  “有一次我回到了故事里,结果它在大火中毁于一旦。”他说,“我最后一次接近这个故事时,一个女人夺走了我的手,她的一只眼睛是天蓝色的,她警告我永远不要回去。”

  “阿勒格拉。”扎卡里想起了罐子里的那只手,也许这是为了确保西蒙的一部分身体永远消失,或者这只是她在恐吓之外常用的威胁方式。

  “她已经不在了。”

  “等一下,她是离开了还是失踪了?”扎卡里问,但西蒙没有解释。

  “你得跟我走,”他说,“我们必须在那片海吞噬我们之前离开。”

  “那里面有没有提到我跟你走了?”扎卡里指着那堆丝带、齿轮和钥匙问道,他用的是右臂,这样就不会挤到左肩上的猫头鹰。听从一个会动的大型故事雕塑发号施令,与从书页中获得指令的行为相比,似乎并没有高明多少。

  他不打算回到那片黑暗中去,但从这里出发也不止一条路。

  西蒙盯着那个故事,他凝望着它,就好像在一片广阔的天空中寻找某一颗特别的星星。

  “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一位。”他对扎卡里说。

  “我是扎卡里。我是预言家的儿子。我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西蒙,拜托了。”扎卡里说。西蒙转过头,迷惑地看着他。不,不是迷惑,而是茫然。

  “谁是西蒙?”他问,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齿轮和雕像上,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那片没有星星的浩瀚中,而不在他自己身上。

  “噢,”扎卡里说,“噢。”

  一个人迷失在时间里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会在岁月的更替中失去自己。他会见证一切,看到却不记得,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

  不被提醒就想不起来。

  “给你,”扎卡里说,在他的包里翻找了一会儿,“你该拿上这个。”

  他把《西蒙与埃莉诺之歌》递了过去。

  西蒙看着那本书犹豫不决,就好像这样装订完好的故事是非常罕见的东西,然后他接过了这个礼物。

  “我们是纸上的文字,”他轻轻地说,在手里翻动这本书,“我们已经走到了结局。”

  “读一读它你也许就能想起来了。”扎卡里提议道。

  西蒙打开书,但很快又合上了。

  “我们没有时间聊这个。我要往上走,一旦开始涨潮,高处会安全一些。”西蒙朝另外几扇赫然耸立的大门走去,将其中一扇门拉开。门后的路已经被照亮,但他还是回来,从一个雕像的手中拿过了一支火炬。“你要和我一起走吗?”他回头看着扎卡里问道。

  那只猫头鹰在扎卡里的肩上挠了挠它的小爪子,扎卡里不知道这个动作表示鼓励还是阻止。

  扎卡里抬头看了看那个故事,他已经知道自己就在故事里,而位于它中心的月亮消失了。他看着米拉贝尔和馆长的雕像,还有其他那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雕像,它们一定也在故事中的这一刻或者那一刻扮演了各自的角色。他不知道以前有多少人经过这个地方,有多少人呼吸过这里交织着烟与蜂蜜气味的空气,他们之中有没有人和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一样:既犹豫不决,又惶恐不安,不知道哪个决定才是正确的,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所谓正确的决定。

  扎卡里回头看着西蒙。

  他唯一的答案就是他所提的问题:

  “哪条路通往无星之海?”

  多里安站在雪地里,置身于黑暗中。他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别的东西。

  他扔掉了火柴。

  他什么也看不见,却依然能看到那双猫头鹰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不明白当自己穿戴整齐地站在黑暗里时,怎么会有这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多里安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颤抖着伸出那只空出来的手,掌心朝上。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也是一个引见的姿势。

  他在等待,倾听着那个安稳的呼吸声。他的手还伸在那里。

  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修长的手指拢在他的手指上,温柔而坚定地握着他。

  这只手领着他往前走。

  他们行走了一会儿,大雪让多里安放慢了脚步,一步接一步地跟在那个长着猫头鹰脑袋的人身后,他相信这个人所带的路就是前行的方向。黑暗似乎无边无际。

  接着有了一点亮光。

  它非常微弱,多里安以为这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可他越往前走,它就变得越明亮。

  他身边那个安稳的呼吸声停了下来,被风带走了。

  握着他的手指消失了。前一刻还有一只手抓着他的手,然后就没了。

  多里安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可他的嘴唇冻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在心里尽可能大声地说了谢谢,希望有人能听见。

  他朝那亮光走过去。当他靠近的时候,他发现那是两道光。

  一扇门的两侧亮着一对灯笼。

  他看不清这个建筑剩下的部分,但能看见一个新月形的门环,位于深蓝色大门的中央。多里安用快要冻僵的手把它提起来叩了一下。

  门开了,风把他推了进去。

  多里安所到的地方与他离开的地方截然不同,温暖和光明赶走了寒冷和黑暗。宽敞的大厅被炉火照亮,堆满了书籍,他头顶是黑色的木头横梁,窗户上则覆盖着冰霜。屋里弥漫着香料酒和烤面包的味道。这种令人安心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它像一个拥抱,如果能用拥抱来形容一个地方的话。

  “欢迎光临,过路人。”一个深沉的声音说。

  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留着非常扎眼的胡子,他正在把门插上,将大风拦在外面。如果要用一个人来形容这个地方,那就非他莫属,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舒适的感觉,让多里安忍不住想扑到他怀里长舒一口气。

  他想回应对方的问候,却发现自己冻得开不了口。

  “天气太糟糕了,不适合外出。”旅店主人评论道。他迅速将多里安领到一个巨大的石头壁炉前,那壁炉几乎占据了大厅另一头的整个墙面。旅店主人让多里安在一张椅子里坐下,又接过他的行李,把它搁在地板上他能看到的位置。他看上去似乎要去帮多里安脱下外套,但转念一想,又决定脱下他沾满冰雪的靴子,把它们放在火边烤干。旅店主人离开了一会儿,拿了一条毛毯回来,把它盖在多里安的膝盖上,又将一个装满热炭的奇怪装置放在了椅子下面。他把一条温热的毛巾像围巾一样裹在多里安脖子上,还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

  “谢谢你。”多里安费力地说,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杯子。他喝了一小口,尝不出这水是什么味道,但口感很温暖,这就足够了。

  “我们很快就能让你暖和起来,别担心。”旅店主人说。确实如此,热饮、炉火和这个地方所带来的暖意渗透进多里安的身体里。寒冷开始散去。

  多里安聆听着风的呼号,很好奇它为什么吼叫,不知道是在发出警告还是在许下愿望。火焰在壁炉里欢快地舞蹈。

  真奇怪啊,多里安想,坐在这个你幻想过很多次的地方。它完全就是你想象中的样子,甚至更好。细节增多了。感觉也变丰富了。更奇怪的是,这里还充满了他从没想象过的东西,仿佛有另一个看不见的讲故事的人,把这个旅店从他的脑袋里取出来装饰了一番。

  他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疏感。

  旅店主人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用另一条热毛巾换下了之前的那条。

  多里安解开外套上的星形纽扣,让温暖贴近皮肤。

  旅店主人朝下看了一眼,注意到了多里安胸膛上的剑,他惊讶地后退了一步。

  “噢,”他说,“是你啊。”他的目光扫过多里安的眼睛,然后又落回那把剑上。“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多里安问。

  “我妻子给我留下了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你。”旅店主人说,“她交代了我一些事情,怕你来的时候她正好不在。”

  “你怎么知道这是给我的?”多里安问,被冻住的舌头还没恢复,每个字都重重地落在上面。

  “她告诉我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来到这里,他佩戴着一把剑,衣服上有星星。她交给我一件东西,让我把它锁起来,直到你来到这里。现在你终于来了。她还说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正在寻找它。”

  “我没听懂。”多里安说。旅店主人笑了起来。

  “我有时也听不懂,”他说,“不过我相信她的话。我承认,我之前还以为你会带着一把真正的剑,而不是画出来的剑。”

  旅店主人从他的衬衫下面掏出一条项链。上面挂着一把钥匙。

  他把壁炉面前的一块石头地砖移开,露出一个十分隐蔽的暗格,上面有一把精致的锁。他用钥匙打开锁,把手伸了进去。

  旅店主人拿出一个方形的盒子。他吹掉上面的一层尘土和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抹布把它擦了擦,然后将它交给多里安。

  多里安困惑地接过盒子。

  这个盒子很漂亮,由骨头雕刻而成,还有精美的镶金图案。盒面上有一对交叉的钥匙,被星星围在中间。四周装饰着蜜蜂、剑、羽毛和一顶金色王冠。

  “它在你这里放了多久?”多里安问旅店主人。

  旅店主人微微一笑。

  “很长时间,别让我去算有多长。我已经不再用钟表了。”

  多里安低头看着盒子。它在他手中沉甸甸的,显得十分结实。

  “你说是你妻子把这个给你的,让你交给我。”多里安说。旅店主人点了点头。多里安用手指拂过盒子边缘的一排金色月亮。先是满月,再是由圆变缺,然后消失,接着又变了回来,逐渐丰满,最后又成为一轮圆月。他不知道在这里故事和现实之间有没有区别。“你的妻子是月亮吗?”

  “月亮是天上的一块石头,”旅店主人轻声笑着说,“而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妻子。很抱歉她这会儿不在家,她应该很想见你。”

  “我也想见见她。”多里安说。他又看向自己手中的盒子。

  它似乎没有盒盖。这些金色的图案重复出现在盒子周围的每一侧,他没找到盒口处的折页或缝隙。月亮绕着盒边,时圆时缺,周而复始。多里安用冰凉的指尖划过每一个形态,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月亮才会变成新月,再变暗消失,然后旅店主人的妻子再次回到这里。这时他停住了。

  在他认为是盒顶的那一边,有一个缺口出现在其中一个满月图案上,一个六边形的印记隐藏在圆形中,他不仅看到了,也感觉到了。

  它不是钥匙孔,但有东西能嵌进去。

  他希望扎卡里在自己身边,因为扎卡里也许更擅长解开这种谜题,此外还有许多别的原因。

  缺什么呢?他一边思索,一边仔细查看盒子。金色图案之间凹进去的地方隐藏着猫头鹰和猫。上面有星星,还有的形状可能是门。多里安回顾了一下自己读过的所有故事。有什么东西应该在这里却没有出现呢?

  他想起来了,答案很意外也很简单。

  “你这里有老鼠吗?”他问旅店主人。

  旅店主人困惑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你能跟我一起去吗?”他问。

  多里安感觉比刚到的时候暖和多了,于是他点点头,站起身,把盒子放在椅子旁的桌上。

  旅店主人带着他穿过大厅。

  “这个旅店曾经另有用途,”旅店老板解释道,“一直以来旅店里都没发生过太大的变化,只是我曾经对我妻子提到过,有时我还挺怀念那些老鼠的。以前它们总是吃掉一袋袋面粉,还会啃坏我茶杯里的秘密种子,真是令人恼火。不过我已经习惯了,等它们不见了,我反倒想念起它们来。于是她把它们带给了我。”

  他在一对书架之间的储物柜前停了下来,打开了柜门。

  里面的架子上全都是银制的老鼠,有的在跳舞,有的在睡觉,还有的在啃一块金色奶酪的碎渣。有一只老鼠挥舞着一把小小的金剑,是一位小骑士。

  多里安把手伸进柜子,选中了那只拿剑的老鼠,它站在一个六边形的底座上。

  “我可以拿吗?”他问旅店主人。

  “当然可以。”旅店主人回答。

  多里安把这只骑士老鼠带回炉火边的椅子旁,将它的底座嵌入盒子上那个月亮的缺口中。刚好吻合。

  他转动那只老鼠,隐藏的盒盖咔嗒一声松开了。

  “哇!”旅店主人欣喜地叫了一声。

  多里安把佩剑的银老鼠放在盒子旁边。

  他打开盒盖。

  里面有一个跳动的人类心脏。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年幼时,他妈妈有一大堆收藏品,他喜欢摆弄其中那几块水晶:注视着它们,把它们举到亮光下,打量它们身上的杂质、裂纹和伤痕。它们被时间破坏,又被时间修复。他想象着这些石头里的世界,将所有王国和宇宙都捧在自己手掌中。

  那时他想象出来的地方和此刻他走过的地方简直无法相比。他把火炬高高举起,照亮自己的路。他的肩头站着一只猫头鹰,爪子抠在他的毛衣里。

  每当他在交叉路口犹豫不决的时候,猫头鹰就飞到前面去探查,再飞回来向他报告,通过眨眨眼睛、抖抖羽毛或者高声鸣叫,传递一些难以辨别的信号,扎卡里假装自己明白了,其实他完全看不懂。他们就这样一起继续向前走。西蒙警告过他那片海很遥远,却没提到这条路如此黑暗曲折。

  现在,这个还没完全迷失在时间里的人和他满身羽毛的伙伴来到了一堆篝火前,火苗在搭好的柴堆上熊熊燃烧,等待他们的到来。篝火旁有一顶很大的布帐篷,看起来似乎曾经在一些天气多变的地方庇护过很多旅人。帐篷里亮堂堂的,很诱人。

  这顶帐篷相当高大,扎卡里可以站直身子,在里面走来走去。这里的枕头和毛毯就像是从别的空间和时间里偷来的,它们被收拾妥当,供疲倦的旅人路过歇脚时使用。对于这个色彩单调的空间来说,它们的颜色太丰富了。帐篷外面甚至还有一根柱子,等着他把火炬放在上面。柱子下方挂了一样东西。

  是一件外套。一件非常陈旧的外套,上面有很多纽扣。

  扎卡里把自己那件饱经旅途摧残的毛衣扔到一边,小心地穿上了西蒙这件遗失已久的外套。纽扣上纹着家族饰章,在这种光线下他只能看清楚上面有几颗星星。

  这件外套比他那件毛衣更暖和。肩膀处有些宽松,但扎卡里并不介意。他把自己的毛衣挂在柱子上。

  扎卡里给刚到手的旧外套系好扣子,猫头鹰又落到他的肩头,他们一起去查看帐篷。

  帐篷里的餐桌上摆着一小顿丰盛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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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里堆满了水果,有苹果、葡萄、无花果和石榴,还有一个圆形的脆皮面包和一份康沃尔烤鸡 。

  有一些瓶子里装着酒,还有一些装着神秘的液体。生锈的银杯等着有人来将它斟满。罐子里存放着果酱和蜂蜜。还有一个小东西被小心地包裹在纸里:居然是一只死老鼠。

  “我猜这是给你准备的。”扎卡里说,而猫头鹰早已扑上去享受它的那份美食了。它抬头看了看他,一根老鼠尾巴在它的嘴边晃荡着。

  帐篷的另一头也有一张桌子,摆满了不能吃的东西。它们被整齐地放在一块金丝桌布上。

  一把折叠刀。一个打火机。一个抓钩。一团麻绳。一对匕首。一条紧紧卷起的羊毛毯。一只空瓶子。一盏小巧的金属灯,上面的镂空图案是星星的形状。一双皮手套。一卷绳子。一卷羊皮纸,看上去像是一张地图。一副木制弓箭和一个箭袋。一个放大镜。

  其中有一些很适合放进他的包里,但并非所有的都可以。

  “装备清点。”扎卡里小声对自己说。

  堆放这些物资的桌子中间还有一张折起来的字条。扎卡里把它拿起来,打开一看:

  当你准备就绪时

  选择一扇门

  扎卡里看了看帐篷四周。没有门,只有他进来时穿过的门帘,它们敞开着,被绳子系了起来。

  他从放火炬的地方把它取下来,沿着帐篷外的小路,走进洞窟中。

  那条路突然被一面水晶墙挡住了。

  墙上本应该继续有路的地方变成了几扇门。

  有一扇门上标着一只蜜蜂。另一扇门上是一把钥匙。然后是一柄剑、一顶王冠、一颗心和一片羽毛,不过这些门并没有按他熟悉的顺序排列。王冠之门排在最后。蜜蜂之门在中间,位于心之门的旁边。

  预言家的儿子站在六扇门前,不知道该选哪一扇。

  扎卡里叹了口气,回到帐篷里。他放下火炬,幸好有一个酒瓶已经被打开,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他继续赶路之前出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留的地方,他打算使用它。尽管这里与他以前用到过的那一类虚拟休息处很像,但从来没有任何游戏会把这么多生命药水放在一扇门面前来预示即将到来的危险。

  他打量了一下这张堆满物品的桌子,看看要带上哪些东西,然后停下来整理自己已经拥有的装备。

  一把剑和剑鞘。

  一只猫头鹰伙伴,此时正在用爪子撕扯一只丝绸靠垫。

  他的脖子上用项链拴着一个指南针,它的指针正在快速旋转。两把钥匙:一把是他房间的钥匙,另一把细长的钥匙是从《命运和寓言》里掉出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向多里安问起它。还有一把小小的银剑饰物。扎卡里继续盘点包里的东西,这能让他想起一些人和一些事,任何别的事情都可以。

  那本《甜蜜的忧伤》也在,熟悉的感觉让他心安。一个香烟打火机。一支钢笔,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包里的了。还有一只被压坏了的无麸质柠檬罂粟籽松饼蛋糕,包在一条餐巾布里。

  扎卡里把松饼蛋糕拿出来,和餐桌上的其他食物放在一起。他撕开康沃尔烤鸡,它竟然还是热乎乎的。如果米拉贝尔最近刚来过,她为什么没有在这里停留呢?也许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时间之外的某个地方,食物在这里永远不会变凉。他往一个银盘上多盛了一些鸡肉,把一个坐垫拉到火堆近旁,然后坐了下来。猫头鹰一蹦一跳地落在他旁边。

  扎卡里望着他面前的这些选择,若有所思地啃着烤鸡翅。他懒洋洋地思考着在一只鸟的面前吃掉另一只鸟会不会不太礼貌,然后又想起凯特给他讲过她曾亲眼看到一只海鸥杀死了一只鸽子,于是他得出的结论是大概不会。

  他一边喝酒,一边考虑他的选择、他的未来和过去以及他的故事。他已经走了这么远,而剩下的路程依然未知。

  扎卡里从口袋里拿出那颗纸折的星星,在手中摆弄它,让它在指间跳舞。

  他还没有读上面的字。

  暂时没有。

  猫头鹰朝他叫了起来。

  预言家的儿子把纸星星和写在上面的他的未来一起扔进了篝火中。

  火苗吞没了它,烧焦的纸卷曲了起来,它不再是一颗星星了,曾经写在上面的文字也永远消失了。

  扎卡里站起来,从放装备的桌上拿起了那卷羊皮纸。它是一张地图,粗略地画着一个代表树林的圆圈和两个可能是房子的方块。在房子和周围森林中的一个点之间标出了一条小路。它似乎没什么用处。

  扎卡里把它放回去,又将折叠刀、备用打火机、绳子和手套挑了出来,把它们放进自己包里。他在剩下的物品中考虑了一下,把麻绳也带上了。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他的猫头鹰。

  猫头鹰用行动回答了他:它飞过那堆篝火,一头扎进了阴影中。

  扎卡里拿上火炬,跟着它朝有很多门的那道墙走了过去。

  那些巨大的门是用石头雕刻而成的,比它们周围的水晶颜色更深。门上的标志涂成了金色。

  门真多呀。

  扎卡里对门已经感到厌倦了。

  他举起火炬,离开门和帐篷,在阴影中探索,周围都是参差不齐的水晶和被遗忘的建筑。他给这些久不见光的角落带来了亮光,它们接受了光明,就像迎来一个依稀记得的梦。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墙上有一条线留下了极淡的痕迹。在相隔一臂远的地方还有一条线。

  有人在洞窟的表面刻出了一扇门。

  扎卡里把火炬凑近一点。水晶吸收了充足的光,让他看清楚了门把手的形状,它是被蚀刻在上面的。

  预言家的儿子又站在了一扇门面前,这扇门画在了另一面墙上。

  深入故事中的人有自己的路要走。曾经能走的路很多,但那段时光已经一去不返,被遗落在数英里之外,丢失在很多页之前。现在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只有一条路可以选。

  这条路将通往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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