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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九指 The Bloody-Nine

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感觉,那就是他非常开心。终于要离开了。除了几句关于旧帝国和世界边缘的含糊话,他对他们上哪儿去毫不知情,也不关心。对他来说,哪儿都比待在这该死的地方强,并且越早离开越好。

队伍最后一位成员——路瑟,大门口遇到的骄傲年轻人,在比剑游戏里靠巴亚兹作弊赢得了冠军——似乎不能分享他的这种心态。年轻人说话几乎从未超过两个字,只板着苍白的脸,盯向窗外,站得笔直,好像有根矛插在屁股下一样。

罗根慢慢靠近年轻人。要和某人同行,甚至一起战斗的话,最好先说说话,乃至开开玩笑,以达成某种谅解,然后才谈得上信任,而信任是维系团队的纽带,到了野外,这能决定生死。建立信任需要时间和努力,罗根认为越早努力越好,而他今天比较有心情。他和路瑟并排而立,看向外面的公园,试图找些共同话题来开启这段不大可能的友谊。

“你的家很漂亮。”这不是真心话,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话了。

路瑟转身,傲慢地上下打量他:“你又知道什么?”

“我想人的看法都是差不多的。”

“哈。”年轻人冷笑,“我想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他又转回窗外。

罗根深吸一口气。看来信任还需培养。他不再理会路瑟,转而去找魁。门徒似乎也好不了多少,瘫在椅子里,皱着眉,两眼茫然。

罗根坐到他旁边:“你不期待回家吗?”

“家。”门徒无精打采地嘟囔。

“是啊,旧帝国……什么的。”

“你根本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

“你可以给我讲。”罗根道。他以为会听到祥和的村庄、城镇、河流,等等。

“血腥,那里非常血腥,而且无法无天,人命贱如尘土。”

血腥无序。这些唤起了他不安的熟悉感。“帝国不该有个皇帝之类的吗?”

“那里有很多皇帝,整天打来打去,时常结盟,但不到一周、一天,甚至一小时就有人从背后捅刀子。一个皇帝倒下,另一个皇帝立马取而代之,然后是下一个、再一个,伴着老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以及烧杀抢掠。城市都在萎缩,过去的辉煌建筑成为废墟,庄稼无人收割,人们忍饥挨饿。杀戮与背叛,几百年来循环往复。积怨太深,盘根错节,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恨谁,为什么恨谁,憎恨不再需要理由。”

罗根作最后一次努力:“你又不知道现在的情况。说不定变好了。”

“凭什么?”门徒咕哝,“凭什么?”

罗根绞尽脑汁想答案,一扇门突然被推开。巴亚兹皱眉环视屋内:“马尔基尼呢?”

魁吞了口口水:“她走了。”

“我知道她走了!难道我没吩咐你留住她吗?”

“你没说怎么留。”门徒嘟囔。

他的导师没理他。“这死女人是怎么回事?我们中午必须出发!才认识三天,我已经快被她惹毛了!”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罗根,你能找到她吧?找到她,带回来。”

“她要是不想回来呢?”

“我不管,总之找到她,带回来!哪怕你把她一路绑架回来我也不在乎!”

说得容易,但罗根想都不敢想。不过,如果一定要搞定这事才能起程,那最好尽快搞定。他叹口气,从椅子上起身,走向房门。

***

罗根躲在墙壁的阴影中观察。

“见鬼。”他小声骂了一句。岔子总在这时候发生,在他们将要离开时。二十跨外,菲洛站直了身,黝黑的面庞挂着比平常更恼怒的神情。三个戴面具的黑衣人朝她围拢,腿下和背后的棍子若隐若现。罗根很清楚他们想干吗。他听到其中一人在面具后低声说话,大意是悄悄地干。他皱起眉。悄悄地干可不是菲洛的作风。

他思索自己是不是该偷偷溜走,通知其他人。他觉得自己对这女人的感情实在没到要为她拼个头破血流的地步。但如果撒手不管,三对一,等他叫人回来帮忙估计她早被揍得七荤八素、不知拖到哪儿去了。那样的话,恐怕他也永远无法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

他开始估算距离,考虑接近的最佳方式,衡量机会。但他太久没做这些事了,脑袋转得很慢,正当他踌躇不定时,菲洛突然放声高喊着跳向一人,撞了对方一个四脚朝天。那人被她在脸上狠揍了几拳,然后她就被另外两人抓住拉开了。

“见鬼。”罗根嘶声咒骂。三个人扭作一团,在道路上缠斗,不时撞在墙上,引发闷哼和诅咒。他们厮打的手脚难分难解。走为上显然没可能了,罗根磨磨牙,冲了过去。

另两人努力制服菲洛时,倒在地上的人摸索着起来,甩甩被打晕的头,高举棍子,弯腰打算照菲洛的头一记猛击。罗根大吼一声。戴面具的脸转了过来,惊讶地看着他。

“啥——”罗根的肩膀撞在他肋骨上,把他撞飞出去,再次四脚朝天摔倒在地。罗根眼角余光瞥到有棍子打来,但仓促间没使上力。他用胳膊夹住棍子,两拳砸在持棍人的面具上,打得满手是血。那人踉跄后退,双臂下垂,势欲跌倒。罗根两手抓住他的黑衣,把他拎起来,头下脚上地扔向墙壁。

那人哼了一声,瘫倒在地。罗根旋即转身,紧握双拳,却发现最后一人已趴在地上,菲洛用膝盖抵住他的背,抓着头发不断把头撞向路面。女人嘴里一直吼着听不懂的脏话。

“你他妈做了啥?”罗根抓着胳膊肘将她拉开。

她挣开罗根的手,站起来喘粗气,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鼻子不断滴血。“没啥!”她吼道。

罗根谨慎地退开一步:“没啥?那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字一顿地吐出带着难听口音的字句:“我、不、知、道。”她用一只手擦了擦血淋淋的嘴,突然定住了。罗根回头一瞥。又有三个面具人,正沿狭窄小路跑向他们。

“见鬼。”

“跑啊,粉佬!”菲洛转身就跑,罗根紧随其后。还能怎样?他只能跑,心惊胆战、上气不接下气地逃跑,随时等着背上吃一记。他拼命喘气,而响亮的脚步声一路回荡在耳边。

高大的白色建筑从两侧掠过,窗子、大门、雕像、花园……还有人,人们被狂奔的两人撞开,或者赶紧靠墙,冲他们大喊大叫。罗根不知跑到了哪儿,也不知在往哪儿跑。有人推门而出,正好在他前方,手捧一大摞文件。他们轰然撞在一起,跌进排水沟里滚了好几圈,文件漫天飞舞。

罗根想起身,但双腿犹如火烧。他看不见了!一张纸糊在脸上,他把纸扯开,感到有人钳住他腋下,扯他起来。“起来,粉佬!接着跑!”是菲洛。她甚至没怎么喘,而罗根光是费力跟上她就已经觉得肺要炸了。她只是稳步奔跑,低头健步如飞。

菲洛冲过前面一道拱门,罗根勉强跟进,拐弯时靴子都在打滑。他们来到一片阴暗的辽阔空间,像是高耸的方形木房梁组成的奇怪森林。这他妈哪儿啊?前方有光,是开阔地。他冲了出去,被光刺得直眨眼。菲洛就在前面,她缓缓转身,喘着气。他们站在一圈草地中央,很小的一圈草地。

他知道他们在哪儿了。他曾坐在人群中,观看这里的比剑游戏。空旷的长椅向四面八方延伸,拿锯子和锤子的工匠穿梭其间,把靠后的椅子拆成木板,下面的龙骨高高矗立,好像巨人的肋骨。罗根把手放在晃悠悠的膝盖上,弯腰喘息,朝地上吐白沫。

“现在……怎么办?”

“那边。”罗根努力直起身,摇摇晃晃地跟上,她却退了回来。“不行!”

罗根也看到了,又是戴面具的黑色人影。带头的是个高个女人,顶一头蓬乱红发。她踮着脚,安静地走向圈子,同时在身后挥手,指挥另两人向两边散开,好将罗根包围。罗根边思考对策,边在四周寻找武器,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空如也的长椅和周围高大的白墙。菲洛退向他,离他不到十跨远,她那边还有两名面具人,手中也都握着棍子,正沿围墙散开。五个,一共五个。

“见鬼。”罗根说。

***

“他们人呢?还不回来?”巴亚兹一边踱步,一边吼叫。杰赛尔没见过这老头生气,这让他莫名地紧张。每当他靠近,杰赛尔就想往后退。“我要去洗澡,妈的,下次洗可能要等几个月。几个月!”巴亚兹大步离开屋子,猛地甩上浴室门,屋里只剩杰赛尔和门徒了。

他们年龄上应该很相近,但杰赛尔觉得再无其他共同点了。他含着不加掩饰的轻蔑盯着对方,不过是个病恹恹、贼兮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一个人在那儿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可怜虫一个,还很粗鲁。非常粗鲁。杰赛尔暗暗生气。傲慢的小崽子,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生闷气?根本就没尝过美好人生被偷走的滋味嘛!

当然了,还好不是跟其他几个人待在一起。白痴北蛮子可能会一直笨嘴拙舌地闲扯,古尔库女巫会一直用邪恶的黄眼睛死盯着他。想想就毛骨悚然。巴亚兹居然说他们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能人。若非沮丧得要流泪,他真想哈哈大笑。

杰赛尔坐进柔软的高背椅里,却觉不出丝毫舒适。朋友们在去安格兰的路上,他开始想念他们了。威斯特、卡斯帕、加兰霍,甚至包括狗杂种布林特。他们踏上了光荣之路,等待他们的是无尽的荣誉,而等他从老疯子领他去的无名深坑里爬出——如果他爬得出——仗早打完了。天知道下场仗何时开打,几时才能建功立业?

他多希望自己正去和北方人战斗。他多希望自己正和阿黛丽在一起。他上次开心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的生活糟透了。糟透了。他无精打采地瘫在椅子里,想着事情还会不会更糟。

***

“噢!”罗根大叫一声,一根棍子砸在他胳膊上,另一根砸在肩膀,还有一根砸在身侧。他退了几步,半跪在地,尽力推开对手。他听见菲洛在身后某处尖叫,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疼痛,眼前的攻击就够他忙活了。

什么东西打中了脑袋,令他倒向一旁的座席。他脸朝下摔倒,前排长椅砸中胸口,挤出了肺里的空气。鲜血顺着头皮淌到手上,流进嘴里。他鼻子挨下这一击,眼睛酸酸的,指关节破了皮、鲜血淋漓,衣服更是残破不堪。他躺了一会儿,收束全身力气。长椅后的地上放着一条长长的厚木板。他抓住木板一端,发现木板有些松。他将木板拽向自己。手里有家伙的感觉真好,沉甸甸的。

他猛吸一口气,更加使劲,并微微试了试手脚有无问题。都没断——可能鼻子断了,反正远非第一次了。后方传来脚步声。缓慢的脚步声,毫不着急。

他起身的动作很慢,故意显得很迷糊。然后,他突然大叫着转身,高举木板拍去。随着一声巨响,木板砸在一个面具人的肩上,断成两截,其中一半飞出草坪,摔到远处。面具人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哀号,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手捂脖子,另一只手徒劳地晃荡着,木棍从指尖松脱。罗根举起剩下那截木板,照对方的脸狠插下去,把面具人的脑袋插进了草地里。面具几乎碎裂,鲜血汩汩而出。

他眼前大亮,似乎脑袋炸开了。罗根晃了几步,颓然跪地。有人打在他脑后,打得相当重。他摇晃了一会儿,努力支撑才没趴在地上。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红发女就在他面前,高举棍子。

罗根猛地起身撞向那女人,抓住她胳膊,半扭半靠着她。他耳朵嗡嗡作响,全世界疯狂地旋转,他们跌跌撞撞,在圆形草地中间来回,像两个醉汉争夺酒瓶一样拉扯着棍子。他感到她用另一只手狠揍他身侧,拳头正中肋骨。

“啊——”他咆哮一声,但脑袋更清醒了。她只有他一半体重。于是他将她握棍子的手扭到身后。她又揍了他一拳,这次打在脸侧,令罗根眼冒金星,但他马上抓住她另一只手腕,也扭到身后。然后他拉着她向后弯下身,一直弯到他膝盖下方。

女人挣扎踢打着,眼睛愤怒地眯成一线,但罗根制住了她。他从纠结的肢体中抽出右手,高举握拳,砸进她的肚子。她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瞪大眼睛瘫软下去。罗根把她甩开,她爬了一两步,摘下面具,朝草地吐了起来。

罗根也站立不稳,甩了甩头,吐出嘴里的血和土。除开呕吐连连的女人,圈子周围还有四个倒下的黑色身影。菲洛不断踢着一个,那人嘴里不时发出轻声呻吟。菲洛被血染红的脸上挂着微笑。

“我还活着。”罗根自言自语,“我还……”拱门外来了更多黑衣人。他一转身,差点摔倒。更多的人。另一边又出现了四个。他们被包围了。

“跑啊,粉佬!”菲洛冲过他,跳上第一排长椅,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她迈着大步在长椅间穿梭。疯了。她要踩着椅子去哪儿?红发女吐完了,爬向掉在地上的棍子。其他人也很快围拢,现在人数比之前更悬殊。菲洛已跑了四分之一,且无丝毫放慢迹象,她从一排长椅跳向另一排长椅,踩得木板咯咯作响。

“见鬼。”罗根跟上她。迈过十几排长椅后,腿又开始疼了。他放弃了跳跃,改成相对轻松的攀爬。翻过椅背时,他看到面具人们在后面穷追不舍、指指点点、互相高喊,在座位间四散开来。

他慢了下来,每条长椅都像座小山。最近的面具人离他只剩几排了。他艰难地向上爬,越爬越高,血淋淋的手抓住木头,血淋淋的膝盖划过木头,呼吸声在脑袋里回响,皮肤被汗水和恐惧扎得生痛。前方突然空空如也——他赶紧刹住,喘息着挥舞双臂,几乎要从这令人目眩的高处掉下去。

他接近看台后建筑群高高的屋顶了,后排座椅大部分已被拆掉,只剩下支撑架——一根根矗立的木桩,以狭窄的横梁相连,中间是大片大片的虚空。他看菲洛从一根木桩跳向另一根木桩,又奔过一条摇摇晃晃的木板,毫不在意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跳上了远端的平屋顶。好长一段路啊。

“见鬼。”罗根摇摇晃晃地踏上最近的横梁,伸开双臂保持平衡,慢得像个老头。他的心怦怦直跳,犹如铁匠的锤子砸在铁砧上,激烈的攀爬让他的双膝酸软无力,不断抽搐。他努力忽略身后追赶和叫喊的声音,专心盯着凹凸不平的横梁表面,但他没法不去看横梁下的蛛网,以及下方遥不可及的地面上似乎极小的地砖。实在是太高了。

他颤巍巍地踏上一段还算完整的走道,哗啦作响地跑向另一端。他费力地抱住头顶一根横梁,用腿夹紧,一边挪屁股一边低声自言自语:“我还活着。”一遍又一遍。最近的面具人已踏上那条走道,朝他跑来。

横梁末尾正好是一根直立的木桩顶端,只容得一两只脚,四周空无一物,整整两跨外是另一根让人眼晕的柱子,然后是通向平屋顶的木板。菲洛在屋顶的护墙后瞪着他。

“跳啊!”她喊道,“跳啊,你这死粉佬!”

他跳了。风将他包围,左脚落在木桩上,但没有停下。右脚踩在了木板上,脚踝扭到,膝盖打弯,眩晕的世界发生了倾斜。左脚支撑不住了,一半在木头上,一半在悬空。木板吱嘎作响。他再度腾空而起,四肢不断扑腾着,时间如此漫长。

“噢!”护墙撞到胸口。他双臂抓向护墙,感觉喘不上气了。然后他开始向下滑,一点点地滑向深渊。开始还能看到屋顶,然后看到自己的双手,最后在他面前的只有石头。“救命。”他低声说,但没人会救他。

***

他知道这里很高,很高很高。而且这次不会跌入水中,只有坚硬、平坦、致命的石头。他听到木板的哗啦声,面具人也奔过了他身后的木板。他还听到有人喊叫,但那都无关紧要。他又向下滑了一点,双手扒着破碎的石灰。“救命。”他低声呻吟,但没人会救他。这里只有面具人和菲洛,他们都不会救人。

他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是绝望的尖叫。菲洛踹了木板一脚,面具人掉下去了。尖叫声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然后远处传来面具人摔得粉身碎骨的回音。罗根知道自己的下场也差不多。你必须现实一点,这次不可能被冲上河岸。手指一点点滑脱,石灰不断崩裂。战斗,狂奔,攀爬,这些抽干了他的力气,现在什么都不剩了。他开始想象掉下去时该怎样叫喊“救命!”他大喊。

有力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腕。脏兮兮的黑手指。他听到咆哮,感觉手臂被人用力拉扯。他呻吟起来。护墙边缘又回到视线中,他看到菲洛了,她牙关紧咬,因用力而觑着的眼睛几乎快要闭上。她脖子上青筋暴突,黑脸上的伤疤格外明显。罗根用另一只手抓住护墙,把胸口送进去,然后努力把膝盖也拽上来。

菲洛继续用力,直到他翻过护墙,仰面躺下,盯着白色天空,喘得像条搁浅的鱼。“我还活着。”过了一阵,他难以置信地小声说。在他看来,菲洛踩他的手,让他掉下去都不奇怪。

菲洛的脸出现在上方,黄眼睛俯视着他,龇牙咧嘴地冲他咆哮:“你这蠢货!你这死沉死沉的白痴粉佬!”

她摇头转身,开始攀爬另一面墙,很快爬到下面低矮倾斜的屋顶上。看她的动作,罗根不禁一缩。她不累吗?他双臂擦痕累累,淤青肿胀,腿也酸痛,鼻子流血,可谓浑身是伤。他翻身向下看,只见一个面具人在长椅边缘盯着他,离他大概二十跨。更多人在下面徘徊,寻找上来的路。再往下的黄色草圈里,顶着红发的瘦小黑色身影正四处指点,然后指指他,发号施令。

他们迟早会找到法子上来。菲洛站在屋脊上,明亮的天空衬出她衣衫褴褛的黑色剪影。“你愿意的话就待在那儿吧。”她吼道,然后转身不见了。罗根呻吟着起身,呻吟着走向墙壁,叹了口气开始寻找落脚点。

***

“大伙儿都哪去了?”长脚兄弟问,“我慷慨的雇主呢?九指师傅呢?迷人的马尔基尼女士呢?”

杰赛尔四处看了看。病恹恹的门徒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回答的意思。“我不知道另外两个哪儿去了,但巴亚兹在洗澡。”

“我发誓,没见过他这么爱洗澡的人。希望其他人不要离开太久。你懂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船备好了,货也装好了,磨磨蹭蹭不是我的风格,绝对不是!我们得趁热打铁,以免赶不上潮水——”小个子停住了,突然很关心地看着杰赛尔。“你似乎不太开心啊,年轻的朋友。应该说,你似乎很不安。我,长脚兄弟,能否提供帮助?”

杰赛尔有点想倾诉烦恼,但最后赌气地说:“不,不用了。”

“我打赌,和女人有关,对不对?”杰赛尔狠瞪了对方一眼,思忖他怎么猜到的,“是你老婆?”

“才不是!我还没结婚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因为,呃,嗯——”他笨嘴拙舌地想说清,最后放弃了,“反正不是这么回事。”

“啊。”领航员了然地一笑,“啊,一段禁忌之恋,地下恋情,对吧?”杰赛尔生气地发现自己竟脸红了,“我猜对了,看到没!没什么比禁果更甜美了,呃,年轻的朋友?呃?呃?”他挤挤眉毛,杰赛尔快被他烦死了。

“我想知道那两个究竟被什么耽搁了。”其实杰赛尔半点不关心,只想转移话题。

“马尔基尼和九指?哈。”长脚大笑着靠向杰赛尔,“或许他们相爱了呢,呃,地下恋情,跟你似的?或许他们溜到哪儿去做那些该做的事情了!”他用胳膊肘戳戳杰赛尔肋下,“你能想象吗,那俩?肯定闹得惊天动地吧?哈哈!”

杰赛尔做个鬼脸。丑八怪北蛮子是个野兽,至于那恶女人,从他寥寥几瞥判断,完全可能更糟。他能想到他们能做的只有打架。真是肮脏,光想想就玷污了他。

***

屋顶似乎无穷无尽。翻上一个,爬下一个,沿屋脊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小心翼翼地走过壁架,跨过破碎的墙。罗根不时抬头看看,潮湿瓦片、坑洼瓷砖和古旧铅瓦一路延伸到遥远的阿金堡城墙,甚至延伸到城市以外,让他头昏眼花。这本该是平和美丽的景色,却多出一个坚定地飞速奔跑、不断咒骂他又拉他跟上的菲洛。她让他没时间欣赏景色、没时间思考眩目的高度以及那些在下面追踪他们的黑衣人。

她一条袖管在先前的扭打中扯破了,现在碍事地拍打着手腕。她咆哮一声,从肩部把它整个扯下。罗根想起巴亚兹费了多大劲才让她换掉原先那件臭烘烘的衣服,不禁暗自发笑。现在的她比原先更脏,衬衫教汗水浸透,溅满血迹,还沾着屋顶上的厚厚尘土。她扭头发现罗根在看她。“跑啊,粉佬!”她嘶叫道。

“你看不到颜色,对吗?”菲洛没理他,继续向上爬,绕过一根冒烟的烟囱,匍匐着蹭过肮脏石板,滑向两个屋檐间狭窄的平台。罗根踉踉跄跄跟在后。“完全看不到颜色。”

“那又如何?”她回头嚷道。

“那你为啥叫我粉佬?”

她朝四周看看:“你是粉佬吗?”

罗根看看自己的前臂。除了斑驳的瘀伤,红色的划痕,蓝色的血管,剩下确实是粉色的。他皱皱眉。

“不就得了。”她在屋顶上奔跑,跑到边缘向下看去。罗根跟上她,小心地从边缘探出身。下面小巷零星走着几个人。太高了,也没有能下去的路。他们必须原路返回,菲洛已经跑向他身后。

紧接着劲风扫过罗根的脸。菲洛踩着屋檐边缘,向前一跃,罗根惊讶得张大嘴巴,眼看她弓着背、挥舞四肢飞在空中,最后落在长满青苔的灰色铅瓦平屋顶上。她着地滚了两下,然后站起来。

罗根舔舔嘴唇,指指自己胸口。菲洛点点头。平屋顶比这里低大概十尺、距离大概有二十尺,实在是段很长的距离。他慢慢退开,以便来个长助跑。他深吸几口气,闭眼站了会儿。

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他掉下去,也算是完美的结局。没有歌谣,没有传说,只有路上一团血肉模糊。他开始助跑,双脚重重地踩在石头上。风在嘴里呼啸,撕扯着破衣服。平屋顶迎面飞来,他“嘭”一声落在上头,像菲洛那样打了个滚,站到她身边。他还活着。

“哈哈!”他喊道,“如何?”

一阵碎裂声,随后又一声,然后罗根脚下的房顶裂开了。坠落中他绝望地抓住了菲洛,结果她也无助地跟着滑下去。他在空中经历了恶心的一瞬,恐惧不已,哭号不已,抓挠着虚空,最后背朝下摔在地上。

罗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他摇着头,以缓解疼痛。他掉进了一间屋里,习惯了明亮的天光,这里简直漆黑一片。阳光从破洞中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翻飞。他觉得身下很柔软。是张床。床快塌了,歪歪扭扭,铺盖上全是碎石灰。腿上有东西横着。是菲洛。他发出一阵干笑。他终于和女人上了床,可惜的是,这跟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蠢货!死粉佬!”菲洛吼着推开他,冲向房门,灰扑扑的后背甩下细碎的木屑和石灰。她用力一拽门把手。“锁了!真他妈——”罗根一肩膀撞去,撞开了屋门铰链,人倒在门后走廊里。

菲洛跳过他。“起来,粉佬,起来!”四分五裂的门板掉下一截长短正合适的木条,末端还有几根钉子。罗根捡起来握住,才费力地迈开腿,跌跌撞撞在走廊里开跑。他跑到一个分叉路口,两边都是阴森森的走廊,只有墙上的小窗透出一点刺眼的亮光。

不知菲洛走的哪边。他向右边跑去,登上一段台阶。

一个人影走下阴暗的走廊,小心翼翼地接近他。那人影纤细颀长,踮着脚平稳地靠近,活像隐藏在暗处的黑蜘蛛。一束光照亮了人影鲜红的头发。

“又是你。”罗根说着掂了掂手里木条。

“没错,是我。”黑暗中一声叮当,接着是金属闪光。他指尖的木条断开了,越过女人的肩膀,落在她身后的走廊。他又赤手空拳了,不过女人没给他时间多想,她把匕首一样的东西掷向他。他堪堪躲过,那东西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女人马上又甩另一只手,什么东西正好从眼底划过他的脸颊。他一个趔趄靠在墙上,想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她掷出的是某种金属十字镖,三面利刃,一面是把手,把手的小环穿着一条链子,链子一头隐在她袖管中。

飞镖再度射出,将将扫过罗根躲开的脸,在墙上擦出一连串火花,然后平稳地滑回她手里。她松开手,用链子轻轻摇它,让它撞击地板,它晃动着,舞蹈着,跟女人一起逼近罗根。女人一抖手,飞镖重新射出,罗根拼命躲闪,却还是被它扫过胸口,几滴鲜血洒在墙上。

罗根向她扑去,但展开的双臂什么都没碰到。只听一声脆响,他一只脚离了地,脚踝剧痛。那女人在避开他攻击的同时用链子缠住了他的脚。他趴倒在地,刚想起身,又被链子绕住脖子,只来得及在它收紧前把一只手伸进去。女人站在他上方,用膝盖顶住他后背,罗根听见她用力收紧铁链时的喘息声从面具后传出。铁链越来越紧,嵌进了他的手掌。

罗根呻吟着,双膝用力,勉力撑起双脚。女人还在他背上,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用尽全力拽铁链。罗根空闲的手向后挥打,但够不到,没法把她甩开——她就像紧缠在他身上的藤蔓。他快喘不上气了。他向前蹒跚几步,然后向后一倒。

“呃!”女人在他耳旁低声惊呼,他整个人把她撞向地面。铁链松动了,罗根扯开它,钻了出来,终于脱身。他翻身用左手卡住女人的脖子,用力地掐。女人用膝盖顶,用拳头打,但罗根压住了她,她的攻击虚弱无力。两人身体交缠,气喘吁吁,野兽般嘶叫着,脸几乎贴在一起。几滴血从罗根脸上的伤口滴在女人的面具上。女人抬手摸到罗根的脸,将他的头向后推,手指戳进了他的鼻子。

“啊!”罗根大叫。疼痛犹如利剑扎入脑海。他放开女人,摇摇晃晃地起来,一手捂脸。女人也咳嗽着爬起来,照罗根肋下就是一脚,踢得他弯下腰去。但铁链还在他手里,他用尽力气一拉,女人的手臂一下被拽了过去,整个人也尖叫着冲向他。罗根的膝盖撞进她身侧,痛得她当即昏迷。罗根抓住她衬衫背后,把她半拎起来,扔下台阶。

她重重地滚下台阶,弹了几下,直滑到接近底部才停止。罗根有点想追上去结果她,但没时间了。她来的方向出现了更多黑衣人。于是他转身蹦跳着逃向另一条路,嘴里诅咒着受伤的脚踝。

声音在不知通往何方的走廊中回荡,将他包围。脚步声、撞击声和喊叫声从远处传来,他盯着四周的黑暗,浑身是汗,以手扶墙,一瘸一拐地奔跑。跑到拐角,他探身去看前面有没有人,结果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架在脖子上。一把匕首。

“你还活着?”他耳边响起低语,“你轻易死不了是吗,粉佬?”是菲洛。他轻轻推开她的手。

“哪儿来的匕首?”他也想有一把。

“他的。”墙角有一大摊暗红血泊,血泊中有个缩成一团的人影,“这边。”

菲洛猫下腰,在黑暗中前行。罗根依旧能听到声音,从下方,从两侧,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摸下一段台阶,来到另一条镶嵌着乌木的昏暗走廊。菲洛始终贴着阴影,动作很快,罗根尽全力一瘸一拐地跟上,拼命克制才没为受伤的腿惨叫出声。

“那儿!他们在那儿!”后面的昏暗走廊中显出几道人影。罗根拔腿要跑,但菲洛伸手拦住他。前面涌出更多黑影。他左手边有一扇虚掩的大门。

“进去!”罗根推门进去,菲洛急忙跟上。门旁立着一件庞大的家具,类似橱柜,上方分成一层层架子,里面装满盘子。罗根抓住这东西的一边,把它拖到门前,几个盘子掉下来,在地上摔碎了。他用背抵住这东西,至少能撑一会儿。

这间屋很大,穹顶高耸,一侧镶嵌木板的墙基本被两扇巨窗占据,对面是一座硕大的石壁炉,窗子和壁炉间立着一张长桌,长桌两旁各有十把椅子,桌上摆着餐具和烛台。这是一间宽敞的餐厅,只有一个进口——也只有一个出口。

门后传来模糊的叫喊,大橱柜不断撞击着他的背。又一只盘子掉下来,在他肩膀上弹开,砸在石地上,碎片四溅。

“你的好主意!”菲洛吼道。罗根用力靠住摇摇欲坠的橱柜,双脚难以支撑。菲洛冲向最近的窗子,摸索着将窗子分成无数小格的金属窗格,想用指甲撬开。那里出不去。

罗根发现了什么。壁炉上挂着一把装饰用的老旧巨剑。一把武器。他最后推了橱柜一下,冲向巨剑,双手握住长柄,将它抽出托架。巨剑钝得像犁头,沉重的剑刃上锈迹斑斑,但还算结实。它大概不能将人劈开,却足以把人打倒。他一转身,正看到橱柜倒下,上面的瓷器稀里哗啦全砸在地上。

黑影涌进屋子,统统戴着面具。当先的一个握着把吓人的斧子,紧跟的一个握着短刃剑,再后面一人是黑皮肤,耳朵穿着金耳环,两手分别握着弯曲的长匕首。

这些武器可不是为了制服人——除非砍头也算。他们不想抓活口了,所以用上了杀人武器。这样更好,罗根告诉自己。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本事,那就是杀人。他看着那些戴黑面具的翻过橱柜,小心翼翼地围拢,然后瞥了菲洛一眼,后者正握着匕首,龇出牙齿,黄眼睛里凶光毕露。他紧握偷来的巨剑——沉重野蛮的武器,正适合杀人。

随后罗根用最大音量吼着,跳向最近的面具人,长剑劈向脑袋。面具人慌忙躲闪,肩膀仍被长剑尖端砍到,将他头晕目眩地掀翻。另一个面具人跳上前来补位,挥斧就砍,逼得罗根向后一晃,全身重量都压在受伤的脚踝上。

他手中巨剑上下翻飞,但对方人数太多。有一人笨拙地爬上桌子,隔开了他和菲洛。他后背挨了一下,不由得前踏了一步,他转身挥出巨剑,砍在柔软的东西上。有人厉声尖叫,但拿斧子的又冲向他。整个世界搅成一团——面具、钢铁、撞击、武器刮擦、尖叫、咒骂、哭喊,还有粗声喘息。

罗根继续挥舞巨剑,但他实在太累、太酸痛、太多伤口了。沉重的巨剑越来越重。面具人闪过他的攻击,锈迹斑斑的巨剑砍在墙上,砍下一大块镶嵌木板,插入了木板后的石灰墙,差点从他双手中震飞。

“噢——”敌人的膝盖顶进了他肚子,他喘息着呻吟。又有东西击中他的腿,他差点摔倒。身后有人在喊,但似乎很遥远。他胸口疼,嘴巴酸,身上有血。全是血。他快喘不上气了。面具人上前一步,又一步,面带微笑,享受着胜利。罗根朝壁炉歪歪扭扭地退去,一只脚打滑,单膝跪倒。

一切都结束了。

他一点力气都没了,再举不动那把老态龙钟的巨剑。一点力气都没了。屋子变得模糊不清。

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被遗忘的……

一阵冰寒自罗根肚内蔓延开来,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他轻声说,“我不属于你。”

但太晚了。太晚了。

***

……他浑身浴血,好得很,他喜欢血。但他跪着,这不对,血九指不对任何人下跪。他将手指插进壁炉石块间的缝隙,宛如老树树根般撑起自己。腿很痛,令他不禁微笑。痛,才有怒。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面具人。敌人。

尸体。

“很痛吧,北方人!”最近一具尸体的眼睛在面具下闪烁,寒光映照的斧头凌空挥舞,“还不就范?”

“痛?”血九指仰天长笑,“我他妈让你见识痛!”他向前一滚,钻到斧子下方,如鱼得水,手中巨剑低低地划出一道巨大圆弧。剑砍折了一边膝盖,让它折向错误的方向,又干净利落地穿过另一条腿。面具人发出一声含糊的哀号,上半身在空中扭动,藕断丝连的双腿无力地拍打着。

血九指感到有东西陷进后背。这不是痛,是信号,用一种只有他能懂的语言,告诉他下一具尸体的位置。巨剑随他旋身,划出一道杀气腾腾、妙不可言的弧线,咬进对方的肚子,将之一劈两半,抛进空中。那人撞在壁炉旁的墙上,随一大堆石膏屑撒落。

一把匕首旋转着呼啸而至,伴着闷响深深地扎进血九指的肩膀。耳朵上穿金耳环的黑家伙扔的。黑家伙微笑着站在桌子对面,很满意这一击。这具尸体,大错特错。另一把匕首呼啸而至,钉在墙上。血九指跃过长桌,巨剑破空。

黑家伙躲开第一记重剑,也躲开了第二剑。速度颇快,人也机敏,但还不够。第三剑咬进体侧。没什么力道,不过随手一砍,砸断肋骨而已,疼得黑家伙跪在地上尖叫。第四剑好多了,正好刺穿嘴巴,分开脑袋,在墙上溅出一个铁与血的完美圆圈。血九指拔出肩头匕首,扔到地上。鲜血自伤口喷出,浸透了衬衫,形成一大片温暖可爱的红色血渍。

他倒了下去,感觉身体在漂,犹如树叶飘离树干,在地上翻飞。有个家伙刚好冲来,手中短刃剑劈过他刚才站的地方,但还没来得及转向,血九指已趋上前,左手握住了这具尸体的双拳。这家伙用力挣脱,但毫无作用,血九指的手指像大山的根基一样有力。像潮水一般无情。“你这路货色也配来对付我?”他将这家伙摔到墙上,用力挤压双手,直至对方的短剑指向自己的胸膛。“真他妈是个侮辱!”他咆哮着,将短剑扎进敌人的身体。

尸体的哀号从面具下传出,血九指哈哈大笑,继续扭动短剑。罗根或许会怜悯他,但罗根不在这里,而血九指跟寒冬一样冷酷。甚至更冷酷。他把短剑戳入,面带微笑地砍来砍去。哀号声连绵不断,终至停止。松手之后,尸体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鲜血让他的手指变得滑腻,他把血蹭到衣服、胳膊和脸上——他喜欢血。

壁炉旁那家伙软绵绵地仰着头,双眼如潮湿的石头,盯着天花板。入土了。血九指一剑劈开他的脸,以宣告事实。握斧的家伙正爬向大门,还未断开的双腿蹭着身后的石头,他一边爬一边气喘吁吁地呜咽。

“吵死了。”沉重的剑刃插进那家伙的后脑,鲜血遍地喷洒。

“来吧。”他低声说,转身寻找下一具尸体,只觉房间在旋转。“来吧!”他狂笑着咆哮,墙壁和尸体也随他一同大笑。“你们一起上来吧!”

他看到一个黑皮肤的女人,脸上有道流血的伤口,手握匕首。她看起来与众不同,但这无关紧要。他微笑着,双手举起巨剑缓缓逼近。她盯着他一路退让,始终和他隔着桌子,黄眼睛像狼一样凶狠。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声音提醒他,她和他是一伙的。真可惜。

“北方人,呃?”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在门口。

“是。你是?”

“裂石。”

他块头大,非常大,而且够强壮、够凶狠,这从他一脚踹开橱柜、踩着碎盘子走来的姿势就能看出。但这对血九指毫无意义——他就是为了粉碎他们而存在。霹雳头巴图鲁比他还高大,三树鲁德比他更强壮,而黑旋风比他凶狠两倍。他们无一例外都被血九指粉碎了,血九指粉碎了很多很多家伙。越高大、越强壮、越凶残,越有滋味。

“裂石?”血九指大笑,“他奶奶的,下一具尸体,仅此而已!”他举起沾满鲜血的左手,伸开三根手指,透过原本该是中指所在的那道裂缝露出狰狞的笑容。“他们叫我血九指。”

“呸!”裂石扯下面具扔在地上,“骗子!北方丢指头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每个都是九指!”

“当然不。只有我。”

那张大脸愤怒地扭曲:“你这该死的骗子!借人名号恐吓裂石者?看我不揍你个南北不分,人渣!我要让你流干血才入土!你这该死的、满嘴谎话的胆小鬼!”

“让我入土?”血九指笑得震耳欲聋,“只有我让人入土,白痴!”

两人不再多言。裂石冲上来,一手挥斧,一手挥钉头锤,两把武器都又大又沉,却被他舞得虎虎生风。钉头锤先到,在巨窗上砸出一个大洞,然后斧子劈下,劈开了木桌,木板到处乱飞,烛台四下散落。血九指扭身闪避,蓄势待发,等待时机。

接着血九指滚上桌子,钉头锤擦肩而过,锤在一块巨大的平地砖上,将它拦腰砸烂,碎屑四溅。裂石咆哮着,继续挥舞武器,一把椅子成了两半,一块石头摔出壁炉,墙上留下一道硕大的裂缝——这下斧子嵌在了木头里,而这一顿,血九指便迅速出剑,将斧柄砍碎,裂石手中只剩一节破把手。裂石随手扔掉,举起钉头锤,展开更猛烈的攻势。

钉头锤迎面扑来,血九指的剑刚好抵住锤头下方,从对方手里把它扯出,它飞旋着掉进角落。但裂石张开两只大手,不顾一切地扑来。太近了,巨剑施展不开。两条巨胳膊紧紧勒住了血九指,这具尸体也微笑起来。“抓住你了!”他大喊,用力拥抱血九指。

可悲的错误。倒不如拥抱烈火。

裂!

血九指的前额撞碎了这家伙的嘴。他感到裂石的拥抱松动了一些,便耸动双肩,争取空间,一点点、一点点地挣脱束缚。他尽力把头后仰,像公羊般蓄积力气。第二下把裂石扁平的鼻子撞开了。这家伙哼了一声,手臂又松动了一些。第三下撞碎了颧骨,双臂完全松开了。第四下撞碎了硕大的下颚。现在变成血九指拥抱这家伙,狂笑着用前额继续撞击那张破碎的脸,就像啄木鸟:啄,啄,啄,啄。五、六、七、八,粉碎的节奏很过瘾。九。他终于松开裂石。尸体朝旁一歪,瘫倒在地,烂泥般的脸上鲜血汩汩而出。

“怎样?”血九指笑着擦掉眼里的血,又踢了几脚毫无生气的尸体。屋子在旋转、翻腾,笑声,笑声。“怎么……操……”他晃了晃,眨眨眼,昏昏欲睡,只觉营火忽明忽暗。“不……还没……”他双膝跪地。还没完。还有尸体要宰,总有尸体要宰。

“还没完。”他吼道,但时间到了……

***

……罗根尖叫着,倒在地上。痛。腿、肩、头,哪里都痛。他不停地哭号,直到被血呛住,然后连喘带咳地在地上翻滚抓摸。世界一片模糊,咳出的鲜血顺嘴角流下,血多得让他又哭出来。

一只手钳住他的嘴。“别他妈哭了,粉佬!停下。听到没有?”他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紧张的声音。陌生、凶狠的声音。“别哭了,不然我就把你扔下,懂吗?给你一次机会!”手拿开了,空气陡然涌进他咬紧的牙齿,他发出一声尖细的呻吟,但不是很大声。

一只手握住他手腕,架起他的胳膊,肩膀展开时他疼得直抽气。他似乎被人在硬东西上拖。折磨。“起来,王八蛋,我搬不动你!起来,赶紧起来!给你一次机会,懂吗?”

他缓缓起身,双腿使劲,喉头急促的呼吸像拉风箱一样,但他毕竟做到了。左脚,右脚。放松。他双膝纠结,疼痛顿时刺透双腿。他大叫一声,身子一歪,趴倒在地。躺着不动最好。他闭上双眼。

有人狠抽了他一耳光,然后又一耳光。他呻吟着。什么东西滑到他腋下,扶他起来。

“起来,粉佬!起来,不然我就把你扔下。给你一次机会,懂吗?”

吸气,呼气。左脚,右脚。

***

长脚焦躁不安,先是用手指不停敲打椅子扶手,然后又倚在上面,一边摇头,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赶不上潮水。杰赛尔倒蛮平静,全副心思都放在盼望两个蛮子淹死在护城河里,好让整场冒险化作乌有上。届时他会有大把时间前往安格兰。或许一切还能挽回……

身后的门开了,美梦粉碎了,悲剧再次发生。但他转身时,沮丧却为惊惧取代。

两个衣衫褴褛的人站在门口,浑身是血,脏兮兮的——准确地说,更像两个从地狱大门走出的魔鬼。古尔库女人骂骂咧咧地蹭进屋子,九指一条胳膊搭在她肩上,另一条胳膊无力地晃着,鲜血从他指间滴下,他耷拉的脑袋抬不起来。

他们一起摇晃着走了一两步,然后北方人软绵绵的脚勾住了椅子腿,两人一起扑倒。女人咒骂着,挣脱北方人无力的胳膊,把他推开后自己站了起来。九指呻吟着慢慢翻过身,肩上露出一条很深的伤口,鲜血渗进地毯,把那儿染红。这场景好像肉铺,杰赛尔看得目不转睛,又是恐惧又是着迷,只顾吞口水。

“天啊!”

“他们跟来了。”

“什么?”

“谁来了?”

一个女人谨慎地绕过门框。红发,黑衣,戴着面具,是个刑讯官。杰赛尔麻木的脑袋想着,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鼻青脸肿,走路也一瘸一拐。另一人跟在他身后,是个男人,手握一把重剑。

“跟我们走。”女人说。

“来抓我啊!”马尔基尼啐道。杰赛尔惊讶地发现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她应该被缴械了的啊!这里不许带武器!

他愚蠢地意识到自己佩了剑。他当然佩了剑。他慌张地摸索剑柄,抽出长剑,有点想用剑身拍打那个古尔库魔鬼的后脑,省得她再伤害谁。审问部想抓她就抓好了,最好把其他人一并抓走。不幸的是,刑讯官似乎误会了。

“放下武器。”红发女嘶声道,眯眼怒视着他。

“不!”杰赛尔说。他觉得被冒犯了,这女人居然先入为主地认定他跟这帮坏蛋是一伙。

“呃……”魁说。

“啊——”九指呻吟着,抓起染血的地毯,拽向自己,拉得桌子倾倒在地。

第三名刑讯官也进了门,站到红发女身边,戴手套的手握着一柄沉重的钉头锤。钉头锤令人不安,杰赛尔不禁想象被发怒的刑讯官用这个锤中脑袋是什么样。他不确定地抚摸着长剑剑柄,心里直打鼓,只盼有谁赶紧交代他接下来怎么做。

“跟我们走。”女人又说了一遍,她的两个同伴缓缓进屋。

“噢,天啊。”长脚嘟囔一声,躲到了桌子后面。

浴室门猛撞在墙上。巴亚兹站在门口,全身赤裸,滴着肥皂水。他缓缓扫视屋内,先看到握匕首的菲洛,皱了皱眉,然后看向躲在桌子后面的长脚、长剑出鞘的杰赛尔、张口结舌的魁和倒在血泊中的九指,最后停在握着武器的三个面具黑衣人身上。

不祥的沉默。

“他妈的怎么回事?”他咆哮道,大步走到屋子中央,肥皂水从胡子流到他厚厚的白色胸毛上,滑下乱晃的卵蛋,滴落在地。这太滑稽了,赤身裸体的老头面对三个武装到牙齿的刑讯官。这太滑稽了,但没人笑得出来。老头身上有种奇特的恐怖气息,即便没穿衣服,浑身肥皂水。刑讯官们向后退去,因为迷惑,也因为恐惧。

“跟我们走。”女人重复道,但语带犹疑。她的一个同伴谨慎地逼近巴亚兹。

杰赛尔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拉扯,吸吮,抽空,恶心,他好像又回到了锻造者大厦阴影下的桥上,而且比那时更难受。巫师的脸色变得十分吓人。“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最近的刑讯官炸开了,像从高空坠落的瓶子。没有巨响,只是轻柔的一声。片刻前他还好端端举剑走向老人,片刻后他已化作万千碎片:某个难以分辨的器官黏在杰赛尔脑袋边的石膏墙上,重剑“哗啦”一声掉地。

“你说什么?”第一法师怒吼。

杰赛尔两股战战,嘴巴大张,晕眩欲呕,身体里像被扎了个洞。鲜血溅在脸上,他不敢去擦。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赤裸的老人。一个和善的老傻瓜瞬间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天生杀人狂。

红发女愣了一会儿,全身溅满血水和残渣,双眼瞪得像圆盘,然后她缓缓地向门口后退。另一个人跟着她匆匆退开,差点被九指的脚绊倒。屋内众人呆若木鸡。杰赛尔听见外面走廊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两名刑讯官肯定仓皇逃命了。他真想跟上。事实上,他们都该逃命,逃出这场噩梦。

“马上出发!”巴亚兹厉声喝令,同时好像忍痛般一缩身,“我穿上裤子就走。长脚,过来帮他!”他回头喊道。领航员头一次一言未发,眨眨眼,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弯腰自昏迷不醒的北方人破烂的衬衫上扯下一条布当绷带。然后长脚皱眉停下了,似乎不知从何开始。

杰赛尔吞了口口水。他还握着长剑,但已没力气收回鞘。那个倒霉刑讯官的碎片撒得满屋都是,黏在墙上、天花板上和人们身上。杰赛尔没见过死人,别提这么可怕而不自然的死法。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恐惧,事实上却有一种强烈的解脱。现在看来,他之前的担心全都不值一提。

因为,他至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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