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锻造者大厦 The House of the Maker

这日天气极糟,阴森巍巍的锻造者大厦是乱云下的高大黑影。冷风抽打着阿金堡诸多建筑和广场,掀起格洛塔的黑大衣。他蹒跚着跟在路瑟上尉和自封的法师身后,满脸伤疤的北方人走在他身边。他知道他们被监视着,一直被监视着。窗户背后、门道里头、房顶上,到处都有刑讯官,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

格洛塔半是希望、半是期待巴亚兹们会在夜里悄然开溜,但他们没走。秃顶老头自信满满,好像不过是去打开水果地窖,而这让格洛塔不安。闹剧何时结束?等他高举双手,承认耍了大家?等走到大学?等过桥?等我们站在锻造者大厦门前,却发现钥匙配不上?他脑海深处却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一切没有结束?如果大门开了?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

经空旷的庭院走向大学时,巴亚兹跟路瑟一路闲谈。每句都很自然,就像祖父在和最喜欢的孙子聊天。每句都是废话。“……当然,都城比我上次造访时大多了。那片拥挤嘈杂、被你们称作‘三农区’的街区,我记得确实只有三家农庄!千真万确!而且远在城墙之外!”

“呃……”路瑟说。

“至于香料公会新的公会大厅,我从未见过如此铺张……”

格洛塔一边蹒跚跟上,一边飞速思考,试图从无穷废话中整理出有用信息,用全新思路规划这团混沌。问题接踵而至:为何要我来见证?为何不是审问长阁下?是否意味着这个巴亚兹认为我比较好愚弄?带上路瑟又是为何?仅仅因为他赢得了剑斗大赛?他究竟怎么赢的?路瑟也参加了骗局吗?可若说路瑟是阴谋的一分子,他却没露出半点破绽,格洛塔觉得他从头到脚、自始至终不过是个愚蠢的自恋狂。

还有一个谜。格洛塔斜瞥高大的北方人,那张伤疤累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可怕意图——说实话,看不出任何心机。他太傻还是太聪明?该忽略还是该怕他?他到底是主是仆?没有答案。至少现在没有。

“唉,这地方只是过去的影子。”在大学门口,巴亚兹抬起一边眉毛,看着门前肮脏倾斜的雕像评价。他急促地轻敲风化的木门,门链“稀里哗啦”响,出乎格洛塔意料,门立刻开了。

“据说您要来,”老朽的守门人嘶哑地说,大家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走进昏暗学府,“我来为您带路——”老人费力地关上吱嘎作响的大门。

“不必,”巴亚兹回头喊了一声,迈开大步走下落满灰尘的回廊,“我认得路!”格洛塔蹒跚跟进,里头空气虽冷,但由于催步快行,他仍浑身大汗,腿脚灼烧般痛,没法仔细思考秃顶混蛋为何对这里一切了若指掌。的确了若指掌。老头走下回廊的样子像曾天天在这生活,他目睹现状后舔舔嘴唇,喋喋不休。

“……没见过这么多灰,呃,路瑟上尉?看来自我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就没打扫!无法想象这里还能搞研究!无法想象……”几世纪来去世并被遗忘的列位学者在帆布画上阴郁地盯着他们,好似痛恨打扰。

***

大学里回廊一条接一条,真是个古老、衰败、被遗忘的地方,除了脏兮兮的旧画和发霉的旧书啥也没有——而书是杰赛尔最不感兴趣的。

他这辈子一共读过数本比剑和赛马的书,两本著名的军事战记,还有一次他在父亲书房取下一本极厚的联合王国史,但看了三四页就无聊了。

巴亚兹不依不饶:“我们在这儿跟锻造者的仆人们打,我记得很清楚。他们向坎迪斯哭诉求救,但坎迪斯不肯下来帮忙。那一天,这些厅堂鲜血流淌,惨叫萦绕,浓烟翻卷。”

杰赛尔不晓得老傻瓜为何单单跟他讲这些冗长的故事,更不晓得如何回复:“听起来……很残暴。”

巴亚兹点头:“是的,我并不以此为荣,但好人有时必须以暴制暴。”

“呃。”北方人突然开口,杰赛尔没想到他也在听。

“而且,那是个迥异的时代,暴力主宰的时代,只有旧帝国脱离了原始社会。不管你信不信,米德兰——联合王国的中心——那时是片不毛之地,是无数野蛮部落混战的猪圈。他们中最幸运者被锻造者提拔当仆人,其余则始终是脸上涂得花里胡哨的蛮子,没有书写,没有科学,几乎不能与野兽区分。”

杰赛尔偷偷瞥向九指,有个大怪物在身边,倒不难想象古代蛮子,可要说他美丽的故乡居然曾是片不毛之地,而他本人是原始人的后代,未免太荒唐。秃顶老头要么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要么是疯了,真不晓得上头为何如此看重他。

但上头怎么指示,杰赛尔就得怎么做。

***

罗根随其他人走进衰败的庭院,院子三面是破旧的大学建筑,另一面是阿金堡纯白高墙的内壁,每面都被老苔藓、厚厚的常春藤和干枯的荆棘覆满。荒草间有个人坐在摇椅上,看着他们走近。

“据说您要来,”他说着费力地起身,“该死的膝盖,我真是老了。”他年过中年,长相平凡,磨破的衬衫前襟有些污渍。

巴亚兹皱眉看他:“你是看守总管?”

“我是。”

“你的连队呢?”

“我老婆在做早饭,不算她的话,好吧,我就是整个连队。是鸡蛋耶。”他开心地说,拍拍肚皮。

“什么?”

“今天的早饭。我喜欢鸡蛋。”

“你真幸福,”巴亚兹呢喃道,显得有些烦乱,“克什米国王统治时期,王军选出五十位最英勇的战士来看守大厦,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早过时了。”唯一的看守扯扯脏衬衫,“我年轻时还有九个人,现在要么转行,要么死了,又没补充过人手。等我也走了,不知还有谁,根本没人申请嘛。”

“你真是难能可贵。”巴亚兹清清喉咙,“噢,看守总管!我,巴亚兹,第一法师,请求您允许我登上阶梯到第五道门,经由第五道门到桥边,过桥到锻造者大厦。”

看守总管斜瞅他:“你确定?”

巴亚兹越来越不耐烦:“当然确定,怎么?”

“我还记得上一个尝试的人,那时我还年轻。那人很高大,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他带来十个强壮工人,凿子、锤子、铁锹啥的样样齐全。他告诉我们他会打开大厦,发掘里面的宝藏,结果不到五分钟就退回来了,一句话没说,像是见了鬼。”

“发生了什么?”路瑟低声问。

“不晓得,总之没宝藏,这我可以作证。”

“少胡说八道。”巴亚兹道,“我们走。”

“想去就去呗。”看守总管勾腰驼背沿荒草蔓生的庭院前进。他们一行登上阶梯,阶梯中部磨得很旧,又经由阿金堡高墙里的隧道,来到黑暗中的窄门前。

门闩打开时,罗根感到一阵奇特的担忧。他耸耸肩,试图摆脱这种感觉,看守总管朝他咧嘴笑:“你感觉到了,呃?”

“感觉到什么?”

“锻造者的气息,”他轻轻推门,双开门一下子打开,光线泻入黑暗中,“锻造者的气息。”

***

格洛塔蹒跚过桥,牙齿紧咬在牙龈空洞里,痛苦地觉察到脚下一片虚空。这是一座狭窄纤细的拱桥,从阿金堡高墙之巅直通锻造者大厦的门扉。在城里湖的彼岸抬头仰望,他时常为之惊叹,讶异于此桥能挺过无穷岁月,震撼于此桥的美丽、壮观和非凡。现在一点也不美了。桥宽尚不及躺下的成年男子,没法安心行走,而下方极远处是荡漾湖水。桥没护墙,连个木扶手都没有。今天风好大啊。

路瑟和九指似乎也战战兢兢。他们还能自由无痛苦地使唤两条腿呢。只有巴亚兹无忧无虑,依旧大步前行,仿佛踩在康庄大道。

自然,他们始终笼罩在锻造者大厦的阴影下,越向前,阴影就越浓,因为塔上最低的矮墙也比阿金堡的城墙高出许多。它就像一座寸草不生的陡峭黑山,自湖中升起,遮天蔽日。它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按完全不同于现代的比例锻造。

格洛塔回头瞥向身后的门。城垛间是否有人闪过?监视的刑讯官?他们会见证老头荒谬的开门举动,并等着逮捕他。可直到他们冲上来,我只能听凭摆布。这样的认知让他不太舒服。

格洛塔需要安全感。他越向桥那头蹒跚,心头就越被恐惧占满。这不单是因为高度,因为奇怪的伙伴,因为笼罩在面前的巨塔,这是一种无理性的原始恐惧,存在于吓哭小孩的噩梦中,并随着每一步挪动而膨胀。他看见那扇门了,那是组成巨塔的光滑岩石上一块方形黑色金属,金属中央有一圈字母——不知为何,格洛塔看见就想吐,他只能拖着身体前进。不,是两圈字母,一圈大字外还有一圈小字,蜘蛛般的书写完全看不懂。他的肚腹如在燃烧。不,外面还有字母,一圈又一圈,肉眼难辨,它们在他被泪水刺痛的双眼中盘旋游动。格洛塔再也走不动了,他只能站在原地,拄着手杖,用尽每一寸肌肉的能量来抵挡跪下、转身、手脚并用爬开的冲动。

九指多少前进了一点,但鼻孔喘得像风箱,挂着最恐怖最厌恶的神态。路瑟的状况糟糕得多:牙齿颤抖,面色好像中了风,缓缓地单膝跪下,近乎窒息。格洛塔勉强越过他。

巴亚兹似乎不受影响。他直接走到门前,手指划过大字母。“十一重结界,每重有十一道关卡。”手指划过小字母,“十一的十一次方。”手指继续划过字母之外的线条。莫非那些线条也是细小字母?“有多少种可能?哈哈,真是最有效的防护措施。”

路瑟趴在桥边大吐特吐只稍微降低了这场面的史诗感。“那些字什么意思?”格洛塔嘶哑地问,强咽下喉头涌上的胆汁。

老头朝他咧嘴而笑:“你没感觉到吗,审问官?它们说掉头。它们说……此处……不得……通过。但那些话对我们没用。”他伸进领口,取出那段金属。跟大门一样的黑色金属。

“我们不该来,”身后的九指咆哮,“这地方死了。我们快走吧。”但巴亚兹不在乎。

“魔法正从这个世界流失,”格洛塔听见他喃喃自语,“尤文斯的伟业皆被荒废。”他在手中掂量钥匙,缓缓举起,“只有锻造者的成就永垂不朽。时间不能打败它们……即便是永恒。”门上甚至根本没个洞,但钥匙就那样缓缓插进去。缓缓、缓缓地插进那些圆圈正中。格洛塔屏住呼吸。

咔。

什么也没发生。门没开。就这样吧,游戏结束了。他感到强烈的欣慰,转头回望阿金堡,举起一只手向城头的刑讯官们示意。我不用再走了,不用再前进一步。巨塔深处传来一声回响。

咔。

格洛塔发觉自己的脸随之抽搐。是幻觉吗?他满心盼望。

咔。

又一声。不是幻觉。现在,就在他难以置信的视线中,门上圆圈开始转动。格洛塔头晕目眩地后退一步。

咔、咔。

一切迹象表明这是一整块金属,没有裂缝、没有凹槽、没有机关,但那些圆圈确实在转,每一圈转速都不同。

咔、咔、咔……

它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看得格洛塔眼花缭乱。最里头的圆圈——字母最大那圈——还看得清,但最外面、也是最细那圈,快到他完全跟不上……

咔、咔、咔、咔、咔……

随着巨轮转动,符号不断变化组合,门上接连出现各种图案:线条、方块、三角、更复杂的几何形,在他眼前骤显骤变……

咔。

所有圆圈戛然而止,组成一个崭新图形。巴亚兹伸手拔下钥匙,只听门轻“咝”了一声,几不可闻,好似远方露水滴落。然后门上现出巨大裂缝,朝两侧缓缓伸展,平滑地收进旁边,中间通道不断拓宽。

咔。

门完全收了进去,现出一个方形廊道。锻造者大厦的门开了。

“这——”巴亚兹轻声说,“才叫手艺。”

门内没有腥风,没有腐臭,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有凉爽、干燥的空气。但感觉上像是打开了棺材。

一片死寂,唯有风呼呼地吹在黑石头上、格洛塔干哑喉咙的喘息和下方远处微弱的水声。神秘的恐怖业已消失,他看着敞开的廊道,只觉忧心忡忡。也不比在审问长办公室外等待差嘛。巴亚兹转身微笑。

“我封闭这里很久了,期间无人进入,你们三位理应感到荣幸。”格洛塔一点也不荣幸,他只觉恶心,“里面危机四伏,别碰任何东西,跟紧我,决不要自行其是,因为里面没有相同的路。”

“没有相同的路?”格洛塔问,“怎么可能?”

老头耸肩:“我只是门房,”他边说边将项链和钥匙塞回衬衫,“并非建筑师。”他走入阴影。

***

杰赛尔不舒服,不舒服极了。这不单是因为门上邪恶的文字,更由于突如其来的惊吓与反胃,好像拿起杯子,却发现喝的不是水——比方说,是尿——这种丑陋的惊吓会久久不散,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刻,那些他以为的蠢话和故事,忽地统统转为现实。世界不一样了,成了个诡异不安的地方,他希望一切恢复原样。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他对历史几乎一无所知,坎迪斯、尤文斯,乃至巴亚兹,都不过是发霉的书里发霉的名字,小时候他都没兴趣听。霉运,单纯的霉运。他刚赢得比剑冠军,所以被选中陪客人前往一座古怪的旧塔。仅此而已,一座古怪的旧塔。

“欢迎,”巴亚兹宣布,“进入锻造者大厦。”

杰赛尔勉强抬起头,立刻张大了嘴。“大厦”完全不足以形容其内部昏暗的广大空间,这里可轻松装下整个圆桌厅,不,把那栋建筑全塞进来还有余。大厦的粗石墙未经涂抹,砌得杂乱无章,看似并未完工,却无远弗届地向上攀升、攀升。有东西悬在上方中央很高的地方,是一个令人目不暇接的庞大物体。

杰赛尔必须打破常规,才能接受那物体的尺度。实际上,它是一堆在微光中闪烁、层层叠叠的巨大金属环,大环中间和旁边有小环。这些环为数好几百,表面全是印记:也许是文字,或是无意义的涂鸦。物体正中有个大黑球。

巴亚兹踏进巨大的圆形房间,足音回荡,地板布满复杂线条,线条是黑石中镶嵌的明亮金属。杰赛尔蹑手蹑脚跟在后面,在如此广阔的室内空间移动,有些怕人,也有些眩晕。

“这是米德兰。”巴亚兹说。

“什么?”

老头朝下一指,那些弯弯曲曲的金属线条忽然有了意义:海岸、山脉、河流、陆地和海洋。杰赛尔自上百张地图中看过的米德兰,此时呈现在脚下。

“整个环世界都在这里。”巴亚兹伸手示意无限延伸的地板,“那边是安格兰,还有安格兰以外的北方。那边是古尔库。那边是斯塔兰和旧帝国。那边是斯提亚诸城邦,城邦国以外有苏极克和遥远的索森德。据坎迪斯观测,已知世界是一个圆环,而这里——他居住的大厦——是圆环中心,环沿划过沙布拉延岛,该岛位于极西方,在旧帝国之外。”

“世界边缘。”北方人像懂了什么似的缓缓点头,呢喃道。

“又一个自大狂,”格洛塔嗤之以鼻,“又把自己的家想成一切的中心。”

“哈,”巴亚兹环视空旷的房间,“锻造者确实自大,他们兄弟都一个德行。”

杰赛尔呆头呆脑地向上看。这房间的高度甚至超过了宽度,天花板——若存在的话——在阴影中看不见。离地约二十跨高度,粗石墙中有一圈铁栏杆,再上面还有一圈,另一圈,另一圈,最终消失于微光中,而那个奇怪物体悬浮在这些铁栏杆之上。

他吓了一大跳:那物体在动!在动!动得很慢、很稳、很静,但那些环确实在移动、翻转、重叠,完全无法想象以什么为动力。想来是插进门的钥匙启动了它们……不然这么多年它们一直在动?

杰赛尔天旋地转。这套装置似乎越转越快,越转越猛,连那些铁栏杆也跟着转起来,还朝着不同方向。垂直向上看对他的方向感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他只好将酸痛的眼睛锁定地板,看着脚下的米德兰地图,大口喘气。不,这样更糟!整个地板都在动!整个房间在他周围移动!厅内十几个出口看来完全一致,他分不清从哪儿进门的了,这让他感到异常恐慌。

在整个飞速流转的画面里,只有头上物体正中央的黑球保持静止,他绝望地用泪水刺痛的眼睛盯紧那个球,竭力稳定呼吸。

恶心感消退,庞大的大厅几乎又静止了,只有那些环仍在几不可见地移动。一寸一寸地动。他吞下一口胆汁,垂下肩膀,盯着地板跟上其他人。

“你走错路了!”巴亚兹突然咆哮,吼声在浓烈的静默中炸响,短暂地撕开了静默,随即又被静默反弹回来,在洞穴般的房间里回荡了一千遍。

“你走错路了!”

“你走错路了!”

杰赛尔吓得朝后跳开。他前方的门廊和门廊后的昏暗大厅,看起来和其他人前往的一模一样,但其他人都在他右手边,不知为何他中途走错了方向。

“我说过,跟紧我!”老头嘶吼。

“你走错路了!”

“你走错路了!”

“对不起,”杰赛尔结结巴巴地道歉,他的声音在这广阔空间里听来十分卑微,“我以为……这些门看来都一样!”

巴亚兹安慰般按住他肩膀,稳稳地带他走上正道:“我不想吓你,我的朋友,但若如此年轻有为的青年遭遇不测,就太可惜了。”杰赛尔吞口口水,望向阴暗的门道,不禁猜测那后面有什么等着他。他想到很多不舒服的可能性。

他转头时,回音仍在耳边低语:“……你走错路了,你走错路了,你走错路了……”

***

罗根痛恨这里。这里冰冷的石头死了,这里沉默的空气死了,连他们走动时的沉闷足音也没带来丝毫生机。这里气温不冷也不热,但他仍旧汗流浃背,颈毛也因没来由的恐惧而根根竖立。他几步一激灵,深感正遭到监视,但身后没有别人,只有小孩路瑟和瘸子格洛塔,而他们跟他一样大惑不解又满脸忧惧。

“我们在这些大厅追赶他,”巴亚兹轻声说,“我们同门十一个师兄妹——除开卡布尔——这也是法师组织最后一次联手。扎卡鲁斯和康妮尔就在这儿与锻造者对决,虽然双双落败,但幸运地保住了性命。安西米和布罗克托斯则没那么好运,他们死在坎迪斯手下。两个好朋友、好师弟,都是我的损失。”

他们来到一个被苍白光幕照亮的狭窄阳台。平滑石板路朝一头延伸,另一头则陷入黑暗。眼前仿佛是漆黑深坑,看不到对面,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头。空间虽辽阔,却无半点回音,空气也似乎不再流动,觉不出一丝微风。

这里陈腐密闭,犹如墓穴。

“下面该有水吧,”格洛塔越过栏杆皱眉喃喃道,“该有些东西,对吧?”他又朝上看,“天花板在哪儿?”

“这地方真臭。”路瑟抽噎着,用一只手捏紧鼻子。

罗根难得一回同意路瑟的看法。这里的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他的嘴憎恨地噘起来:“像狗日的扁头。”

“噢,是的,”巴亚兹说,“山卡也出于锻造者的手笔。”

“他的手笔?”

“没错。他用黏土、金属和废弃的肉体制造出它们。”

罗根瞪着法师:“他制造出它们?”

“作为战争工具,用来攻打我们,攻打魔法师,攻打他哥哥尤文斯。他在这里培育出第一代山卡,释放出去成长、繁殖和破坏,这些是山卡唯一的生存目的。坎迪斯死后,我们花了很多年来猎杀山卡,但没能杀绝,只把它们赶进了世界的黑暗角落。它们在那些地方成长繁殖,现在要再次回到世间繁殖和破坏,那是它们不灭的渴望。”罗根听得目瞪口呆。

“山卡。”路瑟轻笑着摇头。

扁头绝非笑谈。罗根忽然转身,挡住狭窄楼台,在微光中笼罩在路瑟面前:“你觉得好笑吗?”

“这个,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知道它们并不存在。”

“我亲手跟他们打,”罗根咆哮,“一辈子跟他们打。他们杀了我老婆、杀光了我的孩子和朋友们,北方都快被狗日的扁头淹没了!”他倾身向前,“所以,别告诉我它们不存在。”

路瑟脸色煞白,他望向格洛塔求助,然而审问官瘫靠在墙上,揉着大腿,细嘴唇抿成一条线,凹脸上汗珠密布,根本没工夫搭理他。“我他妈根本不关心它们存不存在!”他叫道。

“世上的扁头满坑满谷,”罗根嘶声说,脸逼到路瑟脸旁,“说不定哪天你也会撞上一大群。”说完他转身追赶巴亚兹,后者已消失在楼台尽头的门道中——此刻他最不愿的就是跟丢法师。

***

又一个庞大无比的大厅,两边是沉默森林般的梁柱,其间阴影无数。上方远处条条光线射下来,在石地板上镂出奇怪纹路。光与暗的形影,白和黑的线条,几乎像文字。有什么信息?给我的信息?格洛塔浑身颤抖。多看片刻,也许能理解……

路瑟蹒跚走过,身影撒在地板上,割裂了那些线条,奇怪的感怀也随之消失。格洛塔摇晃自己。我在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失却了理性。我必须清空思维,关注实体。格洛塔,关注实体。

“光线从哪儿来?”他提问。

巴亚兹挥挥手:“上头。”

“上头有窗?”

“也许。”

格洛塔的手杖点在光线中,又点在黑暗中,随后是拖地的左脚。“这只是个门厅?这到底有何意义?”

“谁能弄清锻造者的想法?”巴亚兹大咧咧地说,“谁能解读他的伟大设计?”他似乎以拐弯抹角为荣。

格洛塔觉得这地方是一场难以置信的超级浪费:“这里有多少居民?”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快乐的岁月,这里住了好几百人。三教九流都有,都是来为坎迪斯服务,帮他工作的。但锻造者生性多疑,不仅用尽一切方法保守秘密,还把追随者们一个接一个驱逐出去,去阿金堡、去大学。到最后,这里只剩下三人。坎迪斯自己,他助手贾米斯,”巴亚兹顿了一会儿,“还有他女儿托萝美。”

“锻造者的女儿?”

“怎么?”老头叫道。

“没事,没事。”他的面具剥落了,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他对这地方了若指掌本身就是咄咄怪事。“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巴亚兹眉头皱得更紧:“有句话叫‘问多必失’。”

格洛塔目送老头走远。苏尔特错了,审问长阁下并非无所不能。他低估了这个巴亚兹,并为此付出代价。这个讨人厌的秃顶老混蛋究竟是谁,竟能当众羞辱联合王国最有权势的人?站在这里,在这个神秘大厦深处,答案似乎不言自明:

因为他是第一法师。

***

“是这。”

“啥?”罗根问。走廊两面延伸,微微拐弯,末端消失在黑暗中,墙壁是完好无损的巨石。

巴亚兹没回答。他轻抚石头,似在探寻。“是了,是这,”巴亚兹从衬衫里抽出钥匙,“你们准备好。”

“准备什么?”

魔法师将钥匙插进一个看不见的孔,组成墙壁的一块巨石突然蹿上天花板,发出惊天动地的撞击声。罗根一阵眩晕,拼命摇头,路瑟弯下腰,紧捂住耳朵。整个走廊都在撞击中颤抖嗡鸣,久久持续。

“等着,”巴亚兹吩咐,罗根在余震中只勉强听清他的话,“别碰任何东西,原地别动。”说完法师走进开口,把钥匙留在墙上。

罗根的目光追随法师,只见狭窄通道透出一丝光线,里面发出类似溪流的簌簌声,令他充满好奇。他瞥向另外两人,或许巴亚兹只吩咐他们别动?于是罗根闪入开口。

他来到一个明亮的圆形房间,光线从高高的房顶射进来,强得灼眼,经历这么久的昏暗,他一时没法适应。干净的白石墙呈完美圆形,到处都有水流下石墙,流向中央的圆池塘。空气很凉很潮。一座窄桥从进口伸出,阶梯向上,末端为池塘中央升起的一根巨大白色梁柱。巴亚兹就站在柱子上,察看什么。

罗根屏住呼吸,悄悄来到魔法师身后。只见柱子中央立着一块白石,上方的水滴在石头光滑坚硬的中央位置,永远滴在同一地方,嗒,嗒,嗒。隔着薄薄水雾,可见石头上有两样东西。其一是方形金属黑匣子,也许足以放进一颗人头。另一样东西更古怪。

它或许是一把武器,有点像斧头。它的长柄由无数细小金属管组成,金属管互相扭曲交缠,浑似老葡萄藤。柄一端有个握把,另一端是一片平整金属,金属上穿了无数小孔,最末尾伸出一条又长又细的弯钩。光线在这把黑色器具凝结的诸多水珠上舞蹈、变化,奇妙、美丽而蛊惑人心。握把上刻有一个字母,黑色金属上的银字,和罗根剑上一模一样。坎迪斯的印记,这东西出于锻造者的手笔。

“这是什么?”他边问边伸手。

“别碰它!”巴亚兹尖叫着拍开罗根的手,“我不是让你等着吗?”

罗根不确定地退了一步。他从未见过魔法师如此担忧,但他的目光却离不开石头上的奇异器具:“它是武器吗?”

巴亚兹缓缓长出一口气:“它是最可怕的武器,我的朋友,无论钢铁、石头还是魔法都不能阻止它。我警告你,甚至不要靠近它。它太危险,因而被坎迪斯命名为‘分割者’,他用它杀了他哥哥——即我师父——尤文斯。他曾告诉我,这把武器两面开刃,一面在现世,一面在异界。”

“这他妈什么意思?”罗根低语,他连一面可用于切割的刀刃都没发现。

巴亚兹耸肩:“知道的话我就是锻造者了,而不是穷酸的第一法师。”他举起黑匣子,身子缩了缩,似乎匣子太沉,“搭把手好吗?”

罗根伸手接过,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这玩意儿像块纯铁。“好重。”他咕哝。

“为保牢靠,坎迪斯用上一切伟大手艺来锻造它。这并非为保护里面的东西不被世人窃取,”他倾身靠近,轻轻地说,“而是为保护世界不被里面的东西打扰。”

罗根皱紧眉头:“里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巴亚兹轻声说,“——目前。”

***

杰赛尔在想他在世上最恨的三个人是谁。布林特?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白痴。葛斯特?丑八怪用尽十八般武艺也没法与他匹敌。瓦卢斯?自高自大的老蠢驴罢了。

不,现在身边的三个人才该列首位:装神弄鬼、废话连篇的傲慢老傻瓜;愁眉苦脸、累累伤疤的阴郁蛮子;还有生活不能自理、却自以为无所不能、专耍小聪明的瘸子。三个大混蛋,加上这个恐怖地方的停滞空气和永恒昏暗,让杰赛尔想再吐一轮。他觉得,只有孤身一人比现在的情形更恶劣,看着周围阴影,想想就可怕。

好在转过拐角,他振作起来。一块方形天光出现在头顶,他匆匆赶去,大步越过拄手杖蹒跚的格洛塔,满心期盼重见天日。

踏进露天,杰赛尔欣喜若狂地闭上双眼。冷风抽打着脸,他吸了满满一肺空气。解脱感难以形容,好像被困于黑暗中好几星期,又像是箍紧咽喉的手指终于抽离。他走过光秃秃的平石板铺成的辽阔空间,九指和巴亚兹并肩站在前面的齐腰矮墙旁,而在他们前方……

阿金堡在下头。白墙、灰顶、闪光的窗户和绿色的花园拼成一幅杂色织锦。他们根本没登上锻造者大厦顶端,仅在大门上头、最低的一个屋顶上,但业已高得恐怖。从这里,杰赛尔认出摇摇欲坠的大学、圆桌厅的闪亮圆顶、审问部的低矮楼群,还有元帅广场——仿如建筑物间一只木碗,他甚至看到了木碗中央的小小黄点,那是决斗圈。城堡的白墙和闪烁的护城河之外,城市是肮脏灰天下的大片灰色,一路延伸到海边。

杰赛尔惊喜交加,纵声长笑。锁链塔跟这儿比,简直像把梯子。他高踞于世界之上,脚下一切仿佛静止,仿佛被封存在时间长河。他正如君王一般,数百年来,没人见识这等风光。他是巨人,他是伟人,他命中注定要君临居住在脚下渺小房屋里的蝼蚁小人。他转向格洛塔,瘸子却无笑容,只惨然瞪着脚下的玩具城市,左眼担忧地抽搐。

“你恐高?”杰赛尔笑问。

格洛塔将惨白的脸转向他:“没台阶。我们登这么高,却没踏上一步台阶。”杰赛尔的笑容消失了。“没台阶,你明白吗?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告诉我!”

想到来路,杰赛尔吞着口水。瘸子说得对。没台阶,没坡道,既没向上也没向下,却不知为何来到这个远远高过阿金堡最高的塔的地方。他又想吐了。脚下风景现在变得如此昏乱、恶心和可憎。他脚步不稳地退离矮墙。

他只想回家。

***

“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追逐他,追到这里跟他当面对峙。他是坎迪斯,伟大的锻造者,我们在这里交手,用烈火、钢铁和肉体。我们在这里交手,他在我眼前将托萝美扔下屋顶,我眼睁睁目睹事情发生,却无法阻止。你能想象吗?在全世界所有生灵中,她最不该遭遇这等厄运,她拥有最纯真的灵魂。”罗根眉头深锁,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在这里交手,”巴亚兹低语,肥拳头在光秃的矮墙上捏得煞白。“我用烈火、钢铁和肉体撕裂了他,他也撕裂了我。最后我把他打落,他浑身燃烧着,砸碎了下面的桥。一如的最后一个儿子就这样逝世,他们四人因自相残杀而陨落,多么可惜。”

巴亚兹转头看向罗根:“不过,都是陈年往事了,呃,我的朋友?”他鼓鼓脸,耸耸肩,“我们离开这地方吧,感觉就像坟墓。它的确是个坟墓。让我们再次封闭它,留下所有回忆。毕竟,过去已经过去。”

“哈,”罗根道,“可我爸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确实如此,”巴亚兹缓缓伸手,抚摸罗根手中冰冷的黑匣子,“确实如此,你父亲很有智慧。”

***

格洛塔的腿在燃烧,扭曲的脊梁恍如一条从屁股烧到脑壳的火焰,嘴干得像锯末,汗津津的脸不住抽搐,鼻孔嚯嚯有声。但他在黑暗中坚持朝大门前进,一心远离那奇怪的黑球和所有的奇怪设计。回到光明之中。

走到门口,眼见前方的窄桥窄门,他握手杖的手禁不住发抖。他不断眨眼、揉眼以止住泪水,迫不及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感受轻风拂脸。谁想到呼吸也能如此珍贵?跟没有台阶一样美好。活着出来真是奇迹。

路瑟已过了一半的桥,仿佛身后有个魔鬼穷追不舍。九指离得不远,一边喘粗气一边用北方话念叨——格洛塔觉得那多半是“我还活着”。北方人的大手攥紧那个方形金属匣,从胳膊暴突的肌腱判断,那玩意儿重若铁砧。这趟旅程决非仅为证明自己能开门。他们带走的匣子是什么?为何如此沉重?他朝黑暗中回望,浑身颤抖。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真相。

巴亚兹最后一个踏出廊道,回到露天,一如既往地自命不凡。“那么,审问官,”他轻快地说,“锻造者大厦之行如何?”

一场扭曲、怪诞、恐怖的噩梦,我宁愿回皇帝的监狱待几个时辰。“很好的晨间锻炼。”他回应。

“我很高兴能让你获得消遣。”巴亚兹轻笑,从衬衫里取出那段黑色金属,“说实话,你还以为我是骗子?这趟旅行是否终结了你所有怀疑?”

格洛塔皱眉看着钥匙,皱眉看着老头,又皱眉看着锻造者大厦中压倒一切的黑暗。我的怀疑每分每秒都在增长,谈何终结?它们只不过换了个角度。“说实话?我不知能信什么。”

“很好,破除无知是启蒙的开始。不过这些话我只对你说,对于审问长我另有说法。”格洛塔只觉眼睑抽搐。“最好先走一步,呃,审问官?当我关门时?”

下方远处的冷水不再具有威慑力。就算栽下去,好歹也死在光明中。格洛塔过桥时只回望了一眼——听到锻造者大厦的门轻轻合上,门上圆圈全部归位后。一切恢复如初。他转过刺痛的背,舔着牙龈空洞,抵抗住一波波袭来的熟悉的恶心感,挣扎着诅咒着继续前进。

路瑟拼命捶打桥尽头老旧的门。“放我们出去!”格洛塔跛行跟上时,他的喊声几乎成了哭腔,满满的都是恐慌。“放我们出去!”门终于摇摇晃晃打开,吃惊的看守总管露出头来。真可惜,我敢肯定路瑟上尉就要哭了。骄傲的剑斗大赛冠军,联合王国最英勇的战士,男人中的男人,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能这样走这趟也值了。路瑟忙不迭闪进门,九指阴沉跟进,怀抱着那个匣子。格洛塔蹒跚过门时,看守总管斜瞅他:“这么快就回来?”

老傻瓜。“‘这么快’,你他妈什么意思?”

“我鸡蛋才吃一半,不到半小时吧。”

格洛塔忍不住笑出声:“大半天了!”他看向院子,忽然皱起眉——地上影子几乎没变。还是清晨,如何可能?

“锻造者曾对我说,时间只是我们头脑里的观念。”听到声音,格洛塔不禁一缩。巴亚兹来到他身后,用一根粗手指敲敲秃头,“相信我,事情可能更糟。如果你出来发现比进去的时间早,那才要担心。”他笑着,眼睛在透过大门的光明中闪烁。装傻?还是把我当傻瓜?无论哪种,游戏早已失去乐趣。

“谜语打够没?”格洛塔冷笑,“何不坦白你进去的真实目的?”

第一法师——如果他真是——笑得更灿烂。“我欣赏你,审问官,真心欣赏你。在这个该死的国度,你或许是唯一一个诚实人。我们应该找时间谈谈,就我和你。谈谈我想要什么,以及你想要什么。”笑容消失了。“但不是今天。”

说完他穿过门,把格洛塔留在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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