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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影相吊 Sore Thumb

罗根倚着护墙,迎向晨光,俯瞰全城。

他曾在图书馆阳台上如此眺望,感觉过了好久。两边景致难分不同。在一侧,旭日越过参差不齐、地毯般的建筑群,灼灼闪耀,热气袭人,远处传来微弱的吵闹;另一侧是雾气弥漫、冰冷阴森的小巷,空空荡荡,一片死寂。他想起图书馆那个早晨,那个他自以为如获新生的早晨。现在的他跟那时的确不一样:他愚蠢、渺小、丑陋、伤痕累累,迷迷茫茫。

“罗根。”马拉克斯走上阳台,站在他身边,笑看朝阳和闪闪发光的海湾,湾内已被忙碌的船只占据。“很美吧?”

“你这么说,但我不确定。这么多人。”罗根打个冷战,“这样不对,我很害怕。”

“害怕?你?”

“我经常害怕。”来这以后,罗根基本没睡。这里永远不够黑、不够安静,永远那么热、那么逼仄、那么臭。再厉害的敌人,总可以去战斗、消灭,罗根也能理解对方为何而战;但你不可能跟这座没有个性、冷漠无情、喧闹不堪的城市斗,这座城市憎恨一切。“我不该来这,真想马上离开。”

“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我知道。”罗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打算下去参观阿金堡,瞧瞧这里究竟如何。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放手一搏,我爹常这么说。”

“好想法。我陪你去。”

“你不能去。”巴亚兹站在门口,怒视门徒,“就算是你这种脑子,最近几周进度也太丢人了。”他走进阳台,“我认为,在我们无所事事地等待陛下召见期间,你最好抓紧学习。下次有空可能要很久以后。”

马拉克斯匆忙进屋,没回看一眼。这些日子,他总成为导师发泄怒气的对象。到达阿金堡后,巴亚兹的幽默感便烟消云散了,而且毫无回来的迹象。罗根没法怪他,他们住在这,与其说是客人,不如说是囚犯。他对礼仪知之甚少,但也能看出周遭人不善的眼光和门外卫兵的含义。

“它扩张速度惊人。”巴亚兹粗声粗气地说,皱眉看向庞大的城市,“记得阿杜瓦最初不过是一堆窝棚,像大便上的苍蝇般围着锻造者大厦。那时没有阿金堡,也没有联合王国。我敢说,那时这里人绝不会如此骄傲,他们把锻造者当神一样崇拜。”

他使劲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罗根看着痰越过护城河,消失在下面的白色建筑中。“去他妈的。”巴亚兹嘶叫。罗根觉得老巫师每次动怒,自己都惴惴不安。“我给了他们自由,他们就拿这报答我?让我承受那些办事员和昏头昏脑的老仆役的嘲笑?”罗根开始觉得下去承受人们的猜疑和疯狂行为算是种解脱了。他慢慢挪向门口,躲进屋。

不得不承认,作为囚犯,这间囚室还不错。圆形客厅像是给国王住的——至少他这么认为——里头有精雕细琢的沉重乌木椅,绘着森林和狩猎场景的厚重挂毯。贝斯奥德来这肯定宾至如归,但罗根自觉像个呆子,总得轻手轻脚,生怕打碎什么。厅中央桌上摆着高高一尊瓶,周身涂满亮丽花朵,罗根走下长梯前,疑惑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罗根!”巴亚兹出现在门口,皱眉嘱咐,“小心。对你而言,这地方怪,人更怪。”

***

泛着白沫的泉水从雕成鱼嘴的窄管子中汩汩流出,落入宽阔的石头池塘。那个骄傲的年轻人管这叫“喷泉”,还解释说原理是地下装了水管。罗根一想到地下河在脚底纵横交错,冲刷着城市地基,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广场很大,乃是平石板砌的一大块平地,周围是峭壁般的白色建筑。峭壁都是空心,里面是梁柱和浮雕,高大的窗户闪闪发光,爬满了人。这里似乎有怪事发生。广场远端正用木梁搭起一座巨大的倾斜建筑,无数木匠围在那敲敲打打,挥舞锤子榔头,不时气冲冲地互吼几句。他们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木板圆木、成桶钉子和各式工具,够造十座大厅还有剩。他们从地面升起架子,犹如大船的桅杆直冲天际,高度可与后面的大房子媲美。

罗根双手叉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不知用途的木架子。他走向一个围皮围裙、用力锯木板的矮壮男人。“这个是什么?”

“呃?”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

“在建的这个,干吗用?”

锯子锯进木头,碎料掉到地上。木匠把锯好的木料放到旁边木板堆上,才转过来,狐疑地打量罗根,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

“看台。”罗根茫然看着他。看台是什么?“剑斗大赛!”木匠冲他大喊。罗根缓缓退了几步。他完全听不懂,只好转身匆匆走开,离巨大的木架子和上面的人远远的。

他跌跌撞撞冲进一条大路,这路就像白色建筑间一条幽深峡谷。路旁摆着面面相对的雕像,它们比活人大得多,紧皱眉头,盯着来往行人的脑袋。最近的雕像有些奇妙的熟悉感。罗根过去细看,咧嘴笑了。第一法师似乎比当年胖了很多,或许是在图书馆吃得太好。罗根转向一个匆匆走过的戴黑帽的小个男人,对方腋下夹着本厚书。

“巴亚兹,”他指着雕像说,“是我朋友。”那人看看他,看看雕像,又看看他,然后匆忙离开。

路两边布满雕像。罗根猜测左边的应该都是联合王国的国王,有些握宝剑,有些托卷轴或船模。有个雕像脚下有条狗,另一个胳膊下夹着捆小麦,除此之外,它们无甚差异,都戴着高高的王冠,都有相似的严峻面孔。很难想象他们说过一句蠢话做过一件蠢事——甚至想象不出他们会吃喝拉撒。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罗根转身,看见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个骄傲的年轻人沿路跑来,汗水浸透衬衫。罗根好奇他有什么急事,但天气这么热,疯子才会追去问他。不管怎么说,这里的谜团多着呢。

大路通往一片葱翠的广阔空间,好似有双巨手挖出野外风光,培植到林立的高大建筑间,但这又和罗根见过的乡村不同。修整过的青草短而平整,如同一条鲜活的绿毯。花都排成直线、圆圈和更奇妙的彩带。这里也有繁茂的灌木和大树,但都被牵拉、修剪和圈围成不自然的形状。这里还有水——石阶上流下的汩汩水流以及一个被无精打采的树环绕的平静池塘。

罗根在这片方形绿地中漫游,脚踩在小灰石铺就的路上。这里人不少,他们聚在一起晒太阳,或荡起轻舟,在池塘里无谓地一圈圈打转,又或闲散地倚在草地上,吃吃喝喝,吹牛打屁。有些人会指着罗根大喊大叫,交头接耳,或者直接躲开他。

他们看起来都挺奇怪,尤其是女人,皮肤幽灵般苍白,身子被繁复衣裙包裹,头发堆得老高,插满发簪木梳,还戴着怪异的大羽毛或没用的小帽子。她们就像罗根出门前见到的那个大花瓶——过于纤细精美,什么都做不了,还被太多装饰压得喘不过气。然而罗根很久没见过女人了,所以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冲她们兴高采烈地微笑。她们有的被吓坏了,有的还惊恐地喘气。罗根长叹一声。他的魅力真是半分不减。

罗根继续前行,停在另一个宽阔广场旁,旁观士兵操练。这些士兵并非乞丐,也不是娘娘腔的少年,他们看来很结实,身披重甲,肩扛长矛,胸甲和护胫打磨得镜子般光亮。他们装备相同,站在一起组成四个各约五十人的方阵,像路旁雕像般一动不动。

穿红夹克的矮个一声喊——罗根推测是他们的头儿——所有士兵转了方向,端平长枪,在广场上前进,沉重的靴子踩出统一节奏。同样的武器,同样的盔甲,同样的步伐。这实在壮观,闪闪发光的金属组成枪阵缓缓推进,枪尖闪烁,活像生了两百条腿的巨刺猬。毫无疑问,在平坦的大广场上,他们足以消灭正前方的假想敌,但若在碎石地上,在淅沥沥的雨水下,在纠结的树林中呢?罗根觉得很难说。由于全副武装,他们很快就会疲惫,而且方阵被打破后怎么办?只会并肩作战的人,散开后还能打吗?

他继续前行,经过宽阔的庭院和精巧的花园,汩汩的喷泉与骄傲的雕像,整洁的小路和宽阔的大道。他在窄梯上上上下下,穿过横跨溪流、道路乃至其他桥的桥。他碰见了很多卫兵,这些卫兵穿着形形色色的华丽制服,守卫着五花八门的大门、围墙和小门,他们看他的目光都充满怀疑。日当半空,罗根依然穿梭在白色建筑群中,累得腰酸腿麻,东西难辨,脖子也因总抬头观望而酸痛不已。

唯一不变的,是那凌驾一切、俯瞰一切的巨塔,让其他建筑都相形见绌。它永远都在,停留在眼角,笼罩了城中最宏伟的建筑。罗根不由自主地被一点点引向它,来到塔下阴影中的荒僻角落。

这里有所斑驳的大房子,旁边乱糟糟的草坪上摆了把老木椅。那房子爬满常春藤,尖尖的房顶中央下陷,许多瓦片不翼而飞。罗根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高墙后的巨塔被蓝天勾勒出漆黑轮廓,没有任何植物攀附在那座干燥、荒芜、死寂的人造石山上,巨砖间甚至没有青苔点缀。巴亚兹称它为“锻造者大厦”,它和罗根见过的建筑都不一样。它没有房顶,光秃秃的墙上也没有门窗。它仿佛就是一丛雄伟而尖锐的石头。为何造出这么大的建筑?谁是锻造者?他只造过这个吗?这座巍峨的废塔?

“介意我坐下吗?”一个女人俯视着罗根——罗根觉得她比公园里那些奇怪的幽灵更像女人。她很漂亮,穿着白裙子,黑发散落在脸旁。

“介意?当然不。说来可笑,没人愿坐我旁边。”

她坐在椅子远端,胳膊拄膝上,手抵着下颚,索然无味地打量巨塔:“大概是怕你吧。”

罗根看到一个男人挟着一捆文件匆匆走过,始终瞪大眼睛看他:“恐怕是这样。”

“你看来有点危险。”

“你是说我很丑吧。”

“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你有点危险。”

“呃,外表会骗人。”

她挑起一条眉,仔细打量罗根:“你是说你爱好和平喽。”

“哈……不全是。”两人四目相对,女人似乎不害怕,不轻蔑,甚至没有好奇。“你不怕我?”

“我来自安格兰,我了解你的族人。并且——”她向后一仰头,搭在长椅靠背上,“没人和我说话。烦透了。”

罗根盯着中指残根,尽力前后摆了几下:“难怪。我是罗根。”

“有名字真好,我谁都不是。”

“人都有名字。”

“我没有。我谁都不是。我是透明人。”

罗根皱眉看向身边的她。她靠在椅背上倒向他,修长光洁的脖颈沐浴在阳光下,胸口轻轻起伏。“但我看得见你。”

她抬头看着罗根:“你……是位绅士。”

罗根哂然一笑。他一生中有过无数称谓,但从没被称作绅士。年轻女士并无心情陪他笑。“老娘不属于这里。”她自言自语。

“我也一样。”

“我看出来了。但这里是我的家。”她从椅子上起来,“再见,罗根。”

“再见,透明人。”他目送她转身缓步离去,摇了摇头。巴亚兹说得没错。这地方怪,人更怪。

***

罗根猛然惊醒,眨巴眼睛,疯狂扫视周围。黑,但并非全黑,这是座不夜城。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热,又热又逼仄又窒息,甚至能感到黏腻的气流涌进敞开的窗子。他呻吟一声,将湿毯子推到腰下,擦擦胸口的汗,又往身后墙上蹭了蹭手。烦人的光线四处跳动,但这不是他最困扰的。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急事,那就是他想撒尿。

不幸的是,在这儿不能随便找把夜壶解决。这里有专用设施:小房间放块平木板,上面挖个洞。刚住进来,罗根曾顺着那个洞往里看,想弄清下面是什么——洞口下极深,味道极糟。马拉克斯向他解释了“便池”的原理,他觉得这真是毫无意义又野蛮粗俗的发明。坐在硬木头上,任秽气包裹你那话儿。这里的人管这叫“文明”——文明似乎就是做尽无用功,成天设想如何把简单变复杂。

他翻下床,弯腰朝门的方向胡乱摸索——光线对睡觉来说太亮,却没亮到能视物。“操他妈的文明。”他咒骂着拉开门闩,赤脚小心翼翼走进中央的圆形客厅。

客厅很凉,太凉了。摆脱潮湿闷热的卧房,冰凉的空气让他赤裸的肌肤很是舒畅。何不在这儿睡,非要进门后那个烤炉呢?他望向影影绰绰的墙,脸皱成一团,努力赶走朦胧睡意,寻找通往便池的门。按以往的运气,他有可能冲进巴亚兹的房间,在熟睡的第一法师身上来一泡。搞不好这能降降老巫师的火气。

他跨出一步,腿却撞上桌角,一阵“稀里哗啦”。他咒骂着去揉瘀青的小腿——突然想起那尊花瓶,赶紧飞出一脚,刚好勾住倒下的花瓶的边缘。眼睛渐渐适应昏暗光线,他隐约辨出花瓶上冰冷闪亮的花卉。他放回花瓶,突然冒出一个点子——上哪儿去找更好的夜壶?他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下,摆正花瓶……然后僵住了。

这儿有人。

一个高挑苗条的形影浮现在微光中,长发被敞开的窗户送进的轻风搅动。他在黑暗中轮廓分明,但罗根看不清他的脸。

“罗根……”是女人的声音,温柔低沉,却让罗根很不舒服。厅内变得极冷,冷若冰霜。罗根握紧花瓶。

“你是谁?”他嘶哑的质问在一片死寂中甚是突兀。做梦?他摇摇头,握紧花瓶。感觉很真实。太他妈真实了。

“罗根……”女人无声无息地靠近。窗外微光打在她侧脸上——苍白脸颊,深陷眼窝,隐隐可见的嘴角——随后,一切又陷入黑暗。她有种熟悉感……罗根慌忙后退时拼命回想,眼睛死盯住对方,让两人间始终隔着桌子。

“你干吗?”胸口升起一股冰寒,这完全不对。他知道自己应该大声呼救,找人帮忙,却又觉得必须先弄清来者是谁。必须弄清。越来越冷了,罗根甚至看到吐息在面前结雾。他妻子死了,这他当然知道,她早就死在远方,尸骨已寒,入土为安。他亲眼目睹化为灰烬的村庄,里面堆满尸体。他妻子死了……可……

“泰芙莉?”他轻声问。

“罗根……”她的声音!是她!他张大嘴,女人朝他伸手,穿过窗外洒进的光线。苍白的手,苍白的指头,苍白、纤长的指甲。冷,冷若寒冬。“罗根!”

“你死了!”他举起花瓶,准备砸她脑袋。手已伸出,正待松脱——屋内突然亮如白昼,膨胀、灼人、灿烂的光明,逼得人无法睁眼。模糊的房门家具通通清晰呈现,映出漆黑形体。罗根紧闭双目,双臂挡在眼前,靠在墙上大口喘气。他感到一阵山崩地裂的震动,犹如巨树倾倒的声响,还有焦木的臭味。最后他稍稍睁开一只眼,从指缝间朝外看。

整个房间天翻地覆。周围又暗下来,但比之前亮些。墙上窗户所在多了个参差不齐的大洞,光线正是从那透进来的。两把椅子凭空消失,另一把只剩三条腿,椅子边缘火光渐渐褪去,像在大火里烧了很久一样冒出青烟。几秒前还在身前的桌子没了一半,还滑到大厅另一头。部分天花板被掀了起来,地上洒满石块石膏以及断裂的梁木和粉碎的玻璃。奇怪的女人则不知所踪。

巴亚兹晃悠悠地在废墟中寻路,走到墙边透过那个洞向夜色中张望,睡衣拍打着他壮硕的小腿:“它跑了。”

“它?”罗根盯着仍在冒烟的洞口,“她知道我名字……”

巫师蹒跚着走向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散了架般瘫坐在上面:“应该是个食尸徒,卡布尔派的。”

“食什么?”罗根茫然地问,“谁派的?”

巴亚兹擦擦脸上汗水:“你不会想知道。”

“的确。”罗根有同感。他揉揉下巴,盯着墙上露出的夜空,考虑是否该改变心意。太晚了。门口响起一阵疯狂的敲门声。

“来了,别急。”罗根笨拙地穿过废墟,拉开门闩。一名怒冲冲的卫兵挤进来,一手提灯,一手握剑。

“怎么这么吵!”灯光扫过屋内狼藉,扫过参差破碎的石膏、满地碎石和空旷的夜空。“我操。”他轻声惊呼。

“有位不速之客。”罗根压低声音。

“呃……我得去通知……”卫兵彻底凌乱了,“……通知别人。”他跌跌撞撞朝外退,在门口差点被掉在地上的木梁绊倒。随后罗根听到他奔下楼的声音。

“什么是食尸徒?”没人回答。巫师睡着了,双眼紧闭,眉头深锁,胸口缓缓起伏。罗根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死握着那尊精致漂亮的花瓶。他小心地清出一片空地,把花瓶立在废墟中间。

一扇门打开,罗根不由心头一颤,是马拉克斯,他瞪大眼看着这一片狼藉,僵硬的头发朝四面八方伸出。“怎么……”他艰难地走向破开的洞口,小心打量着夜空,“我操!”

“马拉克斯,什么是食尸徒?”

魁扭头看罗根,脸上写满恐惧。“禁止,”他轻声说,“食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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