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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基斯卡登公爵

爱莉诺夫人坐在卧室靠窗的椅子上,轻轻地抚摸着儿子枕在她膝上的小脑瓜儿。欧文是她最小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险些难产。孩子虽已8岁,但因体质孱弱,还看不出八龄之貌。他有着一头棕褐色的头发,又浓又密,恣意生长。这使得爱莉诺挺爱用手指滑抚他那浓密的头发。他左耳上方还长着一簇白色的头发。别的兄弟姐妹总是问她,为什么他生来满头深色的头发,当中却带着一簇白发,真奇怪。
正是这个标记让他和哥哥姐姐们比较时显出与众不同。爱莉诺认为这是这个孩子出生时神迹显现的标志。
欧文抬起头,用他深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双眸,似乎知道她正在焦虑,需要安慰。他是一个贴心的孩子,总是第一个奔跑着冲进她的怀抱。孩提时,他总是喜欢一边紧搂着父母的大腿或身躯,一边喃喃着当时对他们的昵称。嫲嫲,粑粑。嫲嫲,粑粑。嫲嫲,粑粑。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大早,等着粑粑嫲嫲一醒来,他就马上钻进他们的被窝,窃取那正在逝去的温存。
终于在他6岁那年,他不再那样做了,但是他还是离不开父母的拥抱和亲吻,他总是愿意靠近他们,特别是他的父亲,基斯卡登公爵。
想到基斯卡登公爵,爱莉诺夫人心中的焦虑之情愈加汹涌。她扫视了一眼窗外,下面是塔顿庄园精美的花园。但是,从修剪整齐的篱笆、生机勃勃的层层草坪和喷涌而出的巨大喷泉当中,她寻找不到丝毫的慰藉。前一天一场战役刚刚爆发,她一直在等着战局的结果。
“粑粑什么时候回来?”一个细小的声音问道。他看着她,目光十分严肃。
他还能回到家吗?
她最恐惧的就是战场。她的丈夫已经不再是个小伙子了,45岁的他已经少了些将帅的豪气,却多了些政客的世故。她扫视了一眼四柱床旁边专门摆放盔甲的衣架,上面空空如也。床幔没拉上,能看到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总是坚持要求床铺每天都要铺得很整齐。不管战场上有什么恼人的消息传来,她的丈夫总喜欢保持着基本的寝居规矩。虽然有的夜晚,他也会因忧思操劳国家大事而彻夜难眠,但是当二人在四柱床上独处之时,他还总是能够保持非常平静的状态。
“我不知道。”爱莉诺轻声说,声音有点哑。她手没停,继续抚摸着欧文浓密的头发,手指却在那簇白发上停了下来。她的丈夫应诏与国王合兵一处征战沙场,与此同时,她的长子在国王的部队中羁为人质,确保她丈夫忠心不二。战前有消息传来,王师兵力三倍于敌军,但这可不是简单的以兵力多寡便可得出结果的算术题,这是一场考验忠诚揣度人心的生死劫。
塞弗恩·阿根廷是个很难伺候的国王。说话夹枪带棒,出口伤人。自从两年前他从自家哥哥的孩子手中篡位以来,举国上下一直充斥着阴谋、背叛和处决。人们都在私底下传,说他就在帝泉宫殿之上谋害了自己的侄子们。这很有可能就是真的,想到这个,爱莉诺不寒而栗。她,作为九个孩子的母亲,简直无法想象如此骇人的罪行。九个孩子,因为个个生来体质差,只有五个活了下来。有的儿女竟死于襁褓之中,每失去一个儿女都让她伤心欲绝。欧文是她最小的孩子,她的奇迹。她亲爱体贴的宝贝还在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像能读懂她的心思。她喜欢看他自己玩,看他跪在地板上搭积木,最后再把它一下子推倒,她就站在门边一直看着。她经常看到他在书房里面,自己读书。她不记得自己教过他识字,毕竟他还太小。这件事情有点像是完全由他自己学会的,就像呼吸一样,他吸入那些字母和单词,然后毫不费力地在头脑中进行分类。不过,尽管他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但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也喜欢和哥哥姐姐们在花园里奔跑,追逐树篱迷宫的杆子上系着的白色丝带。当然,在追逐中他也会气喘吁吁,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奔跑的脚步。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王室助产士宣告她产下的是一个死胎时,她心中的悲痛之情。当时没有任何宣告婴儿诞生的啼哭声,和其他八个孩子出生时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是身上带着血来到这个世上的,无声无息——身体完全长成,却没有呼吸。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生育机会了,这将是她最后一个孩子,失去这个孩子对她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面对死去的孩子,她和丈夫两人抱头痛哭。
无能为力?无言以对?无计可施?助产士已经开始对着怀里的死婴吟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一边亲吻着他纤弱、布满皱纹的前额,并示意夫妻二人一起为孩子哀悼。基斯卡登公爵和爱莉诺夫人把孩子抱在臂弯里轻轻地摇着,再放到被窝里,搂着孩子,边哭边亲,还一边跟他柔声地说着话,告诉他家里的情况,跟他说家人将会多么爱他,多么需要他。
然后,奇迹就发生了。
一定是圣泉的魔力,她非常确定。不知是何缘故,反正宝贝一定是听到了他们的哭诉,眼睛眨了一下。爱莉诺大吃一惊,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她丈夫也看到了同样的情形。孩子的眼睛睁开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问助产士。
“也许是在和你们道别。”她轻声说。
但是那一刻竟变成了几个小时,后来变成了几天,再后来就变成了几星期。爱莉诺的手指抚过孩子浓密的头发。孩子抬起头向她微笑,好像他和妈妈一样,也在回忆那段往事。他向妈妈挤出一丝微笑,脸颊慵懒地贴在她的大腿上,睫毛微颤。
“嫲嫲!嫲嫲!”
是洁西卡,她14岁的女儿,一路跑着进来,金色的卷发随之上下跳动。“是粑粑!带着一队人马奔驰而来啦!”
爱莉诺满腔惊喜,心中立刻充盈着希望。“你看见他了?”
“从阳台上看到的!”洁西卡说着,满眼的期待与兴奋。“他头上亮闪闪的,嫲嫲,他和霍瓦特大人一起回来的,我认识他。”
霍瓦特公爵统领王国的北疆,而她丈夫统领西境。他们是王国的同僚,是同级的。为什么史蒂夫·霍瓦特会护送丈夫来到塔顿庄园呢?她的胸口猛地一紧。
“欧文,和姐姐一起去接父亲。”爱莉诺说。结果这个小男孩紧紧抓住她的裙子,眼神突然变得很警惕,犹豫不前。
“去啊,欧文!”她热切地催着他,一边腾地从窗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往外走。洁西卡一把抓起小男孩的手,拉着他就往门外跑。听说公爵要回来了,整个庄园都欢腾起来了。人们热爱公爵,连厨房帮工这样的下人也尊敬他们善良的主人。
疾步快行中,爱莉诺感觉脚下有如针刺,心脏狂跳。她是丈夫的心腹高参,迄今为止,由于她的良谋,丈夫几次安全躲过阴谋的漩涡,在贵族倾轧的残酷战争中得以全身而退。难道这次不行了吗?
她听到靴子走上楼的声音。爱莉诺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嘴唇紧咬,惊恐地等待着那个消息。他活着!但是大儿子呢!欧加农怎么样了?他和父亲一起奔赴战场。刚才洁西卡怎么没有提到他呢?
丈夫进了房间,只是一眼,她就知道儿子死了。基斯卡登公爵已经不再年轻,不过却生得一张小孩脸,因此,谢了顶的头上的一圈灰发茬才没让他显得很老。他体格健壮,精力充沛,可以连续骑马几个小时毫不疲惫。但是现在,他却牙关紧咬,胡子拉碴,年轻的外表无法掩饰眼中的忧伤。丧子之痛还不至于此,她立刻就明白了,还有比这更坏的消息。
“你回来了。”爱莉诺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他坚实的臂膀中。但是,他的胳膊却像猫儿一样柔弱无力。
他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而她马上感受到了他内心压抑的战栗。
“欧加农死了,”她说着,却希望这不是真的,但是又知道这是真的。
“是。”他嗓音嘶哑地说道,嘴唇紧贴着她的头发。然后他抽身从她身边离开,目光直直地盯着地板。
“出什么事了?”爱莉诺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告诉我最坏的结果!看着你这么痛苦,我受不了,亲爱的!”
他眼里噙着泪。他——就是一个极少如此毫不掩饰地坦露自己情感的人。“国王……打赢了。这场战役名为鞍鞭山之战,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爱莉诺。双方实力太接近了。只需片刻之后,吹口气都可以改变结局,一股细流都将可能彻底摧毁它。我多么希望你当时能在现场,给我建议……可惜你不在!”他的面部扭曲,祈求地盯着她。“原谅我吧!”爱莉诺感到她的腿在颤抖。“原谅什么?”她有点哽咽。
他的嘴抿得太紧,嘴唇都发白了。“为国王领兵打仗的是霍瓦特,他的部队吃紧,看起来就要战败了。国王命令我的部队支援霍瓦特。”他摇着头,似乎还沉浸在那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我拒绝了。”
“什么?”她倒吸一口凉气。
“国王是本朝王族最后的继位者了,他的儿子死于一年前,随后他的妻子也死了——据传是被毒杀的。貌似帝泉王国势必断送在其手中,鞍鞭山之役他应必败无疑。对此我们都深信不疑,否则我们也不可能——”
“嘘!”爱莉诺偷偷示警,并往门外看了一眼。
“我们揣测,如果袖手旁观,将来或许能够赢得新国王的青睐。在那个危机时刻,我断定国王的军队就要失败了。塞弗恩当场就威胁我要杀了欧加农。”她丈夫挥拳击打前额,泣不成声。“我都干了什么?”
爱莉诺冲到丈夫跟前紧紧地抱住他。他聪明能干,但是这些素质并不能使他在塞弗恩两面三刀的朝堂政治中游刃有余。正因为如此,他才经常需要她的参谋。她同样推断塞弗恩的统治不会太长久。当然,她也建议丈夫表面上支持国王,但是切勿不遗余力。行动上慢点,就当没有听明白命令。她咬了下手指边。
“但是国王的军队最终获胜了,”爱莉诺无力地说,“而且他现在认定你就是叛徒。”
“从我的角度看,好像霍瓦特的人就要被全歼了。他的部队消极怠战,对于保卫锡尔迪金,抵御来犯之敌,士兵完全无心恋战。但是就在那时,国王召集亲兵骑士,亲自带队投入战斗。他们冲出去的时候,战斗正酣。我当时是亲眼所见,爱莉诺。亲兵当时只有二十个……也许总共加起来三十个吧,但是他们势如洪水,好像正是那股圣泉在背后推动着他们。刀枪剑戟锵声大作,拼杀异常激烈。国王亲自将对手击落马下,然后他自己也从受伤的马上跳下来,手刃强敌。叛军蜂拥而至,但是他表现神勇,似有万人之力。敌人纷纷落败,看到国王获胜,霍瓦特的士兵个个变成了魔兽!”他大眼圆睁,眼中满是震惊。“塞弗恩凭一己之力征服了所有人,哪怕腿瘸背驼,他简直是所向披靡。我急催战马前去增援,助其降服残敌。国王的王冠在战斗中脱落,我在山楂树丛中找了回来。我跟他说……我跟他说我是忠诚的。”说话间他一脸煞白。
爱莉诺觉得双膝发软。她紧紧抱住自己的丈夫,好像他们深陷孤岛,海浪猛烈地冲击着他们,要把他们拖入惊涛骇浪之中。耳朵里回响着丈夫的话语。
“国王下令处死欧加农。他还嘲笑我,说我还有别的儿子可以做人质。然后他让霍瓦特和我一起过来给你传信。他们是这样说的: 国王塞弗恩·阿根廷致爱莉诺·基斯卡登夫人,你再选一个儿子做人质,住在帝泉王宫,由国王陛下担任监护人,以此证明你的忠诚和臣服。选一个儿子,作为你们全家的担保人。”
爱莉诺夫人几乎就要昏倒了,但是她还是挣扎着没有倒下。她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再把另外一个儿子交给那个人,我能相信他吗?”她的心在胸中狂跳,巨大的悲伤令她颤抖,“那个屠夫?”
“斯蒂夫·霍瓦特已经来了,要带孩子去帝泉,”她丈夫满面苦楚地说道,“如果我们现在不挑出一个孩子,他就以叛国罪立刻处死我们全家人。”
爱莉诺夫人靠在丈夫的胸前哭泣。天下没有任何母亲能够承受这样被迫的选择。如果她牺牲一个孩子,那么其他人就真的能活命吗?但是塞弗恩国王残忍奸诈,她挑的这个孩子会是她唯一能活命的孩子吗?
她痛哭流涕,悲难自抑,心思大乱。哪个孩子她能舍得?为什么要让她作出如此痛苦的选择,难道嫌她遭的罪还不够吗?她恨国王,她满怀悲愤地仇恨国王。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交给这样一个人,他连自己哥哥的儿子都能杀害?国王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恐怕他走到哪里,手上的血就会滴到哪里。
身处悲伤之中,她都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直到欧文紧紧地抱着他们的大腿,她才注意到他。
他紧紧地贴在他们身上,虽然没有听见他说话,但是她能够想到他的心思,他用孩子的方式试图安慰他们。“我去那里,我去,嫲嫲,粑粑。我去,我去!没事的,嫲嫲,粑粑。我去,我去。”
她低头盯着儿子,她无辜的儿子,接着一丝记忆突然在心中腾起。
她忆起了王宫助产士让其“复活”的那件往事。
她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期待。或许她可以秘密地传一条消息到圣母殿,请求圣母保护她的儿子,那个曾经被救活的孩子。只要能抓住一线希望,她就可以忍受分离和绝望。
她明白那是她可以期待的唯一的一丝希望。

锡尔迪金是个非常迷信的国度。而且无一例外,傻瓜多数是女人。人们执念着一个古老的信仰,相信河流的力量,除了知道这个信仰来自传说之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道理了。人们还用裂纹砖和胡麻,在河边筑起坚固庞大的庇护所。其中的圣泉圣母殿实际上是建在河流当中,在一处壮美瀑布的咽喉之处。这些庇护所给人以庇护,免受法律的惩罚。不少窃贼就居于此神圣的领地,这里有波光粼粼的池塘,泉水潺潺的喷泉,还有怡人的花园——他们日行盗窃之事,夜宿庇护圣地之所。这些人被称为泉庇之人。所有这一切都源自一桩古老的“异想天开”。传说只要河水还在流淌,只要瀑布还在飞流直下,庇护所的特权就会永垂不朽。在圣母殿里,我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这些人渣,同时也观察着国王的对手。有时候我也厌恶自己的工作,真的倦了。
 
——多米尼克·曼西尼,驻圣泉圣母殿的“艾思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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