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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口先生,也就是佐佐野一郎,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们再也不想来这里,也不奇怪。

  这正是真心情的写照。

  遇见大口先生,回到这个世界,回到家的那天晚上,真在厕所里吓坏了。因为他尿出血尿,虽然只有一点点。这不就表示内脏也受损了吗?

  他不禁一阵颤抖。够了。

  然而,但是。

  「是吗?」

  城田面无表情地这么说,将手伸到真面前。

  「那尾垣同学要退出喽。既然这样,那张写生画就由我接收。」

  星期一,吃完营养午餐的午休时间。真发现城田提着书包,慢呑呑经过真他们教室旁边的走廊,便立即跟过去。结果,城田进了图书室。四周有几个一、二年级的学生,没看到三年级的。

  两人躲在后面书架背后,悄声说话。

  「我、我又还没有决定要退出。」

  「你不是怕得要命吗?」

  「当然啊,那是才刚发生的事!」

  「所以我才想早点去找大口先生,因为我要继续探索。」

  「那也要先问过大口先生方不方便吧?」

  「我问过了。我今天早上打电话给他,他说随时都方便,要我们过去。」

  对了,城田有手机,可以随时打电话。

  「大口先生说他一个人住,而且现在放长假,很闲。他说他今天也要去探索,不过如果我们也要去,他会等我们。」

  城田双手扠腰,真低下头。

  「──好啦,我也去。」

  「要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就不用来了。」

  反而碍事──城田不客气地说,这就不能怪真也火大了。

  「妳有必要这么说吗?本来这件事就是我先遇到的。城田同学是……」

  「对,我是被你拉进来的。那又怎样?」

  何必这么急?

  「城田同学,妳没事吗?」

  真近距离看着她的脸,今天也冷冰冰的,野生眉底下的眼睛黯淡无光,眼白有点充血。

  「我昨天血尿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城田瞇起眼睛。

  「城田同学呢?回到『写生广场』的时候,妳的状况不是比我更糟吗?」

  「不用你管。」

  这下真知道城田瞇起眼睛是她觉得被冒犯了,她的声音明显变得尖锐。

  「尾垣同学,你也敢这样问你班上的女生吗?有没有血尿?」

  真说不出话来。不行,在这个局面下,让她朝那种方向闹起脾气,会陷自己于不利的境地。

  「我是认为我们是同伴所以才担心,也才会直接明白地问妳,我并没有不把城田同学当女生。」

  结果城田也突然老实地让步了,「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图书室一角变得好尴尬。

  真在城址公园扯掉城田的红色毛线帽扔出去的时候,很难为情,不过当时并没有不愉快。现在的心情和那时候很像,却又不一样。请在二十个字之内论述「尴尬」与「难为情」的不同。

  真答不出这个问题,跳过吧。真低着头小声又迅速地说:

  「我也去拿书包,等我一下。」

  城田像要追过真似的,从书架背后走出来,「我先去侧门。」

  城田走在前,真走在后。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不到一公尺,但超过五十公分,应该也超过七十公分。然而,当他从图书室一踏上走廊,就看到最不愿看到的情景。

  尾佐和他的跟班。五、六个男生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聚在一起,正中央是女王江元栞奈。也不知有什么好玩的,他们白痴般地大声讲话、吵闹。当他们一看到城田和真,这阵喧闹立刻中断。

  然后尾佐一副进了怪物秀秀场一样,不知哪根筋错乱般,高兴地扯开嗓门:

  「呦~~~!」

  他们那伙男生也开始闹,还有人吹起口哨。

  「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啊!」

  「目击摩艾和米果的约会现场!」

  其中一个男生做出架好相机按快门的样子。是因为城田总是面无表情,才被他们叫作「摩艾」的吗?

  城田对这一切完全视而不见。尾佐他们聚在楼梯旁。城田以平栋的脚步走过走廊,转了一个锐利得简直能听到声音般的九十度直角,开始下楼梯。低级的奚落声从她身后追打着她。

  「摩艾,原来妳也喜欢男人啊!」

  「原来妳也算是女的嘛!」

  「男人婆也是有生理期的,生理期,妳知道什么叫生理裤吗〜〜」

  真全身汗毛直竖,不是因为害怕。更正,不只是因为害怕,是惊讶。原来城田在她班上,一直过着这种讥嘲不断的生活吗?原来尾佐绊倒城田踢她的脸的事件根源,就在于这些人如此腐败的心性吗?

  真无法像城田走得那么利落。他勉强把颤抖的脚伸出来。一步,又一步,他不下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从这些人面前经过。摩艾和米果没有在约会。全都是你们这些人冒失误会,是你们这些连脑浆都没有的人乱吵一通。

  视线绝不能乱动,肩膀不能放松。不可以有反应,不然会正中他们下怀。

  尾佐等人的视线朝走过走廊的真的侧脸袭来。不知为何,他们没有出声讥嘲,没有人闹,正蓄势待发,就好像等着看怪物秀秀场里可悲的怪物表演的观众。

  就在那时候,江元栞奈凑近尾佐,以撒娇的娃娃音耳语的内容传进真的耳中。

  「快看,尾垣要尿裤子了。」

  真的脑子瞬间沸腾,身体因羞耻和愤怒几乎快爆炸。一双腿却规律地摆动,将身体往前送。假装没听到,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

  走到走廊尽头,从那里下了楼梯,走到一半就改用跑的。回到教室,抓起书包。他差点失声大叫,城田才不是摩艾!一点也不像!你们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班上同学连看都没有看离开教室的真一眼。

  ◆

  「大口先生说他本来是我们那里的人。」

  在南北线这条路线的电车里,抓着吊环的城田说:

  「他家就在隔壁町,一直到去年冬天,他妈妈都还住在那里。因此大口先生有一段时间为了不要离家太远,曾经在城址公园旁的公寓租过房子,也才会有那家银行的账户。」

  可是从那间公寓到老师的办公室兼工作室很不方便,所以就在东京都内租了公寓搬了家,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吉祥寺,有很多有名的漫画家都住在那里。」

  钻石屋吉祥寺三〇五号室,那里就是大口先生的住处。

  「是吗?我对漫画不是很清楚。」

  真也是从杂志上稍微瞄到的。

  车厢很空,几乎没有学生的身影。因为遇到尾佐那些人的后遗症,真站的地方与城田隔了两个乘客的距离。明明有位子,却一点也不想坐。不管是两个人并肩而坐也好,还是自己一屁股坐去也好。

  「得转一次车。」

  城田仰望着车门上方的路线图说:

  「大口先生住的地方要上班很方便,要回老家却很麻烦。」

  「也没那么麻烦吧?长大独立以后,顶多只有过年会回家吧?」

  「尾垣同学是这么打算的?」

  城田突然朝真看,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通、通常不都是这样吗?」

  「是喔?」

  「城田同学将来不会吗?」

  「因为我没有老家。」

  我只有爸爸,她说:

  「如果住哪里都可以的话,要住哪里呢?吉祥寺是个好地方吗?」

  听她说得轻松写意,这是在暗示我,她一点都不介意刚才的事,她才不会输给现在的环境,她一心都在想将来的事,放心啦,是吗?

  两人都是头一次来到吉祥寺这个地方。比想象中热闹,可是又和涩谷或新宿不同,离开车站不远,就充满了居家感。

  钻石屋吉祥寺距离车站,徒步要足足三十分钟。虽然这是因为他们中途迷路又多花了时间,但还是很远。

  「大口先生也告诉我要怎么搭公交车,」

  来到五层楼的小巧公寓前,都已经到了城田才缩缩脖子说:

  「可是回程也要车钱,所以我想我们最好省一点。」

  其实真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也没打算要另外去哪里,所以身上只有一千圆。因为他不会带钱包到学校,所以身上就只有母亲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而在他交通安全护身符里塞的一张千圆钞。只不过,要是真的有了「不时之需」,也不晓得一千圆够不够。

  他们没搭电梯,从户外梯爬上去。一来到三楼的公共楼梯,最靠近的门就开了,大口先生探头出来。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

  今天他没穿黄色的工作服,身上是黄色的高领毛衣,和松垮垮的运动裤。

  这是个小型的两房两厅。家具很少,有大量书籍,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打扫得很干净。不是因为有客人要来才匆匆打扫的那种程度。

  唯一突兀的,是屋里一角的黄色大球,应该是那种号称光是坐在上面就能减肥的平衡球吧。可是,可能根本很少用吧,因为气已经消了不少,上面还有涂鸦。

  「大口先生很爱干净,对不对?」城田说。对于她坦率的佩服视线,大口先生显得很害羞。

  「因为我没有在家工作的习惯,而且老师很爱干净,我自然就耳濡目染了。」

  「厨房也很干净呢,不过什么都没有就是了。」

  「我很不会做菜。附近又有很多好吃的定食屋,或是便当店。」

  城田去看厨房的时候,真则是为大量的书籍着迷。漫画当然很多,但也有满坑满谷的小说和非小说书籍。五架滑动式书柜都装着满满的书。只有一架附有玻璃门的高级书柜,里面排得整整齐齐的全是漫画单行本。

  「这是大口先生的作品吗?」

  正在泡速溶咖啡的大口先生摇摇头。

  「是我当助手的老师的作品。」

  「大口先生,你没想过要独立吗?」

  「助手独立,这个说法怪怪的──没关系没关系,妳先找地方坐。」

  大口先生把想帮忙的城田赶到客厅,将冒着热气的马克杯送到茶几上。城田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瞪着放在窗旁书桌上的计算机直看。

  「当然啦,我也曾经梦想当漫画家。进这一行的──头两、三年?唔,四、五年吧,一直到那时候都还会想。」

  明明是自己的事,却说得很不肯定。

  「可是就是没办法,我也试过好几次,但分镜就是过不了。」

  所谓的分镜,就是把作品的故事大概画出格子的草稿。

  「新人要先请责任编辑看分镜,过不了编辑这一关就没戏唱。对我来说,这一关太难了。」

  「可是你明明那么会画画。」

  城田望着计算机丢出来的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赞美。

  「对。我是很会画,可是我没有创造故事和角色的创意,一直被打回票。编辑也是这样跟我说,我自己也知道。」

  所以就很干脆地放弃了。

  「我决定成为优秀的助手,帮助有才能的漫画家。我本来就喜欢在幕后帮忙。」

  所谓背后的力量?

  「也有人说我的表现欲变形了,不过这不重要。」

  因为工作很开心──他说:

  「就算是助手,只要累积经验、拿得出成绩,一样能赚不少钱。」

  应该是吧。从室内的样子看起来,大口先生不像缺钱。

  「我年轻的时候就长得跟现在差不多,是个胖胖的漫画阿宅,运动神经小于零,做什么事都不出色。可是成为好助手之后我的人生变了,或是说,打开了新的人生。」

  意思是找到了天职吗?

  「那为什么要停掉这么好的工作呢?」

  城田这一问,大口先生的笑容消失了。

  「嗯……这个嘛,嗯……」

  他搪塞般抓抓头说:

  「我的事不重要,话题都偏了。你们倒是看看计算机。」

  计算机是桌上型的,但不是外表就在说「在下是高规格机器」的那种。是每个家庭里都会有的普通计算机。只是除了打印机之外还连接了几个周边机器,有那么一点点专业的味道。

  大口先生一碰电源键,屏幕就亮了。

  是那张古堡写生,变成桌面了。

  「现在我都不从这里进去了,我都用这边。」

  他说着,移动鼠标打开档案夹。

  「3D模型。」

  城田与真不期然地异口同声喊,「哇啊……」

  那座古堡──正确地说,是本笃会修道院的英姿,就出现在眼前,而且是彩色的。

  「一开始,我是参考照片上色。」

  听大口先生这么说,城田环顾书桌四周,拿起放在脚边置物架的一本大大的摄影集。《世界遗产摄影──欧洲古堡》。

  「对,就是那个。」

  大口先生又移动鼠标,从各个角度展示制作成3D图档的本笃会修道院,继续说:

  「我去了几次之后,感觉实物和我做的有微妙的色差,所以就微调一下。我的3D模型──应该是说,那个世界的主人的偏好,黄色比实际的建筑要浓,整体感觉很明亮。」

  「原来如此。」城田说着点点头。

  她打开放在腿上的摄影集,找到她要的那一页,「就是这张。」也拿给真看。

  整个跨页就是与那张写生一模一样的照片。比对之下,计算机中的建筑物向日葵、蒲公英般的黄色色调的确较浓。

  「那个世界的主人会不会是喜欢黄色啊?」

  「如果是的话,就跟我一样。」

  大口先生拉拉黄色高领毛衣的领口,呵呵笑了。

  「不过也可能只是想弄得亮一点,森林里树间的阳光也很多吧。」

  屏幕里的本笃会修道院也被深浓的森林包围,但屏幕看过去的左边边缘画了一条穿过森林的路,路的尽头比较开阔的地方就是那个黄色的帐篷,还有大口先生的门。穿着与昨天相同服装的真和城田就站在门旁边。小归小,但确实变成3D了。

  「因为没办法从那里带任何记录出来,只能靠记忆,这个3D模型可以吗?」

  「当然可以。」

  虽然没有背着背包,但城田画在原画上的那些东西,应该还能用吧。

  「大口先生在哪里?」

  「今天啊,我等一下才要把我的分身加进去,我要先跟你们商量。」

  敬请期待──大口先生含笑说。

  大口先生让出坐位,由城田控制鼠标。城田请大口先生教导操作方式,一双眼睛简直是黏在屏幕上般,观察画面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这座建筑完全是作者凭空想象画出来的,而我又只有手机拍下来的照片,那么以我的计算机能力是无法3D化的。」

  「大口先生在工作上很少用到计算机吗?」

  「只有一点点,所以我为了这座城堡做了不少功课。」

  城田转动椅子看大口先生。

  「要看原画吗?」

  大口先生一脸严肃地反问,「我可以看吗?」城田笑了。

  「哪有什么可不可以的,画又不是我们的,而且既然那个世界的主人至今都没有讨厌大口先生,你当然可以看啊。」

  城田站起来,回到放在客厅入口的书包那里。既没有装模作样,也没有吊人胃口的样子,说声「请。」递出了画。

  城田将那张写生换到一个新的透明文件夹里。她好像加工让画不会超出文件夹的范围,而且文件夹的开口也仔细以隐形胶带封好。

  大口先生接过文件夹。像端住热锅一般,拎着两端,小心不碰到画的部分。

  「那么,容我拜见一下。」

  他躬身行了一礼,郑重地跪坐,真好笑。可是真也有点紧张。

  大口先生默默地专注看着写生画,真和城田也默默在一旁等候。这段时间,计算机屏幕变黑了,切换成省电模式。

  「感动的重逢啊。」

  大口先生低声说,悠悠地呼了一口长气。

  「说实话,那时候我好想带走这张画,挂在那种地方太可惜了。幸好我没那么做。」

  「为什么?」城田问。

  「要是我把画带走,就遇不到你们了啊。」

  就遇不到同伴了,他说。

  就一个四十七岁的男人而言,大口先生说的话有时候很像少年,不,是很像少年漫画。

  「这个古堡的世界,美丽又舒适,我非常喜欢,可是一个人很寂寞。我想和人分享这奇异的经历,同时也体认到,原来只要不自言自语就听不到人声的世界,原来这么寂寞。」

  所以才会吹口哨吗?

  城田问,「你会对着数位录音机说话,也是这个缘故吗?」

  大口先生后知后觉般害臊了。

  「阿珠妳也试试看。就会知道不那样的话,要自己一个人不断自言自语,是非常困难的。」

  「那些录音,回到这边可以听吗?」

  「当然不行,所以才说,从那边什么都带不回来啊。」

  城田一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微蹙起两道野生眉。

  「那张写生画,很干净平整吧,脚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真也是现在才知道。

  「真的吗?」

  「昨天,我在家里一看,发现都消失了。」

  真走到小心翼翼捧着画的大口先生旁边,探头过去看。就像城田说的,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像全新的一样。

  大口先生凝视着写生画说:

  「是啊,完全没有脏污和损伤。昨天,一次去了三个人,提供了不少补给吧。」

  真吃了一惊,看向城田。她像和真在图书室里拌嘴那时候一样瞇起眼睛,逼问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妳从这里回来时,是不是饿得像快饿死了?」

  「是啊,可是……」

  「我第一次去回来的时候,饿到连站都站不起来。先灌了冰箱里的牛奶,吃了巧克力,再叫了外送披萨,当时只觉得披萨怎么一直不来。」

  大口先生说,他一个人就扫光了一个大披萨,外加薯条鸡块和凯萨色拉。

  「对,这个世界会损害进入的活人的身体,吸取能量──」城田喃喃自语。

  她又碰了鼠标,所以屏幕又亮起来。一瞬间,真陷入错觉,彷佛是这3D模型透过计算机从城田的手指吸取能量才变亮的。

  「看样子,它是利用这些能量,来维修保养自己。」

  「没错。只是也许不只是为了维修保养,要让这个世界持续下去,很可能也需要外部来的能量。」

  大口先生捧着写生画想站起来,却跌了一大跤。

  「啊啊啊啊,脚麻掉了。」

  谁叫你一直跪坐、真是的,实在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是大人还是小孩。

  「画没事吧?有没有弄到?有没有折到?」

  真从慌张的大口先生手中救出透明文件夹。

  「都好好的。」

  「太好了,痛痛痛痛痛!」

  城田俯视着抱着脚滚来滚去的大口先生,皱起她的野生眉。

  「大口先生有这种认知,却也从来不觉得可怕吗?」

  大口先生全身卷得像只西瓜虫,发出语焉不详的「唔〜〜」是肯定还是否定?

  「大口先生进出这个世界的次数比我们频繁得多吧。每次身体都会有所损伤,被吸走能量,您不觉得会因此而短命吗?」

  西瓜虫大口先生仍双手抱膝,侧躺着定住了。说小还不够,要用一丁点来形容才贴切的一双眼睛眨呀眨的,维持着这个姿势说:

  「我只满心地觉得不可思议,顾不到担心那些。」

  造访这张古堡写生世界的活人。

  1.会被吸取能量,饿到全身无力。

  2.会受到肉体上的伤害。

  「我不认为1和2之间有直接相关。每个人都会因为饿过头而头晕脚软,会因为胃太空而食道逆流、闹胃痛。可是从那个世界回来的时候,我所受到的伤害,无论是程度还是种类都和这些大不相同。」

  城田从计算机椅微微向前倾,对着地板上的大口先生点头说:

  「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十根手指僵硬无法弯曲,吓坏我了。膝盖和髋关节也很痛,很像摩擦得很严重。」

  「我也曾经那样过。阿珠说的没错,我去的次数比你们多,也体验过各种伤害。像昨天,我回来以后去上厕所,结果尿是鲜红色的。」

  真还没开口,城田便响应道,「尾垣同学也说他血尿了。」

  「其实我是第二次血尿,所以没那么惊讶。我也曾经因为强烈胃痛吐过血。不过到目前为止最惊讶的,是从城堡回来后,睡了一个晚上起来,看到眼白变成黄色那次吧。」

  那是黄胆。

  「我立刻赶到我平常看病的医院,请医生看诊,结果医生说明明没有感染,肝功能却一下子变很差,而且我不抽烟也不喝酒。」

  大口先生说,之前在那家医院做的年度健康检查,肝功能的结果年年都是「正常」的。

  「医生也知道,所以才想不通。就说要做更精密的检查,叫我住院。可是等我办了手续,回来拿睡衣,等医院空出病床的期间,眼白的黄色就消失了。」

  但他还是住院一晚,第二天又做了血液检查,肝功能已经恢复正常了。

  「也曾经莫名其妙呼吸困难,一直喘个不停。视野越来越窄,后来就昏倒了。那次我没去医院,不过感觉很像肺萎缩了,要是拍了X光片可能就看得出来吧。」

  要真是这样,可能又要闹一次住院风波,再虚惊一场。

  「那个先不管原因是不是肺功能衰弱,但一定是血氧浓度太低。」

  城田这番发言俨然医院千金,让真听了赶紧补充,「城田同学家里是开医院的。她爸爸是外科医生,是她们家医院的医局长。」

  「这不重要。」

  城田看也不看真地丢出这句话。

  「我也认为大口先生说的对。因为我们是普通的健康身体,所以如果说短时间内突然非常饥饿,就会让身体机能突然发生那些变异,就太奇怪了。」

  大口先生一骨碌爬起来,转向城田,「阿珠的爸爸是医生?」

  「是的。」

  「刚才我说过的那些症状要是同时发生好几种,会死人吗?」

  城田有点迟疑,「──我想会非常危险。」

  那就是多重器官衰竭了,她说。

  「多重器官衰竭,这个词我知道。忘了是哪个名人,死讯上提到的死因就是这个。」

  大口先生自说自话般点头:

  「如果这个世界为了存续而需要活人的能量,那么尽管吸取能量不就够了吗?可是为什么要造成伤害,我实在想不通。明明只要1就够了,为什么还要造成2呢?这样好不容易有访客来提供能量,很可能会把人吓跑啊。」

  他说,他不怕,可是想不通。虽然大口先生是这副德性,讲起话来又很少年漫画,但其实他这个人满坚强的。

  大口先生嘿咻一声,站起来。内心虽坚强,但肚子却好像很软,晃了好大一下。

  「先让个位。」

  大口先生坐在计算机前,操作鼠标。画面迅速切换,出现了另一个画面。

  「在我想把这个画进去不知道怎么样,就先做了3D模型。」

  真不禁靠近计算机。城田也抓住椅背,睁大眼睛。

  「飞马!」

  有翅膀、能翱翔天际的马。在神话和奇幻世界中经常出现的非现实生物当中,飞马是最为常见也最广为人知的一种。

  「本来是想用鹫狮的,可是身上的羽毛很难模拟,就决定用这个了。」

  「大口先生想用这个在天上飞?」

  「我想飞到塔那边去找尾岩同学看到的小女孩。」

  「我是尾垣,不是尾岩。」

  城田笑出声来,「我觉得这是好主意,可是大口先生,为什么是黄色的飞马呢?」

  马身也好,翅膀也好,就连毛量丰厚的尾巴,都是蒲公英或向日葵般的颜色。

  大口先生满面笑容,「因为白色飞马太漂亮,黑色又太酷了,所以我就用了和工作服一样的颜色。很适合作为我的分身吧?」

  「那,大口先生是打算变成这只飞马了?」

  这样的话,骑在飞马背上飞上天的就是──

  「要请你们多帮忙了,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也只能试了,不是吗?黄色飞马身上,缰绳、马鞍、马镫一应俱全。

  「尾垣同学,你说你上次变成山雀的时候,意识还是你自己的意识,对吧?」

  「对。身体虽然是山雀,意识却还是我自己。还有,我是尾岩不是尾垣。」

  咦?才觉得奇怪,城田就在他的背上用力一拍。

  「尾垣同学,你脑筋错乱了。」

  大口先生大笑。边笑边翻运动裤的口袋,抽出智能型手机,滑了几下,放在书桌一角。

  「那我就算变成飞马也还会是我自己,我会边和你们沟通边行动的。」

  好,准备好了吗?

  「吃饱喝足也上过厕所,回来的时候会吃的苦头,现在就先抛到脑后吧。」

  真把装在透明文件夹里的古堡写生竖起来靠在计算机屏幕旁。

  城田深呼吸一口气,说出屏幕一角显示的时刻。

  「现在时间,下午四点十三分。」

  出发!寻找塔里的公主!

  ◆

  噗噜噜、噗噜噜。

  城田拉着猛呼气的蒲公英色飞马,慎重地一步步前进。一从门走出来,以黄色帐篷为标记的基地就在眼前。

  大口先生飞马──应该是很开心吧──很亢奋,不时跳起舞来。才向前走,就往后退,一下往上跳,一下往旁边靠。不仅是飞马,真正的马就是个庞然大物,魄力十分惊人。每当大口先生飞马一跳,城田几乎就会被拉着走,光是牵着牠就满头大汗。

  「乖乖、乖乖。」

  她摸着大口先生飞马的脖子。

  「大口先生,请你不要太激动。在飞上天之前,一颗心就先飞上天去也没用的。」

  城田说教的语气真好笑。

  古堡世界今天也是好天气。大概是风比昨天大一点,森林沙沙有声地送来了绿叶的味道。香气宜人,真深呼吸一口气,胸腔胀满空气。

  「大口先生真的在飞马里吗?怎么好像语言不通?」

  大口先生飞马不理会城田,轻快地踩着舞步。一与两人拉开距离,便把翅膀张到最开,大拍特拍,四条腿也又踢又跳。

  「一定是很想早点飞吧。」

  这个世界的存在也好,因此而发生的事情也好,大口先生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可怕。

  真想靠近,大口先生飞马却又拍起翅膀,害他失去平衡差点跌倒。城田正面迎着翅膀鼓起的风,头上的毛线帽被吹走了。这对翅膀搧出来的风大得连毛线帽都会吹走,就更不用说有帽檐的棒球帽了。

  ──对耶,不这样就没办法飞上天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很开心,大口先生。」

  真举起双手挡在身前,慢慢地绕到大口先生飞马身侧,手心抚摸牠光泽的马身。

  「早知道应该先告诉你的,虽然分身的动物有飞行能力,可是里面是我们人类,所以没办法一下子就飞得很顺利,得先摸出诀窍。我刚变成山雀的时候,还失速坠落,心脏差点就翻过来了。所以大口先生在载我们之前,请先练习一下。」

  大口先生飞马朝真转过头来,喷气喷个不停地上下移动头部,是「了解!」意思吧。

  「我们先穿过森林到城堡去。就算找到城门,可以进去,也不会先进去。我们会回到这里等大口先生,所以请你好好练习。」

  要骑马的可是要把性命交出去,当然希望飞马练习到万全的状态。

  想到这里,真忽然有个疑问。

  ──交出性命?

  那要是大口先生失败了,交出的性命就不会回来了?真的命和城田的命都不会?这样理解是正确的吗?

  ──在这里死了的话,在现实中也会死吗?

  还是只会回到现实,回到大口先生家的计算机桌前就没事了?只是会因为受到比之前严重得多的伤害而痛不欲生。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想。」

  城田来到真的身边,说:

  「我本来就很怕高。一点都不想骑马飞上天。」

  「不是马,是飞马。」

  「都一样,虽然不知道如果死在这里会怎么样,也只能试试看了。」

  她也在想同一件事。

  「我们赶快去回收装备,赶快走吧。」

  大口先生飞马拍动巨大的翅膀用力踏步,又跳舞般地踩着舞步,摇头扭脖子,挺胸,拚命想飞。因为拍翅膀,卷起了不规则的龙卷风。尘土四扬。马蹄一踩,就杂草四散。

  「看起来比山雀要飞还难。」

  两人放低重心,跑进森林中。大口先生飞马还在他们身后奋斗,树叶和小花被吹得七零八落。

  城田的方向感实在不是盖的,穿过森林越过小河,笔直地把他们带向背包和内容物所在的地点。

  「回去以后要把画在原画上的东西擦掉,请大口先生帮我们在计算机上背好这些,那样省事多了。」

  耸立在森林另一边的城堡屋顶和一对尖塔,在阳光下灿然生光。今天,看起来比平常更美。

  ──因为昨天补给了三人份的能量。

  真想到一件不愉快的事。

  回去之后真他们所受的痛苦,对这个世界而言不也是能量吗?

  真他们活动身体,能够以吃东西补充的能量,是所谓的正能量,活着的力量。但是人因为痛苦流汗、呻吟、翻滚扭动,也需要力量。真曾听说,要是衰弱到真的快断气了,人就不会感到痛苦,因为连感觉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话,「使身体痛苦的力量」,难道不能想成是一种负能量吗?这个古堡世界,想要正与负双方、两极的能量──

  可是这样没有意义的,真他们感到痛苦是回去以后的事,不是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回去以后无论在现实世界「放射」出多少负能量,对古堡世界都没有用处。

  横里吹来一阵特别强的风,差点把走在小径上的城田和真吹倒。

  「蹲下!」

  城田边屈膝蹲下,边大喊。下一瞬间,一只张开翅膀的黄色飞马,以帐篷方向的蓝天为背景,惶急地拍打翅膀跃出森林──

  说时迟那时快,立刻便失速,哀嚎般长嘶,消失在森林中。牠没有飞得很高,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吧。

  「学飞学得好辛苦啊。」

  也许要让飞马飞上天,所需要的熟练程度比山雀要高好上好几倍。

  「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反正没有着急的必要,要是今天飞不了,等时间差不多了就把大口先生拉回去吧。」

  纵使起飞和飞行需要练习,飞马还是个绝妙的好主意,因此真和城田的脚步都很轻快。沿着小径一直走,好像会偏离城堡正面,所以他们中途又特地折回森林。

  「这边是最近的。」

  城田以稳健的脚步,放下背包,快步向前。真跟在她后面。

  这一带的森林杂草很少,取而代之的是遍地天鹅绒般的青苔,踩下去会有弹力,很舒服。明明是青苔,却一点都不潮湿,有新鲜蔬菜的香气。

  城堡的尖塔和大大的圆顶越来越近,真回头仰望蓝天。

  「不知道大口先生飞起来了没?」

  「也许今天还是没办法。」

  「要是有翅膀的生物太难,就请他画直升机好了。」

  城田立刻说,「直升机可不是发电机,不是按一个钮就会动了,一定要有人驾驶才行。」

  一点也没错,又出丑了。

  「奇怪。」

  城田停下脚步,调整呼吸的同时四处环顾。真噘起嘴。

  「我只是一下子没想到而已。不小心忘了这里的规则,妳不要每次都挑我毛病,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

  「就是直升机啊,妳就不要每次都挑我毛病。」

  城田嗤笑一声,「我不是在说那个,我是说距离感很怪。」

  正好在这时候,森林的另一端,在两人背后相当远的地方,大口先生飞马又飞出林林了。这次,因为搧动翅膀而在空中停留了十秒钟左右,但最多也就这样了,接着又坠落。

  「大口先生好像还在帐篷附近。」

  「看那样子是。」

  「换句话说,我们应该已经走很远,到城堡附近了才对。」

  「现在不就已经很接近了吗?」

  真仰望变得相当大的圆顶和一对尖塔。这三项建筑挡住了真视野中的蓝天,昂然矗立,好像随时都会压在自己身上。

  「可是从刚才就一直是同样的距离。我一直看到这个角度、这个大小的城堡。你不觉得吗?」

  「不是因为很近了,反而看不太出距离的变化而已吗?」

  城田摇摇头,「不是,不是那种错觉。」

  「那是不是不应该偏离那条小径?搞不好虽然看起来像在绕路,其实还是那边比较近?」

  大口先生曾经「好几次接近」城堡,但因为城门紧闭而无法进去。

  「我们回小径走走看吧,那一定是通往城门的路。」

  明明是很合理的想法,城田不知为何却不愿意这么做。

  「也许大口先生和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个世界对待我们的方式。」

  就是「待客之道。」城田换了一个说法,「它让大口先生接近城堡,也让他看了城门。可是对这个世界来说,也许我们不是值得那样款待的好客人。」

  城田,妳拖拖拉拉地担心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这回换真领头,走在点缀着小花的小径上。步履轻快,心情好得要哼歌,这可真是个散步的好天气。真的,如果不考虑回去之后的痛苦,这里就是天堂──

  城田从身后用力拉了真的背包。

  「你看那边。」

  真有种回过神来的感觉,眨了眨眼。城田指的是以优美的曲线挡住蓝天的圆顶,以及守卫在两侧呈锐利直线的尖塔。

  离得更远了,没有刚才那种存在感。变回了一般的「景色」,和舞台背景没有两样。

  「照规矩走在路上,却被带得远离城堡。」

  城田不高兴地说,呼吸急促。真才想着有必要这么生气吗?却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变快了。

  「你会不会觉得很吃力?」

  城田开始喘气。

  「嗯,嗯。」

  「怎么回事?这是警告吗?」

  再继续待在这里会有危险,等你们回到现实,会吃不消的。

  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的警告?还是真和城田的自我防御或生存本能发出的警报?无论如何,这是他们头一次在城堡世界里就开始不舒服。这是吉兆,还是凶兆?

  「先回门那里。」

  城田想要右转,脚步却有点踉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我们得赶快。」

  不会有事的,别这么害怕。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会背着城田同学跑的──这么想的真开始冒出黏腻的冷汗,有股反胃的感觉。

  「尾垣同学,撑着点。」

  城田抓住了真的手。这样相反了,换成我被救了。

  「我知道方向,我们抄近路。」

  城田又偏离小道,进了森林。真的吗?妳真的认得路?在这个状态下迷路动不了的话,我们很可能会真的死在这里──

  城田突然停下脚步。

  真为了忍住不吐,一直缩起下巴低着头,只看着下方。在这向下的视野中,城田穿着运动鞋的双脚往后退。

  真抬起头来,一个充满酸味的隔立刻喷出来;但是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思在意这个。

  城田身体僵硬得像冻结了一般,仰望着就在旁边的一棵树的树枝。那栋树的形状长得像常见的冷杉,深绿色树叶又浓又密。布满地面的绿色青苔,甚至覆盖了部分树干的一半。

  在枝桠之间,一张脸挤开绿色树叶般地露了出来。

  对,「脸」。除了脸,找不到别的形容词。鹅蛋脸。没有头发,没有耳朵,宽广的额头又光又滑,是一张精致端正的脸孔范本。

  也是真和城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江元栞奈。

  雪白脸颊,圆滚滚的眼睛。丰满的桃红色嘴唇,有些女生说栞奈都带妆上学。的确,有时候她会戴假睫毛、画眼线、上眼影,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化妆,但是江元素着脸也很美。肌肤清透,浑圆大眼。就算夏天体育课刚离开游泳池,江元同样也是这张脸。

  这个事实的不合理、不公平,就连身为男生的真也都感到不悦,更不用说对女生来说是多么难以接受。江元那腐败的心性,与她与生俱来、不需任何努力和牺牲就拥有的美貌,是多么矛盾的组合。

  「江元,怎么会,在这里?」

  城田有如在做发声练习般,一小段、一小段分开来大声说:

  「江元,才不在,这里。」

  不是发声练习,城田是这样告诉自己,江元栞奈不可能在这里。

  枝叶间的江元嘴角露出狞笑。离开枝头,一下子便往前滑。

  这下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只有「脸」是江元,为什么没有头发也没有耳朵。

  脸虽然是江元栞奈,但头不是,身体也不是。

  那是蛇。

  头部有人的头那么大的蛇。若符合比例,长度一定也相当长,是大蟒蛇。头部之下,算是脖子的地方稍微细一点,之后就是长长的蛇身。白色的身躯上长着银白色的鳞。只见她静悄悄地没发出任何声音,以优雅的曲线出现在枝叶之间,边往下边靠近真与城田。

  她昂起头望着两人。靠过来了,一直近到可以看到她又尖又细的瞳孔。鼻尖喷出积水好久的水槽那种异臭。

  他们宛如两只被蛇盯住的青蛙,完全无法动弹。

  江元蛇雪白的脸逼近到两人正面五十公分的地方,露出大大的笑容。嘴唇翻开,露出齿列。

  江元的齿列也很漂亮,牙齿很白。但是现在她露出来的齿列,不配以这些形容人类的词语来形容。

  那是猎食者的牙齿,狠咬猎物,贪婪啃噬的鲨鱼、海狼、食人鱼的牙齿。

  真的喉咙发出被压扁的青蛙的声音。江元的脸立刻一横,正面朝真而来,黑眼珠骨碌碌地转动。

  然后以撒娇的声音说:

  「尾垣好像快尿出来了。」

  就是今天午休,在图书室前听到的江元栞奈的声音。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一阵野兽的嚎叫声,真面前的江元的脸飞到旁边去。

  是城田。她双手拿着本来背在背上的背包,当作武器,紧接着再来一下、两下。拿背包猛打江元蛇的头,江元蛇扭动身躯想逃。城田追上去,使出全力又一下。这番猛打,让江元蛇的头垂到几乎贴地。

  真也回神了。大叫着向前冲,飞踢江元蛇的头。只见她昂头扭身,本来卷在树干的尾巴大概松掉了,江元蛇重重摔落到地面。

  真又踢了她的头一脚。头一闪,踢偏了,没有完全命中。真气昏了头,又往江元蛇一踢。这次命中了,江元蛇翻了白眼。头无力垂下,真一脚又一脚猛踹。

  「谁快尿出来了!啊?谁?说啊!妳说说看啊!贱女人!」

  「尾垣同学!」

  城田尖叫。真停不住,视野被染红了,是逆流的血。「吃我一脚!」

  真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一跺,脚只是踩在地面上而已,江元蛇不见了。真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双手扶着地面总算撑住身体。

  又有人抓住他的手肘,摇得他全身猛晃,是城田。她脸色铁青地说:

  「那是幻觉,不是真的。」

  真的脑袋被摇得乱七八糟。

  「不可能有那种怪物,是幻觉,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变出来的。」

  不知道原因,但只有这个可能。城田摇晃着真拚命说服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也许主人是希望把我们吓走,今天我们可能真的待太久了。」

  真抓着城田站起来,才知道她也在发抖,眼眶含泪。

  视线一相对,城田便无力地松开手,背包落在脚边。

  「对、对不起。」

  总之,赶快回到门那里去吧,回现实世界去。

  真捡起城田的背包,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对那头恶心怪物的厌恶,让他更加反胃。

  「城田同学,妳会不会不舒服?」

  「还、还好,还忍得住。」

  突然间,两人左前方的森林传来声音。这次换真绷紧神经准备应战,却看到一匹黄澄澄的飞马飞向空中。

  喔喔,翅膀拍动的感觉很不错!飞马昂然挺着脖子,四只脚也没有在空中乱踢,维持着平衡,乘着风,平顺飞行。

  「大口先生成功了!」

  黄色飞马拍了一下、两下翅膀,在空中转向背对两人,更加用力拍打翅膀,朝那对尖塔越飞越高。

  「努力真的就会成功呢。」

  城田伸手放在额前挡住阳光,抬头看在阳光下发光的尖塔塔尖。

  「尾垣同学看到小女生的是哪座塔?」

  「我想应该是现在在我们左手边那座。」

  大口先生飞马在那对塔和圆顶周围飞,画出一道逆时针的弧线。顺序大概会是先看圆顶建筑的窗户,再看右塔的窗,然后绕到圆顶建筑后侧,从那里看左塔的窗户。

  「咦?等一下,不太对劲。」

  飞过右塔旁的时候,大口先生飞马的翅膀律动乱了。

  「上空的风很强。」

  真想起变成山雀的时候。

  「而且又有上升气流,一个不小心进了那个气流,就会被送到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

  大口先生飞马设法重新找回平衡,飞向建筑物后侧。高度略略降低,从真和城田的视野中消失。

  「刚才他看到我们在这里吧?绕了一圈之后,会不会回到这边来?」

  这样才能最早回去。

  「大口先生,大口先生,快点快点。」

  万里无云的蓝天,冒出了一朵圆形的云,缓缓由右飘向左,刚刚明明连一小片云都没有。是自己没发现而已吗?

  大口先生飞马没有现身。

  「是降落在另一边吗?」

  也可能是失速坠落了。以分身来飞,和以直觉操作不知道如何操作的机器一样。即使状况好顺利飞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这是真的亲身经验。

  「我们到那边去看看。」

  城田面色如土,往前跌般地踏出脚步,真把她拉回来。

  「平常冷静的城田同学到哪里去了?」

  现在不知道大口先生在哪里。与其去找他,不如两个人先回到现实,切断大口先生的连结把他带回来,才更迅速、确实。

  「说、说的对。」城田按住额头,脚步不稳,「我怪怪的。」

  「这也难怪,妳现在很虚弱。」

  真鼓励城田向前走,半路还扶着她。在树木中看到黄色帐篷的时候,他的膝盖开始打颤,却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出自安心。

  「就快到了。」

  两人像运动会的两人三脚竞赛般,彼此扶持,配合呼吸走着。经过帐篷,再爬个坡、下坡就到门那里了。

  带有大口先生色彩的帐篷晃了一下。这也是风吹的吗──

  真朝那里瞥了一眼,结果帐篷的入口打开,里面闪出一个漆黑的身影。

  当下真立刻挡在城田身前。剎那间的判断大约发生在百分之一秒内,因为他不想让城田看到那种东西,他听到了本能的警铃声。

  那个漆黑的身体拱着背,低着头,弯着膝,手肘向外打开,一只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的手背拖到地。

  ──好大一只猩猩。

  真身后的城田倒抽了一口气。彷佛察觉了轻微的呼吸声般,这只黑漆漆的大猩猩抬起头露出了他的脸。

  又在百分之一秒之间,真猜到也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如此,那张脸还是非常讨人厌。

  这次是尾佐。在全三年级里排得上前三名的帅哥,江元公认的男朋友,他的脸现在就安在一只巨大的猩猩身上。

  眼睛不安分地骨碌转动。眼白是黄色的,突出来的牙齿也发黄,五官却是尾佐。

  牠正不怀好意地狞笑着,那表情正是尾佐。

  「嘿、嘿、嘿!」

  是尾佐,不是真正的猩猩。

  「摩艾〜〜原来男人婆也会有月经啊?」

  只听他以混浊轻浮的声音问,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就开始捧腹大笑。

  「你根本不存在。」

  咬牙抑制颤抖的城田以清亮的声音大声说:

  「你根本就是假的,给我消失!」

  黑漆漆的大猩猩以双腿站立,威吓两人吼似地大双手捶胸的同时,接着转身冲进黄色帐篷,在里面大闹。

  牠在破坏、摔东西,帐篷摇晃。不知道他是不是从里面撕扯,传出了布摩擦的声音。接着剪刀的尖端戳了出来,那应该是大口先生的工具之一。

  「不要理他,我们走。」

  大口先生的帐篷没事,幻觉做不了任何事。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的主人是真心想攻击我们的话呢?

  一定什么都办得到吧。但是为什么突然要攻击我们?之前明明都相安无事的。真他们提供这个世界能量,这个世界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不是各取所需吗?

  「尾垣同学,走了。」

  城田打开了门。那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昨天明明还感到害怕,今天却觉得是令人怀念的安全地带。

  真立刻牵起城田的手,往那片黑暗里跳──

  飞出来了,就在大口先生的计算机桌前。两人隔着大口先生的身体,真在左侧,城田在右侧。中间的大口先生闭着眼睛,身体向前弯,右手食指按着屏幕一角,按在飞马身上。

  真和城田一左一右,几乎同时飞扑般地拉起大口先生的身体。要切断链接明明只要让手指离开屏幕就够了,但他们把整个人都从计算机前拉开。力道太猛,大口先生庞大的身躯连同本来就有点倾斜不稳的旋转椅向后翻倒。

  「哇!对不起!」

  城田离开凳子,想靠近大口先生,却直接往前扑,结果趴在大口先生的肚子上。晚了一拍站起来的真也一样,双腿活像豆腐,而这两块豆腐又被筷子拨开般,软绵绵倒下。

  仰天倒下的大口先生双眼大睁,大口喘着气。圆滚滚的肚子顶着扑倒的城田上下起伏。

  真也差一点就要失去意识了,头晕得怀疑全宇宙都被搅拌在一起,冷得牙齿无法咬合。

  咳咳!大口先生仍仰躺着,直接朝着天花板吐出胃酸,同时也吐出了话。

  「怎、怎、怎么会……」

  声音沙哑、破音,像气喘发作般,喉咙咻咻作响。

  啊啊,不行了,真的身体也支撑不住了,连坐着都没办法,眼前暗转。

  就快失去知觉时,听到大口先生粗哑的声音说的片断。

  「怎么会、这样……」

  ◆

  不知道是哪里的铃声响了。

  ──是电车的发车铃。

  真睁开眼睛。光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就让太阳穴一阵抽痛。

  眼前好像一片黄色,我也黄胆了吗?

  不,不是,这是大口先生今天穿的高领毛衣的颜色。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现实感也一口气跟着回来了。真缓缓的、无比慎重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爬起来。头好痛,太阳穴的血管一次又一次抽动,不过至少不再想吐了。有点冷,肚子好饿。

  真坐起来,观察四周的「惨状」。大口先生仰天倒在地上,椅子倒在旁边。真倒在大口先生旁,椅子的另一边。昏倒的城田挂在大口先生的肚子上。

  这阵吵死人的发车铃声是哪里来的?这里又不是车站。

  计算机桌的角落,原来是大口先生的手机在响。

  「大口先生,起来。」

  真想摇动大口先生,但整条手臂都使不上力,顶多只能轻拍大口先生的肩。

  「电话在响。」

  真脱力的手,没打中大口先生的肩膀,却打到下巴。大口先生睁开眼睛。

  「呜喔喔!」

  大吼的同时整个人弹起来。倒在他的大肚子上的城田身子滑落一半,形成向麦加虔诚礼拜的回教徒的姿势。

  「──阿、阿真,」

  不是尾岩同学也不是尾垣同学,只听大口先生突然这么叫,一把抓住真的双肩。

  「你、你没事吧?」

  大口先生的眼睛充满血丝,嘴角积着带血的泡泡。

  「我、我没事。」

  「阿珠呢?」

  「刚刚被大口先生从肚子上推下去了。」

  「阿珠!振作!」

  大口先生大喊着抱起城田。

  城田大吃一惊般睁开眼睛,尖叫着把大口先生猛力推开。大口先生巨大的身体往真这边倒过来,城田的头则是结结实实地撞上身后的墙壁。

  「对、对不起。」

  城田搓着撞到墙的头,一半大笑,一半生气。

  「因、因为睁开眼面前就是个大特写。」

  一恢复意识,眼前就是大口先生的大脸。要是真,也一样会推开。如果可以,现在也很想堆开,因为真成了大口先生的靠垫。

  「──大口先生,好重。」

  「喔啊?啊啊,抱歉抱歉。」

  发车铃声停止了。

  「那不是电话,是我用手机设定的闹钟,五点一到就会响。」

  「为什么要设定成发车铃?好吵。」

  「我喜欢那个声音。」

  可以正常说话,手脚也能动,感官都正常。思考也没问题。

  城田就这么靠墙坐下,小心观察着身体是否能接受大口先生递给她的矿泉水,同时啜飮着矿泉水。脸色虽然没有血色,像张白纸,但自己打得开宝特瓶的瓶盖,呼吸好像也很正常。

  他们是四点十三分出发的,回来恢复意识时,五点的闹钟响了。他们待在古堡世界的时间,确实是比昨天长,但顶多也十五分钟而已吧。这就意味着,他们三个人昏迷了三十分钟左右。

  而且好饿,和昨天一样,简直快饿死了。

  大口先生呻吟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廊房流理台那边。

  「你们家有门禁吗?」

  尾垣家没有特别规定。傍晚到打烊这段时间父母都在店里忙,晚餐也不会同时吃。

  「只要事先联络好说在哪里几点要回去,就没问题。」

  「阿珠呢?」

  「我家也一样。」

  回答之后,城田朝真瞄了一眼。

  「只要跟今先生说,他就会帮我转达给家事帮手。」

  当然是这样了。

  「话是这么说,但太晚也不太好。那,你们两个就都说九点会回家吧。阿真就说在城田同学家,阿珠就说在尾垣同学家念书好了。」

  大口先生利落地主持一切。

  「我开车送你们回去。老师的司机也一直都是我在当的,你们可以安心坐我的车。」

  大口先生好不容易走到了冰箱那里,把一个白色的纸箱拿过来。

  「先吃点甜的紧急补充能置。快吃快吃。」

  是蛋糕,草莓蛋糕、蒙布朗蛋糕卷、闪电泡芙,大概有十个左右吧。

  「你们要外送披萨还是外送寿司?」

  结果两种都点了。在等外送期间,三个人猛吃蛋糕,大口先生和真都直接拿起来吃。

  「这些蛋糕,感觉不是现在流行的。」

  很复古的感觉,城田边大口咬着闪电泡芙边说。

  「这家是我喜欢的西式糕点店。他们做的蛋糕,和以前我老家附近的一家店很像。」

  蒙布朗就一定得是这个样子。一定要在杯子蛋糕上,把像中式凉面般的栗子奶油挤成一座小山才可以。草莓蛋糕里加了桃子或哈蜜瓜是旁门左道,不能有草莓以外的水果。蛋糕卷既然都叫卷了,如果不用海绵蛋糕把鲜奶油卷卷卷、卷起来,凭什么什么叫蛋糕卷?只有外面一圈海绵蛋糕里面全是鲜奶油的,不是蛋糕卷。大口先生边吃边大说特说,完全不给真和城田插嘴的余地。真看得出来他是以补充能量为借口,故意说些不相关的话题来争取时间。

  「怎么会、这样?」

  刚回来的时候,大口先生梦呓般地这么说。

  ──大口先生,你从空中看到了什么?

  你不想告诉我们吗?

  披萨和寿司陆续送到,又续了冰凉的瓶装茶。三个人吃了又吃,拚命吃。

  终于,城田摸着肚子呻吟:

  「虽然还想再吃,但胃已经说它装不下了。」

  大口先生笑了,「阿珠的胃会说话?」

  「心电感应。」

  「阿真还吃得下吧?这个豪华满福披萨,我们各吃一片把它解决掉吧。」

  大口先生好像平常就是很会吃的人。没记错的话,这种人就叫「老饕」吧。

  热量补充完毕,收拾好之后,三人在客厅地板上席地而坐。

  「好啦,你们的探索如何?」

  真看着城田,要她说。叫城田说比较好,由城田来决定要怎么说明尾佐和江元这对情侣。

  ──欺负我的那些人。

  城田也许不想这么说。

  城田不理会真的视线,随即开始报告,说到他们遇到长了江元栞奈脸的大蟒蛇的地方,她的说法是「我们学年的问题集团的其中一人」。

  「她平常就素行不良,会欺负弱小,我也好几次被她找上,因此受伤。」

  于是真也轻松了,到了遇到尾佐脸大猩猩的时候,就交棒由他说明。

  以大佛的姿态静听他们说明的大口先生,低声说:

  「竟然乱搞我的帐篷,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然后皱起眉头。

  「虽然很可能会让你们觉得很不愉快,但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些江元和尾佐这对小情侣的事呢?」

  真看着城田。这次,城田也回望他。

  「他们是不良集团的成员吧?」

  「可以这么说。」

  「江元是女王,而尾佐感觉像是她的手下之一。」

  「一个女孩子,却是不良集团的首脑啊。」

  大口先生的脸色更加凝重,「我国中的时候,学校也有不良分子。可是真正的不良分子不会骚扰正经学生,只有那些不三不四的假不良,才会去欺负、刁难乖巧守规矩的同学。」

  说得很像在骂人。

  「大口先生,他们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城田的血色还没有完全恢复,她轻轻咬着苍白的嘴唇。

  「我也认为蟒蛇和大猩猩是幻觉。」大口先生抓着头说,「是那个世界的主人让你们看到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之前都一直是一座平静的森林。

  「要创造那些幻觉的数据都在你们心里,就是你们的体验、记忆、感情,不是吗?你们没有一边探索,一边谈论江元和尾佐吧?」

  「当然没有。」

  根本忘了有那些人。

  「要创造出你们认识的人物的幻觉,那个世界的主人必须要探索你们的心才对。」

  从中汲取体验、记忆、感情。

  「江元这个女生变成大蟒蛇,尾佐这个男生变成野兽般的大猩猩,我猜应该是直接运用了你们对这两个人的感觉,你们说是不是?」

  江元栞奈,人如其名,最会刮别人的神经、冰冷、邪恶、记恨。

  「江元的确很像蛇。她很会利用别人的弱点,会骗人,又机伶。」

  城田语气中的怨气,重得连真都吓了一跳。

  「尾佐是低级的大猩猩,也和我的感觉一模一样。」

  「阿珠真坦率。」

  好诚实啊,大口先生说:

  「这样的话,我这个假设应该没错,就是那个世界的主人,也能连结访客。」

  真突然想到一件事,「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这次我们还在那个世界的时候,我和城田同学就已经不舒服了。」

  是那个世界的主人连结过来,探索了我们的内心,那是一种「入侵」。会不会是真和城田的身体加以抵抗,透过造成分身的不适来通知他们?有人入侵、有人入侵。

  「是啊,很有可能。」

  城田一阵哆嗦,好不容易开始恢复的脸色又变白了。

  「我们觉得不舒服,决定先回来的时候,那些怪物就出现了。」

  链接,搜寻数据,筛选,合成幻觉并使其出现,顺序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大口先生双手环胸,低声说:

  「可是我从来没在那里不舒服过啊。」

  「因为你没有看到幻觉。」

  「还是你看到了什么?」

  「如果那是幻觉的话,我就看到了。」

  嗯嗯?好奇怪的说法。

  ──怎么会、这样──

  大口先生刚回来的时候说的那句呓语。

  「大口先生,你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受到了什么打击。」

  大口先生松开手,大大的掌心往脸上一抹。

  「你们帮我切断连结的时候,我正在那个圆顶建筑的后侧。那里有个露台,我就在那里降落。」

  他说,因为上空的乱流失去了平衡,所以紧急降落。

  「结果那是个好地点,只要抬头看尖塔,就可以清楚看到窗户。」

  大口先生转身朝向真,说:

  「真的有小女孩。」

  真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就在那座塔里。」

  十岁左右吧,直顺的头发大概及肩,风吹动了她的头发,贴在雪白的脸颊上。

  「她穿着无袖的白色衣服,阿真看到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是什么样子呢?记不清楚了。

  「她很可能发现我在天上转了一圈飞过来吧,一直看着我。」

  她双手抓着窗格子,从格子的缝隙看着紧急降落的黄色飞马,「知道我平安无事,好像对我笑了一下。当我拍起翅膀……」

  小女孩便挥挥小手──

  真和城田对望一眼。

  「对不起,」城田说,「尾垣同学并没有看错。」

  「没关系啦,这没什么。」

  真靠近大口先生,「那不是幻觉,我不认识那个小女孩,我不知道她是谁。对她的长相也没有印象,她不是从我的记忆创造出来的。」

  嗯,嗯,大口先生拱着背连连点头。

  「我比大口先生早看到,所以也不是大口先生的记忆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不是幻觉。」

  所以大口先生在那里也没有感到不舒服,从哪一方面都说得通。

  「那个小女孩在那个世界里是真的『存在』的。」

  「可是,我──」

  大口先生用力说,一道汗从大阳穴直流到脸颊。

  「我认得那个小女孩,我知道她是谁。」

  在我心底,确确实实地记得,大口先生拍拍自己的胸口,绝不会忘记。

  「那个小女孩,在十年前的八月,从这个现实世界里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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