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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城素描 1

  城堡。

  怎么看都是一座城堡。

  不是日本的,是中世纪欧洲的古城──不过说是中世纪到底是几世纪,我也记不清楚。虽说是欧洲,或是欧风城堡,但各时代、各地区一定也有各种不同形式的城堡吧。

  这里是午后时分的银行大厅。之所以说「午后时分」,意思是过了正午又还不到下午的这个尴尬时段,不过并不适用于这个词所包含的「悠闲」或「慵懒」的意境。

  人多得让人厌倦。

  今天是二月二十日,所谓的「五十日(注)」,而且还是星期五。据说一年当中,二月和八月因经济活动冷清,所以生意人称之为二八荒。即使如此,五十日又适逢周末前夕的银行,就算是这种位于首都圈一隅的平静卫星城市的小分行,也照样人挤人。等候区座无虚席,就连填写各种窗体的写字台四周,也站着干耗在那里等候叫号的人。大厅右手边的自动提款机区也大排长龙,维持秩序的女职员频频大声喊「这边好了,请上前」、「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注:尾数是五或零的日子,如五日、十日、十五日、二十日及月底(无论是否为三十日)。日本企业多在这几个日子发薪、分红或进行结算,因此金融机构通常人多拥挤。

  尾垣真看了看手里那张薄薄的号码牌。一四九号。虽然叫作「牌」,其实是张薄如收据的纸片,印在上面的号码明白指出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尽管五个柜台全数打开、全速运转,显示的号码──目前处理中的号码──是一三一号。一个他还有得等的事实。

  等候的人似乎个个都不太自在,不知是不是有点不耐烦,显得相当困倦。有一半的人戴着口罩,流行性感冒还在高峰期。

  如果是在短短一个星期前,真还可以拿自己的立场当挡箭牌,保证可以不必接近这种状况的银行。

  我是考生。怎么可以走进想也知道充满感冒、流感病菌、病毒的人群中!哪一家的父母会叫家里的宝贝独生子考生到那种地方跑腿!

  但是现在真不是考生,已经不是了。因为上周,他通过了第一志愿的县立高中推甄入学,是post考生。不是邮筒的post,是「post production」的那个post。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身分?

  很闲。

  真所上的花田市立第三国民中学,绝大部分的学生的第一志愿都是县立高中。要考私立高中的学生只占全体的百分之二十左右,参加县立推甄的学生就更少了。

  换句话说,班上同学大多都还是考生。目前的时间点就是处在绕过最后一个弯道,已经看得到终点,屏气凝神,就看自己能以什么样的形式冲过终点。接下来才是关键时刻。

  校方也已进入备战状态。经常提早放学,即使上课,若不是自习,就是抢在最后关头抱佛脚兼试胆,为准备考县立高中的学生进行模拟测验(也就是考古题啦)。

  因此post考生很闲,待在学校也无事可做。今天也是,下午的两堂课都是自习,所以真吃过营养午餐就早退回家了。

  「既然没事就来帮忙。」

  说这句话的,是尾垣正子──真的母亲。

  「就当作是在家打工,工作工作!」

  真的父母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哩餐厅,不是连锁咖哩餐厅,而是独立、端出自己研发的咖哩料理的餐厅。他们不是咖哩饭专卖店,也卖焗奶油饭等焗烤料理,可是主要是咖哩料理,所以除了咖哩餐厅也没别的说法了,就是这样一家餐厅。

  而且生意兴隆。最忙的午餐时间,夫妇两人还忙不过来。这是五年前,父亲富夫从服务的食品加工公司优退脱离上班族行列后所开的店。店名叫「菠萝」,但店里的咖哩并没有加菠萝。甜味虽然是咖哩料理重要的提味元素,但富夫讨厌巧克力和水果,所以都没用。他们加的是黑糖。

  平心而论,真觉得每一道都相当好吃。富夫在脱离上班族的人当中应该可以算是胜利组吧。

  而今天「菠萝」也很忙。吧台加包厢总共只有十二个座位的餐厅,排队排到外面去了。真偏偏在这时候早退回家,便立刻被叫去帮忙。

  没办法,这是家里的生意。真默默当起服务生,也洗了碗。到两点,午餐时段快告一段落时,才松了一口气,富夫开始做蛋包饭当伙食时,在收银台整理单据的正子大叫:

  「这个今天到期!真,你去银行一趟。妈妈想要正式的汇款收据,所以你要临柜,不要用机器转账。」

  母亲将两、三份账单递到真面前。他正要回说「妈,妳自己去啦。」的时候,门开了,来了新的客人。是两位年轻小姐。她们是常客,总是穿着制服,大概是在附近哪家公司上班。其中一个是真的菜──国中生说这种话实在人小鬼大,但总之她是个笑容甜美可爱、感觉个性很好的姊姊,真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跟母亲顶嘴的样子。

  于是,真就在银行里。

  刚才总算叫了一三八号。右侧的一个窗口已经被一位客人占领好久,完全不动。除了柜员小姐,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先生也从后面出来,两个人一起服务。

  多到椅子都坐不下的等候人群,一副互看不顺眼、视线不得交会的样子,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真也这么做。站着没办法看杂志,而且人这么多,大厅的杂志早就被拿光了。

  ──像这种时候,要是有手机就能杀时间了。

  事实上,大厅里的人个个都在滑手机,坐在真旁边那个一身上班族打扮的年轻人,刚才就一直不断收发信。

  等你上了高中再给你买手机,国中还不行。就算考上了第一志愿(再强调一次,是推甄入学)在国中毕业之前就是不行,这是最高法院母亲正子的判决。在毕业典礼前的这一个月,都还得等。

  好闲。真的很闲。要不和任何人对上眼,朝着不同的方向看也很累人──

  在这种状况下,他看到了那个。

  这个大厅,经常会摆出各种不同的展示品。也许是因为这家分行的标语是「居民交流心聚点」的关系。附近小区的摄影同好会拍的风景照,当地小学生画的爸爸妈妈,都会公开展示在竖立于大厅一端的大展示板上。

  今天银行人真的很多,所以一直到刚才,展示板前都站着三、四个人。与真所在的地方,隔着长椅距离才不过两公尺左右,但若是往那个方向看,即使没那个意思,仍像盯着站在展示板前的人的脸直打量,因此他尽可能别开视线。

  不过刚才接连走了两个人,视野打开了,真便随意望过去。

  现在展示的,是小朋友五彩缤纷的画。三行五列,整整齐齐地贴好,展示板上方的部分,大概是银行的人写的,以浑圆的字标注了这样的标题:

  「我的家」。

  虽然色彩鲜明亮丽,但张张笔触稚嫩笨拙。每一张都符合标题,是以蜡笔所绘的「家」。形状大小各异其趣。有独栋两层楼房,也有大楼,应该是住在公寓的意思,也有人的画的是一楼开店的房子。这张画的小作者和真一样,家里是开店作生意的。

  在这些可爱的画当中,却有一张格格不入的画。

  精确地说,这张画并没有在三行五列的画当中,而是事后才匆匆加上去似的,挂在一排排画的右下角。因此这张画的下半部掉在展示板之外。

  而且这张画,只消看上一眼,便可知与其他十五张截然不同。

  首先,没有色彩。大概是铅笔画的,是所谓的素描吗?

  而且画得很棒。

  只有这张是大人画的画,无论谁看到了应该都会这么想吧。会不会是老师的画?不过如果是的话,这位老师就是住在城堡里了。

  又叫号了,展示板前又少了一个人;真从椅子旁边走向展示板。

  没错。这是城堡,不是豪宅大院那种程度而已,规模和格局都不同。顶端是成对的尖塔,中央是圆顶。圆顶四周好像有雕刻装饰。尖塔两侧有两个三角形的屋顶。窗户是优美的拱形。窗前的那个是阳台吗?

  画中没有城堡的下半部,因为被茂密的森林围绕,看不见了。相较于城堡,森林的画法轻描淡写,只是以铅笔草草带过,却充分表现出树木枝繁叶茂,森林葱郁深厚的感觉。

  孩子的画都写上了作者的名字。「ㄑㄧㄥ 木 ㄏㄨㄢˊ(あおきまどか)」、「ㄐㄧㄢ ㄧㄝˇ ㄒㄧㄤˊ 太(かんのしようた)」。字迹歪歪斜斜,唯独这张格格不入的素描没有名字。

  而且,小朋友的画都是画在图画纸上,却只有这张素描用的是素描簿。好像叫活页式,边边用圈圈装订的那种本子。是画完以后,把那一页撕下来吗?还是撕下来之后才画的?长方形的纸张上方,还残留撕下来不平整的部分,大小也比图画纸小一号。

  小朋友的作品大概是从背面以双面胶贴在展示板上,但城堡素描却像是随便用透明胶带贴一下而已。而且只用一小条一公分多的透明胶带贴在上方中央。没贴正,所以画有点往左下偏。

  不过这张素描真美。

  真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城堡尖塔的部分,有种粉粉的触感,尖塔的轮廓线好像有点糊了。一看手指头,淡淡沾上了一层黑色的粉末。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怎么会有这张画?

  很显然只有这张画与众不同,就这么悬挂在展示孩子的画的展示板上,像是有人悄悄混进来似的。没错,要收回老师作品的假设。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会用跟小朋友一样的图画纸来画,也应该会同样细心贴好才对。

  是谁呢?在这里上班的行员?还是客人?喜欢画画,也画得不错。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让别人看见,所以才决定搭「我的家」展示会的顺风车。因为是偷偷混进去的,才会贴得那么随便──

  「让您久等了。一四九号客人,请到三号窗口。」

  轮到真了。他赶紧到三号窗口。有三张汇款单,每一张的数字都不是尾数挂零的整数。柜台小姐利落地帮忙加总,真从母亲交给他的信封里取出钱来。

  在手续办妥之前,真大概在那里待了两分钟左右。把信封和找零的钱塞进运动服的口袋,真离开了柜台。时间已近银行打烊的三点,正觉得银行里人好像少了一点,自动门却又开了,又有好几个人走进来。

  ──咦?

  那张城堡的素描从展示板上消失了。

  又有人站在展示板前了,也有人从那个人前面穿过。

  真绕过椅子,回到展示板旁边。长裤的膝盖附近,碰到了翘脚坐在椅子上的一位小姐的鞋子,她一脸厌恶地瞪了真一眼。小姐,应该是我瞪妳好不好?

  这不重要,那张画跑到哪里去了?

  真四处张望,连展示板后侧也看过了。没有。怎么会不见了?

  找到了,就掉在展示板旁、填写表格的写字台下。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是从展示板上脱落,飘过去的吗?

  ──啊,可能是我弄的。

  听到叫号离开展示板的时候,大概是袖子还是手肘碰到了。不,被叫到的时候,手指还有碰到纸缘的感觉。那张画本来就是用短短的透明胶带随便贴在展示板上,大概是真一移动就掉下来了吧。

  真走上前,想捡起画。正好在同一时刻,一个穿着西装披着外套的大块头男子,提着硬壳公文包,从真的正对面走到柜台前。形色匆匆,赶着在银行打烊前来办事。

  然后,他的皮鞋不偏不倚就踩在那张素描上。

  他完全不管脚底下有什么东西,也完全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直接从正面正中央踩下去。那是一只擦得很亮的黑皮鞋,鞋尖很尖的时髦设计款。

  只见他把公文包放在写字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文件,边看边填写银行的窗体。写得很仓促,光从侧面就看得出他心情很差。脸上写着,忙都忙死了,竟然还要来本大爷来办这种杂事。

  这位先生,你的心情我明白,但不好意思,你踩到画了。

  男子填完窗体了。他合起公文包,一个转身离开了写字台,一样急匆匆。

  真担心的事发生了。男子猛然起步,于是就不再是只踩到画,而变成是践踏了。

  离开了男子鞋底的城堡素描,飘然改变位置,向真靠近了三十公分。

  真半张着嘴,蹲下来捡起了画。

  上面有个完整的鞋印。被践踏的地方皱了起来,线条都歪了。本来好好一张漂亮的素描,就这么毁了。

  拿在手上,真才知道原来把这张画贴在展示板上的透明胶带不但短,而且黏性差。真摸了一下,几乎一点都不黏,这下就不知道黏不黏得回去了。

  ──真的要黏回去吗?

  这本来就不像是正规的展示品。

  怎么办?要交给负责维持秩序的服务人员吗?跟她说这个掉了。

  去跟她说是没什么,可是要是她问起鞋印的事怎么办?是你踩的吗?是你把这张画踩坏了?

  应该不至于会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但总让人觉得内疚,明明又不是我踩到的。

  又有新的客人朝写字台走来了,是个穿着花俏的大妈。服务人员陪着她,忙不迭地交谈。

  「要请您填写这边的窗体。」

  「每张都要写喔?为什么不能直接用机器就好?」

  「不好意思,这是规定。」

  真用三分之二秒考虑了善后之道。再用剩下的三分之一秒展开行动。他把捡起来的素描塞进了运动服的口袋里。不是塞了母亲交给他的账单和装了钱的信封的那个口袋,是对称的另一边口袋。

  然后一站起来,便快步从大厅走出银行。银行旁的马路是单行道,这条马路的对面是美容院和立食荞麦面店。

  真在那里停下脚步,怯怯地将画从口袋里拿出来。

  美丽的城堡素描,这下真的变得皱巴巴的了。

  本来是想要保住这张画的。

  真偷偷转头向后看。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好像偷了东西?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立食荞麦面店的自动门打开,传出阵阵荞麦沾酱甜甜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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