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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颠簸不安和精疲力竭的状态中,接下来的几天迷迷糊糊地匆匆而过。我们避开威大道,一直走小路和狭窄的猎道,在山峦起伏、危险丛生的地形允许的限度之下,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前行。我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多远。
第一天过去后,暗主就不和我同骑一匹马了。但我发现我总是能知道,在一队骑手中,他在哪里。他没有再对我说过一个字,但随着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的流逝,我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不过,考虑到我们说过的话如此之少,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偶尔,我能发现他在看着我,眼神冷漠,难以捉摸。
我从来不是一个出众的骑手,暗主定下的行动速度可让我受了大罪。不管我在马鞍上怎么调整,我的身体总有一部分会痛。我只能无精打采地盯着马抽动的耳朵,试着不去想我痛得像火烧一样的腿或者抽痛的腰部。到了第五天,当我们在一个废弃的农场停下扎营时,我真想欢快地从马上跳下来,但我的身体僵硬极了,只好笨拙地滑到地上。我谢过一个扶我下马的士兵,蹒跚地慢慢走下了一个小山丘,在那里我听见了小溪汩汩的流水声。
我用颤抖的双腿跪在岸边,在清凉的水里洗了手和脸。最近几天,天气已经发生了变化,秋日天空的明亮蓝色渐渐变成了阴沉的灰色。士兵们似乎认为我们可以在天气发生大的变化之前,赶到欧斯奥塔。那之后呢?我们到了小王宫之后,我会遇到什么事情呢?当我无法做到他们希望我做的事情时,又会发生什么呢?让国王或者暗主失望是不明智的。我觉得他们不会只是轻轻拍一拍我的背,然后把我送回兵团就了事。我想知道玛尔是不是还在克里比斯克。如果他的伤好了,他或许又被送去穿越黑幕或者执行其他任务了。我脑海中浮现出在格里莎的帐篷里,他的面孔消失在人群中的画面。我甚至没有机会跟他说声再见。
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我伸了个懒腰,试着驱走涌上心头的阴郁之感。也许这样最好,我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要怎么跟玛尔说再见呢?谢谢你成为我最好的朋友,让我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哦,还有,不好意思我爱上你有一阵子了。一定要写信哦!
“你在笑什么?”
我猛地回过头去,盯着暗处看。暗主的声音好像是从阴影中飘出来的。他沿着小溪走过来,在岸边蹲下,将水撩到脸上,弄到黑色的头发里。
“笑什么呢?”他问道,抬眼看着我。
“我自己。”我承认了。
“你那么有趣吗?”
“我可逗了。”
暗主在暮色余下的微光中端详着我。我有种很不自在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被别人研究。除了凯夫塔上多了一点尘土以外,长途跋涉似乎没有让他受什么罪。我开始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穿着乱七八糟而且过大的凯夫塔,头发肮脏,脸颊上还有菲尔顿刺客留下的瘀伤,我的皮肤在困窘羞惭中刺痛起来。他是不是看着我,在后悔自己做错决定,大老远把我拖到这里来了?他是不是在想,他又犯了一个不常犯的错误?
“我不是格里莎。”我脱口而出。
“证据显示并非如此。”他几乎毫不担心地说,“是什么让你这么确定?”
“看看我!”
“我正在看。”
“对你来说,我看起来像个格里莎吗?”格里莎都很好看。他们才不会有斑斑点点的皮肤、缺乏光泽的棕发、瘦骨嶙峋的胳膊。
他摇着头站了起来。“你完全不明白。”他说着,开始往回走向小山。
“你会解释给我听吗?”
“不,现在不是时候。”
我怒火中烧,简直想从他脑后给他一巴掌。如果我没有看到过他将一个人劈成两半,我也许已经那样做了。我瞪着他肩胛骨之间的位置,跟在他后面上了小山。
在农场七零八落的谷仓里,暗主的人清理出了靠东面的一块地方,并生了一堆火。有一个人捕杀了一只松鸡,正放在火上烤。这成了所有人一起分享的一顿寒酸的盛宴,不过暗主并不希望派人进入树林捕猎。
我在火堆边找了一个位置,沉默地吃着我的那一小份。吃完之后,只迟疑了片刻,我就在我已经肮脏不堪的凯夫塔上擦了手。它也许是我穿过的甚至将来会穿到的最好的东西,看着这布料被弄脏弄破,让我情绪特别低落。
在火光中,我看到奥布里奇尼克和格里莎一个挨一个坐在一起。有些人已经离开了火堆,准备躺下睡觉了,有些人被安排去站第一班岗。火焰渐渐变得微弱,其余人坐着聊天,来回传递着一瓶酒。暗主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注意到他吃了他的那一份松鸡后也没多拿。他现在还和他的士兵们一起坐在寒冷的地上,要知道他是权力仅次于国王的男人。
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花岗岩色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我脸红了。令我惊慌的是,他站起身,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把酒瓶递给了我。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小口,被那味道弄得龇牙咧嘴。我从来没喜欢过卡瓦斯,但克拉木泽的老师们却把它当水喝。玛尔和我有一次偷了一瓶,和我们当时醉酒的惨状相比,我们被抓住后挨的那顿打根本不值一提。
这口酒灼烧着流到了胃里,带来热乎乎的感觉。我又喝了一小口,把酒瓶还给他。
“谢谢你。”我轻微咳嗽着说。
他凝视着火焰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好了,问我吧。”
我冲他眨了眨眼,向后退了一步。我不确定该从何问起。我疲惫的大脑中塞满了各种问题,自从我们离开克里比斯克,这些问题就一直在我脑中嗡嗡作响。我不确定自己有精力整理出一个具体的想法,当我张口时,说出的问题令我自己都惊讶了。
“你多大了?”
他扫了我一眼,被逗乐了。
“我不清楚。”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暗主耸了耸肩:“那你多大,精确地说?”
我向他做了个不满的表情。我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为了纪念我们的恩人,所有克拉木泽孤儿的生日都定成了公爵的生日。“好吧,那么,你大概多大了?”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因为我从小就听到关于你的故事,但你看起来不比我大多少。”我老老实实地说道。
“什么样的故事?”
“那种常见的故事。”我有些厌烦地说,“如果你不想回答我,直接说就好了。”
“我不想回答你。”
“噢。”
接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一百二十岁,大致如此。”
“什么?”我尖叫了起来。坐在我对面的士兵们看了过来。
“这不可能。”我用比较平静的声音说。
他看向了火焰:“火要燃烧,会烧掉木头。它吞噬了它,只留下灰烬。格里莎的力量不是这样运行的。”
“那它是怎样的?”
“用我们的能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它滋养着我们,而不是消耗我们。大部分格里莎都很长寿。”
“但也不是一百二十岁啊。”
“对。”他承认道,“格里莎的寿命和其自身的力量是成正比的。力量越强,寿命越长。而当能力被加乘了……”他耸了耸肩,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而你是一个活着的加乘器,就像伊凡的熊。”
他嘴角隐约露出了一抹笑意:“就像伊凡的熊。”
我突然有了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念头:“但那也意味着——”
“意味着我的骨头或者几颗牙齿可以将另一个格里莎变得非常强大。”
“好吧,那实在太吓人了。那不会让你有点担心吗?”
“没有。”他淡淡地说,“现在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别人跟你说的关于我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我不自在地动了动。“好吧……我们的老师跟我们说,你通过召集拉夫卡之外的格里莎,壮大了第二部队。”
“我不必召集他们,他们自己会到我这里来。其他国家不像拉夫卡这样对格里莎那么好。”他冷酷地说,“菲尔顿人把我们当巫师烧死,科奇人把我们当奴隶来卖。书翰人则剖开我们的身体来找寻能力的来源。还有什么别的故事吗?
“他们说你是好几代以来最强大的暗主。”
“我没要你阿谀奉承。”
我边说边拨弄着凯夫塔领口一根松了的线头。他看着我,等着。
“好吧,”我说,“有一个老农奴,他在府邸里工作……”
“继续说。”他说,“告诉我。”
“他……他说暗主生下来就没有灵魂。只有真正邪恶的东西才会制造出黑幕。”我瞥了一眼他冷酷的脸,赶忙补充道,“但安娜·库雅让他打包走人了,她告诉我们那都是乡下人的迷信。”
暗主叹了口气:“我认为那个农奴不是唯一相信这种迷信的人。”
我什么也没说。不是每个人想得都和伊娃或者那个老农奴一样,但我在第一部队待了足够长的时间,我知道大部分普通士兵并不相信格里莎,他们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对暗主效忠。
过了片刻,暗主说:“我的曾曾曾祖父是‘黑色异端’,就是制造了黑幕的那个暗主。那是一个错误,是一个实验,源于他的贪婪,也许是他的邪恶。我不知道。但之后的每个暗主都试图消除他给我们国家造成的伤害,我也一样。”他转向我,表情很严肃,火光在他完美的轮廓上跳跃。“我一生都在寻找可以让事情回归正途的方法。你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看到的第一缕希望。”
“我?”
“世界在变,阿丽娜,毛瑟枪和来复枪只是开始。我看到过科奇和菲尔顿正在研发的武器。依靠格里莎能力的时代快要结束了。”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可是……可是第一部队呢?他们有来复枪,他们有武器。”
“你以为他们的来复枪是从哪儿来的?还有他们的弹药?每次我们穿越黑幕,都有人死去。一个分裂的拉夫卡无法在新的时代存活下去。我们需要自己的口岸,我们需要自己的海港。只有你能把它们交还给我们。”
“怎么才能做到?”我奋力争辩,“为什么要我去做这些?”
“帮助我摧毁黑幕就能做到。”
我摇着头:“你疯了,这一切都太疯狂了。”
我透过谷仓顶上的裂缝,抬眼看着夜空。满天星斗,但我只看到它们之间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想象着自己站在黑幕死一般的寂静里,看不见东西,恐惧,除了我那被认为存在的力量,没有东西可以保护我。我想到了黑色异端。他制造了黑幕,一个暗主,和这个坐得离我那么近、在火光中看着我的人一样。
“那你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呢?”我趁着自己还没有失去勇气之前问了出来,“对那个菲尔顿人做的事?”
他重新看向了火堆:“那个叫‘开天斩’。它要求很强的力量和很集中的精神,很少有格里莎能够做到。”
我抱起双臂摩挲着,试图抵挡曾经控制住我的寒意。
他看了我一眼,又转向了火堆:“如果我那时是用剑把他砍成两半的,会不会好一点?”
会吗?我在过去的几天里看到了无数恐怖的事情。但即使已经经历过黑幕的噩梦,那个画面依然挥之不去。它经常在我梦里跳出来,让我惊醒。画面里,在倒到我身上之前,那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被割裂的身体在斑驳的阳光里摇摇晃晃。
“我不知道。”我轻轻地说。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表情,看起来像是气愤,也可能是痛苦。没有再说一个字,他站起来,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忽然觉得有些内疚。别傻了,我骂自己。他是暗主,他是拉夫卡第二有权力的人。他一百二十岁了!你才没有伤到他的心呢。可是我想起了出现在他脸上的那个表情,还有说起黑色异端时他声音中的遗憾,我也就无法抹去那个感觉了:我没有通过某种测试。
两天后,日出时分,我们穿过了欧斯奥塔厚重的大门和著名的双层围墙。
玛尔和我曾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受过训,尽管就在伯利兹纳亚的军事要塞,但我们从没有进入过这座城市。欧斯奥塔是留给富豪们的,也是留给军官和政府官员安家的,包括他们的家人、女佣,还有所有为他们服务的商铺。
当我们经过破败的店铺、只有几个小贩已经摆好摊的开阔市场、一排排空屋时,我感到一阵失望刺痛了我。欧斯奥塔被称作“梦之城”,它是拉夫卡的首都,是格里莎的家园,是国王大王宫的所在地。可如果硬要说的话,它看起来更像是克拉木泽集市小镇的一个更大、更脏的版本。
但当我们来到桥头时,一切都不一样了。这座桥横跨一条宽阔的运河,桥下的水面上有小船随波上下漂浮。桥的另一边,是另一番景象的欧斯奥塔。它干净无比、在一片薄雾之中闪闪发光。我们过桥时,我看出这座桥可以被升起来,把运河变成巨大的护城河,将我们面前的梦之城和我们身后混乱的市镇分隔开来。
当我们到达运河的另一边,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环顾四周,我看到的是喷泉和广场,青翠的公园,以及林阴大道,路边是排列成完美直线的树木。灯光在豪华的房屋的低层亮起,在那里,厨房的火生了起来,一天的工作正在开始。
道路开始慢慢向上倾斜,我们爬得越来越高,房屋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壮观,我们最终来到了另一堵墙和另一道门前。门是由富有光泽的黄金锻造的,镶嵌着国王的双鹰标志。沿着墙壁,我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男人站在他们的岗位上,冷酷地提醒着:尽管有这么多美景,欧斯奥塔依然是一个常年处于战乱之中的国家首都。
门缓缓地开了。
我们骑马走在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这条路由闪闪发光的碎石铺成,两旁是一排排雅致的树木。我伸长脖子左右观瞧,看到了修剪整齐的花园,绿意盎然,在清晨的薄雾里若隐若现。山顶上,有一系列大理石露台和金色喷泉,隐约可以看见大王宫——拉夫卡国王的冬季住所。
等我们终于来到了巨大的双鹰喷泉底座处,暗主带着他的马走到了我身边。
“你对这里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我瞥了他一眼,转回头去看宫殿精致的外观。它比我见过的任何建筑都要大:露台上放满了雕塑,宫殿有三层,一排又一排窗户光亮耀眼,每一扇窗都有复杂的装饰,我怀疑用的是真金。
“它很……壮观?”我小心翼翼地说。
他看着我,脸上浮起一丝浅笑。“我觉得它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建筑。”他说着,轻轻拍马向前而去。
我们沿着一条通向宫殿后面的小路向前走。路上经过一座围着篱笆的迷宫以及一片起伏的草地,草地中央是一座有圆形柱子的庙宇。我们还经过了一个巨大的暖房,窗户上因为冷凝而结了雾。之后我们走进了一片浓密的树木之中,让人感觉进入了一个小树林。最后我们又穿过了一条漫长而黑暗的通道,树枝在我们上方相互交错缠绕,形成了一个厚实的顶棚。
一路上,我手臂上的汗毛一直竖着。就像我们跨越河上的桥一样,像是跨越了两个世界。
我们从通道里出来,阳光已很微弱。我向平缓的山坡下看去,看到一座建筑,它和我所见过的任何建筑都不一样。
“欢迎来到小王宫。”暗主说。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尽管它比大王宫要小,但这座“小”王宫仍然非常大。它隐藏在环绕其四周的树木当中,有着深色的墙和金色的穹顶,仿佛是由一片魔法森林雕刻而成的。当我们离它更近时,我发现宫殿的每一寸墙壁上都雕刻着复杂的图案:花鸟、翻卷缠绕的藤蔓以及具有神奇魔力的野兽。
一队穿着炭灰色衣服的仆人正在台阶上等候着。我下了马,他们中的一个赶忙上前接过我的马,其他人则推开了一道巨大的双扇门。我们经过时,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些精致的雕刻。它们用珍珠母作镶嵌,在清晨的光线下熠熠生辉。我不禁在想:要建造这样一个地方,需要花多少人力、花多长时间呢?
我们穿过入口处的屋子,走进了一间巨大的六角形房间中。其中有四张长桌,围成一个正方形。我们的脚步声在石头地板上回响,一个硕大的金色穹顶高得不可思议,好像悬浮在我们上方一样。
暗主把一个仆人叫到一旁。那是一个穿着炭灰色裙子的年纪较大的女子。暗主轻声地跟她说了些话。接着,她对我微微一躬,随后大步穿过厅堂,他的人紧随其后。
我忽然感觉一阵烦闷。自从谷仓那晚之后,暗主就没怎么跟我说过话,他也没有让我知道我们到了这里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去追他,便只好跟着那个灰衣女人穿过了另一道双扇门,进入了一座小一些的塔楼。
看到出现在眼前的无数级台阶的时候,我差点崩溃得大哭。也许我应该问问我能不能就留在下面,留在厅里,我惨兮兮地想。不过我没有这样做,而是把手放在雕花的楼梯栏杆上,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向上攀登,每走一步,我僵硬的身体都在抗议。走到了尽头的时候,我真想躺下来休息一下,以兹庆祝,但我发现那个仆人已经沿着门廊继续走了。我们穿过了一扇又一扇门,直到最终来到了一间屋子前才停住。这时我发现,另一个身着制服的女佣在敞开的门边站立等候着。
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一个拥有厚重的金色窗帘的大房间,一团火正在贴着精美瓷砖的壁炉里燃烧,但我真正感兴趣的只有那张罩着帷幔的大床。
“需要我给你拿什么吗?比如吃的?”那个女子问道。我摇了摇头,因为现在我只想睡觉。
“好的。”她说道,向另一个女佣点了点头,女佣行了个屈膝礼,沿着门廊里走出去。
“那么您请休息吧,注意锁好门。”
我眨了眨眼。
“以防万一。”她说着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门。
预防什么?我想知道。但我太疲倦了,无力思考。我锁上门,脱下凯夫塔和靴子,便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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