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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23-25

23

我回到车边,坐进驾驶室,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握住方向盘,几乎不能呼吸。等了一分钟,我才踩下油门。黄昏将赤褐的裹尸布笼在天上,城市的灯火在夜空下闪烁。我沿着街道向山下行驶,身后,埃利白斯别墅的幻影依然伫立在山顶。开到皮尔逊大街,我停下凝视着后视镜。一辆轿车从隐蔽的小巷中驶出,拐进大道,在离我五十米远的地方停下,车前灯没有打开。我猜那是维克多•格兰德斯。
我沿着贝德拉尔维斯大道下行,途经古埃尔庄园,那条锻铁铸成的巨龙依旧守护在庄园门口。格兰德斯的车始终尾随而行,保持着大约一百米的间距。驶入对角线大街后,我向左拐,开向市中心。路上几乎没什么汽车,格兰德斯可以亳无困难地跟踪我。我决定向右拐,希望能在莱斯特茨区的窄巷中甩掉他。此时,调查员意识到他的行踪已然暴露,便亳无顾忌地打亮了车灯,缩短了车距。
二十分钟内,我们扎进曲折的街巷,在电车之间迂回闪躲。我数次驱车滑入公共汽车与马车间的缝隙,可总会发现格兰德斯的车前灯在身后亮起。片刻之后,我发现蒙杰伊克山已耸立在眼前。世界博览会的巨型宫殿及其他展厅在两周前刚刚关闭,此刻在黄昏的薄雾中,它们的侧影仿佛是某种早已失落的伟大文明的遗迹。沿着通向博览会喷泉池的大道,我驱车向山上行驶,将车速提到极限。浮华的烟火与诡谲的灯光瀑布般倾泻而下,照亮了喷泉池。道路环绕着山坡蜿蜒而行,直抵奥林匹克体育馆。两辆车沿着山路上行,格兰德斯渐渐追上,我甚至能在后视镜中看清他的脸。有一刻,我盘算着是否该拐进通向山顶军事要塞的小路,但那是一条有进无回的单行道。我唯一的希望是开到蒙杰伊克山朝向海滨的另一侧,躲进某个港口码头中。为此,我必须赢得一段时间,可现在调查员穷追不舍,两车间距不到十五米。
此时,观海瞭望台长长的栏杆浮现于眼前,整个城市铺陈在脚下。我用尽全力拉起手刹,格兰德斯的车猛撞上希斯帕诺-苏莎的车尾。两辆车弹开了二十米,路上溅起簇簇火花。我急忙松开手刹,向前冲了一段距离。格兰德斯竭力操控车子,趁此时机,我快速倒车。格兰德斯终于醒悟,然而为时已晚。多亏了巴塞罗那最优秀的汽车品牌,我才敢奋力一搏,希斯帕诺-苏莎的底盘与引擎远比他的车强悍。冲撞的力量将格兰德斯从坐椅上弹起,我瞥见他的头磕在挡风玻璃上,将玻璃击碎,同时,一股白烟从他的引擎盖里涌出,前灯也熄了。
我向前加速行驶,直奔观海瞭望台,将他抛在身后。这时,我才意识到有个后轮的挡泥板在撞击中扭曲变形,此时正卡在轮胎上。轮胎高速转动,剧烈摩擦着金属板,橡胶燃烧的黑烟灌满整个车厢。往前行驶了二十米,后胎终于爆裂,轿车沿着之字形走了一段,在一团黑烟里停下。我只得放弃了这辆希斯帕诺-苏莎,急匆匆走下车,回头望向格兰德斯停车的地方。调查员正费力地从驾驶座上抽身。我察看了一下周围。一座缆车的中途站出现在五十米开外。这条缆车从港口出发,攀上蒙杰伊克山,最终抵达圣塞巴斯蒂安铁塔。抬起头,我依稀看见悬在铁索上的缆车在绯红的暮霭间滑行。于是,我跑向缆车站。
一位管理员正准备关上站台大门,他见我全速跑来,于是扶住铁门,向站台内指了指。
“今天最后一趟缆车。”他提醒道,“你最好快点。”
售票窗口即将关闭,我急步冲上去,买下了当天的最后一张票,随后匆匆跑到座舱前,挤到四位等待缆车的乘客中间。管理员拉开舱门,招呼乘客上车时,我才注意到那四个人的着装——那是四位教土。
“悬索缆车是为世界博览会而兴建的,它装备了最先进的技术设施,安全性永远有保障。旅程开始前,我们不妨看一看舱上这道安全门。它只能从外侧打开,旅途中会被紧紧锁住,这样既能防止意外,又可以——上帝不愿见到这样的事儿——避免任何自杀的企图。当然了,有您几位贵人乘坐缆车,这种险情是绝不会……”
“小伙子,”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能不能赶紧把废话说完?天都快黑了。”
管理员反感地瞥了我一眼。一位教士看到了我手上的血迹,连忙在胸前画了几个十字。管理员继续进行冗长乏味的演说。
“缆车座舱将升至港口海面以上七十米的高空,诸位将在巴塞罗那的天空中旅行了一番,饱览这座城市壮丽的景致。先前,只有雨燕、海鸥以及其他蒙主圣恩拥有羽毛的禽鸟才能欣赏这样的风光。旅程历时十分钟,总共靠站休息两次:第一站是伫立在港口的中央瞭望塔,我更愿意将它称为巴塞罗那的艾菲尔铁塔,或者直呼它的本名一一圣雅各铁塔;第二站,也就是最后一站,将抵达圣塞巴斯蒂安铁塔。那么,就不再耽搁了,祝诸位先生旅途愉快。此外,还要代表本公司向各位致意,希望下次有机会在巴塞罗那港的缆车站台上再见到各位的身影。”
我头一个登上座舱。四位教士走进缆车的时候,管理员始终伸手摆出邀请的姿态,心里肯定期盼着那永远无法到手的小费。最后,他脸上挂着明显的失落撞上了舱门,转身走进操控室,准备拉动手杆。此时,我看见维克多•格兰德斯正站在一边等他,微笑着说出一番致歉的话,同时掏出警徽。管理员只好打开舱门,格兰德斯迈步进入轿厢,朝四位教士点头致意,接着又向我眨眨眼。几秒钟后,我们几个人已经浮游在空中了。
 
缆车从站台主楼边升起,径直滑向山麓。教土们都聚在轿厢一侧,显然是准备欣赏一下巴塞罗那上空的晚照,至于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将我和格兰德斯引到这个地方,他们都不在意。调查员慢慢靠过来,朝我晃了晃握在手中的枪。如山的晚霞浮荡在海面上。缆车陷落在一块赤色云团里,霎时间,六位旅客仿佛置身于灼灼燃烧的湖泽。
“以前乘过缆车吗?”格兰德斯问道。
我点点头
“我女儿特别喜欢,每个月都要我带她坐缆车游览一次,而且是往返双程。是有点贵,不过值得。”
“如果拿到了老维达尔先生悬赏我脑袋的那笔钱,我敢打保票:只要你乐意,可以天天带着女儿来坐缆车。纯属好奇,顺便问个问题:他开了多大的价钱悬赏缉拿我?”
格兰德斯笑了。此时缆车穿过了赤色云团,乘客蓦然发现自己正悬浮在港口上方。城市灯火漫溢在幽暗的海潮间。
“一万五千比塞塔。”他答道,说话间轻拍着外衣口袋,一枚白色信封从衣兜里露出。
“我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有人会为了两个杜罗①而杀人。出卖你两个手下的银子也包含在里面了?”
①杜罗,西班牙旧时银币,相当于5个比塞塔。
“看来我得提醒你:如果说这儿有人行凶杀人,那只能是你。”
此时,在七十米的高空,四位教士用震惊而关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全然忘了跨越城市的飞行和令人目眩的乐趣。格兰德斯匆匆瞟了他们一眼。
“我们达到第一个中途站的时候,如果不太麻烦,恳请几位下缆车,我们要在这儿处理些尘世俗务。”
内港码头的高塔耸峙在眼前。无数钢条与线缆牵拉着塔身,它仿佛是从一座机械大教堂上挣脱出来的穹顶。缆车进入了塔内,停靠在站台上。舱门刚一打开,四位教土就匆忙逃了出去。格兰德斯手中握着枪,命令我走到座舱深处。一位教士下车前忧虑重重地望了我一眼。
“别担心,年轻人,我们这就打电话给警察局。”舱门关闭前的一瞬他喊了一声。
“请务必报警,多谢您了。”格兰德斯应道。
舱门锁好后,缆车继续在轨道上前行。我们逐渐远离了内港的高塔,进入最后一段行程。格兰德斯走到窗前,凝望城市远景。舱外是一片海市蜃楼,光与雾、教堂与宫殿、小巷与通衢,尽皆交织在暗影重重的迷宫里。
“真是一座诅咒之城。”格兰德斯说,“你站得越远,越能看出她的动人之处。”
“这句话将成为我的墓志铭吗?”
“我是不会杀你的,马丁。我从不杀人。你自已会替我动手,就算是帮我一个忙,也给自己一个了结。你心里清楚,我的话在理。”
不再多说什么,警官朝舱门上的闭锁装置连开了三枪,紧接着一脚将门踹开。舱门翻折出去,悬在半空。一股湿漉漉的冷凤灌满座舱。
“你什么都感觉不到,马丁,相信我。撞击地面的时间只有十分之一秒,眨眼就过去了。后面等待你的是永恒的安宁。”
我望着洞开的舱门,七十米的落差在面前展开。我注视着圣塞巴斯蒂安铁塔,估计还有几分钟才能抵达终点。格兰德斯似乎读出了我的想法。
“几分钟后,一切就结束了。你会感谢我的。”
“你真的认为我杀了那些人吗,调査员?”
格兰德斯端起左轮枪,瞄准我的胸口。
“我不知道,也不在意。”
“我本以为我们是朋友。”
他面露微笑,低声驳斥我的话。
“你没有任何朋友,马丁。”
我听见枪声响起,感到胸膛被猛击了一下,就像重锤敲在肋骨上。我仰面躺倒,一时间喘不上气,一阵痛苦的痉挛在周身蔓延,像火星落入了汽油。格兰德斯抓住我的双脚,将我拖向舱门。舱外高空中,圣塞巴斯蒂安铁塔的尖顶在云雾间忽隐忽现。格兰德斯跨过我的身体,在我身后跪下,顶住我的肩膀往舱门推。我感到潮湿的寒风吹打着双腿。格兰德斯又推了一把,我的双腿便滑出舱室边缘。重力即刻作用在我身上。我开始下滑。
我伸出双臂,一把抓住格兰德斯,十指紧紧掐住他的脖子。他受制于我的重量,抵住舱门,一时动弹不得。我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掐住他的喉管,紧压他脖子上的动脉。他一只手伸向脖颈,试图掰开我的双手,另一手在怀中摸索手枪。终于,他摸到了枪托,用食指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擦过我的太阳穴,打到门框上,又反弹回座舱,一下击穿了他的手掌。我的指甲更深地插进他的脖子,似乎已经插入他的皮肤。格兰德斯发出一声呻吟。我用尽了所剩的力气,总算将悬在空中的半截身子缩回座舱。一抓住舱室内的金属侧壁,我就松开了他,翻身滚向舱室一侧。
我摸了摸胸口,找到了警官那一枪留下的弹孔。解开大衣,我取出那册《天堂脚步声》。子弹扎进了前面的硬皮封面,四百页书几乎都被刺穿弹头像一根银手指般从封底露出。格兰德斯正在我身旁的地板上翻滚,绝望地抓住自己的脖子。他的脸变为青紫,前额与太阳穴上的血管像通电的线缆般跳动。他一脸哀求地望着我。破碎的毛细血管蛛网一般在他双眼中蔓延。此时我才明白,刚才我的双手久久地紧压他的气管,他几乎室息。
他躺在地板上,垂死地颤抖。我望着他,走到近前,将那枚白色信封从他衣兜里抽出来,拆开封口,将那一万五千比塞塔点了一遍。我的生命就值这个价钱。我把信封塞进自己的衣兜。格兰德斯在地板上匍匐,挣扎着去拿枪。我站起身,将左轮枪从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踢开。他抓住我的脚踝,祈求我发慈悲救他。
“马拉斯卡在哪儿?”我问道。
他从咽喉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骤然发觉他脸上带着嘲弄。缆车即将驶入圣塞巴斯蒂安铁塔,就在此时,我将他推出舱门,看着他的身体猛然跌下七十米的高空,穿过轨道、电缆、齿轮和钢条组成的迷宫,被撕成碎片。

 

24

塔楼沉浸在黑暗中。我摸索着登上石阶,踏上楼梯平台,发现前门半开。我推开门,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观望着充溢在长长走廊里的黑暗。然后,我向前迈了几步,停下来。在墙壁上搜寻了片刻,我最终找到了电灯开关,试了四次,但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注视着走廊右侧通向厨房的第一扇门,缓缓地踱过去,在离门三米远处面朝厨房停住了脚步。我记得在某个食品柜里放着一盏煤油灯,便走进去找。煤油灯摆在从吉斯贝特之家拿来的没有启封的咖啡罐中间。我将灯放在餐桌上,划着火柴点燃。琥珀色的微光浸染着厨房四壁。我拾起煤油灯,再次步入走廊。
我缓步前行,将颤动的灯火高高举起,等待着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从两侧的某扇门里冒出来。我知道房子里不止我一个人,甚至可以嗅到潜藏者的气息:一股酸麽的臭气,掺杂着愤怒与仇恨浮荡在空气中。行至走廊尽头,我面对最后一扇房门收住步子。煤油灯的光亮抚弄着大衣柜的轮廓。衣柜已从墙边移开,成套的服装扔在地上——一切都保持着两天前格兰德斯逮捕我时的模样。我接着往前走,来到通向书房的旋转楼梯下,缓缓地登上台阶,每走两三步就扭头看看。最终,我踏进了书房。血色的暮光遷过窗子照进室内。我急速穿过房间,走到墙边打开行李箱——装有赞助人手稿的资料袋消失了。
我转身走向楼梯。经过书桌时,我看见那台老式打字机的键盘已被人损毁,似乎曾有人挥拳朝它猛击。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进入走廊,探头向凉台入口处张望。即便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依然能看见我所有的藏书都被抛在地上,扶手椅上的皮面已被割成碎片。我转过身,张望通往公寓门口的二十米的走廊。煤油灯的微光仅能照亮一半距离。更远处,阴影仿佛黑色液体般在空间里浮荡。
我记得进屋时并未锁上公寓大门。但此刻,大门是紧锁的。我向前走了几米。经过尽头那扇门时,某些东西促使我停下脚步。刚才进门时我没注意到,因为房门是向左打开的,我未曾探身向内张望,但现在走到近前却能看得一清二楚:一只白鸽伸展着翅膀,摆成十字形,被人针在木门上,淋漓的鲜血顺着木纹流淌下来。
我走进房间,朝门后望去,然而空无一人。衣橱依旧立在一边。从墙缝间吹出的寒冷的湿气充溢整个房间。我把油灯放在地板上,摸了摸缝隙周围已然软化的泥灰,便开始用指甲抠那层泥灰,感到墙皮在指尖剥落。然后,我环顾四周,在墙角一张小桌的抽屉里找到一把旧裁纸刀,把刀尖刺进墙缝,将灰土拨出来。墙上的石灰轻易地脱落下来。涂层还不到三厘米,我发现底下是木板。
一扇门出现了。
我用裁纸刀寻找着门板边缘,很快,木门的轮廓显现出来。此前,我忽略了这个潜藏在暗处的所在,虽然它近在咫尺,且不断毒害着这栋老宅。门上没有把手,仅有一个锁孔。多年来,潮湿的灰浆覆在铜锁上,锁眼早已锈迹斑斑。我将裁纸刀插进门锁,摆弄了一阵,但徒劳无功,便抬脚踹门,门锁与墙面接缝处的泥灰簌簌落下。我终于用裁纸刀撬动了铜锁,门闩一旦松开,轻轻一推,木门就敞开了。
一股腐败的气体从门内喷出,沾满了我的衣衫和皮肤。我拾起油灯走进去。这是一个矩形房间,纵深大约有五六米。墙上满是图案与文字,像是某人用手指勾勒而成的。线条呈深棕色,仔细辨认,原来是风干的血痕。我本以为覆在地板上的是一层厚厚的灰土,然而借着煤油灯光俯身一看,才发现那是细小的骨骼。动物的骨头被碾成了一层粉末。数不清的物件由黑线悬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我辨认出几件宗教器物:被烟火燎过、被挖出眼睛的圣徒与圣母的画片,捆了有芒刺的铁丝网的基督受难像,黄铜玩具的残片,玻璃眼珠的人偶。一个人影坐在房间深处,几乎看不清。
一把坐椅面朝墙角摆着。我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一身黑衣,双手反绑在背后,粗钢丝将他的四肢捆绑在坐椅的铁架子上。此时,我才觉出一阵战栗侵入身体。
“萨尔瓦多?”迟疑良久,我终于叫道。
我慢慢向他走过去。他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停在一步之外,向他缓缓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开他的头发,将手掌搭在他的肩上。我本想让他转过身来,然而此刻,我感到手指触到的躯壳正在碎裂。倏忽间我似乎听见一卢低语,接着尸体瞬间崩坍,化作齑粉。纷纷扬扬的灰烬从衣服里、从捆绑他的钢丝间散开,在禁锢他多年的四壁间飘起一团昏暗的云雾。我端详着掌中那层尘灰,不由得双手掩面。里卡多•萨尔瓦多幽魂的残屑洒在我的肌肤上。等我再次睁开双眼,只见监牢看守迭戈•马拉斯卡已然站在牢门边等我,手中握着我写给赞助人的书稿,眼里藏着无尽的怒火。
“等你的时候,我已经读过一遍了,马丁。”马拉斯卡说,“不啻为一部杰作。等我把它交给主人的时候,不知道他会怎么奖励我。我承认,我永远也猜不透这道谜题。我是半途而废了。然而,看见主人物色到一位更具天赋的继任者,我深感欣慰。”
他将书稿放在地板上。
“从我面前滚开!”
“对不起,马丁。请相信我的诚意。我是真的满怀歉意。说句实话,我喜欢上你了。”说话间,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件像是象牙手柄的器物,“但我不能让你离开这个房间。现在该轮到你代替可怜的萨尔瓦多了。”
他按下手柄上的按钮,双刃刀片瞬间弹出,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他向我猛扑过来,狂怒地尖叫。折刀的利刃划开了我的面颊,若不是我跳到一边,左眼早被挖出来了。我仰面跌倒在覆着骨灰与尘埃的地板上。马拉斯卡双手握住刀柄向我猛戳下来,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刀尖上。只差几厘米,刀尖就会刺进我的胸口。幸亏我及时探出右手,掐住马拉斯卡的咽喉。
他转过头,咬住我的手腕。我挥起左拳击向他的脸。但他几乎面不改色。超越了理智与痛苦的狂怒鼓动着他,我深知他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间牢房。他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道向我进攻,刀尖割开了我的皮肤。我用尽全力击打他的身体,拳头落在他脸上,我听到了鼻骨碎裂的声音,瞥见指关节上沾满了他的鲜血。马拉斯卡号叫了一声,他不顾剧痛,又给了我一刀,刺入皮肉大约一厘米。一阵刺痛掠过我的胸膛。我又打了他几拳,将手掌抵在他脸上,用指尖搜寻他的眼窝。然而马拉斯卡扬起下巴,我只得用指甲抠进他的面颊。这一次,我够到了他的牙齿。
我将拳头塞进他嘴里,撕扯着他的嘴唇,扒掉了几颗牙齿。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攻势也迟缓下来。我用力将他推到一边。他摔倒在地,折刀顺势脱手。他脸上满是鲜血,面颊抽搐不已。我从他身边退开,期盼他再也不要起来。谁料他匍匐着捡起地上的刀,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
他握紧刀柄,震耳欲聋地吼叫着向我扑来。但这一次他无法如愿了。我抄起煤油灯的手柄,全力向他脸上掷去。灯座砸在他脸上,灯油泼溅在他眼中、唇边、脖颈与胸脯上。他身上很快着了火。短短几秒,烈火已像斗篷般将他全身裹住。他的须发瞬间焦枯。火舌灼烧着他的眼睑,但他的双眼仍然向我射来仇恨的目光。我从地上拾起书稿,快步走出密室。他握着匕首紧追不舍,奔出了那个遭诅咒的房间。出门时,他扑跌在那堆旧衣物上。昔日的外套与长裙刹那闾蹿起了火苗,烈焰飞溅到木衣柜上,靠墙的家具即刻成了柴薪。我奔向走廊,看见他依然跟在我身后,双臂前伸,试图抓住我。我冲到大门前,最后回头瞥了一眼马拉斯卡:熊熊烈焰正在撕咬他的身体,他愤怒地撞击着墙壁,将触到的一切统统引燃。火势蔓延到了凉台,散放在各处的书籍首先起火。火花紧接着跃上窗帘,烈焰幻化为火蛇,沿着天花板游走,舔舐着门框与窗棱,沿着旋转楼梯爬上了书房。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景象,是那个遭诅咒的人在走廊尽头双膝跪倒,他疯癫的欲望完全成空,他的躯壳也化为仇恨的火把,最终被暴烈的火焰燃烧殆尽。大火在塔楼内肆意蔓延,席卷一切。
我拉开前门,奔下台阶。附近的几个邻居聚在街上,呆看着火焰从高塔窗口冒出。没人注意到我溜出街门,沿着小巷朝远处跑去。片刻后,我听见书房的玻璃窗破裂的声音,我回头望去,见火焰啸叫着拥吻穹顶的龙形风向标。不久,我已经逆着人流走在博恩林荫大道上。附近住户纷纷赶来,仰头张望高塔,夜空里架起的焚尸柴堆映亮了他们的目光。

25

那天夜里,我最后一次回到森贝雷父子书店。“停止营业”的招牌挂在门口,可走到近前,我却发现室内的灯光还亮着,伊莎贝拉独自站在柜台后面,专注地翻阅着厚厚的账簿。看她的神情,这间老书店怕是来日无多了。然而,我看着她咬着铅笔头、用食指轻挠鼻尖的样子,心底顿时澄澈起来:只要她还在这儿,这个美妙的地方便不会消失,她必将拯救书店、就像她曾经拯救我那样。我不敢打破这一瞬的沉寂,于是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她。看她那浑然不觉的样子,我不禁在心底笑出了声。蓦然间,就像有了感应,伊莎贝拉抬起头,瞥见了我。我向她挥手致意,见她眼中涌上泪水。她合上账簿,从柜台后面奔来,为我拉开店门。她凝望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能出现在此时此地。
“那个人说你已经逃走了……还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估计格兰德斯先前曾到书店探访过她。
“我想告诉你,那个人跟我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伊莎贝拉说,“你等等,我去通知……”
“我的时间不多,伊莎贝拉。”
她望着我,神色颓然。
“你要走了,是吗?”
我点点头。伊莎贝拉忧心忡忡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说道别的话。”
“我更不喜欢。所以我不是来道别的。我到这儿来,是把几样不属于我的东西还回来。”
我取出那册《天堂脚步声》,递到她手里。
“这本书从来就不该离开老森贝雷先生的藏书柜。”
伊莎贝拉接过书。她发现书页中还夹着一颗子弹,便默默地看了我眼。接着,我掏出那枚装有一万五千比塞塔的信封,放在柜台上——老维达尔本想用信封里的钱买下我这条命。
“算是补偿多年来森贝雷先生赠给我的书。”
伊莎贝拉揭开信封,将钞票清点了一遍,诧异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能否接受……”
“当成我预先送给你的新婚礼物吧。”
“其实,我心里还藏着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拉着我的手登上婚礼的圣坛,就算是作为伴郎也行。”
“我乐意之极。
“可是这会儿你就要走了。”
“是啊。”
“这一走就是永别了吧?”
“会有一年半载。”
“要是我跟你一块儿走呢?”
我亲吻了她的额头,将她拥在怀里。
“不管身在何处,我永远都会把你放在心里,伊莎贝拉,永远。”
“人家可没有想念你的意思。”
“我知道。”
“那我可以陪你到火车站吗?至少给你送个行。”
和她相聚的时间也许只有这最后几分钟了,我迟疑良久,感到无法拒绝。
“说什么我也得亲眼看着你离开啊。这样我才能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彻底摆脱你了。”她又补充道。
“好,就这么说定了。”
 
我们沿着兰布拉大道缓步前行,一路上,伊莎贝拉挽着我的手臂。走到剧院拱门街的时候,我们折进了那条横穿拉瓦尔区的阴暗小巷。
“伊莎贝拉,你今晚将要看到的一切,不能跟任何人说。”
“对小森贝雷也不能说吗?”
我叹了口气。
“当然可以。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告诉他。在他面前,我们用不着保守秘密。”
 
那扇雕花大门打开了,守护人伊萨克朝我们微笑。随后,他让到门边,邀请我们进去。
“现在正是贵客临门的时候啊。”说话间,他向伊莎贝拉行了个礼,“我琢磨着,你是不是更愿意自己当向导啊,马丁?”
“如果您不介意……”
伊萨克点头允诺,向我伸出手。我紧紧握住。
“祝你好运。”他说。
守护人退回暗影中,只留下我和伊莎贝拉待在一起。我先前的小助手——今日森贝雷父子书店光彩夺目的新任经理——眼中混杂着惊异与忧惧,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我拽起她的手,领着她缓步穿过余下的走廊,来到主厅入口前。
“欢迎来到遗忘书之墓,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抬头仰望高处的玻璃穹顶,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惊得茫然无措。穹顶下,伫立着一座气象恢弘的巴别塔,白色灵光在其间穿插游走,巨塔中的通道、回廊与石桥联结着主厅深处——这是一座由书籍建筑而成的大教堂。
“这地方是一处神迹,一座圣殿。你看到的每本书,都有自己的灵魂。那不但是作者的灵魂,也是曾经读过这本书,与它一起生活、一起做梦的人留下的灵魂。每当书籍易手,新的目光凝视它一次,它的灵魂就成长一次、茁壮一分。那些人们都不再记起的、湮没在时空长河中的书,却始终存在于这里,等着某年某日被人重新翻开……”
 
我让伊莎贝拉留在迷宫入口处等候,而我再次进入通道,手中握着那部蒙受诅咒的书稿——我实在没有勇气将它焚毁。我相信,双脚会将我引向永远埋葬这部书稿的地方。绕过了千百个转角,我觉得自己迷路了,似乎已经第十次踏上同一条小径。可就在这时,那条通往小密室的走廊显现在眼前。当初,我在门边镜中瞥见了自己的映像,还有黑衣人的目光。
我在两本黑色皮面的书之间找到了一条缝隙,未曾多想,就把装着赞助人那部手稿的资料袋塞了进去。我正准备离开,不知为何却再次转身走向书架。我摸索着找到了埋葬手稿的夹缝,将旁边那册书抽了出来,揭开封面。刚读了两三行,我就仿佛听见了背后传来的阴郁笑声。我将书放回原处,随手抽取了另一本匆匆翻看。很快,我又将下一部书拎出来,继而是另一本……我一口气检视了这间小厅里的几十本图书。最终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尽管每本书的排版迥异,文字却勾画出同样的阴暗意象,讲述着同一个寓言故事,仿佛是在无边的镜城里跳着双人舞—一它们分享着同一个名字:《永恒之光》。
 
我走出迷宫,看见伊莎贝拉坐在石阶上,手中捧着她挑选出来的那本书。我在她身旁坐下。她歪过头,倚在我肩上。
“谢谢你带我到这儿来。”她说。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再也不能见到这个地方了。我受了诅咒,此生只能在梦中重访故地,只能将留恋刻写在记忆中,不断追忆此情此景。我曾徜徉在遗忘书之墓的回廊中,亲手抚摸着无数的秘密,这是何等幸运。我闭上双眼,将眼前的影像永远烙印在脑海中。接着,我不敢回头看一眼,只是紧握住伊莎贝拉的手,径直走向出口,将遗忘书之墓永远留在身后。
 
伊莎贝拉陪我来到码头。一艘船停泊在港湾里,它将带着我远离这座城市,远离我熟识的一切。
“你刚才说那位船长叫什么来着?”
“卡戎[1]
“我不觉得好笑。”
我最后一次拥抱了她,然后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一路走来,我们已经约好,不必道别,不讲感伤的话语,也不许下期待兑现的诺言。海洋圣母教堂敲响了午夜的钟声,我登上了甲板。奥尔默船长欢迎我与他同行,提议陪着我到即将下榻的寝舱看一看。我告诉他,我更愿意站在甲板上等一会儿。水手们们解开缆绳,船渐渐驶离港口。我站在船尾,望着整座城市在波光中缓缓隐去。伊莎贝拉还站在码头上,静默不动,目光未曾离开我的双眼。最后,港口隐没在夜色中,巴塞罗那巨大的幻影沉入黑色海水。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渐次熄灭。此时,我怅然发觉,追忆之门已经开启。

 
 
[1] 卡戎,希腊神话中冥河上的摆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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