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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31-33

31

职业作家自有一套招数,其中一条便是想尽办法拖延时间。这是伊莎贝拉从我身上最先学到的本事。爬格子的老手都知道,写作进程中,从削铅笔到编排白日梦,都比坐在桌前冥思苦想重要。潜移默化,伊莎贝拉早就领悟了这门基础课的精髓。那天傍晚进门,我惊讶地发现她并没有在书桌旁伏案写作,而是一头扎进厨房,精心料理着晚餐的最后几道工序。晚餐色香俱全,看来伊莎贝拉已经筹备了几个钟头。
“我们在庆祝什么吗?”我问道。
“看你脸上那副表情,我认为没什么好庆祝的。”
“这是什么味道?”
“焦糖鸭、烤梨,再加上巧克力酱。这个菜谱是我在你的一本烹饪手册上找到的。”
“什么烹饪手册?我怎么会有这种书?”
伊莎贝拉站起来,从桌上拾起一册包着皮面的小书,递到我手里:《一百零一种最好的法餐菜谱》,作者米歇尔•阿拉贡。
“怎么样,记错了吧?我在藏书室书架的第二层上发现了不少好书。”
“其中有一本佩雷斯•阿瓜多博士写的《婚姻生活保健手册》,书里有好多启发心智的插图,还有些句子特别精辟,比方说,‘出于上帝的旨意,女人对肉欲一无所知;对女人而言,灵魂与情感上的满足,是通过为人母和家庭琐事而得到升华的。原来你还藏着所罗门王的宝藏呢!”
“能不能告诉我,你在书架第二层上找什么呢?”
“灵感。最后我找到了。”
“恐怕是烹饪方面的灵感吧?这个问题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你必须每天坚持写作,不管有没有灵感。”
“我一点思路也没有,这全都怪你,因为你同时给我委派了两项任务,让我执行什么秘密计划,成天跟那个纯洁无瑕的小森贝雷搅在一起。”
“那个男人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你,你现在还嘲弄人家,这么做于心何忍啊?”
“什么?”
“我说了什么,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小森贝雷已经向我坦白了:你偷走了他的睡眠。这么说亳不夸张。他无法入睡,咽不下饭,甚至不能小便,因为这个可怜家伙整天都在想你。”
“你精神错乱了吧?”
“我头脑清醒得很。可怜的小森贝雷倒是有点精神错乱了。你真该瞧瞧他那副忧伤的样子。我差点给他一枪,让他从痛苦与不幸中解脱。”
“可是他并不关注我啊。”伊莎贝拉反驳道。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敞开心扉,找不到适当的词话传达心声。男人就是这样,又粗鲁又原始。”
“可是,我摆错了《民族轶事》[1]那套书的次序,他训了我一通。那时他口才可好了,也没见找不到适当的词语啊!”
“这能是一回事吗?经营管理书店需要一套语言,表达心声、传递激情自有另外一套。”
“胡扯。”
我亲爱的助手啊,谈恋爱的事儿就是这么复杂,你怎么能说我是胡扯呢!那换个话题吧:咱们到底吃不吃晚餐啊?”
为了搭配精心烹制的晚宴,伊莎贝拉特意将餐桌布置了一番。她不仅点上了蜡烛,还拿出一整套新餐具,包括餐碟、刀叉与玻璃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见过。
“我真是不懂,你明明有这么一套贵重的餐具,却从来不肯拿出来用,都堆放在洗衣间旁边那个小屋的纸箱子里。”伊莎贝拉说道,“男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从桌上拿起一柄餐刀,借着烛光仔细察看,发现这套餐具是迭戈•马拉斯卡留下来的。我顿时觉得没了胃口。
“有什么不对劲吗?”伊莎贝拉问道。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我的小助手将两盘菜端上桌,倚在桌边,满怀期待地望着我。我尝了一口,微笑着点了点头。
“味道非常好。”
“我猜,鸭肉可能有点难嚼。菜谱上说要放在文火上慢慢烤,可我不知道要烤多长时间。而且你那个厨房啊,炉台上的火要么熄灭,要么烧得很旺,火候完全不对。”
“还是挺不错的。”我又念叨了一遍,索然无味地咀嚼着。
伊莎贝拉偷偷看了我几眼。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晚餐。刀叉碗碟偶尔叮当作响,成了席间仅有的伴奏。
“刚才说的小森贝雷的那些事,当真吗?”
我点点头,眼光并没有从餐碟上抬起来。
“关于我,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你身上蕴藏着一种古典美,说你聪慧过人,很有女人味。你看他这个人多古板啊!他还说,他觉得你们俩心有灵犀。”
伊莎贝拉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投射在我身上。
“向我发誓,刚才那些话不是你编出来的。”
我抬起右手按在烹调手册上,将左手高高举起。
“我以《一百零一种最好的法餐菜谱》的名义起誓。”我朗声说道。
“别人都用另一只手起誓。”
我把手换过来,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伊莎贝拉吁了口气。
“那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看看别的情侣都在做什么?出去散散步,跳个舞……”
“可我并不爱那个男人啊。”
伊莎贝拉执拗地盯着我,我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品尝着焦糖鸭。片刻之后,伊莎贝拉啪的一声拍响桌子。
“能不能劳驾看我一眼?这全是你的错!”
我心平气和地放下刀叉,取了一张餐巾,抹了抹嘴角,望着她。
“我现在该怎么办?”伊莎贝拉又问了一遍。
“那就看情况而定了。你喜不喜欢森贝雷?”
一阵疑云拂过她的面颊。
“我不知道。首先有个问题:对于我来说,他的岁数大了一点。”
“他和我年纪差不多,”我说道,“至多比我大一两岁,也可能是三岁。也许是五六岁。”
我叹了口气。
“那也算是正值华年啊。我们不是讨论过吗?你说你就喜欢成熟的男人。”
“不许拿我打趣。”
“伊莎贝拉,不是你求我给你出主意、想办法吗?”
“说得倒好听。”
“你先容我说完。你和小森贝雷的关系确实有点微妙。如果我的建议你听得进去,我说你不妨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这几天开始第一轮攻势,邀请你出去,比方说共进下午茶,那你就接受嘛。聊聊天,谈谈话,也许你们两个最后会成好朋友呢。当然,也可能做不了好朋友。不过,我相信小森贝雷是个好男人,他对你一往情深。而且我敢说,细细地想一想,你会就发现在内心深处,你对他还是有感觉的。”
“你真是发疯了。”
“但是小森贝雷没有发疯。我觉得,不尊重人家对你的爱慕与钦敬,你就显得非常小气。你又不是个小气的人。”
“这是一场情感讹诈。”
“不,这就是生活。”
伊莎贝拉狠狠地盯着我,我却朝她憨笑。
“你能不能先把晚饭吃完?”她命令道。
我赶紧把餐盘里的食物消灭干净,又揪下一小块面包,蘸着汤汁咽下肚,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
“有什么饭后甜点?”
 
晚餐后,伊莎贝拉把自己关在藏书室里,在疑虑与不安中冥思苦想。我登上书房,从衣兜里搁出萨尔瓦多借给我的迭戈•马拉斯卡的照片,端详片刻,压在台灯底下。接着,我凝视着摊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摘抄和稿件——这些文案都是为了赞助人的约稿积累下来的资料。成堆的纸张仿佛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堡垒。迭戈•马拉斯卡那套餐具上的寒意仿佛还留在指尖。于我而言,这样的情景并不难想象:马拉斯卡也曾坐在这间书房的窗台上,目光从里维拉街区的鳞鳞屋顶上滑过,欣赏着我眼前的同一片风景。我顺手抽出一页手稿。上面的词句,我当然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我亲手誊写的,然而,那个酝酿出这些词句的悸动不安的灵魂,却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疏远。稿纸从手中滑落,我抬起头,望着自已的身影倒映在玻璃窗里,那不过是幽蓝暮色中的陌生人。窗外,整个城市浸沐在黑暗中。我心里明白,这个晚上不可能再工作了,我无法为赞助人写下哪怕一个段落。熄灭书桌上的台灯,我枯坐在暗影中,听着夜风擦过玻璃窗的声响,想象着烈火焚身的迭戈•马拉斯卡被人推进蓄水池,最后几个气泡从他唇间逸出,冰冷的液体在他肺叶中泛滥。
我醒在黎明时分,觉得周身酸痛,原来我一直睡在书房里的扶手椅上。站起身,脊柱间两三处关节便喀啦作响。我拖着步了走到窗前,推开窗板。老城屋顶上的霜瓦闪耀着阳光。紫色天穹笼罩着巴塞罗那。海洋圣母教堂敲响钟声,黑色羽翼的云团从鸽舍腾空飞起。凛冽寒风送来了港口的气息,附近几座烟囱喷出的黑色煤灰也飘散在风里。
我走下楼梯,进了厨房,煮了些咖啡。朝食品贮藏室瞥了一眼,我顿时惊骇万分。自从伊莎贝拉搬入这栋房子,我的食品贮藏室就仿佛变成了加泰罗尼亚广场边兰布拉大道上的基莱斯百货店。异国美食积攒成堆,仿佛在等待元首检阅。那都是伊莎贝拉父亲的店里经营的进口食品。在瓶瓶罐罐间,一只黄铜盒子格外显眼。掀开盒盖才发现,里面装的是英国巧克力饼干。我决定拿出来品尝一下。半小时后,饼干中的蔗糖与咖啡因注入了我的血管,我心血来潮,大脑疾速运转,一个精彩的念头闪过脑际:我要把今天的生活搅得更加纷乱复杂,街上的店铺一开门,我就要拜访一下公主街上那个专营魔法器具和魔术道具的商行。
“起得这么早,你在忙什么呢?”
一句问话从背后传来,仿佛是我体內发出的良心之声。伊莎贝拉靠在门边观察着我。
“吃饼于。”
她慢悠悠地挨过来,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看起来,她像整晚都没睡。
“我爸爸说,老王后最喜欢吃这个牌子的饼干了。”
“怪不得她老人家那么漂亮。”
伊莎贝拉拿起一块饼干,心不在焉地大声嚼起来。
“你该怎么办,你想好了吗?我是说小森贝雷……”
伊莎贝拉抬起眼睛,刻毒地瞥了我一眼。
“今天你有什么安排?绝没什么好事,我敢肯定。”
“出门办两件事。”
“唉。”
“怎么唉声叹气的?感时伤神啊?”
伊莎贝拉把杯子往桌上一撂,逼视着我,带着法庭传讯的神气。
“那个赞助人给你指派的任务,你为什么绝口不提?”
“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当然啦。我多傻啊,连这一点都想不通。随便提一句,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胙天你那个朋友——那位调查员门拜访了。”
“格兰德斯?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两个杀人犯陪他一块儿来的。那两个家伙块头很大,活像两个大衣柜,长着一对猎狗脸。”
一想到马科斯和卡斯德洛曾站在我家门口,我胃里就一阵绞痛。
“那个格兰德斯想千什么?”
“他没说。”
“那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是谁。”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是你的情人。”
“回答得精彩。”
“一个大块头听了我的话,好像觉得挺有意思。”
伊莎贝拉又拿起一块饼干,两三口就嚼碎了,统统塞进嘴里。发现我正侧眼盯着她,她立刻定住了。
“哎,我当时说什么了?”她自言自语道,喷出一口饼干渣。

 
 
[1] 《民族轶事》,小说家加尔多斯于1872年至1912年间创作的卷帙浩繁的历史小说,共计46卷。

32

一道轻柔的阳光透过云层,照亮了公主街上那家魔术道具小店墙上的红漆。一张雕花木棚遮在店铺前面。店内一片昏暗,透过玻璃门仅能看到陈设的轮廓。展示柜间悬挂着黑色的天鹅绒帷幔,其中陈列着面具、维多利亚风格的器物、做了特殊标记的纸牌、沉甸甸的匕首、几本魔法书,还有磨光玻璃制成的细颈瓶。五颜六色的液体装在瓶里,瓶上贴着拉丁文标签,很可能是在阿尔瓦塞特灌装的。我推门走进商店,门内的铃铛发出一阵声响。大厅深处立着柜台,后面空无一人。我等了几秒钟,顺便把玩那些奇形异状的收藏品。展台上有一面镜子,可以映出这个房间内所有的物品,唯独不能映出我的脸。于是,我变换角度,在镜中搜寻自己的面庞。恰在此时,借着眼角余光,我发现一个小小的人影正躲在里间帘幕背后,窥视着我。
“一件有趣的小玩意儿,不是吗?”一个满头白发、目光犀利的矮小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这是什么原理?”
“我也没弄明白呢。这件玩意儿是两天前才送到的,制作者是伊斯坦布尔一位专门研究魔镜的手艺人,他把这面镜子叫作‘难以控制的倒转’。”
“这镜子倒是提醒了我,凡事不能只看表象。”
“除了魔术以外。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先生?”
“我是否有幸正在和达密安•罗雷斯先生交谈?”
那小个子男人缓缓地点了点头,谨慎地看着我。我注意到,他唇角挂着愉悦的微笑,目光深处却有冷漠而警觉的神气,这正像他的镜子——表里不一。
“有位朋友跟我说起您的店,建议我到这儿转转。”
“我能否问一问,这位好心的朋友是谁啊?”
“里卡多•萨尔瓦多。”
伪装的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了。
“他还活着?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了。”
“那么伊琳娜•萨薇诺呢?最近您见过她吗?”
罗雷斯叹息一声,低头晃了晃脑袋。接着,他绕过柜台,疾步朝大门走去,挂上了“停止营业”的招牌。掏出钥匙锁紧大门,他才转过身来。
“你是什么人?”
“我叫马丁。有关迭戈•马拉斯卡的死,有些情况希望您能为我澄清一下。我想,您认识他。”
“据我所知,相关情况多年前就澄清了:马拉斯卡先生是自杀身亡。”
“我认为他的死另有原因。”
“我不知道那个警察都跟你说了什么。怨恨可以篡改一个人的记忆,马丁先生。那时,萨尔瓦多到处说他发现了个阴谋,其实他什么证据也没有。谁都知道,他那时跟马拉斯卡的寡妇打得火热,所以想借着破案逞下英雄。正如大家所料,上司叫他服从调遣。没想到他不听劝,人家就把他赶出了警局。”
“他认为发生这种事,是因为有人想掩盖真相。”
罗雷斯嘿嘿一笑。
“真相?太可笑了。需要掩盖的是丑闻。这座城市里的每一桩买卖,巴莱拉-马拉斯卡律师事务所都要插上一手。没人希望这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马拉斯卡放弃他的社会地位、职业、婚姻,把自己关在一栋大房子里,鬼才知道他在里面搞什么名堂。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象出来,这样干没什么好下场。”
“是啊。但即便这样,也照样拦不住你和你的同伙哈柯利用马拉斯卡的疯狂进行诈骗。你们两个向他许诺,他可以通过降神会与另一个世界沟通……”
“我从没向他许诺过什么。降神会只不过是娱乐消遣,谁都明白。别想把谋害马拉斯卡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我从来都是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那你的同伙哈柯呢?”
“我只能为自己负责。哈柯做的事,恕我不能承担责任。”
“那就是说,他肯定做了些什么。”
“你想从我这儿套出什么话?说他卷钱逃走了?萨尔瓦多就坚持这种说法,认为马拉斯卡有个秘密账户,于是哈柯谋某财害命,把我们都骗了。你就想听这些?”
“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
罗雷斯呆望着我,半晌无语。
“我不知道。自从马拉斯卡死的那一天,我就再也没见过哈柯。我知道的事都向萨尔瓦多和别的警察交代过了。我没说过谎,我从不说谎。即便哈柯做了什么勾当,我也毫不知情,而且从来没参与。”
“关于伊琳娜•萨嶶诺,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伊琳娜真心爱上了马拉斯卡。叫她耍手腕伤害马拉斯卡,她绝不会做。”
“那你知道她后来的情况吗?她还健在吗?”
“我想她还活着。有人告诉我,她在拉瓦尔区的一家洗衣店里干活。伊琳娜是个好女人。她太善良了,才落到了这步田地。她相信通灵术那套玩意儿,由衷地相信。”
“马拉斯卡相信吗?他想在那个世界里找到些什么呢?”
“马拉斯卡惹上了一些麻烦事,用不着问我,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那些东西可不是我和哈柯向他兜售的,我们也不可能向他兜售。只有一次,我好像听伊琳娜说,冯拉斯卡遇见了什么人。那个人我不认识。相信我,这个行当里有些什么人,我都一清二楚。他向马拉斯卡承诺,如果马拉斯卡为他工作——具体是什么工作,我也说不准——他就会把马拉斯卡死去的儿子伊斯梅尔从冥界救回来。”
“伊琳娜说过那个人是谁吗?”
“她也从没见过那个人。马拉斯卡不准她见。但是伊琳娜说,她觉得马拉斯卡非常恐惧。”
“恐惧什么?”
罗雷斯啧了啧舌。
“他相信自己遭到了诅咒。”
“你能不能解释得清楚一点?”
“我跟你说过了:他病了,相信有什么东西钻进他身体里去了。”
“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恶灵。一个寄生虫。我说不好具体是什么。你看,做我们这行的,总会遇到许多心智不正常的人。某些悲剧往往会落到这群人头上,比方说,失去了恋人或财富,他们就钻牛角尖了。大脑是人体中最为脆弱的器官。马拉斯卡先生就是个心智不正常的人。只要跟他交谈五分钟,谁都能发现这一点。也正是出于这个,他跑过来求我帮忙。”
“你就讲些他愿意听的话?”
“不。我把真相告诉他了。”
“你所谓的真相是指什么?”
“我就知道一种真相。我发现这个人严重精神错乱,不愿从他那儿捞好处。干这种事没有好果子吃。我们这一行也有底线,绝不能逾越,除非你想找麻烦。大家不过是想消遣一下,从彼岸世界寻找激情和慰藉,所以,人家想要什么我就提供什么,按照相应的服务收费。但倘若有人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我就派人把他送回家去。降神会不过是一场演出,跟其他表演没什么区别。你需要的是观众,而不是幻想家。”
“高贵的职业伦理,堪称典范啊。那你跟马拉斯卡讲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通灵术之类不过一堆胡言乱语。我跟他挑明了,我就是个骗子,降神会只是我的谋生手段,谁叫那些可怜虫需要心灵慰藉呢?他们失去了所爱的人,所以愿意相信我的话:爱人、父母、朋友正在另一个世界等待他们呢。我告诉马拉斯卡,彼岸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巨大的虚空,我们仅仅拥有这个世界。还是彻底忘了通灵术那些胡说八道,回家去好好过你的日子,这才是正道。”
“你的话,他相信吗?”
“显然不信。他不再参加降神会的活动,转向其他地方寻找帮助。”
“什么地方?
伊琳娜是在博加特利海滩的棚屋里长大的,虽然她在平行线大街靠跳舞和演戏成了名,可她还算那个地方的一员。她说她曾经带着马拉斯卡拜访一个女人,就是众人所说的索摩洛斯特罗的女巫。马拉斯卡欠了别人的巨额债务,他们想乞求女巫庇护,凭借她的力量躲避债主。”
“伊琳娜•萨薇诺提过债主的名字吗?”
“就算提过,我也不记得了。我说了,后来他们就不再参加降神会的活动了。”
“安德烈阿斯•柯莱利?”
“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过。”
“我在哪儿能找到伊琳娜•萨薇诺?”
“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罗雷斯愤懑地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我就走。”
“咱们看看你的话能不能兑现。”
“马拉斯卡是否提起过《永恒之光》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罗雷斯眉头紧蹙,回忆了一阵,最后摇了摇头。
“多谢你帮忙。”
“没什么。请你尽量不要再来了。”
我点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去。罗雷斯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请等一等。”我刚要走出大门,他忽然把我喊住。
我转身望着他。目光交错,那个矮小的男人显得迟疑不决。
“我似乎想起来了。《永恒之光》是一部宗教小册子。有一回,我们在伊丽莎白大街上的公寓里组织降神会的时候,用过那本书。那部选本搜罗了几种类似的读物。那本书很可能是‘来世生活研究会’借给我们的。他们有个书库,专门收藏这类无聊的读本。不知你刚才提到的是不是这本书的名字?”
“那这本书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最熟悉这本书的人是我的搭档哈柯,降神会的日常活动都靠他经营。但我还记得《永恒之光》是一首长诗,讲述的是死亡以及黎明之子的七个名字。黎明之子也称作光明使者。”
“光明使者?”
罗雷斯露出了诡秘的微笑。
“就是撒旦。”

 

33

我来到街上,准备走回家去,路上想想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我走到蒙卡达街的入口处,正巧看见了维克多•格兰德斯调査员。他倚在墙上,嘴里叼着香烟,微笑着朝我挥了挥手。我只好穿过马路朝他那个方向走去。
“马丁,您对魔术感兴趣,原来我还不知道呢。”
“调查员先生,您在跟踪我,原来我也不知道。”
“我没跟踪您啊。只是您这个人很难找,我才下定决心。既然山峰不能挪到我跟前来,我只好走到山峰那边去。能不能抽出五分钟陪我喝点什么?警察总局请客。”
“如果是这样……今天您没把两个随从带在身边?”
“马科斯和卡斯德洛留在警局干活呢,他们要处理些文件。但假如我告诉他们,我是来见您的,他们肯定自告奋勇一块儿来。”
沿着中世纪的古老宫墙,我们一路下行,一直走到翰帕涅特酒馆。在酒馆大堂深处,我们挑了一张桌子坐下。一个侍者握着蘸了消毒水的拖把立在近旁,注视着我们。格兰德斯点了两杯啤酒和一盘拉曼恰奶酪。等啤酒和点心都端上来了,他先把盘子推到我眼前。我摆手谢绝了。
“那我就一个人独享了。您不会介意吧?每天这个钟点,我总是觉得很饿。”
“请慢用。”
格兰德斯将那几块奶酪狼吞虎咽地吃了,眯起眼睛舔着嘴唇。
“有没有人告诉您,昨天我曾到府上拜访?”
“这消息很晚才传到我耳朵里。”
“可以理解。嘿,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那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伊莎贝拉。”
“真是无耻啊。某些人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我嫉妒您。那个小糖果几岁了?”
我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调查员欢快地笑起来。
“昨天有只小鸟落在我肩头,悄悄地告诉我:最近一段时间,您一直在玩假扮侦探的游戏。难道您不觉得专业工作应该交给专业人士来做吗?”
“您肩上那只小鸟叫什么名字?”
“其实,说他是只大鸟才对。他是我的一位上司,也是巴莱拉律师的熟人。”
“只怕巴莱拉律师的薪水名册上也有您的名字吧?”
“老兄,现在还轮不到我领钱呢。我这个人,您还不知道吗?老派人物。我还是相信荣誉感之类的屁话。”
“可悲啊。”
“跟我讲讲吧,那个可怜的里卡多•萨尔瓦多怎么样了?您知道吗,我都有二十年没听到过他的名字了。别人说他早就死了。”
“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
“他还好吗?”
“孑然一身,遭人背叛,被人遗忘。”
调查员缓缓地点了点头。
“想起来真是叫人感慨。这份职业前景堪忧啊。我说得没错吧?”
“我猜,对您来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只要再忍耐个一年半载,您必定节节高升,警局最高长官的职位非您莫属。我都能想象出来,四十五岁之前,您就能当上警局总长。圣体节游行的时候,您将作为警界代表亲吻主教大人和将军们的手。”
格兰德斯冷漠地点了点头,并不理会我的讥讽。
“说到吻手礼,我倒想起了您的朋友维达尔。他的事儿,您听说了吗?”
若不是暗藏机锋,格兰德斯绝不会随便引出话头。他笑吟吟地望着我,我越是坐立不宁,他越发自呜得意。
“他怎么了?”我低声道。
“据说,有一天晚上,他妻子想自杀。”
“克里斯蒂娜?”
“啊,对了,您认识她……”
我一时间情绪失控,倏地站起来,双手颤抖不已。
“冷静些。维达尔夫人没出什么事,不过是虚惊一场。她好像服用了过量的鸦片酊。你还是坐下吧,马丁,不要激动。”
在他几次三番的催促下,我方才坐下,感到肠胃一阵扭结。
“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两三天前吧。”
我眼前又闪现出几天前克里斯蒂娜站在埃利乌斯别墅窗口后面的情景:她想向我挥手,而我躲避她的目光,转身离去。
“马丁?”调查员关切地问,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似乎担心我丧失理智。
“怎么了?”
调查员看着我,像是真心实意地替我担忧。
“你就没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吗?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我很想帮你。”
“你还认为是我杀害了巴利多和他的合伙人?”
格兰德斯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相信是你做的,但是,别人可能会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还要调查我?”
“你先平静一下。我并没有调查你,马丁,从来都没有。如果哪天我真的开始调查你了,你自然有所察觉。这段时间,我只是在观察你。其实,我对你颇有好感,担心你惹上麻烦。为什么你不信任我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跟我说说?”
我们四目相交。刹那间,我有一股冲动,想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倘若能理出个头绪,兴许我就要脱口而出了。
“什么事也没发生,调查员。”
格兰德斯点点头,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不过那也许是失望。他喝光了杯中的啤酒,模出几枚硬币排在桌上,拍了拍我的后背,站起身。
“照顾好自己啊,马丁,注意脚下的路。全世界没人像我这样看重你。”
“我会记在心里。”
 
到家时,差不多是中午了,一路上,调查员那番话不断闪现在脑海中。我走到塔楼前,慢慢登上石阶,仿佛我的灵魂正沉甸甸地坠落。我打开公寓的门,害怕伊莎贝拉谈兴正浓。然而,房子里悄无声息。我穿过走廊,走到深处的凉台,才找见了她。伊莎贝拉正躺在沙发上睡觉,一本书在胸口摊开—那是我从前写的一本小说。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入秋以来,房间里的温度降低了不少,我担心伊莎贝拉会着凉。有几次,我看见她在屋里走动时身上搭了件羊毛披肩。于是,我去了她的房间,想把披肩找出来悄悄地给她盖上。她房间的门半开半合。虽说这是我的家,但伊莎贝拉入住之后,我便极少踏进这个房间。此刻我站在门口,还有几分疑虑。很快,我瞥见那块大披肩叠放在椅子上,于是走进去取。房间里有伊莎贝拉散发出来的甜滋滋的柠檬香。床铺还没有叠,我躬下身,把床单和毯子弄平整。每次我出力做点家务活,在小助手眼里,我的道德操行那一栏都会加分。
就在这时,我发觉床垫和床板之间夹着什么东西。床单掖进垫子的地方露出了纸的尖角。我试着把那东西拽出来,才发现那是一摞信函。将它们抽出来捏在手里,我发现这是用丝带捆扎起来的大约二十封蓝色信札。一股寒意侵入身体,在内心深处,我极不情愿看到眼前这一幕。我打开绳结,从中抽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寄信人及地址处写得非常简洁:克里斯蒂娜。
我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上,一封一封地翻看那些信札。第一封信是几周前寄出的,最后一封的邮戳打上了三天前的日期。所有的信都被拆看过我闭上眼,任由一封封信札从手中滑落。此时,我听见伊莎贝拉在我背后喘息的声音。她呆立在门口,不敢进来。
“原谅我吧。”她嗫嚅道。
她缓缓走过来,跪在地上,将一封封信函拾起,收成一摞,放到我手上,用受伤的眼神望着我。
“我这么做是想保护你。”
她满眼是泪,将一只手扶在我肩上。
“你走吧!”
我一把将她推开,站起来。伊莎贝拉跌倒在地,呻吟了一声,仿佛她体内在燃烧。
“从这栋房子里滚出去!”
我离开公寓,甚至不屑于把身后的房门带上。走到街头,望着扑面而来的房舍屋宇、熙熙攘攘的人流,我感到一切都是那样遥远而陌生。我迈步向前疾走,没有方向,也顾不上寒冷与即将到来的风雨。一阵冷风裹着雨星,急急地吹打着整座城市。凄风苦雨中带着诅咒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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