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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11

我必须寻找一处能静心思考的地方,好躲避我那个热衷家务、患有洁癖的新助手。于是,我来到卡门街上的图书馆查阅资料。此处原是一座中世纪供朝圣者歇脚的古驿站。书库就坐落在建有哥特式拱顶的厅堂里。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我都消磨在阅览室中。高高的几摞书将我围在中间,它们散发出陈腐的气息,让我错以为自己正在瞻拜教皇陵寝。我硏读了几种神话集,翻阅了各类宗教史,看到最后,眼珠都快要掉到桌上,沿着地板一路滚下去。不间断地阅读了几个钟头,我开始寻思,在这座拱顶之下的书籍圣殿里,书可谓无穷无尽,刚才我草草浏览过的篇目还不到其中的百万分之一,况且这里也不能穷尽与此主题相关的所有书籍。我打算第二天再来,并决心贡献出整整一周的时间,进行一场思想饕餮,一页一页地啃神学著作:关于神明、神迹和神谕,关于圣徒与鬼魂,关于启示与奥义,诸如此类绝不放过。我情愿冥思苦想任何事情,只要别让我想起克里斯蒂娜与维达尔,还有他们的婚后生活。
 
既然有一位殷勤的助手供我驱使,我就指派她去搜罗今日通行的、在宗教课上使用的教义问答手册和学生课本。我要求她,每一本书都要撰写梗概。伊莎贝拉接受了指令,没有争辩什么,只是在我布置任务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我想一五一十地弄明白,从诺亚方舟到耶稣用饼和鱼喂养五千人的神迹,这一整套知识是怎么教给儿童的。”我向她解释道。
“可这是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我就是这样的人,兴趣广泛。”
“您是不是要收集资料,谱写一首新版的《马槽圣婴》?”
“不是。我计划再写一部小说,讲少尉修女[1] 的历险故事。只容许你按照我的吩咐办事,轮不到你发表意见,否则,我就把你送回父母家,叫你在店里干活,每天都得卖一大堆榅桲甜酱。”
“您真是一位暴君。”
“听你这么说,我特别高兴,你我之间就该加深了解。”
“您不是要为那个出版人柯莱利先生写一本书吗?是不是这件事有点关系?”
“算是吧。”
“我有一种预感,这本书肯定没什么销路。”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事儿多着呢,超出您的想象。可您犯不着大动肝火,我只想给您帮帮忙。哎,您是不是下决心不当职业作家了,而准备做一个优雅的业余爱好者?”
“目前我的主要工作是给人当保姆。”
“我看,到底谁才是保姆,咱们就没必要讨论了吧?我可以说是真理在握啊。”
“那阁下您喜欢讨论什么样的话题?”
“我们不妨探讨一下商业艺术和愚蠢的道德说教之间的对立。”
“亲爱的伊莎贝拉,我的小维苏威,说到商业艺术嘛,所有艺术品只要它还称得上艺术——迟早都会显现出商业价值。至于什么叫愚蠢,可就因人而异了。”
“您的意思是,我就很愚蠢?”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守规矩,照我的吩咐做。话题结束。你闭嘴吧。”
我指了指大门的方向,伊莎贝拉白了我一眼,沿着过道往外走。她还低声咒骂了几句,但我没听清。
伊莎贝拉东奔西走,跑遍了巴塞罗那的学校和书店,搜罗各类课本和教义问答手册,为我编写摘要。与此同时,我再次来到卡门街上的图书馆,继续我的神学教育。凭着一股坚忍自制的劲头,啜饮着大口的咖啡,我开始发奋读书了。七天过去了,这项奇特的自我训练并没带来什么启发,反而触动了更多的疑惑。如果说在阅读中我偶有所得,其中之一便是绝大多数著述者受天意召唤,于是执笔写下了涉及诸神、人类与圣域的神秘篇章。照理说,他们都是极为渊博、极为虔敬的学者,但若将其视为作家,那他们的水准实在不敢恭维。被迫翻看这些著作的读者大都苦不堪言。书中的每一个句点、每一次转行都给读者带来沉重的心理负担。你必须强打精神才不至于陷入昏迷状态。
经受了好几千页宗教文献的折磨,我渐渐觉得,按照印刷刊行的年代编入目录的数百种宗教,看起来极端相像。我将这种印象归因于自己对宗教史的无知,当然,也可能是手头缺少充裕的文献资料。然而,一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我曾经仔细揣度过几十部侦探小说。凶手可能是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情节模式从根本上说大同小异。不论是诸神的谱系,还是民族的起源与历史,在我看来,神话与传奇都像是拼图游戏,每一副之间稍有差异,而拼凑它们的碎片完全一致,只是拼接次序不同罢了。
两天后,我结交了一位新朋友:图书馆的首席馆员欧拉莉娅。她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从浩如烟海的书库中精选出数种经卷、几本专著,还时不时地走到角落里我的书桌旁,问我还有没有其他需要。她大约和我年龄相仿,人很聪明,称得上才华横溢,她的才华往往是通过尖锐而略带几分刻毒的揶揄显露出来的。
“阁下倒是读了不少圣徒传啊。莫非在即将步入成年的今天,您却立志要做个教堂侍童?”
“我只是做点研究,收集资料。”
“噢,原来大家都这么说。”
图书馆员的玩笑与睿智仿佛无价的止痛香膏。在她的陪伴下,那些经文纵然枯燥无味,有如石雕,我还是将它们一路啃下来,继续我的书山朝圣之旅。闲暇时刻,欧拉莉娅时常走到我的桌旁,帮我将那些晦涩难解的著作整理一番。书册中写满了这类故事:父亲与儿子,圣洁的母亲,背叛与皈依,预言家与殉道者,来自天堂的报信人,为救世而降生的圣婴,面目狰狞的兽形妖魔,仪容可亲、负责整饬天地的天界生灵,还有无数总是遭受多舛命运考验的英雄人物。尘世生活往往被视为某种过渡仪式,这促使人们恭顺地接受自身命运与部族规范,因为报偿永远在彼岸,这身臭皮囊未曾享用过的稀缺之物,在应许的天堂里应有尽有。
星期四中午,欧拉莉娅抽空来到我的书桌边。她问我,每日除了拜读弥撒经书,是否也偶尔吃点东西。我便借机邀请她到莱奥波尔多之家共进午餐。这家餐馆是新近开张的,离图书馆只有几步。我们一边享受鲜美的烩牛尾,一边聊些闲话。欧拉莉娅告诉我,她巳经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两年,她还在写小说,已经写了两年多,迟迟不能收尾。小说的中心场景就设置在卡门街上的图书馆里,主要情节是发生在这儿的一系列奇异诡谲的犯罪事件。
“几年前出过一套小说,作者叫伊格内修斯•B•参孙,我就想写点这类风格的故事。”她说,“听说过这套书吗?”
“略有耳闻。”我答道。
欧拉莉娅写小说时,感到无从下手,因此我建议她用一种阴郁不祥的笔调,再把情节集中在一本神秘莫测的书上,而这本书的主人灵魂备受煎熬,然后再添加一些富于超现实色彩的枝蔓。
“伊格内修斯•B•参孙一定会这么写,假如是他来编故事。”这句话出口,我就觉得有些唐突。
“您读了这么多天使和魔鬼的故事,到底要做什么呢?莫非您是个神学院的肄业生,现在痛改前非了?”
“我正在尝试研究不同的宗教和神话在起源上有什么共通之处。”我解释道。
“到目前为止,您有什么发现吗?”
“基本上没什么发现。我自己的挽歌,何必唱出来惹您心烦呢?”
“我不会觉得心烦。说来听听。”
我耸了耸肩。
“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有一个发现让我特别感兴趣:绝大部分宗教信仰,都是从某次史实、某个历史人物身上引发出来。但是这些信仰很快就演化为社会运动,而信众所处的政治、经济与社会力量将支配这场运动。您没睡着吧?”
欧拉莉娅摇了摇头。
“大部分神话传说都是围绕着一条条教义衍生出来的。我说的教义包括礼拜仪式、戒律和禁忌。这一套无非是教派中的官僚阶层编造出来的,与创立宗教的所谓超自然力量没什么关系——宗教门派发展到一定程度,其中自然会形成官僚阶层。在宗教故事里,不是包含着很多简单明快、充满善意的传说和典故吗?这些传说大多糅合了常识与民间故事,可是后来,教派中的统治者对这些基本信条进行了武断的阐释、随意的曲解,甚至从中激发出凶暴好斗的力量。看来,在宗教自身演化的进程中,教派管理与权力等级是非常关键的。一开始,真理向所有人显现,但是一些人很快冒出头来,宣称他们才拥有权威,才配担当阐释真理和管理教派的使命,甚至打着为民众谋福祉的幌子篡改真理,建立起一套强悍有力、压抑人心的组织机构。生物学早就告诉我们了:在任何种群关系中,这种现象都司空见惯。这迟早会把教义变成赢得掌控权与政治斗争的手段,紧接着,冲突战争、分裂就在所难免了。或早或晚,书中的文字终将成为鲜血淋漓的现实。”
我发现自己的口气越来越像柯莱利了,不禁叹了口气。欧拉莉娅微微笑,迟疑不决地看着我。
“这就是您在书里找到的东西?鲜血?”
“有句俗谚说‘孩子不打不成器’,可见是先流血,后读书,刚才您把话说反了。”
“我可不敢苟同。”
“我有一种感觉,您肯定在教会学校读的书。”
“圣婴耶稣姊妹会,就是所谓的‘黑暗修女’。我在那儿待了八年。”
“别人都那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教会学校的女学生心里都藏着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欲望。是这样吗?”
“那您探索一下吧,我敢打赌,这事儿您还是挺感兴趣的,是吧?”
“您把赌注押在‘是’那一边,胜算比较大。”
“在狂人神学速成班上,您还学到了什十么?”
“还有点,不多。我这些初步想法,让自己觉得心烦意乱,因为这些观点听起来亳无新意、微不足道。这一切实在是太明显了,我根本用不着读那么多百科全书,翻看‘如何给天使挠痒痒’之类的神学著作。或许是因为我的思考无法突破先入为主的成见,或者说,其中根本没什么东西值得我深思熟虑,也许问题的症结仅仅在于信或不信,用不着停下来琢磨出个所以然。怎么样?这番话能否称得上雄辩?给您留下了深刻印象吗?”
“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太遗憾了,我当女学生、满脑子都是阴暗欲望的时候,怎么不认识您啊。”
“欧拉莉娅,您这个人真够残酷。”
图书馆员开怀大笑,久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告诉我,伊格内修斯•B•参孙,是谁伤了您的心,让您如此愤怒?”
“看来您不止会读书,还会读心。”
我们依旧坐在桌边,静默了几分钟,看着侍者在大堂中穿梭往来。
“心碎了,未必没有好处。您知道是什么吗?”图书馆员问道。
我摇了摇头。
“心,只能真正破碎一次。从那以后,其他的伤害就微不足道了。”
“把这句话写进您的小说里。”
我轻轻指了指她的订婚戒指。
“我不知道那个傻瓜是谁,但是我希望他明白,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欧拉莉娅浅浅一笑,神色略有些伤感,又点了点头。我们走回图书馆,回到各自的位置:她坐到工作台后面,我又窝到自己的角落里。第二天,我准备和她告别,因为我已经想清楚,我不能也不愿花费心力阅读文献了,那些启示录和永恒的真理,我一行也读不下去了。去图书馆的路上,我在兰布拉大道旁的一家花店里买了一束白玫瑰。工作台旁边没有人,我把白玫瑰摆在那张空桌上。可是在书架之间的一条过道里,我又遇见她了。她正在整理图书。
“您准备抛弃我了,就这么快?”她说话的时候望着我,“那现在谁来向我献殷勤呢?”
“难道有谁不向您献殷勤吗?”
她陪我走到图书馆门口。一道石阶延伸下去,通向古老驿站的中庭。她停在上面,与我握手道别。我走下石阶,中途又停下来,回头望去。她依旧站在那里,凝视着我。
“祝你好运,伊格内修斯•B•参孙。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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