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 17
九个星期后,我路过加泰罗尼亚广场十七号。两年前开张的加泰罗尼亚书店就坐落在那里。同一册小说摆满了整个橱窗,多得不可计数,我望着窗口,不禁入了神。那本小说叫作《灰烬之宅》,作者是佩德罗•维达尔。我在心里笑出了声:我的恩人最后还是选用了这个名字。几年前,我向他讲述故事原型的时候,就曾提议不妨使用这个书名。我走进书店,向店员要了一册,信手翻看,读了几个段落。就在几个月前,我刚刚悉心打磨了这些文字,眼前这几段都烂熟于心。草草看了一遍,整部书里,我没有读到一个词句不是出自我笔下的,只有扉页上的题词除外:“献给克里斯蒂娜,倘若没有她的……”
我把书还给店员,没想到他极力劝我买下,千万不要犹豫。
“这书是两天前到的,我已经读完了。”他又补充道,“这是一本伟大的小说。听我的,赶快买了吧。我知道,报上把这本书捧到天上去了，一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可这一回算是个例外,证明报上的话还是有些道理。您要是不喜欢,就拿回来,我给您退款。”
“多谢。”我回答道。我觉得应当感谢他的热情推荐,再者,其余的那些话也让我十分受用,“书我已经读过了。”
“那其他的呢,您还有什么感兴趣的？”
有本小说您这里有没有,叫《天堂脚步声》？”
店员思忖了半晌。
“那个叫什么马丁的作家写的？对了,这个人是不是还写过《诅咒之城》……”
我点了点头。
“这本书我预订过,但是出版社还没给我们送货呢。我再帮您问一声。”
我跟着他走到柜台那边。他和一位问事交谈了几句,那人摇了摇头。
“本来昨天就该到了,但是出版商说他手头也没有书。真是对不起。要是您愿意,书一到,我就替您留一本。”
“没关系。我改天再来。多谢。”
“真抱歉,先生。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跟您说了,书应该到了……”
我离开书店,径直走向兰布拉大道。路口上有一家书报亭。从《先锋报》到《工业之声》,当天的各种日报我每样买了一份。我在卡纳莱塔斯咖啡馆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研究报上的文章。每份报纸都登载了一篇书评,向读者们介绍我替维达尔写的那本小说,都是整版的篇幅、醒目的标题,再附上一张维达尔的特写。照片上,维达尔正陷入冥想,显得颇为神秘,身上是一套崭新的西装,嘴上叼着烟斗,脸上挂着一丝精心设计过的傲慢。我翻阅着各大报刊的标题,浏览书评的第一段与最后一段。
我读到的第一篇书评这样开头:“《灰烬之宅》是一部成熟、丰富、水准极高的作品,可以毫无愧色地荣列当代文学杰作之林。”另一份报纸向读者宣告:“在西班牙,没人能比佩德罗•维达尔写得更好了。他是当今最值得尊敬与关注的小说家。”第三份报纸的评价也很高,说它是“一部巅峰之作,技艺娴熟,足见大师功力,质量上乘,文字精到”。第四篇文章介绍了维达尔及其作品在国际上取得的巨大成功:“欧洲向大师致意。”虽然这本小说两天前刚刚在西班牙面世,要翻译成他国文字在他国出版,至少要等上一年。这篇书评冗长、拖沓,陈述了维达尔是如何声望日隆,饮誉全球,引起了“国际著名顶尖学者们”的高度关注,虽然据我所知,他的任何一本著作都不曾翻译成外文,仅有一部小说出了法文译本,那还是他自己资助出版的,况且只售出了一百二十六册。除去种种奇迹,出版界还一致公认“一部经典已经诞生”,这部小说标志着“文学巨匠的回归,我们这个世代最漂亮的一支笔已然问世:维达尔,一位无可争议的大师”。
其中有几份报纸,在旁边的版面上也登载了另一部小说的评论。这几篇书评要短得多,大概只有一两栏的篇幅,所评论的作者叫大卫•马丁。口气最温和的一篇是这样起头的:“《天堂脚步声》是文坛新手大卫•马丁的第一部作品,行文呆板,乏善可陈,从第一页开始,作者在天赋与技巧上的种种缺陷都暴露无遗。”第二篇文章评述道:“初学写作的马丁急欲模仿大师佩德罗•维达尔,然而结果不敢恭维。”我看到的最后一篇评论发表在《工业之声》上,文章开篇倒也简洁,用黑体标注道:“大卫•马丁,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曾任短篇广告编辑,如果说他的处女作是本年度最糟糕的文学作品,大概不会叫我们惊讶。”
我离开咖啡馆,报纸全留在桌上了,刚才点的咖啡也未曾动过。我沿着兰布拉大道走下去,一直走到巴利多与艾斯克维亚斯的办公楼。一路上,我经过四五家书店,每家的橱窗里都摆满了维达尔的小说。但我没有在任何一家看到自己的小说,哪怕一本。加泰罗尼亚书店中的那段插曲,在各处又上演了一遍。
“是这样的,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本来前天就应该到了,可是出版商告诉我,库存已经售完,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印。您要是愿意留下姓名、电话,书到了,我们会通知您的……您问过加泰罗尼亚书店？哦,如果他们也没有……”
两位合伙人接待了我,脸上阴沉沉的,显得颇不耐烦。巴利多坐在办公桌后,手中摆弄着一根自来水笔。艾斯克维亚斯站在他身后盯着我看,那眼神仿佛要钻透我的身体。“毒药女土”坐在我身旁的一把椅子上,不停地舔嘴唇,仿佛期待着什么。
“马丁,我的朋友,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排常难过？”巴利多说,“问题出在这儿:书店老板都是看过报上的评论才会来找我们订货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你到旁边的库房去瞅一眼,就会发现我们已经印了三千册你的小说,全都堆在那儿等着发霉呢。”
“再加上我们的支出、蒙受的损失……全都泡汤了。”艾斯克维亚斯接着说,口气中明显带着敌意。
“来这儿之前,我先到库房看过了。那里只存放着三百册书,我亲眼所见。印务主管告诉我,他们就印刷了这些。”
“那是胡扯！”艾斯克维亚斯高声说道。巴利多打断了他的话,安抚了几句。
“请原谅我的合伙人,马丁。你必须知道,我们跟你一样,感到非常愤怒,甚至比你本人还要愤怒。本地出版界这样对待你的书实在是太可耻了,要知道我们出版社是多么热爱它啊。虽然如此,我还要恳请你理解我们,对于你的天赋,我们坚信不疑,但是那些恶毒的媒体扰乱视听,我也放不开手脚啊。不要灰心气馁,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我们正在尽一切力量发售你的大作,这才配得上你的文学成就,登峰造极的……”
“所以这一版只印刷了了三百册。”
巴利多叹了口气,看到我对他如此缺乏信任,他肯定伤透了心。
“这一版总共印刷了五百本。”艾斯克维亚斯讲得非常明确、“其余的两百本,巴塞罗和森贝雷阼天亲自取走了。剩下的书,下次发货的时候都会送出去。最近新书太多了,为了不添麻烦,我们没把你的小说发出去,要是你肯花点心思,体谅体谅我们的困难,别那么自私自利,就能想清楚。”
我看着他们三个。刚才那番话,我根本不信。
“不要告诉我,你不打算想办法。”
巴利多看着我,目光凄凉。
“你想让我们怎么想办法呢,我的朋友？为了你,我们已经使出百分之百的力气了。现在,你也得帮帮我们啊。”
“假如你也能写出一部小说,就像你朋友维达尔的作品那样……”艾斯克维亚斯说。
“那可真是一本了不起的小说啊！”巴利多附和道,“就连《工业之声》都这么说。”
“我早就知道嘛,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艾斯克维亚斯紧跟着说,“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坐在我旁边的“毒药女士”哀伤地看着我。我察觉她正要握住我的手,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就迅速把手抽开了。此时,巴利多又露出一个油腻腻的微笑。
“马丁,兴许一时的挫折正预示着完满的结局,兴许这正是全知全能的上帝特意带给我们的启示。他以无穷的智慧给你指点了一条明路,让你重新投入原来的作中,继续创作《诅咒之城》。想想吧,它曾经给广大读者带来多少欢乐叫！”
我放声大笑。巴利多也笑了,他朝两位同事做了个手势,艾斯克维亚斯与“毒药女士”也跟着笑起来。望着这支鬣狗组成的乐队,我告诉自倘若换种处境,这倒是出颇为有趣的闹剧。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看到你积极乐观的态度,我觉得很高兴。”巴利多说道,“现在怎么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伊格內修斯•B•参孙的下一卷小说啊？”
三个人殷切而兴奋地望着我。我清了清嗓子,把下面这付话说得字正腔圆,然后笑容满面地望着他们。
“都给我吃屎去吧！”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把书还给店员,没想到他极力劝我买下,千万不要犹豫。
“这书是两天前到的,我已经读完了。”他又补充道,“这是一本伟大的小说。听我的,赶快买了吧。我知道,报上把这本书捧到天上去了，一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可这一回算是个例外,证明报上的话还是有些道理。您要是不喜欢,就拿回来,我给您退款。”
“多谢。”我回答道。我觉得应当感谢他的热情推荐,再者,其余的那些话也让我十分受用,“书我已经读过了。”
“那其他的呢,您还有什么感兴趣的？”
有本小说您这里有没有,叫《天堂脚步声》？”
店员思忖了半晌。
“那个叫什么马丁的作家写的？对了,这个人是不是还写过《诅咒之城》……”
我点了点头。
“这本书我预订过,但是出版社还没给我们送货呢。我再帮您问一声。”
我跟着他走到柜台那边。他和一位问事交谈了几句,那人摇了摇头。
“本来昨天就该到了,但是出版商说他手头也没有书。真是对不起。要是您愿意,书一到,我就替您留一本。”
“没关系。我改天再来。多谢。”
“真抱歉,先生。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跟您说了,书应该到了……”
我离开书店,径直走向兰布拉大道。路口上有一家书报亭。从《先锋报》到《工业之声》,当天的各种日报我每样买了一份。我在卡纳莱塔斯咖啡馆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研究报上的文章。每份报纸都登载了一篇书评,向读者们介绍我替维达尔写的那本小说,都是整版的篇幅、醒目的标题,再附上一张维达尔的特写。照片上,维达尔正陷入冥想,显得颇为神秘,身上是一套崭新的西装,嘴上叼着烟斗,脸上挂着一丝精心设计过的傲慢。我翻阅着各大报刊的标题,浏览书评的第一段与最后一段。
我读到的第一篇书评这样开头:“《灰烬之宅》是一部成熟、丰富、水准极高的作品,可以毫无愧色地荣列当代文学杰作之林。”另一份报纸向读者宣告:“在西班牙,没人能比佩德罗•维达尔写得更好了。他是当今最值得尊敬与关注的小说家。”第三份报纸的评价也很高,说它是“一部巅峰之作,技艺娴熟,足见大师功力,质量上乘,文字精到”。第四篇文章介绍了维达尔及其作品在国际上取得的巨大成功:“欧洲向大师致意。”虽然这本小说两天前刚刚在西班牙面世,要翻译成他国文字在他国出版,至少要等上一年。这篇书评冗长、拖沓,陈述了维达尔是如何声望日隆,饮誉全球,引起了“国际著名顶尖学者们”的高度关注,虽然据我所知,他的任何一本著作都不曾翻译成外文,仅有一部小说出了法文译本,那还是他自己资助出版的,况且只售出了一百二十六册。除去种种奇迹,出版界还一致公认“一部经典已经诞生”,这部小说标志着“文学巨匠的回归,我们这个世代最漂亮的一支笔已然问世:维达尔,一位无可争议的大师”。
其中有几份报纸,在旁边的版面上也登载了另一部小说的评论。这几篇书评要短得多,大概只有一两栏的篇幅,所评论的作者叫大卫•马丁。口气最温和的一篇是这样起头的:“《天堂脚步声》是文坛新手大卫•马丁的第一部作品,行文呆板,乏善可陈,从第一页开始,作者在天赋与技巧上的种种缺陷都暴露无遗。”第二篇文章评述道:“初学写作的马丁急欲模仿大师佩德罗•维达尔,然而结果不敢恭维。”我看到的最后一篇评论发表在《工业之声》上,文章开篇倒也简洁,用黑体标注道:“大卫•马丁,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曾任短篇广告编辑,如果说他的处女作是本年度最糟糕的文学作品,大概不会叫我们惊讶。”
我离开咖啡馆,报纸全留在桌上了,刚才点的咖啡也未曾动过。我沿着兰布拉大道走下去,一直走到巴利多与艾斯克维亚斯的办公楼。一路上,我经过四五家书店,每家的橱窗里都摆满了维达尔的小说。但我没有在任何一家看到自己的小说,哪怕一本。加泰罗尼亚书店中的那段插曲,在各处又上演了一遍。
“是这样的,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本来前天就应该到了,可是出版商告诉我,库存已经售完,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印。您要是愿意留下姓名、电话,书到了,我们会通知您的……您问过加泰罗尼亚书店？哦,如果他们也没有……”
两位合伙人接待了我,脸上阴沉沉的,显得颇不耐烦。巴利多坐在办公桌后,手中摆弄着一根自来水笔。艾斯克维亚斯站在他身后盯着我看,那眼神仿佛要钻透我的身体。“毒药女土”坐在我身旁的一把椅子上,不停地舔嘴唇,仿佛期待着什么。
“马丁,我的朋友,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排常难过？”巴利多说,“问题出在这儿:书店老板都是看过报上的评论才会来找我们订货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你到旁边的库房去瞅一眼,就会发现我们已经印了三千册你的小说,全都堆在那儿等着发霉呢。”
“再加上我们的支出、蒙受的损失……全都泡汤了。”艾斯克维亚斯接着说,口气中明显带着敌意。
“来这儿之前,我先到库房看过了。那里只存放着三百册书,我亲眼所见。印务主管告诉我,他们就印刷了这些。”
“那是胡扯！”艾斯克维亚斯高声说道。巴利多打断了他的话,安抚了几句。
“请原谅我的合伙人,马丁。你必须知道,我们跟你一样,感到非常愤怒,甚至比你本人还要愤怒。本地出版界这样对待你的书实在是太可耻了,要知道我们出版社是多么热爱它啊。虽然如此,我还要恳请你理解我们,对于你的天赋,我们坚信不疑,但是那些恶毒的媒体扰乱视听,我也放不开手脚啊。不要灰心气馁,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我们正在尽一切力量发售你的大作,这才配得上你的文学成就,登峰造极的……”
“所以这一版只印刷了了三百册。”
巴利多叹了口气,看到我对他如此缺乏信任,他肯定伤透了心。
“这一版总共印刷了五百本。”艾斯克维亚斯讲得非常明确、“其余的两百本,巴塞罗和森贝雷阼天亲自取走了。剩下的书,下次发货的时候都会送出去。最近新书太多了,为了不添麻烦,我们没把你的小说发出去,要是你肯花点心思,体谅体谅我们的困难,别那么自私自利,就能想清楚。”
我看着他们三个。刚才那番话,我根本不信。
“不要告诉我,你不打算想办法。”
巴利多看着我,目光凄凉。
“你想让我们怎么想办法呢,我的朋友？为了你,我们已经使出百分之百的力气了。现在,你也得帮帮我们啊。”
“假如你也能写出一部小说,就像你朋友维达尔的作品那样……”艾斯克维亚斯说。
“那可真是一本了不起的小说啊！”巴利多附和道,“就连《工业之声》都这么说。”
“我早就知道嘛,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艾斯克维亚斯紧跟着说,“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坐在我旁边的“毒药女士”哀伤地看着我。我察觉她正要握住我的手,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就迅速把手抽开了。此时,巴利多又露出一个油腻腻的微笑。
“马丁,兴许一时的挫折正预示着完满的结局,兴许这正是全知全能的上帝特意带给我们的启示。他以无穷的智慧给你指点了一条明路,让你重新投入原来的作中,继续创作《诅咒之城》。想想吧,它曾经给广大读者带来多少欢乐叫！”
我放声大笑。巴利多也笑了,他朝两位同事做了个手势,艾斯克维亚斯与“毒药女士”也跟着笑起来。望着这支鬣狗组成的乐队,我告诉自倘若换种处境,这倒是出颇为有趣的闹剧。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看到你积极乐观的态度,我觉得很高兴。”巴利多说道,“现在怎么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伊格內修斯•B•参孙的下一卷小说啊？”
三个人殷切而兴奋地望着我。我清了清嗓子,把下面这付话说得字正腔圆,然后笑容满面地望着他们。
“都给我吃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