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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诅咒之城 2

我的文学首演经历了火的洗礼。巴希里奥果然信守诺言,为我提供机,同意再发表一组篇幅相近的小说。不久后,编辑部做出决定,鉴于我的事业发展迅速,他们每周都会发表一篇我的作品,只要我还在编辑部担任从前的工作,领取同样的工资。我虽然精疲力竭,虚荣心却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每天我都伏案疾书,修改同事们的文稿,不停地撰写新闻报道和犯罪事件,为的是给晚上腾出时间,一个人待在编辑部创作连载小说。其实,我早已在想象中把玩这些故事了。小说的名字叫《巴塞罗那的秘密》,略带拜占庭风格,也有点歌剧的影子。毫不脸红地说,小说带着大仲马和斯托克[1]的风格,还模仿了不少欧仁•苏[2]和费瓦[3]。虽然每晚只睡三个小时,我居然还容光焕发,仿佛我是个吸血鬼,每夜在棺材里安眠。维达尔从来没见识过这样与肠胃无关,而是不断吞噬自身的饥饿。他觉得我是在燃烧自己的脑子,照这样下去,到不了二十岁,我就得筹备自己的葬礼了。对于我的勤奋,巴希里奥则不以为然,他有另一套看法。发表每一章我的小说,他都显得极为勉强,我的作品让他恼火。他以为这些文字纯粹是无病呻吟,我浪费才华捏造情节和故事,文学品位可疑,实在是没有出息。
《巴塞罗那的秘密》创造了一个颇有名气的明星角色。这位女主角是一个十七岁的作家能想象出的最有魅力的“蛇蝎美人”——珂洛伊•佩曼耶尔,女吸血鬼中的黑暗公主。她极为精明,甚至可说是狡诈。平日,她总是身着惹火而纤巧的紧身衣,陪伴在神秘人物——巴尔塔沙•莫雷尔身旁,既是他的情人,也是他的助手。巴尔塔沙是地下世界的主宰,他的地下寓所中居住着机械人,藏匿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圣物,出口连着一条隐秘通道,一直延伸到哥特区的墓穴。珂洛伊总是先引诱她的牺性品,在他面前跳起催眠之舞,慢慢褪去衣装,然后亲吻她的猎物,而她的红唇上早已涂抹了剧毒。猎物沾染上唇膏,不知不觉全身肌肉已经麻痹。她凝望着猎物的双眼,看他们渐渐窒息,安静地死去。每次狩猎前,珂洛伊必先饮下一杯掺着解药的陈年堂培里侬香槟。珂洛伊与巴尔塔沙有自己的荣誉法则:仅仅清理那些社会渣滓,为世界除掉嗜杀成性的歹徒、卑鄙小人、伪君子、狂热分子,还有种种的痴愚者——他们盗用各式旗号,假借各种神明,以语言、种族或其他昏话为名,给他人带来无穷且无谓的灾难,其实不过是掩饰自己的贪婪与卑劣。在我看来,这两人是桀骜不驯的英雄,就像毎一位真正的英雄。
巴希里奥的文学趣味已被定位于西班牙黄金时代诗歌的水平,这些故事在他看来是通篇胡说八道。但读者反响良好,况且不管怎么说,他对我有些好感,因此原谅了我笔下的荒诞无稽,将之归结为青年人的狂热。
“马丁,你的热情可比你的文学趣味强多了。这种折磨你的病有个名字,叫作‘恐怖剧场[4]’这种病对小说创作的作用,和梅毒对私处的作用差不多。刚得病的时候,你可能还觉得挺快活,但以后就只能走下坡路了。你应该多读点经典文学,至少也得看看贝尼托•佩雷斯•加尔多斯[5]的作品,让你的文学抱负有点长进。” 
“可读者们还是挺喜欢我的小说。”我辩白道。
“那可不是你的功绩。感谢你的竞争对手吧,他们都太差劲了,还喜欢卖弄词藻,描写一头驴怎么变得神经紧张都得浪费一段话。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谨慎一点?别把禁果一次吃个精光啊。”
我连忙装出懊悔莫及的样子,心里却在偷偷抚弄那个禁忌的词:恐怖剧场。我暗暗对自己说,不管如何,我必须成功,虽然有些轻浮无聊,但这样才能捍卫这个名词的荣耀。
 
我自以为是世界上最走运的人,却突然发现许多同僚都显得愤愤不平。他们接受不了,一个一向是编辑部吉祥物的毛头小子,居然在文学世界里闯出了点名堂,而这些年来,他们的文学梦依然在灰暗而可悲的地狱边缘徘徊不前,愈加黯淡。读者们如饥似渴地阅读那几篇不太成熟的故事,它们激发的热情远胜于报社二十年间刊登的其他内容所激发的。这个事实只能叫我的同事们更加气恼。短短的几个星期内,我原来看作亲人的同事们变成了充满义愤的陪审团,这时我才看出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了多大伤害。他们不和我打招呼,拒绝和我交谈,在背后恶语中伤,极尽挖苦与贬低之能事,以排解心中的愤恨。我的好运实在难以自圆其说,他们便将一切归因于佩德罗•维达尔的帮助,归因于读者的愚蠢,归因于那尽人皆知的信条倘若有人在任何职位上取得了成功,那就不容辩驳地证明了此人缺乏技艺、全无功劳。
 
这种意想不到的转变很可能是不祥之兆。维达尔试图鼓励我,我却疑虑重重,估计自己留在编辑部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嫉妒是平庸者的宗教,因为妒恨可以给他们带来慰藉,平复那种啃咬内心的焦虑。然而最终,嫉妒会侵蚀他们的灵魂,纵容他们的卑劣与贪婪,甚至让他们相信这两种可鄙品性正是美德,而且天堂的大门只会为他们敞开。终其一生,这些家伙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们的盘算毫无新意,净想着怎样贬低与排斥他人,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还要消灭他人,那仅仅是因为别人的存在妨碍了他们。这愈加证明他们的灵魂、头脑和内心是多么贫穷。遭受众愚人羞辱的人有福了,因为他的灵魂永远不会和蠢笨者为伍。”
“阿门,”巴希里奥点头称赞,“如果您不是生在富贵人家,那真该当个神甫或革命家。就凭刚才那篇布道辞,主教也得跪下来在您面前忏悔。”
“好吧,您两位就开玩笑吧。”我抗议道,“可是那些家伙眼里容不下的是我啊。”
 
虽然我的成功招惹了无数人的妒恨与怀疑,但说来可悲,我空有流行作家的名声,挣得的工资却仅够维持生计,多买几本书—一虽然我也没时间阅读,勉强在公主街旁的窄巷中租下膳宿公寓的一间陋室。公寓的老板娘是位虔敬的加利西亚妇人,人家都唤她卡门太太。卡门太太总是告诫众人要谨慎行事,她每个月都给房客们换一次床单,还建议房客们不要屈从于手淫的诱惑,也不要穿着脏衣服钻进被窝。她没必要警告我们不能在房间里嫖妓,因为巴塞罗那不会有哪个女人愿意钻进这个可怜的穷窝,哪怕以死相要挟。在这里,我领悟到一个人可能会忽略生活中的一切,首先是忽略恶劣的气味。如果说这儿还能带来些启示,那便是绝对不要死在这种地方。在情绪低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我都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我告诉自已,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在染上肺结核前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一定是文学了。要是它会刺痛人们的灵魂和私处,用砖块蹭蹭那些地方就行了。
每个星期天,到了望弥撒的时候,卡门太太就出门去朝拜她至高无上的主。房客们趁着她不在家,聚集到最年长者的房间里。这个家伙名叫埃利奥多罗,年轻时的志向是当斗牛士,后来仅仅成了一位自封的斗牛批评家,他的职务是负责打扫莫努门塔尔斗牛场朝阳看台的小便池。
“斗牛艺术已经死亡了,”他高声宣扬,“现在的斗牛只不过是一宗买卖,由一帮贪婪的经纪人和没有灵魂的斗牛士把持。观众们太无知了,根本辨别不出好坏。现在的斗牛都是演给庸人看的,地道的刺杀动作只有行家才能欣赏。”
“哎呀,要是您能够一试身手,埃利奥多罗先生,那就大不一样了!”
“在这个国家里,爬到上头的全是些无能之辈!”
“谁说不是呢!”
听完埃利奥多罗每周一次的训道,接下来就是娱乐时间。我们这些房客都挤在他房间的窗台上,像打成一捆的香肠,从透气窗偷看和偷听一位女邻居的动静。她叫玛露希塔,就住在对面那栋房子里,诨名“辣姐”,因为她的言谈实在劲爆,而且落落大方,时不时给我们上堂生理课。玛露希塔平日在二流旅馆擦地板糊口,但是一到星期天和节假日,她就腾出时间接待在神学院读书的男朋友。这位神学院的学生从曼雷萨搭火车来看望她,带着无限的精力与热情来学习罪恶的知识。这个星期天,我们挤在窗前,巴望着欣赏玛露希塔的丰臀,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现。众人都渴望看到她摆动身体,肥臀像复活节的圆糕饼一样,贴在通风口的玻璃上。这时候,门铃响了。没人愿意去开门,因为没人愿意失去位置,错过精彩的演出。最后,我只好放弃和大家一同观看表演,站起身去开门。门开了,我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这完全不该出现在如此破落的门前。风采十足、体态优雅的佩德罗•维达尔,身着意大利丝质外套,站在楼梯间朝我微笑。
“原来这里也装了电灯。”他说道,不等我邀请就径直走进门。
维达尔停下来,打量了一下起居室,这里兼作餐厅与会客室。他叹了口气,露出厌恶的神情。
“不如直接到我房间吧。”我提议。
我在前面引路。欢快的叫嚷声和喝彩声时不时隔着墙传过来,同伴们正在为玛露希塔和她那精彩的情色杂技欢呼。
“多么快活的地方啊!”维达尔评论道。
“劳您大驾,请进入总统套房吧,堂佩德罗[6]。”我邀请他进入我的房间。
进屋后,我关上了门。维达尔抬眼打量了整个房间,之后就坐在那唯一的椅子上,了无趣味地望着我。
“什么印象?”
“令人陶醉。我也打算搬过来住。”
佩德罗•维达尔住在埃利乌斯别墅,那是一幢蔚为壮观的现代风格建筑,共有三层,附带一座塔楼,坐落在通向贝德拉尔维斯区的山坡上,面朝奥尔塞特街和巴拿马大街交会的十字路口。这幢房子是十年前维达尔的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为的是让他尽早安定下来,组建一个家庭,这件大事已被维达尔耽搁了许多年。生活馈赠给佩德罗•维达尔诸多天赋,重要的一项就是,无论他做出什么举动、选择什么人生道路,他父亲都会感到失望。看见他和那些不入流的家伙称兄道弟,他父亲就更加头痛了。记得有一次,我去拜访这位导师,顺便从编辑部给他带了几张报纸。在埃利乌斯别墅的一条走廊里,我碰巧撞上了老维达尔。一看见我,他就命令我去取一杯苏打水,外带一块抹布,帮他擦掉西装翻领上的污渍。
“先生,我想您弄错了。我不是仆人……”
他端详着我,笑了,一个字都不用说,就把世界的秩序向我解释清楚了。
“是你弄错了,小伙子。你就是一个仆人,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卫•马丁,先生。”
他琢磨了一下我的名字。
“送你一条建议,大卫•马丁。离开这座房子,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这样你就省了很多麻烦,也给我省了麻烦。”
我从来没有和维达尔先生提起过这件事。当时,我立即跑到厨房,找到一杯苏打水,取了一块抹布,花了一刻钟把这位老族长的外套清理得干干净净。老族长的影子颀长无比,维达尔先生越是涉足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他的生活就越发变成家族网络的延伸。埃利乌斯距离他父亲的大宅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往来十分便利。这座庞大的宅院盘踞在皮尔逊大道最好的地段,是座大教堂一般的建筑,栏杆、阶梯、天窗层层叠叠。从天窗可以俯瞰整个巴塞罗那,就像儿童睨视着自己顺手丟弃在那里的玩具。每天都有两位仆人和一位厨师离开大房子——给维达尔家族效力的仆役们这样称呼老维达尔的豪宅——来到埃利乌斯,洒扫庭院、擦拭器皿、熨烫衣衫、烹制美食,在舒适的巢穴中照料我那位富有的恩人,使他永远忘却日常生活的烦闷与滋扰。佩德罗•维达尔乘坐着奢华的希斯帕诺-苏莎轿车在城市中巡游,私人司机曼努埃尔•萨格涅尔为他开车。终其一生,佩德罗•维达尔可能从未搭过电车。作为一个世家子弟,维达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领略巴塞罗那廉价公寓黯淡而荒凉的魅力。
“请直言吧,堂佩德罗。”
“这儿看起来像个地牢。”他终于实话实说了,“我不明白,你怎么可以住在这种地方!”
“我的工资勉强够得上这里的房租。”
“如果可以,你需要多少,我付给你。另找个房子,最好去个闻不到硫磺味和尿骚味的地方。”
“不敢做这样的梦。”
维达尔叹了口气。
“在窒息中骄傲地死去。赠你一句墓志铭,免费的。”
接下来,好一阵工夫,维达尔在屋里慢慢踱步,一言不发。他停下来检视我寒酸的衣橱,又凝望窗外,面露嫌恶。他碰了碰覆在墙上的绿色涂漆,用食指轻敲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光秃秃的灯泡,仿佛打算证实一切家具什物的低劣。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堂佩德罗?贝德拉尔维斯区的空气太新鲜了?”
“我不是从家里过来的,是从报社来。”
“然后呢?”
“我挺好奇,想知道你住哪儿,还给你带了点东西。”
他从外套中取出一枚白色羊皮纸信封,递给我。
“今天寄到编辑部的,写着你的名字。”
我接过信封,仔细研究了一番。信口加了蜡封。从封缄上,我隐约看出一个展开双翼的纹章。一个天使。除此以外,信封上只写了我的名字。猩红的笔迹,字体工整而优雅。
“谁寄来的?”我迷惑不解。
维达尔耸耸肩。
“一位崇拜者,说不定是女性。不知道。打开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信封,取出折叠的信纸。信上是同样的字体,正文如下:
我的朋友:
冒昧给您写信,是要表达我的崇拜之情。您在《工业之声》日报上刊载的《巴塞罗那的秘密》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向您致以由衷的祝贺作为一名文学佳作的读者与爱好者,能够听取蕴藏着如此天然禀赋、青春活力与美妙前景的新鲜声音,对我来说是巨大的乐事。因此,请您允诺我的不情之请:既然阅读您的小说为我带来了数小时的美好时光,那么作为答谢,我要为您献上一个小小的惊喜,相信您会喜欢。今日午夜拉瓦尔区,“梦幻城”,恭候尊驾。
您诚挚的A.C
维达尔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浏览了一遍信中字句。他挑起眉毛,脸好奇的神色。
“有趣。”他低声念叨。
“为什么有趣呢?”我问,“‘梦幻城’是个什么地方?”
维达尔从白金烟盒中拈出一支烟来
“卡门太太不让在公寓里抽烟。”我告诫他。
“为什么?烟味会破坏了阴沟里飘来的香气吗?”
维达尔把烟点着,带着双倍的快感品味了一口,仿佛禁忌的享受别有风味。
“你结识过女人吗,大卫?”
“当然认识啦。多得很。”
“我说的是在《圣经》的意义上[7]
“哦,在教堂?”
“不是,在床上。”
“哦。”
“嗯?”
其实,对于维达尔这样的人物,我没有任何特殊的经历可讲。我的爱情冒险和风流韵事,倘若还有什么特点可言,那便是平淡无奇、了无新意。翻开我那单薄的爱情履历,什么捏捏姑娘的手、短暂的拥抱、在电影院昏暗的过道与门厅中偷几个香吻,这些全然不值得佩德罗•维达尔关注,因为他在闺房游戏方面是全城公认的大师——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技术上。
“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维达尔摆出一副屈尊的神情,开始演说。
“我年轻的时候,这档子事通常会有一位专业人士来引导你,至少在公子哥儿的圈子里是这样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父亲还是城里最奢侈的髙档会所的常客。有一天,他带我造访了一个去处,叫‘梦幻城’。我们亲爱的古埃尔伯爵不是要求高迪在兰布拉大道上为他建造一座恐怖的宫殿[8]吗? ‘梦幻城’离那座宫殿只有几米远。别告诉我,你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伯爵的名字,还是妓院的名字?”
“这话很好笑。“梦幻城’原是一个为那些挑剔的、有眼力的顾客准备的雅致去处。我还以为它几年前就关门了,但一定是我记错了。跟文学不一样,这个行业永远一路看涨。”
“明白了。是您的点子吧?算是开个玩笑?”
维达尔摇摇头。
“那就是报社里的某个傻瓜,是不是?”
“我发觉你的话里有点敌意,但我怀疑,要是某人已经献身高贵的出版事业,特别是还处于这个行业的底层,那怎么能负担得起‘梦幻城’这种场所的花费——如果它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我嘲讽地笑了笑。
“那也无所谓,反正我不打算去。”
维达尔挑起眉毛。
“现在可别说什么你跟我不一样,你不是怀疑论者,而且今后还准备以纯洁的心灵与肉体踏上婚床。也许你打算坚守纯洁的灵魂,热切期望着那个神奇的时刻——那时真爱会引领你发现肉身的迷狂与灵魂的和谐。你将接受圣灵的祝福,之后便向全世界播种子裔,他们都继承了你的姓氏,还有你妻子的美丽双眸。你的妻子当然是一位圣洁的女子,一个美德与谦卑的完美化身。你将挽着她的手臂踏进天国的大门,可爱的圣婴满怀慈悲地注视着你。”
“我可没打算说这些。”
“我很高兴,因为很可能,我必须强调很可能,这样的时刻永远不会来临:你可能不会恋爱,你也许不能或不想将生命托付给另一个人。就像我一样,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四十五岁了,已不再年轻了。永远不会出现什么小爱神,拿着里拉琴为你组成唱诗班,也不会有通向圣坛的白玫瑰花床。那个时候,你只能选择报复,从生活中偷取肉体之乐,享用丰满结实而激情四溢的肉体。这种欢乐稍纵即逝,但离天堂最近。在臭气熏天的世界上,你会发现一切都在腐烂,开始时多么美好,终了时只剩下回忆。”
我特意空出一段庄严的停顿,以沉默来喝彩。维达尔是一位热心的歌剧爱好者,长此以往,就沾染了咏叹调的节奏感和朗诵腔。利塞乌大剧院上演普契尼的时候,他绝不会爽约,一定要亲临专用包厢。如果不提那些挤在顶楼座位上的可怜听众,他是少数喜欢到剧院聆听钟爱的音乐的人之一。在音乐的影响下,他时常发表一通关于神性与人性的演讲,比如这天,他就给我的双耳送上了一份厚礼。
“什么意思?”维达尔问道,有些挑衅的意味。
“最后一段,我听着耳熟。”
他被我逮个正着,一声叹息,点了点头。
“这句话出自《利塞乌剧院谋杀案》,”他承认,“在最后一个场景,米兰达•拉弗勒枪杀了邪恶的侯爵,因为他伤了她的心。他居然在哥伦布饭店他们的新婚套房里度过了激情一夜,背叛了她。那一晚,他睡在沙皇女间谍斯维特拉娜•伊娃诺瓦的怀里。”
“我听出来了。您不可能找出更精彩的选段了。这是您最出色的作品,堂佩德罗。”
听到了赞美之词,维达尔朝我笑了笑,又像在思量要不要再点支烟。
“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话里没有真理啊。”他总结道。
维达尔坐到窗沿上,并没有忘记先把自己的手帕垫在上面,免得弄脏了时髦的裤子。我看到他的希斯帕诺-苏莎轿车停在公主街的拐角上。司机曼努埃尔正拿着抹布细心擦拭车身的镀铬部件,仿佛那是罗丹的雕塑。看到曼努埃尔,我时常想起父亲。他们属于同一代人,都经历了太多的不幸,记忆全都写在脸上。在埃利乌斯别墅,我曾听一些佣人说起,曼努埃尔•萨格涅尔曾经被捕入狱,服了许多年的刑。后来刑满释放,他又过了好些年苦日子。除了码头装卸工,他找不到别的工作。然而,他的年龄和体力已经应付不了在码头上背麻袋、扛木箱的艰辛了。传闻说,有一天,曼努埃尔不顾危险,拯救了维达尔的性命,自己险些丧生于电车轮下。维达尔听说了这个可怜人的处境,便给了他一份工作作为回报,允许他携妻了和女儿搬入埃利乌斯,并拨了马车库房上的一所小屋供他们居住。维达尔还让小克里斯蒂娜跟从家族的家庭教师学习。这些教师每天都要到皮尔逊大道上族长的宅第中为维达尔王朝的幼童上课。同时,曼努埃尔的妻子也可以为维达尔家工作,做一些裁缝活计。
那段时间,第一批汽车刚刚出现在巴塞罗那市面上,维达尔打算购买一辆。倘若曼努埃尔愿意学习驾驶技艺,放下轻便马车和敞篷马车的事务,那么维达尔就需要一名私人司机,因为那时绅士们绝不屑于动手摆弄内燃机或其他排放废气的装置。曼努埃尔自然一口应承下来。按照官方的说法,自从摆脱了贫困的厄运,他和全家就对维达尔怀有盲目的敬意,将他视为受剥夺者永恒的救星。我不知是该相信这个故事,还是将它看作一串传奇中的一则。维达尔已经引出了许多这样的故事,他在其中被塑造成宅心仁厚的贵族形象。我经常觉得,维达尔身边只欠一位牧羊孤女,脑后还得加上一轮金闪闪的光环。
“一看你狡猾的嘴脸,就知道你心里藏着什么坏主意,”维达尔说,“盘算什么阴谋呢?”
“没什么。我刚才正在想您是多么善良啊,堂佩德罗。”
“以你的年龄和处境,玩世不恭是没什么出路的。”
“这话真是一语中的。”
“过来,向曼努埃尔问个好,他可是经常问起你。”
我从窗口探出身。一看见我,老司机就远远地向我挥手。他一直把我当作一位小绅士而不是乡巴佬看待,虽说后者才是我本来的身份。我也向他打了个招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他女儿克里斯蒂娜,她是个皮肤苍白、唇形鲜明的姑娘,比我年长一两岁。维达尔邀请我参观埃利乌斯别墅时,头一回见到她,我就忘记了怎样呼吸。
“别盯着人家瞧了,快把人家看化了。”维达尔在我身后嘟哝了一声。
我转过头,看到维达尔板着一副矫饰的面孔。涉及内心的问题,或牵扯到其他的高贵器官时,他就摆出这副尊容。
“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真是句大实话。”维达尔答道,“那么,你今晚怎么安排?”
我又把信读了一遍,有点犹豫。
“您常常光顾这类场所吗,堂佩德罗?
“十五岁后,我就没再花钱找过女人,嗯,从技术上讲,都是我父亲付款。”维达尔回答,毫无吹嘘的意思,“赠送的礼物嘛,何必那么挑剔……”
“我不明白,堂佩德罗……”
“你当然明白。”
他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向门口走去。
“从现在到午夜,你还有七个小时。”他说,“我劝你睡上一觉,养精蓄锐。”
我朝窗外望去,看见维达尔走向轿车。曼努埃尔打开车门,他慵懒地坐到后座上。我听见希斯帕诺-苏莎启动了引|擎,活塞齐鸣,开始演奏一曲交响乐。这时,克里斯蒂娜抬头望着我的窗口。我冲她微笑,但很快就意识到她并没有记起我。片刻后,她移开了目光。维达尔的名车疾速驰去,返回它原本归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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