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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奇遇

一个用许多黑色大理石装饰的小象牙喷泉喷出冰冷的薄雾。这些薄雾凝结在湖边的橘子树上。树叶微微颤抖着,果子已经成熟,散发着芬芳。在阳台栏杆下,是一个面积巨大、富丽堂皇的花园,泰米艾尔刚吃过丰盛的饭,躺在斑驳的树阴里昏昏欲睡,一些小信使已经帮他清理干净,也蜷缩在他的身旁熟睡着。置身于房间里,犹如置身于童话中一般,从地板到镀金的天花板上都贴着青石和白石的瓷砖,百叶窗上嵌着祖母绿颜色的天鹅绒窗帘,地板上铺着绣满红色花朵的地毯。房屋中间,在一张低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彩绘花瓶,里面装满了花朵和藤蔓。
“听上去冠冕堂皇。”格兰比边走边说,“用一大堆借口来搪塞我们,接着再给出这样卑鄙的暗示,还把这个可怜的雅茅斯叫做贼。”
穆尔塔法充满歉意和遗憾地解释道:“从来没有签过协议,一些新的考虑耽误了这件事情,结果,当大使遇到意外时,还没有支付款项。”由于环境所迫,劳伦斯满腹狐疑地接受了这些借口,要求立刻去大使的住处,和他的手下人交谈一下。穆尔塔法稍微有点不安,声称大使死后,他的仆人马上就离开去了维也纳,他的秘书詹姆斯雅茅斯也音信全无。
“我不能说知道他的任何罪恶,但金子是最大的诱惑。”穆尔塔法张开双臂说道,他的暗示显而易见,“对不起,上校,但你必须明白我们不能承担这个责任。”
“这些话我一点也不相信,一句也不相信。”格兰比继续恼火地说,“如果是只签署一半的协议,他们怎么会送信到中国,让我们过来……”
“是的,太荒谬了。”劳伦斯赞同这句话,“如果这个协议不确定的话,兰顿会用完全不同的语气来下达命令,他们只是想食言,并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尴尬。”
面对劳伦斯所有的反对意见,穆尔塔法只是冷冷地笑着,不停地道歉,再次给予了盛情的接待。由于所有队员都疲惫不堪、尘土满面,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劳伦斯接受了他的盛情,想着他们能够轻易地判断出事实的真相,一旦安顿好,会施加某种影响,使事情沿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他和队员们被安置在内部场院中两个工艺精湛、制作精良的宫殿里,这个建筑偎依在草木繁盛的草坪中,草坪很大,足以让泰米艾尔在上面睡觉。宫殿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金角海湾汇合处的狭窄陆地高处,从这个高度,他们能够俯瞰各个方向的景观:整个海洋的水平线,水面上拥挤的船只。不久,劳伦斯才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一个滑动的笼子里,但此时知道已经太晚了。这个宫殿小山四周环绕着高大的无窗户的墙,隔断了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可以观看景观的窗户上都固定了铁栏杆。
从空中,这个宫殿看上去与这个蔓延的宫殿联合体连在一起,但是这个连贯处只是一个有屋顶的修道院,可以通向外面。所有可能通向宫殿的门窗都被锁了起来,禁止通行,甚至隔断了他们的视线。很多黑奴站在阳台楼梯下站岗,花园里,喀里克龙复杂地蜷缩在一起躺在那里,闪闪发光的黄眼睛睁开,警惕地盯着泰米艾尔。
结束了亲切热情的接待后,一看到他们被干净利落地关了起来,穆尔塔法含糊地、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很快就会回来,然后迅速消失了。从那以后,祈祷声响了三次,他们围着漂亮的监狱转了两圈,仍然没有见他回来。如果有人下来,到下面的花园里和泰米艾尔说话,警卫们并没有提出反对,但当劳伦斯指着他们身后通向场院其他地方的人行道时,他们总是和蔼地摇摇头。
他们从阳台移动到窗户,又从窗户移动到阳台,看到了他们所向往的宫廷生活,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挫败感。其他人都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忙忙碌碌,戴着穆斯林头巾的官员,端着盘子的仆人,拿着篮子和信件来来往往的年轻听差。他们甚至看到一个像医生一样的长着长胡子,穿着朴素的黑衣服的绅士,从不远处走过,在一个小宫殿里消失。许多人都好奇地看着劳伦斯和队员,男孩子放慢了脚步,瞪着坐在花园里的龙,但如果有人向他们打招呼的话,他们都不作答,匆忙谨慎地离开。
“看,你觉着那边那个人是个女人吗?”邓恩、哈克利和波蒂斯为了抢到望远镜,互相推搡着,半挂在阳台栏杆上,离坚硬的石头人行道有二十英尺,并鲁莽地向花园里窥视着。一个官员正和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或者一个猩猩说话,从外表来看只能这么说。她戴着一个不太厚但颜色暗淡的丝绸面罩,这个面罩把她的头、肩都包了起来,只留眼睛露在外面。尽管天气很热,她仍然在礼服外罩上了一个长外套,礼服一直垂到她穿着珠宝拖鞋的脚上,外套前面还有一个深深的口袋,甚至把她的手也包了起来。
“波蒂斯先生。”劳伦斯尖声说道,这个年纪大一点的中尉实际上正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打着口哨,“如果你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以做的话,就到下面看看泰米艾尔有没有在地上挖了洞。如果他挖了,你再把它填上,如果可以的话,马上就去。”当波蒂斯惴惴不安地溜下去时,邓恩和哈克利迅速放下望远镜,尽量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塔肯默默地让他们舒缓了一下,当着劳伦斯的面补充道:“你们两个绅士……”
他停了下来,看到塔肯本人也通过望远镜偷窥那个戴面纱的女人,感到既愤怒又沮丧。“先生。”劳伦斯压抑着怒气说,“如果你也能够不向宫廷女人抛媚眼的话,我会非常感谢。”
“她不是皇帝的嫔妃。”塔肯说,“皇宫在南边,就是那些高墙上面,女人不允许到外面去。我向你保证,上校,如果她是皇帝的嫔妃的话,我们不可能那么接近地去看她。”他又通过望远镜望过去,这个女人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袍子将她全身上下都包了起来,只留下一张苍白的脸,以便让乌黑的眼睛露出来。
谢天谢地,她没有喊出来,过了一会儿,她和军官再次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塔肯关上望远镜,把它递给了劳伦斯,漫不经心地离开了。劳伦斯用手握住了镜筒,“你去贝尔先生那里,去帮他弄弄最新的皮革。”他对邓恩和哈克利说,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给他们更严厉的惩罚。他不能让他们成为塔肯的替罪羊。
两人马上感激地逃走了,劳伦斯又丈量起阳台的长度,在远处的一端停了下来,俯瞰着城市和金角湾。夜幕已经降临,穆尔塔法今天肯定不会来了。
“又浪费了一天。”当祷告的最后一声铃声响起时,格兰比向他走过来,说道。生疏的祷告声从远近的尖塔中传过来,混合在一起,有一个声音如此接近,好像只是从将他们的庭院和后宫隔开的高墙的另一边传过来一样。
这个声音再次提醒劳伦斯,现在已经黄昏了。他把百叶窗打开,让微风吹进来,这样晚上时,透过悬挂在宫殿墙上的各处的灯笼发出的微弱可怕的光线,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泰米艾尔是否安全,是否睡觉了。他们已经听到五次祈祷声了,但仍然没有得到任何信息。没有访问,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别人知道他们存在的迹象,只有在吃饭时,才有一些运作敏捷、沉默无语的仆人给他们带饭过来,但还没有等到问他们问题,这些仆人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应劳伦斯的要求,塔肯尽量与警卫用土耳其语交流,但他们只是口齿不清地耸耸肩,张开嘴向他们表示自己的舌头被残酷地割掉了。当要求他们帮忙带封信时,他们坚定地摇摇头,或者是他们不愿意因为这样一个建议离开自己的岗位,或者可能他们得到指示,将这些人囚禁在此。
“你觉着我们应该贿赂他们吗?”夜晚到来时,仍然没有得到任何信息,格兰比说,“只要我们能够出去,哪怕我们中的几个。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一定会有人知道大使的随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不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可能如此,如果我们有什么东西可以贿赂他们的话。”劳伦斯说,“我们现在物资短缺,约翰,我敢说他们能够察觉到我能提供的任何东西。我怀疑这不能把我们送出宫殿,即便这不会让他们丢脑袋,也可能让他们失去当前的职位。”
“我们可以让泰米艾尔推倒一堵墙,放我们出去,至少这能够引起一些注意。”格兰比并不是完全开玩笑地说,他一屁股坐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长椅上。
“塔肯先生,麻烦你再给我翻译一下。”劳伦斯说,他再次走到了警卫旁,和他们交流起来。尽管开始时,他们以极大的耐心忍受着软禁,现在,他们明显有点不耐烦了。今天,劳伦斯已经是第六次和他们搭话了。“请告诉他们,我们需要一些灯油和蜡烛。”劳伦斯对塔肯说,“或许还需要一些香皂,另外要一些手纸。”接着,他又补充了一下。
就像他希望的,这些东西由一个年轻人从远处给他们拿过来。接到一枚银币后,他非常感激,表示愿意为他们给穆尔塔法带句话。为了避免警卫产生怀疑,第一次派他去取了蜡烛和各种东西,劳伦斯坐下来,拿起笔和纸尽量起草一封正式的信函,他希望向那位微笑的绅士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想静静地坐在宫殿里无所事事。
“我不确定第三段开始那句话的意思。”当劳伦斯向泰米艾尔阅读自己用法语写的信时,他怀疑地说。
“不论你打算做什么,把所有问题留下来不解决……”劳伦斯说。
“噢。”泰米艾尔说,“我想你想用概念而不是用图案,而且,劳伦斯,我认为你不是想说你是他顺从的奴仆。”
“谢谢你,亲爱的。”劳伦斯说,在将信折叠起,递给这个男孩之前,他又改正了这些词,思考着如何拼写“heur”这个单词。那个男孩已经拿着一篮子蜡烛和散发浓郁香气的小香皂返回来了。
“我只希望他不会把信丢到火里。”这个男孩把硬币攥在手里,大摇大摆离开后,格兰比忧心忡忡地说。
“不管怎样,我们今天晚上不会得到任何消息。”劳伦斯说,“我们最好在能睡着的时候睡觉。如果我们没有得到答复,明天就不得不思考着如何冲向马耳他了。他们这里没有太多海岸战舰,我敢说,如果我们能够带着一艘一流的战舰和两艘三帆快速战舰回来的话,他们就会判若两人。”
“劳伦斯。”泰米艾尔从一个真实的航海睡梦中醒了过来,在外面喊道。劳伦斯站起来,擦了擦湿漉漉的脸,他发现风向变化了,晚上,风把喷泉的水刮到了他的脸上。
“唉。”他半梦半醒地回答道,然后走到泉水前洗了洗脸。他走到花园里,朝打着哈欠的警卫谦恭地点了点头,泰米艾尔兴致勃勃地轻轻推了推他。
“味道好极了。”他转过头说,劳伦斯意识到他刚用香气扑鼻的香皂洗过脸。
“我以后不得不把它擦干净。”他郁闷地说,“你饿了吗?”
“我不介意吃点什么。”泰米艾尔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和贝扎伊德、舍瑞兹迪交谈过,他们说他们的蛋很快就会孵出来了。”
“谁?”劳伦斯吃惊地说,接着看了看两条喀里克龙,他俩正眨着闪亮的眼睛兴致勃勃地盯着他。“泰米艾尔。”他缓慢地说,“你是说我们将拥有他们的蛋?”
“是的,还有其他两个,但那两个还没有开始坚硬。”泰米艾尔说。“我想。”他补充道,“他们只懂一点儿法语,还有一点儿龙语,但他们用土耳其语告诉了我。”
劳伦斯没有注意这句话,而是被这个消息给惊呆了,因为自从有组织的龙孵化开始后,英国一直想要得到能喷火的龙。阿金库尔战役之后,英国曾经引进了一些“光荣火焰”龙,但大约一个世纪前,最后一条龙也死了,从那之后,引入喷火龙的努力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挫败。法国和西班牙本能地拒绝了他,近邻不会希望失去如此大的优势,很长一段时间,土耳其人不再像英国人处置异教徒一样渴望处置本国的异教徒了。
“不到十二年前,我们还和印加人谈判过。”格兰比说,他因兴奋而红光满面,“但所有的谈判都无果而终。我们为他们提供了国王的赎金,他们看上去很高兴,但只一晚上,他们便还给了我们买给他们的所有丝绸、茶叶和枪支。”
“你能记起我们给他们提供了多少钱吗?”劳伦斯问,格兰比说了一个数目,让他马上心灰意冷。舍瑞兹迪装模作样地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告诉他们,她的蛋能值比这个数目更高的价钱,这个价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天哪!这个数目增加了一半,简直难以想象。”劳伦斯说,“同样的价钱,他们可以建造六艘一流的船只,除此之外,还能够建造一对龙运输机。”
泰米艾尔平静地站了起来,尾巴紧紧地缠绕在身体上,翎颌竖了起来。“我们是在买龙蛋吗?”他说。
“嗯……”劳伦斯有点吃惊,之前,他没有意识到泰米艾尔不明白龙蛋是用钱来获得的,“我们,是的,但你看你自己,你的熟人不用被迫去放弃自己的蛋。”他焦急地瞥了瞥这对喀里克龙,事实上,看上去他们一点也不关心和自己的后代分开。
但是泰米艾尔不耐烦地摔打着尾巴,打断了他的话,“当然他们不介意,他们知道我们会照顾这个蛋。”他说,“但是就像你自己告诉我的,如果你买了一件东西,你就拥有了它,你可以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它。如果我买了一头牛,我可以吃掉它;如果你买了一处房产,我们就可以以此为生;如果你给我买了一件珠宝,我可以戴上它。如果龙蛋是财产的话,那么把他们孵化出来的龙也是财产,人们可以像对待奴隶一样来对待我们。”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作为一个废奴主义家庭中的成员,毫无疑问,劳伦斯明白人不应该被买卖,当被套上这个原则后,他几乎无法反对。然而,龙的情况和不幸受到束缚和奴役的苦命人的情况明显存在着很大的区别。
“一般小龙出生后,我们就不能随意处置他。”格兰比说道,这是一个有用的灵感,“你可以说我们只是买到一个劝说他套上龙枷,受我们驾驭的机会。”
但是泰米艾尔仍然充满好战情绪地说:“如果他们被孵化出来后希望飞走的话,那会怎样,再回到这里来吗?”
“噢,嗯。”格兰比有点尴尬,不太确定地说。这件事情很自然,如果那样的话,野生小龙就会被带到繁殖基地去。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正把他们带到英国,在那里你将会有机会改善他们的处境。”劳伦斯尽量安慰着,但泰米艾尔并没有那么容易平息自己的情绪,蜷缩在花园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嗯,他有点不服从控制了。”当他们返回房间时,格兰比对劳伦斯说,声音中带着些许的焦虑和怀疑。
“是的。”劳伦斯沉闷地说。他确实希望一旦返回英国后,他们能够为龙的舒适获得真正的改善,他相信兰顿上将和其他军团的高级上将会非常愿意接受他们当局的措施。劳伦斯打算按照中国的样式建一个凉亭,下面是加热的石头和用管子运送的流水,这比较符合泰米艾尔的嗜好。苏刚能够训练其他龙厨师改善厨艺,“忠诚号”正在回家的路上,携带了大量的写字框和沙写桌,这些在西方肯定能够被接受。私底下,劳伦斯怀疑大多数龙是否有兴趣。泰米艾尔不但拥有语言天赋,而且拥有读书的热情,这一点是独一无二的。但是只要一个人的兴趣能够轻易地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满足的话,人们几乎不会提什么反对意见。
但是如果超出这些措施的话,那就要看空军的判断和资金情况了。政府几乎不可能拥有这么良好的愿望来要求更多影响力的请求,劳伦斯不可能得到支持。龙之间的团结一致会让整个国家陷入恐惧之中,当然也会损害要改善条件这个结果,强化政府认为龙将无法依靠的偏见。对于战争起诉的这样一个矛盾的影响几乎不会被夸大,单独的起诉可能会是致命的。在英国没有足够多的龙,不可能让龙更加关心他们的待遇和法律上的权利,而不关心他们的职责。
他禁不住怀疑,如果另外一个上校,一个合适的受过良好训练的飞行员,可能会阻止泰米艾尔如此沉迷于此事和他的不满意,而会更好地引导他过剩的精力。他非常想问格兰比,这样的困难是否很普遍,但他不能向一个下属寻求管理泰米艾尔这方面的帮助。无论如何,他相信建议不再有用。花费五十万英镑购买一枚龙蛋,应该在英国而不是在土耳其宫廷里被孵化出来是唯一的变化,作为一个实际问题,称之为奴隶制度是不合理的,世界上所有的哲学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如果蛋开始变硬了,你觉着我们还有多少时间?”风从面对海的拱门中吹进来,他把手伸到风中,问了格兰比这样一个问题,他边说边在头脑中计算着从马耳他来一艘船需要多长时间。他确信,如果泰米艾尔得到充分的休息和足够的饮食的话,他们三天就能够飞到岛上。
“嗯,肯定需要几周了,但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需要三周或者十周我就无法说了,甚至我可能错了。这个问题你最好问一下凯恩斯。”格兰比说,“但是最后时刻才拿到蛋是不行的,你知道。这条小龙不可能像泰米艾尔,能够一出生马上懂得三种语言,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我们必须先拿到蛋,开始教给他英语。”
“噢,上帝。”劳伦斯沮丧地放下手说,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语言的问题。他在泰米艾尔的蛋孵化出来一周前才得到了蛋,根本不了解情况,在他发现泰米艾尔能说英语时,并没有吃惊,更吃惊地是一个新孵化出来的动物就能说话。这是在他训练上的另一个差距,另外一个紧急的新因素。
“这会让苏丹在统治者中间留下一个奇怪的印象。”劳伦斯尽量表现出镇定,说道,“忍受着五十万英镑的损失以及对于一个大使在自己的领土中死亡而不管不问,先生。在您给我说的这种情况下,对联盟起码的尊敬会引起更大关注。”
“但是,上校,我向你保证,我们已经进行了所有的调查。”穆尔塔法非常真挚地说,他正尽力地压着面前一大盘的蜂蜜面粉糕饼。
午后没有多久,穆尔塔法终于出现了,借口说国家突然发生了一次意外事情,他去处理那件事情了,所以没有过来。为了表示歉意,他还陪着他们吃午饭,除此之外,他们享受了一顿奢侈的午餐。二三十个仆人匆忙地穿梭着,发出巨大的噪声。他们在阳台上安置了毛毯,所有的人都围在大理石池子旁,从厨房里拿出巨大的盘子,装满香气扑鼻的肉饭和成堆的塞满肉饭的捣碎的茄子、卷心菜叶子和胡椒粉,还有发出浓郁烟味的烤肉串。
泰米艾尔抬起脑袋,放在栏杆上一边观察着整件事情,一边嗅着这些东西,进行着特殊的评价。尽管一个小时前,他刚刚吃过两只羔羊,还是偷偷地把自己能够拿到的盘子里剩下的东西清理干净,只剩下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空盘子,盘子的金边已经被他的牙齿刮掉了,凹了进去。
万一这些还不足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穆尔塔法还为他们提供了音乐,这些音乐家立刻弹奏乐器,发出巨大的噪声,一堆穿着宽松、半透明裤子的舞女拥了上来。当她们转身时,衣服很难遮体,尽管表演赢得了许多年轻军官的掌声,但劳伦斯不禁为她们感到脸红。枪手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波蒂斯已经接受了教训,但年轻一点的、更浮躁的邓恩和哈克利却厚颜无耻,一个劲儿地想要抓住摇曳的遮掩物,兴奋地吹着口哨。在瑞格斯上尉敏捷地抓住他的耳朵,将他拖下来前,邓恩甚至伸手碰到了一个膝盖,握到了一只手。
劳伦斯并不会表现出如此的迷恋,这些女人是白皮肤、黑眼睛的漂亮的切尔克斯人,但对于公然努力分散他们注意力的愤怒比起其他的情感要多得多,这种愤怒使他完全抑制住了可能会受到的诱惑。但当他开始尽力对穆尔塔法说话时,一个女人直接向他靠来,她张开双臂,尽力展示自己诱人的胸脯,臀部不停地回旋着。她优雅地坐在他的沙发椅上,炫耀地向他伸出了纤细的手臂,以示邀请。这是阻止交谈的一个有效方法,他的性格不允许将一个女人强制赶走。
幸运的是,他有一个有效的护卫者。泰米艾尔把脑袋垂下来,用嫉妒的猜疑检查她。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她那些闪闪发光的金链子,喷了喷鼻息。那个女孩没有想到会遭到这样的接待,匆忙地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回到她同伴的周围。
最后,劳伦斯要求穆尔塔法让他们获得一些自由,帕夏用一些含糊其词的保证敷衍他,调查将会很快奏效,比如“快,很快,当然;尽管政府公务繁忙,上校,我相信你能够明白。”
“先生。”劳伦斯茫然地说,“我非常明白,你在拖延时间,但你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这让所有的讨论都没有意义。不过,对我们耐心的考验都会过去,你会发现一些你不愿意接受的谈判。”
这句关键的话可能让他感到受到了威胁,苏丹的所有官员都明白在来自打击距离内的马耳他海军的封锁或进攻下,这个城市是多么的不堪一击。确实,一旦穆尔塔法不留下一个明确的答案,后果将无法想象,他的嘴巴紧紧地闭上了。
“先生,我不是外交官。”劳伦斯补充道,“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意思。但你我都知道,时间是本质,然而我不能无功而返,我不知道除了存心这样做之外,还应该怎么来评价这件事情。我不会轻易相信我们的大使死了,他的秘书失踪了,尽管他们知道我们很快就来了,带着无法计数的巨大数目来。”
听到这话,穆尔塔法站了起来,伸开手:“我怎么能让你相信,上校?你愿意去参观一下他的住处,自己检查一下吗?”
劳伦斯停了下来,退缩了。他只是想逼近穆尔塔法为此给他们自由,他没有想让他主动提出来。“事实上我非常希望能够拥有这个机会。”他回答道,“和他留在附近的仆人聊一聊。”
“至少我不愿意。”正餐后不久,两个哑巴警卫陪同着他们去时,格兰比说,“你应该留在这儿,让我和马丁、迪格比去,一旦找到什么人,我们会带回来。”
“他们不可能允许你把人自由地带进宫殿里,他们也不会没有任何理由就在街上杀了我,泰米艾尔和二十多个人待在这里等消息。”劳伦斯说,“我们会处理好的。”
“我也不想让你离开。”泰米艾尔不高兴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走。”他已经习惯于在北京街上自由行走,当然只要在野外,他的行动也不会受到限制。
“我想这里的情况不像在中国。”劳伦斯说,“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太窄,你无法行走,如果你去的话,就会在人群中引起恐慌。现在,塔肯先生在哪里?”
马上一片寂静和困惑,大家转头向四周看去,哪里也没有看到塔肯。匆忙询问后,大家肯定自从昨天晚上,没有人看到过他。接着迪格比指了指整整齐齐卷在一起的小铺盖卷,那个铺盖卷仍然和他们的包裹捆在一起,没有动过。劳伦斯紧闭双唇检查了一下:“很好,我们不能放弃他还会回来的希望。格兰比先生,如果他回来了,你把他看押起来,直到我有机会和他说上两句。”
“是,先生。”格兰比表情阴郁地说。
站在大使优雅的住处外面时,劳伦斯逼迫自己想一些可以进行交谈的话语。窗户紧紧关着、门锁着,垃圾和鼠粪已经开始在门前台阶上堆集起来。当他尽力打手势了解仆人的情况时,警卫只是不解地望着他。尽管他走到附近的房子询问,他发现没有一个人懂英语或法语,甚至没有一个人懂他的磕磕巴巴的拉丁语。
“先生。”当劳伦斯再一次从第三个房子无果而返时,迪格比低声说,“我想这边的窗户没有锁,我敢说如果马丁先生在下面支撑一下的话,我能够爬进去。”
“太好了,只是注意不要割断脖子。”劳伦斯说。他和马丁一起把迪格比举起来,离阳台的距离足够近了。对于一个在空中飞行时一直在龙背上攀爬的男孩来说,爬过铁栏杆没有什么困难,尽管窗户半关着,年轻的少尉身材足够苗条,顺利地穿了过去。
当迪格比里面把前门打开时,警卫们略微不安地无语地抗议着,但劳伦斯根本没在意,走了进去,马丁跟在后面。他们踏过麦秆,穿过尘土覆盖的走廊时,发现地板上留下了他们的脚印,还有匆忙打包和离开的迹象。房间里面黑乎乎的,百叶窗关上时发出了回音,窗帘盖在留在原处的家具上,房子显露出被抛弃掉和仍然等待着主人回来的样子,显得阴森可怕。楼梯旁的大钟发出滴答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声音显得异常的大。
劳伦斯走到楼上,穿过房间,尽管有一些纸散落在地上,但这些只不过是打包时留下的纸屑、破布和用来引燃的纸片。他在一个大卧室的写字台下发现了一页纸,上面是一个女人的笔迹,这是一封愉快而普通的家信,里面全是她小孩子们的消息和外国城市的奇怪故事,纸从中间撕开,没有写完。他又把它放下,对自己的冒犯感到非常内疚。
门厅下有一个小一点的房间,劳伦斯觉着那一定是雅茅斯的房间,看上去好像居住者刚走出房间一个小时。衣架上挂着两件大衣和一件干净的衬衫,一看就知道是夜晚的装束,地上放着一双带扣的鞋,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瓶墨水和一支钢笔,书架上放着很多书,桌子上还有一个小宝石雕刻像——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容。但是纸已经被拿走了,或者说,至少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他再次走到楼下,没有更加明智的人,迪格比和马丁在楼下也没有什么幸运的线索。尽管到处一片狼藉,所有的家具上布满尘土,至少,没有任何卑劣行径的迹象,或者掠夺的迹象。当然,他们非常匆忙地走掉,但看上去并没有被暴力胁迫着离开。她的丈夫死得异常突然,他的秘书消失了,在这种变故突然发生时,并且涉及数量如此大的金子,只要谨慎一点的话,大使的妻子肯定会带着孩子和财产离开,一定不会独自留在这个远离联盟的不友好的异域城市,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给维也纳的信要花费几周才能到,还要花费几周才能收到回复,在龙蛋还没有不可挽回地丢失前,他们没有时间知道真相。当然,这里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可以反驳穆尔塔法。
劳伦斯沮丧地离开了房屋,警卫正不耐烦地向他们招手,迪格比又从里面把门关上,从阳台上挤出来,然后回到他们中间。
“谢谢,先生们,我想我们已经知道了能知道的一切。”劳伦斯说。他不想让马丁和迪格比一起承担自己的沮丧感,最好当他们跟在警卫身后朝河边走时,他能够掩藏自己的焦虑。然而他还是陷入了深思,几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但注意到在人群中,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警卫的目光。大使的住处在金角湾对面的贝尤鲁区,到处都是外国人和商人,街道上人山人海,川流不息,比起北京的宽阔马路,这里的街道显得尤其狭窄,人声鼎沸。一看到路人经过,在店面外的商人就会马上打招呼,硬往商店里面拉人。
但是当他们越来越接近海岸时,人群突然消失,噪声也悄无声息,所有的房子和商铺都关门了。尽管劳伦斯偶尔会看到一张脸从门帘后伸出来,向空中瞥一眼,然后又很快消失了。上空,宽大的阴影颤抖着,一会儿,遮住了太阳,龙正在头上翻飞着,离得很近,甚至能够数清他们的传达员。警卫有点担心地向上看了看,催促他们赶快走。尽管劳伦斯想停下来好好看看他们来到人口稠密的这里,中断了所有的生意,到底打算干什么。在龙的阴影下,街上只有几个人,看上去匆忙焦虑。一条狗站在那里勇敢地狂叫着,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尖锐的吠声在港口传开。在龙看来,它只不过像是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在喊另一只苍蝇一样。
他们的摆渡者正不安地等待着,他的手抓住缆绳的末端,几乎快脱手了。当他们向山下走时,他匆忙地向他们挥挥手。当他们穿过河流时,劳伦斯转身向一条小船看过去。一开始,他认为可能六条龙只是在空中运动,但接着他看到从港口上延伸出粗粗的缆绳,龙正在使劲地拉着装着长枪桶的车。
当他们到达河远处的岸边时,劳伦斯跑到警卫前面,向码头走过去,以便更清楚地看看。他已经能够辨认出这些并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工作。港口里有许多载重的驳船,上面挤满了几百人,正在安排下一车货物。尽管附近有龙,但仍然有一大群马和骡子顺从地待在那里,可能是因为龙在上面,它们没有看到。这里不但有枪,还有炮弹、火药筒以及成堆的砖形物。劳伦斯觉得这样巨大的物资,即便马上就向上运到陡峭的山上运的话,至少需要几周的时间。在更高的山坡上,龙正把巨大的炮筒轻松地放到木质支船架上,就像两个人移动一块厚木板一样。
劳伦斯绝不是唯一一个震惊的观察者,城镇里很多本地人也都沿着码头聚焦在一起,吃惊地看着这一景象,其中一些人还含糊地打着口哨。一队带着羽毛头盔的禁卫军皱着眉头站在几码外,手里一直在玩弄自己的卡宾枪。一个会钻营的年轻人正在人群里拿着望远镜走来走去,为旁观者提供收费服务。但这个望远镜效果不好,镜头有点模糊,不过还是能够提供近距离的观看。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有二十个九十六磅重的炮,我觉着这比在亚洲海岸驻扎的武器还要多。如果有船到了射程范围内的话,这个港口就会成为船的死亡陷阱。”劳伦斯在脸盆里洗完脸,把头浸在水中清醒了一下,然后粗野地拧了拧头发,阴郁地对格兰比说。他想如果他不去理发的话,不久就会用剑把发梢砍下来。这个头发总是不能长得足够长,梳理成辫,只会让他愤怒,湿了后会不停地往下滴水。“他们一点也不遗憾让我看到这个情形,那些警卫一天都催促着我们,但当我停下来观看,并且为此震惊时,他们乐在其中,根本没有阻止我。”
“可能穆尔塔法也在嘲笑我们呢。”格兰比表示同意,“劳伦斯,我担心这不是唯一……嗯,你将会看到。”他们一起向花园边上走去,喀里克龙已经走了,但又有另外十二条龙围在泰米艾尔周围,因此花园里非常拥挤,其中两条龙甚至不得不栖息在其他龙的背上。
“噢,不,他们都非常友好,只是和我过来聊聊。”泰米艾尔真诚地说,他已经明白了夹杂着法语、土耳其语和龙语的混合语言,并费力地不断向劳伦斯介绍土耳其龙,所有的龙都礼貌地向他点点头。
“如果我们需要快速离开时,他们仍然会给我们制造一些麻烦。”劳伦斯斜扫了一眼,说道。对于他这样大的龙来说,泰米艾尔的速度已经非常快了,但至少送信的龙会把他抛在后面,劳伦斯宁愿相信两条中等大小的龙能够跟上他的速度,因为他的战斗体重大大降低了他的速度。
但至少他们不是令人不快的警卫狗,事实证明他们的见闻十分广博。“是的,其中一些龙已经告诉我港口的工事,他们在城市里帮忙。”当劳伦斯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告诉他时,泰米艾尔说。自愿来访问的龙证实了劳伦斯大量的猜测,他们在港口强化了防卫力量,增加了许多大炮。“听上去非常有趣,如果能行的话,我也想去看看。”
“我也想近距离去看看。”格兰比说,“我不知道他们如何让那么多马也加入其中。把牛放在龙旁边是一非常困难的事情,我们指望不会惊跑它们,不会打断它们有意义的工作。不让它们看到还不够,一匹马能够在一英里外闻到龙的气味。”
“我怀疑穆尔塔法会愿意让我们如此近地检查他们的工事的。”劳伦斯说,“穿过港口看看只会让我们明白进攻没有用,这是一件事情,向我们展现所有的力量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从他那里传来什么话了吗,或者有什么进一步的解释吗?”
“自从你走后,没有看见过塔肯,甚至没有他的一点迹象。”格兰比说。
劳伦斯点了点头,重重地坐在楼梯上。“我们不能一直这样通过所有的大臣和官员的渠道。”最后他说,“时间太短促了,我们必须要求和苏丹直接面谈,他的调解肯定是得到他们快速合作的最有效的方式。”
“但如果他让他们拖延时间呢,这就……”
“我不相信他会破坏所有的关系。”劳伦斯说,“自从奥斯德立兹战役后,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和波拿巴走得更近。如果他想要保留着龙蛋,就不可能选择公开或最终的背叛。但只要他的大臣充当调解人,他就不会为自己和他的国家负责。他总是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事实上,如果从一开始,这些拖延后面不是掺杂着某种私人政治恩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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