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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埃克米梅诺

卡佐摸了摸奥丝姹的脸颊,轻柔地分开她的双唇,滴了些掺水的葡萄酒进去。片刻后,她的喉咙动了动,酒液流了下去。
他凝视着她平静的面容,努力压抑那古怪的恐慌感。
她还活着,所以还有希望,他心想。
“安妮的医师肯定能治好你,”他向沉睡着的女孩保证,“故事向来是这么发展的,不是吗?只不过解药一般是某个英俊王子的吻。我是不够英俊,还是不够王子?”
车轮隆隆滚动,马车又前进了一会儿。
“我们也许不该直接去伊斯冷,”他告诉她,“我们今天下午就能到幽峡庄。也许女公爵会帮助我们的。”
当然了,奥丝姹还是一言不发。
 
在离幽峡庄还有约莫半里格远时,他们撞见了一位骑士和他的扈从们,他是威廉爵士,女公爵的仆从。他护送他们回到了那座造型怪异且欠缺防御能力的宅邸。女公爵很不寻常地没有出来迎接,但等士兵们在村子里住下之后,卡佐收到了一封共进晚餐的邀请函。他驾着马车把查卡托和奥丝姹都带了过去。
艾黎宛·戴尔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沉着的外表几乎让人无法猜透她对放荡生活的追求。通常人们会在交谈中早早发现她那不够高尚却算不上令人讨厌的本质,但在今天,她和他上次见到她时大为不同。她身穿黑裙,头发上束着黑网,她的属下和仆从往常都穿得五颜六色,如今也都一身素衣。
他们走进房间时,她站起身,伸出手。等他们行过吻手礼以后,她弯下腰,吻了卡佐的双颊。
“能看到你真好,mi dello,”女公爵道,“世界一片黑暗,可你的双眼里仍有光明。”
“艾黎宛大人,我荣幸地向您介绍我的剑术老师和导师——”他突然想到自己并不知道老人的真名。查卡托只是他们之间的昵称,意思是“受诅咒者”。
“埃克米梅诺·迪·艾瑞斯提亚·达奇·维瑟里埃提,”查卡托说,“愿为您效命,女公爵大人。”
卡佐眨眨眼,努力不表现出惊讶。维瑟里埃提家的贵族们是维特里安最富有也最有权势的一群人。
艾黎宛也吻了他的双颊。
“奥丝姹跟我们在一起,”卡佐说,“她的状况不大好。我觉得您的医师应该能帮帮她。”
“奥丝姹病了?我们当然会尽力救治她的。”她的前额微微皱起,“你怎么没和安妮在一起?她……”她没把话说完,但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微光。
“她派我们去了邓莫哥。”卡佐说完,随即察觉了艾黎宛的语气。
“她怎么了?”他突然心烦意乱。
 
卡佐坐在第一次亲吻奥丝姹的那张椅子上,灌了一大口玻璃瓶里的烈性红酒。他看到查卡托走了过来,便把酒壶递给他。
老人古怪地犹豫了片刻,然后喝了一口。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卡佐问。他想要聚集心中的怒气,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你真的是个贵族?没准还是艾滨国的梅迪索?”
“我哥哥才是贵族,”查卡托说,“我想应该是吧。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也没听过他的消息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像我父亲的仆人一样住在我家里?你是他从战场上拉回来的流浪士兵?”
查卡托喝下一口酒,然后又是一口。
“我从前一直对你说,我没见到你的杀父仇人的长相。”
“对。”
“我撒了谎。”
卡佐瞪着这位老人,他过去的人生突然绵延开去,仿佛他正踩在一根绳索上,正努力维持平衡,却突然失足落下。他所知的一切有真实的部分吗?
“谁杀了他?”他质问道。
查卡托的目光转向不远处。“我们当时在乌瓦德罗山脉的一个名叫菲耶拉的小镇里。那儿的人酿有一种名叫乌查皮拉的烈酒。你父亲和我,我们俩喝了很多。然后来了个人——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我发现我前一天晚上跟他的女人睡了觉,于是他叫嚣着要跟我决斗。可我醉得太厉害了。我想去决斗,可腿不听使唤。等我醒来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出门跟他开始决斗了。我才刚醒过来不久,所以脾气又坏又不清醒。我只想自己去跟那人决斗,可当我叫嚷着冲出旅店的时候,马梅西奥分了心,然后那人就刺穿了他的脾脏。”他把目光转向卡佐。“我杀了你父亲,卡佐。我醉酒后的愚行杀死了他。你明白吗?”
卡佐猛地站起身。“一直以来——”
“我做了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他说,“我取代了他,把你抚养长大。”
“跟他决斗的那个人呢?”
“当然是被我杀了。”
“你应该告诉我的。你有很多事都应该告诉我的。”
“是的。可我没那个勇气。”
看着眼前这个并不熟悉,也从未了解过的人,卡佐觉得自己的心收紧了。
“现在告诉我反而更糟,”卡佐说,“在一切都濒临崩溃的现在。”
“你打算做什么?”
“在知道安妮已死之后?杀死赫斯匹罗,找到治好奥丝姹的办法。然后回家。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喊道。
“我太歉疚了。”查卡托咕哝道。
“你根本没说过抱歉。”卡佐说。
“卡佐……”
“走开,”他说着,突然感到疲惫至极,“无论你是谁,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查卡托缓缓起身,伫立不动,双臂垂在身侧,就这样过了许久。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卡佐继续喝起酒来。
 
他在次日早晨醒来,仍旧躺在长椅上,身边有个艾黎宛的男仆正带着歉意轻拍他的身子。他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
“怎么?”他说。
“女主人希望您在三点的时候去她的房间。”
“现在几点了?”
“两点了,阁下。”
“很好,”卡佐道,“我会去的。”
等他找到自己的房间,努力在浴缸里清洗干净之后,他才开始担忧这次会面所指定的场所。
等他进了房间,发现女公爵躺在床上,奥丝姹则躺在毗邻的一张床上时,他的担忧更重了。
“别摆出那副表情,”艾黎宛的语气显出了过去那个她的些许痕迹,“每个男人都喜欢有两个女人相伴。”
“女公爵大人——”
“安静点儿,坐到床边上去。”她说着,倚着一只巨大的枕头坐起身来。她身上裹着一件金黑相间的锦缎睡衣。
等卡佐小心翼翼地坐上床后,两个侍女端着两托盘食物走了进来。一盘放在了女公爵面前,另一盘则端到卡佐身边。第三个仆人,一个有双大眼睛的苗条女孩端着像是麦片粥的东西走进门来,开始给奥丝姹喂食。
“格蕾娜非常善良,”女公爵说着,朝着那女孩连连颔首,“她哥哥在一次骑士决斗里伤到了头部,没法自己吃东西。他活了两年,所以她很有经验。她的灵魂很有包容力。”
“感谢您的好意,女公爵大人。”
艾黎宛瞥了眼奥丝姹。“对我来说,奥丝姹和安妮一样宝贵,”她说,“她就像我的侄女法丝缇娅和艾瑟妮一样。”她摇摇头,“我还不到三十呢,卡佐。希望等你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不会失去这么多至亲。”
“奥丝姹没死。”他说。
“对,”女公爵答道,“是没有。吃早餐吧。”
他低头看着托盘,觉得自己不饿,但奶油馅饼、香肠和露莓都在引诱着他尝上一两口。
“奥丝姹和格蕾娜的哥哥不一样,她的头上似乎没有伤,除了腿部的刀痕外也没有其他伤口。你说过这是某个教士干的。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
“不。她说他说过些‘血液从不说谎’之类的话,但没有提过具体的含义。”
“有意思,”艾黎宛说,“不管我可爱的女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我们最好考虑到魔法之类的原因——很不幸,我对此知之甚少。”
“您认识什么比较了解这方面的人吗?”
“我想你的意思是教会外的人?”
“那样的话最好。”
“不,我真的不认识。但你肯定认识。”
他点点头。“对,安妮曾经在伊斯冷请教过一个瑟夫莱老女人。”
“伊斯冷可不容易进啊,”艾黎宛说,“城市正在遭受围困,赫斯匹罗的军队驻扎在城市南方,寒沙人在北方。他们的舰队在浮沫海湾会合,但其他的消息我就不清楚了。”
“掌权的是谁?”
“阿特沃宣布自己为摄政王,”她说,“按道理来说,他的后继应该是查尔斯,但没有人想再重演那种闹剧了。排除他之后,情况就比较复杂了,有葛兰的私生子,还有罗伯特,以及许许多多的堂兄弟姐妹。”
“还有你。”卡佐指出。
“噢,是啊,”她说,“但这根本不可能。我没兴趣。但说实话,想这些都没有意义,因为我估计伊斯冷就快失陷了,这事还是留给马克弥和赫斯匹罗去操心吧。”
卡佐耸耸肩。“我不关心掌权的是谁。他们就算把一头猪送上王位我也不在乎。但我想要奥丝姹回来,而且我得干掉赫斯匹罗。”
“杀死教会的教皇?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如何办到这一点。”
“我遇到过那些看起来永生不死,而且不可战胜的家伙,”卡佐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死了,或者跟死也差不多了。”
“那就这么定了?你真的要去伊斯冷?”
他点点头。“如果我能向您借几匹马的话。”
“当然可以,”她回答,“你想好怎么进城了吗?”
“没有,”他说,“但等到需要的时候,我会想的。”
他于次日出发,带着马车里的奥丝姹和另外三匹马。他甚至懒得去找查卡托道别。
 
他循着道路,穿过梅高平原泛黄的平坦草地。云朵仿佛快船般掠过天际,直到接近日落时分,它们才堆积起来,遮蔽了繁星。空气潮湿而凉爽,闻起来有雨的气息,这时他去了车厢里,喂了奥丝姹一些粥和添了水的葡萄酒。她似乎在日渐消瘦。
“那个瑟夫莱肯定知道该怎么办的,”他向她保证,“主母乌恩会有解药的。”
车外细雨绵绵,于是他躺在车厢里,聆听着雨点拍打顶篷的响声,直到睡意袭来,他才钻进她的毛毯里。
次日早上,他在鸟儿的歌唱声中醒来,这才意识到太阳早已高挂空中,而他也浪费了不少时间。他为自己在时间如此紧张的时刻还能睡着而感到内疚。他喂奥丝姹吃了早点,自己吃了点肉干。他发现马儿们在吃草,于是给它们重新套上挽具。他坐到椅子上,驾马出发。
他意识到上一次独处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邓莫哥酒窖里的那次除外。说实话,现在他也不能算是独处,虽然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有独处的感觉。他过去常常一个人待着,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想念那种感觉。
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思索着。安妮死了。奥丝姹很可能也会随她而去。可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底却颇为兴奋。他如今能够安静地思考、没有人质问他,除了看着路之外也无事可做。
“安妮死了。”他说出了声。他想起了见到她的第一眼,当时她正在圣塞尔修女院附近的一口池塘里洗澡。她成为了他生命里无法抹去的一部分,而他当时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这个想法不仅错误,而且根本不可能。他们一起死里逃生了那么多次,究竟是为的什么?为了让她现在死去?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白费力气吗?
不过当然了,无论你逃过了怎样的险境,死亡总会降临。谁也无法逃脱死亡。
中午时分,路面蜿蜒着转向山下,不时出现的眉棱塔的塔轮在远方旋转。他停下来进餐,给奥丝姹清洗了身子,然后把马儿们带到水边。他正准备再次出发的时候,一队骑手出现在前方的路上。
他张望四周,可这里全是开阔的田野。如果他们是敌人,那他做什么也没有用了。
奇怪的是,他起先觉得那些马匹上坐着的是几只巨大的蘑菇,但等他们靠近些后,他才发现那些是瑟夫莱,他们戴着独特的宽檐帽,以免阳光直接照射到他们脆弱的肌肤。
等他们再接近一些后,他认出了那些人的服色:他们是安妮的瑟夫莱保镖。
他看着他们靠近,思索着他们可能的来意。他们没能保护自己的主人,莫非现在是打算跳进东边的海里自尽?
他发现他们共有四十人,又好奇自己干吗要做这种事。这些不是他的盟友吗?如果是的话,他的胃里为什么有种怪异的感觉?
还有,他们干吗要从两侧包抄他?
他勒住了马。其中一名骑手驾马上前,拉下那张盖住了大半张面孔的薄纱。他是安妮的护卫队长,考斯·冯塞尔。
“卡佐,”考斯说,“想不到能在这遇见你。”
“是啊,”卡佐回答,“真想不到。”
“你听说了吗?”
卡佐点点头,眼角的余光发现这群瑟夫莱仍在继续包围他。
“真是太令人震惊了。”
“我想也是,”卡佐说,“你们本该保护的那个人却在你们的环绕中遭到杀害。这怎么可能?”
“我相信如果你在场,情况肯定会有所不同。”考斯说。
“我也这么觉得。”卡佐说。
“我猜奥丝姹就在马车里。”
“你为什么这么想?”
考斯叹了口气。“时间短暂,”他说,“我不会把它浪费在跟你说笑上的。我见识过你打斗的技巧,我想你如果愿意的话,也许能杀掉我们中的几个人,但我们没有理由走到那一步。”
“我有什么理由跟你们打?”
“没有。我们是来护送你们去伊斯冷的。”
“真好心啊。我正要去那儿呢。可我为什么需要护送?”
“城市正被围攻。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才能进城。”
“可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想这才是我真正要问的。”
“我们没在帮你,”考斯说,“我们为的是奥丝姹。你进不进城里不是关键。”
“你们想要奥丝姹做什么?”
“这事不需要你来操心。”
“噢,我可操心着呢。”
考斯正想说点什么,可目光随即投向了卡佐身后,他的面孔皱了起来,露出一副像是懊恼的神情。
“原来你不是自己过来的啊。”他说。
卡佐转过身,只见山上有一队枪兵正在列阵。
“查卡托。”他喃喃道。
“来吧。”考斯说着,抽出剑来。卡佐也拔出了埃克多,却发现与此同时,六名弓手都将箭尖对准了他。
“我们上山去,跟你的朋友们谈谈,”考斯说,“我们去告诉他们,没有开战的必要,好吗?”
“如果你坚持的话。”卡佐说。
“别忘记,奥丝姹会留在这儿,和我的手下在一起。”
“我不会的。”
他跟着那瑟夫莱爬上山坡。查卡托骑着一匹灰色公马,停在队列前方,注视着两人的到来。
“我没叫你帮我!”等他们近到能听见叫喊声的时候,卡佐便高喊起来。
“对,你没有。”老人道,“我也不打算帮你。只不过我跟这些人说,我准备把他们弄进伊斯冷去。”
“很好。”
“你这些朋友是什么人?”
“安妮从前的护卫,”他答道,“他们好心提出要护送我去城堡。”
“噢,很好,”查卡托说,“那你也用不着我帮忙了。”
卡佐点点头。“那酒呢?你喝了没?”
“还没,”查卡托说,“时机还没到。”
“说不定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
“你只是想分一杯羹吧。”
“我不否认。”卡佐说。然后他飞快转身,一拳打中考斯的下巴,拔出埃克多,矮身躲过飞旋而来的箭矢。
他们会留奥丝姹活口的,他想着,一面祈祷自己想得没错。他打心眼里清楚这是最好的选择。
枪兵们一声怒吼,开始冲下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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