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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布琳娜

尼尔跪在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身前。
“殿下。”他说着,努力维持脑海中波澜不惊。
“很高兴见到你,尼尔爵士。”她说到“见”这个字的时候稍稍加重了语气,他觉得自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尼尔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喘息声,发现艾丽思被带了进来。她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啊,艾丽思姐妹,”布琳娜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士,我不知道。”艾丽思说。她一副不由自主的模样,这是尼尔从来没见过的。当然了,他自己也费了很大力气才能保持冷静。
“现在你知道了。”那个既是布琳娜又是斯宛美的女子说。她朝艾丽思靠近了一步,举起一杯葡萄酒,“要来点儿酒吗?”
“不了,殿下,还是不用了。”
“这么说你承认了,”审判官吼道,“你承认自己企图谋杀了。”
艾丽思高昂着头。“我的女王和这位骑士完全不知情。你们不该让他们负责。”
“噢,这么说,这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戴面具的女人说。
“我说的是实话。”艾丽思说。
“我相信,”布琳娜回答,“你只是没说出真正指使你的那个人。”
艾丽思没有答话,可布琳娜的目光却懒洋洋地转向了尼尔。“那就是你的女王安妮,尼尔阁下。”
“我不相信您的话,殿下。”尼尔说。
“因为这不是事实。”艾丽思补充道。
“噢,那就走着瞧吧。审判官,带贝利女士去水牢。别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听见了吗?我回头还要跟她谈话呢。”
“好的,殿下。这个骑士呢?”
“我想单独和他谈谈。”她回答。
女审判官皱了皱眉。“这可不太明智。”
“我可不这么想,审判官。这里的每个出口都有守卫,而且他手无寸铁。不过从我的听闻来看,如果他真打算掐死我,就算你继续留在这里也无法阻止他。能阻止他的是他的诺言。尼尔阁下,你愿意和我独处的时候规矩一点吗?你能保证不攻击我,也不试图逃跑吗?”
“我保证不以任何方式伤害您本人,殿下,也不会在和您谈话时尝试逃脱。在离开这个房间以后,我就不能保证什么了。”
“我觉得这样就很够了,审判官。”
“殿下,这还是不太合适。”
“在我家里,合适不合适我说了算,”布琳娜柔声道,“而且最好不要有流言传出去,否则我会查清源头来自何处。”
“我侍奉的是您父亲,不是您。”瓦尔扎美嘉道。
“但除非我父亲明确命令你违抗我,否则你还是得听我的话。”
“您为什么想跟他单独相处?”
“因为我相信,你就算拷打尼尔爵士上千天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但一场私人间的直白交流也许能带来某些……启迪。”
审判官的嘴张开了,五官上掠过某种非常类似恐惧的神情。“我明白了,殿下,”她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多言。”
“很好。”
等她离开,房门也关上之后,布琳娜笑了。
“瓦尔扎美嘉还以为我会剥夺你的灵魂。”
“你会吗?”
她指了指一张椅子。“坐吧,尼尔阁下。”
他照办了,而她那双在任何阳光以外的光线中都显得几近漆黑的深蓝色眸子又凝视了他半晌。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尼尔阁下?”
“我以我同胞信奉的所有圣者之名起誓,我不是来杀您的,布琳娜公主。”
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接着斟了两杯酒。
“酒里没有毒,”她说,“想喝一杯吗?”
“好。”
她把杯子递给他。他用麻木的手接了过去。
“你是马克弥的女儿。”终于,他开了口。
“对。”她说。她抬起手,除下面具,露出令他记忆犹新的面部轮廓。只是她的目光不同了:看起来有些游移不定。
“我不明白,”他说着,试图避开她黑色的双眸,“我见到你的时候——”
“想来盘菲德棋吗?”她打断他的话。
“菲德棋?”
“对。”
她摇响了铃铛,片刻之后,一个留辫子的年轻女孩拿着棋盘和棋子进了门。棋盘上有铁锈色和骨白色的方格。女孩穿过一扇位置精巧的房门——门关上的同时,尼尔的视野中就失去了她的踪影。
“是那时的棋盘,”他说,“船上的那块。”
“是啊,没错,”她把棋子放到两方的起始位置上。“我非常喜欢这套棋。”她扬起目光,“国王还是匪徒?”
“匪徒吧,我想。”尼尔回答。
她忧郁的笑意平添了少许,接着走完了第一步棋。他此时发现,她的变化不只是目光。如今的她似乎变得更迟钝,也更加心不在焉了。但并非出于愚蠢,而是因为心计和羞怯。
“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尼尔阁下,”她说,“我没有什么可隐瞒你的了。”
尼尔机械地下出自己的一步,心思根本没法集中在这场棋戏上。
她轻叹一声:“你的水准不该这么糟。”她说。
“我没法专心。”
“我也一样。我没想到和你见面会这么紧张。我都想过很多次了。”她又拿起国王,走了几格。
他想起了数月前,她的那个吻。她的动作温柔而生涩,而且充满犹豫,但与此同时又真诚到可怕的地步。在他的回忆中,这一幕比其他所有情景都要真实。
“不,”他说着,移动了另一个匪徒,“这并不傻。”
“现在你知道我想逃出的是哪座塔,也明白我当时为什么没法告诉你了吧。”
“明白。”尼尔看着她俘虏了一个双头食人魔,答道,“但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逃离自己的父亲?”
她看着棋盘。“我逃离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她说,“还有一切。看看你身边,尼尔阁下。这座塔有五层。我住在第三层。我要的一切都应有尽有。周围有殷勤的仆人。我曾经有过朋友,但由于那次逃亡,我和其中许多人都失去了联系。”
“我很抱歉,”尼尔说,“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但我还是不明白原因。”他把一枚蜥蜴似的怪物放到棋盘上。
“我出生在这座塔里,尼尔爵士。除了我们见面那时的几个月,我这辈子都住在这儿。我也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只有一扇窗户的地方。”
“那城堡剩下的地方呢?这座城市呢?乡村呢?”
“全都与我无关。”她说。
“这么说,你真的是个囚犯。”
“我想是的。”她说着,移动另一枚臣民,封堵了尼尔无力的攻势。
“我还是要问,为什么?”
她的眉毛拧了起来。“我一直在看着你,尼尔阁下。”
他突然觉得头顶的天空变得沉重而脆弱起来,仿佛一块巨大的玻璃板紧贴着塔楼,要将他们碾压得支离破碎。
“在守望墙之战中,”他说,“我还以为——”
“我在场,”她说,“我看到你倒下了。我做了我能做的事。”
他恍然大悟。
“你就是邪符之子。”他说。
“真是个有趣的称呼。”她回答。
“等等。”尼尔说着,闭上双眼,试图理清思绪。坚持要他同行的安妮,还有一直在打听那位寒沙预言家的艾丽思。
布琳娜是敌人,也是寒沙这头搏斗中的猛兽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脏。
“别这么看着我。”布琳娜柔声道。
“你这么做有多久了?”他问。
“别这样,”她说,“求你了。”
“多久了?”
“他们从我生下来就知道了。两岁的时候,他们开始让我服用药物。我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发挥作用了。该你走了。”
他轻率地发动了进攻,却被她的棋子迅速化解。
“你现在多大?”他问。
她顿了顿。“这问题可不太友好,”她说,接着换上了更轻柔的语气,“我和你父亲的死没有关系,尼尔阁下。我是活了二十三个年头,但你总不会以为我会为一群维寒人做预言吧。”
“可你知道——”
“我刚刚才知道的,”她说,“你父亲的死,还有你首次身负重伤。我说过了,我一直在看着你,看着你的过去,还有现在。”
“但无论如何,这些年来你还是造成了我许多朋友的死,”他说,“在贾尔的那支舰队——”
“嗯,我确实要对那件事负责,”她回答,“你明白吗?我不会对你撒谎。”
“我在那里失去了一个叔叔。”
“那你又杀死了多少人的叔叔呢,尼尔阁下?你又让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那可是战争。你不能这么古板和苛刻。”
“这太难了,布琳娜。”他勉强说出这句话。
“我的感觉也一样。”
“而你现在又在对我的女王和祖国发动战争。”
“是的。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们讨论过职责的定义,不是吗?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是赞同我的说法的。”
“我当时不知道你的职责是什么。”
“真的吗?如果你当时知道,你就能给我不一样的建议了吗?难道说我们的职责起冲突的时候,我的职责就不重要了吗?
他看着一败涂地的棋局,努力思索合适的回答。
“或者你会牺牲自己来杀死我?”她用微弱至极的声音问道。
“不,”他勉力开口,“绝对不会。”
“这么说,你还是觉得自己对我负有责任。”
“我不觉得只是责任这么简单,”尼尔回答,“但这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我逃跑过,”她说,“你知道吗?在耽搁了一段时间,带你去鄱堤之后,我们穿过了路斯弥海峡。我父亲本该永远都找不到我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你。”
“这话什么意思?”
“尼尔爵士,我发现你差点死去,又因背叛而伤透了心,可还是对背叛你的那些人固守职责。这些都影响了我。因为你,我选择了回去。你和某个预言幻象。”
“幻象?”
“我以后会跟你细说的。要我告诉你,我当初为什么离开吗?”
“当然可以。”
“你输了两个子。”她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离开?”
“我这辈子担负着两个角色,尼尔阁下,两项比生儿育女更加深重的义务。两个我都不喜欢。其中之一是作为我父亲的haliurunna。我做梦,然后把人送向死亡。我会服用让梦境更清晰的药物,但有时我生命的一部分也会消逝。我会失去整月整月的记忆。我知道的太多,同时又太少。但我还是照他们说的去做,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得到自由,但我心里清楚,我永远等不到这一天。我守护着父亲的王位,以责任和荣誉感说服自己——以及我更崇高的职责——希望这些就已经够了。要是真这样就好了。可我父亲却要我去做一件……错事。更糟的是,我照办了,而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伤害了我的心。很快,创伤变得更深了。”
“那是什么事?”
“我打破了死亡的法则。”
尼尔有片刻说不出话来。“太后玛蕊莉认为是她做的,是她的诅咒的作用。”
“噢,她造成的破坏的确是最严重的。但我兄弟阿尔哈伊当时就快死了,我父亲一直很喜欢他。他命令我阻止他死去,我在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之前就照办了。知道真相以后,我曾经想要修复法则,而且我本可以成功的,因为我只是阻止了他死期的到来,并没有让他起死回生。但之后玛蕊莉就下了诅咒,导致罗伯特重返人世,法则也遭到了彻底的破坏。”
“你的兄弟呢?”
“他去了维特里安寻找安妮。他的手下发现他被剁成了碎片——我想是你的朋友卡佐下的手。那些碎片还活着。然后他们举行了仪式。他们把力量转到了我的表亲赫鲁斯武夫身上,就是被你剁成碎片的那个人。”她耸耸肩,“总之,在把我兄弟变成纳斯乔克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逃了出来。”
“然后自愿回去了。因为我。因为对寒沙的责任。”
“因为对世界的责任,”她回答,“我要对它的变化负上一部分责任。我必须尽我所能去阻止这种变化,虽然我不觉得有多少希望。”
“阻止什么?”
“阻止你的安妮女王。”
“为什么?我只知道你父亲想要克洛史尼。”
“噢,是啊,”布琳娜说,“但我回去不是为了满足他的野心的。我是不会参与某个老人出于虚荣而发动的战争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不阻止安妮,她就会毁了我们所有人。”
 
森林空气清新,充满了常绿植物和雨水的气息。玛蕊莉努力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在生命终结之时也注视着美好,努力不让恐惧成为她最后的感受。
人人都会死,她心想。不是现在,就是将来。没有逃避的可能。
但她的勇气却持有不同看法。她想要求饶,每过一秒,这种愿望就愈加强烈。
她的困境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她究竟还得被迫活多久?
她能看到,贝瑞蒙德的样子很坚定。他内心的那个男孩又躲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他正逐渐成为的这个坚强男子。
她真希望自己能再次见到安妮。有机会的话,有些事她一定得告诉她。
安妮预见到了这一幕吗?她的内心思索着。是她自己的女儿派她来送死的吗?难道是出于某个更加重要的目的?
她必须得再多勇敢一会儿。
“贝瑞蒙德,”她轻声道,“请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让尼尔爵士和艾丽思把我的尸体带回莱芮。至少答应我这件事:让我和祖先长眠在一起。”
贝瑞蒙德所作的答复只是以看疯子般的目光看着她,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你该不会觉得我真的想杀了你吧?”他突然说。
刚听到这话时,她害怕得难以置信。
“可马克弥——”
“那是父亲的想法。他老了,都快老糊涂了。我不会因为他的一时兴起就处死你。这实在太不荣誉,也太不体面了。我的兄弟们对他唯唯诺诺,我可不会。”
玛蕊莉松了口气,但仍心有戒备。“那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只有我和我的武夫布劳萨们才知道的地方,”他说,“一个我们四处流浪的时候找到的地方。你可以安全地待在那儿,直到我让他冷静下来,或者安排你坐船返回伊斯冷为止。”
“是真的吗?”
贝瑞蒙德严肃地点点头。“这并不是背叛,”他说,“我们和克洛史尼的战争是正义、神圣和正确的。但这就意味着我们的行为也得正义、神圣和正确才行。我可不愿意在对抗邪恶时自己也堕入邪恶。”
“我的女儿并不邪恶。”玛蕊莉说。
“我也不觉得你会相信。”贝瑞蒙德回答。
“你觉得我邪恶吗?”
他摇摇头。“我觉得你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光明正大。”他笑了笑,“而且我从没听人这么跟我父亲说过话。就因为这个,我也会放过你。”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行使邪恶的使命?”
“因为你全不知情。”他说。
“这话对你不也同样适用吗?你侍奉的难道就不能是错误的主人吗?”
“我父亲也许确实不是个好领袖,”贝瑞蒙德说,“但还有神圣教会在支持我们。”
“你觉得你能信任教会?”
“对。但就算我不信任他们,还有个人是我可以信任的。某个和我非常亲近的人。而且我知道,我们必须和你的女儿对抗。”
“那我们就是敌人了,贝瑞蒙德。”
“是啊,没错。但我们还是可以以礼相待,对不对?我们应当体面行事。”
“你还是有很多事要烦心。”玛蕊莉说。
“的确。一有机会我就去喝个烂醉,把这些都忘掉。”
“那你的手下们呢?”
“我的武夫布劳萨。我从小就认识他们。我们的第一个誓言就是‘人人互助’。他们绝不会背叛我。”
玛蕊莉点点头,脑海中却浮现出看着她被人带走的罗伯特,还有他用口型比出的几个字眼。她当时没明白过来,但如今,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了他说的话: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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