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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四个短故事

哈洛特
痛苦的嘶吼响彻于珠白色的天际,像海鸥般在塔恩岬的上空盘绕。罗杰·哈洛特没有转身;他今早已经听过太多的惨呼,而且在今天结束之前,他还会听到更多。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貌上——费德瑞克城堡的西塔楼为他提供了广阔的视野。塔恩岬位于西方远处,目前在他的左手边。白色的岩石在翠绿的草地上堆积如山,高得足以遮蔽远方的海洋,但在靠近北面镇子的方向,灰绿色的波涛露出了影踪。山坡上,饱经风霜,盘根错节的树木将枝丫伸向四面八方,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宝贝。那些弯曲的枝条上垂挂着奇怪的果子。他在思考,如果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此时又是否能认得出来。
也许吧。
“看来不是所有人都对拷问有兴致啊。”身后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认出那个声音属于普莱库姆主祭,这个教区的负责人。
“我觉得它很沉闷。”罗杰答道,视线飘飞。
“沉闷?”
“而且冗长又徒劳,”他补充道,“我很怀疑它会带来任何益处。”
“许多人都已认罪忏悔,回归正道。”普莱库姆反驳道。
“我对拷问再熟悉不过了,”罗杰告诉他,“在钢铁下,人们会供认自己从未做过的事。”他朝主祭露出疲惫的笑容,“事实上,我发现受刑者承认的罪行往往首先扎根于施刑者罪孽深重的心里。”
“噢,你看——”主祭开了口,可罗杰摆摆手制止了他。
“我不是在指责你,”他说,“就事论事罢了。”
“一个教会的骑士会有这样的观点,真是难以置信。你简直就像是在质疑瑞沙卡拉图本身。”
“你错了,”罗杰答道,“异教的毒瘤感染了每一座城市、集镇和村庄,甚至是每一户人家。恶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没,全无顾忌。不,这世界必须恢复纯净,就像沙卡拉图时那样。”
“那——”
“我质疑的是拷问。它根本没用。受刑者的招供并不可靠,做出的忏悔也绝非发自真心。”
“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罗杰指了指那片海岬。“你审问的大部分人都会被吊在那儿,一命呜呼。”
“那些是不知悔悟者。”
“干脆直接绞死他们吧。所谓的‘悔悟者’都是骗子,而被我们处决的无辜者都会在亡者的疆土上受到圣者的嘉奖。”
他能察觉到主祭的身体僵住了,“你是来顶替我的?审判官大人对我们的成果不满意吗?”
“不,”罗杰说,“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并不普遍。审判官大人——和你一样——很喜欢拷问,所以它会继续下去。我来这儿完全是为了另一个目的。”
他把目光转向东南方,一条略带藏红色的道路消失在草木丛生的群山之中。
“纯粹出于好奇,”罗杰问道,“你们吊死了多少人?”
“三十一个,”普莱库姆答道,“除了我们身后的这些之外,还有二十六个人在等待审讯。会有更多人被处死的,我想。”
“这么小的镇子竟有如此众多的异端。”
“乡下更加严重。几乎每个农夫和伐木工都能施展某种程度的黠阴巫术。要按你的法子,我得处决教区里的每一个人才行。”
“一旦胳膊上长了坏疽,”罗杰说,“就再也没法根治了。必须得砍掉这条手臂才行。”
他转过身,盯着在身后呜咽个不停的那个人。罗杰初见他时,他还是个强壮而结实的汉子,脸颊红润,一双蓝色的眸子满是桀骜不驯。如今的他跟麻袋没什么区别,眼神所盼望的也不过是驶往世界尽头的那条黑船而已。他被绑在塔楼内部的一根木制立柱上,双臂被铁链拴在头顶。另外六根立柱上各自捆着一名囚犯,都被剥光了衣服,在春日的微风中等待着。
“为什么你不去地牢,却要到这儿来审讯?”罗杰询问道。
主祭稍稍站直了一点,下巴绷得紧紧的。“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是有意义的。在地牢里,他们会悔改罪过,向往阳光,直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记得阳光的真正模样。然后我就会把他们带到这里,让他们看到世界的美好:大海,太阳,草地——”
“以及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哈洛特说着,瞥了眼那些用作绞架的树木。
“是的,”普莱库姆承认,“我希望他们再一次学会热爱圣者,让圣者回归他们的心中。”
“你这婊子养的混蛋,”柱子上的那人抽泣着说,“你这恶毒的畜生。你对我可怜的小莫菈做了什么……”他的身体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老婆是个黠阴巫师。”普莱库姆说。
“根本不是,”那人粗声道,“根本不是。”
“她承认自己为水手系过海西亚结。”他反驳道。
“圣海西亚。”那人叹了口气。他的怒火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有什么圣海西亚。”主祭道。
罗杰本想忍住不笑,但思忖后又改了主意,大笑起来。
主祭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看到没?”他说,“这位是罗杰·哈洛特,教会骑士,一位饱学之士。”
“的确,”罗杰说。因为主祭的装腔作势,他又改了念头。“我受的教育足够让我——有时候——看懂《塔弗乐·诺门斯》,这本所有教区必备的三部典籍之一。”
“《塔弗乐·诺门斯》?”
“你们的图书馆里最大部头的书。就是放在讲经台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的那本。”
“我不明白——”
“海西亚是圣瑟弗露斯的四十八个化身之一,”罗杰说,“她鲜为人知,这点我承认。但我好像记得真有系绳结这回事。”
普莱库姆张口想要抗议,又闭上嘴,然后再次张开。
“圣瑟弗露斯是男性。”最后,他说。
罗杰冲着他摆了摆手指。“你是根据这个维特里安词的词尾猜的吧。你根本不知道圣瑟弗露斯是谁,对不对?”
“我……圣者实在太多了。”
“对。数以千计。所以我才好奇,为什么你甚至不去书上查查海西亚是不是圣者,就指控她的信徒是黠阴巫师呢?”
“她送给水手绳结,告诉他们需要风的时候就解开,”普莱库姆气急败坏地说,“这有黠阴巫术的嫌疑。”
罗杰清了清嗓子。“随后,”他引用道,“女王吉阿尔对圣梅睿尼洛说,‘戴上这根亚麻绳,以圣瑟弗露斯的名义系起绳结,若你的船只搁浅,就解开绳结,将风释放出来’。”
他笑了笑。“这是《圣梅睿尼洛之神圣记事》里的一段记载。难道他也是异端吗?”
主祭嘟起嘴,显得坐立不安。“我读过《梅睿尼洛的生平》,”他说,“我不记得这件事。”
“《梅睿尼洛的生平》只是《萨赫提·比维尔》里的一小段记录,”罗杰说,“《神圣记事》则是一本七百页的巨著。”
“噢,那我更不可能知道——”
“告诉我。我注意到你有一座为曼纳德、莱尔和尼图诺修建的礼拜堂。有多少水手出海前在那儿做过布施?”
“几乎没有,”普莱库姆的怒气爆发了,“他们更喜欢那些海修女。整整二十年来,他们都选择摈弃——”他住了口,满脸涨红,眼睛几乎从眼眶里凸了出来。
“真相?”罗杰轻声问道。
“我做了我认为最正确的事。谨遵圣者们的意愿。”
“是啊,”罗杰答道,“而且很明显,没有人把你的真相当回事。”
“你这是想得出,得出什么结……”他双眼含泪,身躯颤抖。
罗杰转了转眼珠。“我关心的不是你,也不是这个可怜虫的老婆,更不是你吊死的那些人是否无辜。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你的的确确是个无知的屠夫,但你用不着担心我会为难你。”
“那就求求你,告诉我你的来意吧?”
“等着吧,我会让你知道的。”
一个钟头过后,他的承诺兑现了。
 
他们从南方出现,正应了哈洛特的猜测。他们总数在五十人左右,大多身着皇家轻骑兵团的暗橙色无袖短外套,无所顾忌地骑马冲出森林,直奔城堡正门。等他们靠近后,罗杰发现其中十人穿着全副骑士盔甲。还有个全身维特里安式打扮,头戴宽檐帽,没穿盔甲的家伙。他身边的那人是这群骑手中最惹眼的:苗条的身躯深藏在胸甲里,一头红色短发。起先他还以为那只是个见习骑士或者扈从,但随即欣喜地意识到了那人的真正身份。
不出所料,他想着,努力不表现得沾沾自喜。
“看起来安妮女王本人来拜访你了。”他告诉那位主祭。
“异端罢了,”那主祭咕哝道,“根本没有什么安妮女王。”
“朝议会已经给她加冕了。”哈洛特指出。
“教会可没有承认她。”普莱库姆还击道。
“我倒想亲耳听你对她这么说,”哈洛特回答,“你和你的十五个手下。”
“上面的几位,”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你们之中有这个教区的主祭吗?”
“我就是。”普莱库姆答道。
从哈洛特所在的位置看不清她的五官,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凛冽的寒意:她的双眼仿佛是纯黑色的。
“陛——殿下,”那主祭道,“请您稍等片刻,我会代表我微不足道的教区向您致以谦卑的敬意。”
“不用了,”那女子答道,“等在那就好。派个人来带我们上去。”
普莱库姆对一名手下紧张地点点头,然后忧心忡忡地揉了揉额头。
“主意变得还真快啊。”哈洛特评论道。
“您说得没错,现在敌众我寡。”
“要是圣者们站在我们这边,情况就不同了。”哈洛特回答。
“你在嘲笑我?”
“完全没有。”
主祭摇了摇头。“她想从这儿得到什么?”
“你听说过普林斯、努斯威和赛哈姆没有?”
“那些是新壤的镇子。它们怎么了?”
“你真的一点儿都没听说?”
“我一直忙得脱不开身,阁下。”
“看起来是这样。”
“这话什么意思?”
哈洛特听到楼梯处传来一阵响动。
“我想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他淡淡地说,“他们来了。”
哈洛特从来没见过安妮·戴尔,可对她的情况略知一二。她今年十七岁,是已故的威廉二世最小的女儿。护法赫斯匹罗和其他人的报告中将她描述为“自私而任性,头脑聪明,却不愿去运用”,至少在政治上是这样,因为她对任何事都缺乏兴趣。在大约一年前下落不明,事实上是在圣塞尔修女院修习黑暗女士的技艺。
但现在看起来,她对政治非常感兴趣。刺激她的也许是她姐姐和父亲遭到杀害的消息,也许是她遭受的多次生命威胁。又或许圣塞尔修女院的姐妹们对她做过些什么。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已经和他听闻的不同了。
他没想到会在她脸上看到雀斑,但他早知道她是白肤红发,而雀斑总和这些特征如影随形。她的鼻子又大又弯,要是它再大点儿,完全可以称之为“鹰钩鼻”,却和她海蓝色的双眼出奇地搭调,尽管没有母亲的那种古典之美,可她依然富有魅力。
她的目光聚焦在普莱库姆身上,一言未发,可她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却把手放在了细剑的剑柄上。
“克洛史尼的女王殿下,安妮一世驾到。”他说。
普莱库姆犹豫了片刻,随后单膝跪地,他的手下紧随其后。哈洛特也跟着跪了下来。
“起来吧。”安妮说。她的视线扫过屋顶上那些饱受折磨的人。
“放了那些人,”她说,“确保他们的伤得到医治。”
她的几个部下从人群中走出,开始执行她的命令。
“殿下——”
“主祭大人,”安妮说,“这些人是我的臣民。我的。除非得到我的首肯,否则没有人可以扣押、拷问和杀害我的臣民。我不记得你征求过我的同意。”
“殿下,您肯定知道的,向我下令的可是艾滨国和教皇殿下本人。”
“艾滨国在维特里安呢,”她回答,“这儿是克洛史尼帝国境内的火籁,而我是克洛史尼的女皇。”
“可殿下,神圣的教会无疑高于凡间的统治者。”
“在克洛史尼可不行,”她说,“我父亲不会答应,我也不会。”
主祭垂下了头。“我是教会的仆从,殿下。”
“这与我无关。你被控以伤害他人、谋杀和叛国等罪行。我们明天就会审讯你。”
“您也审讯过普林斯、努斯威和赛哈姆的主祭了吗?”
她的目光转向哈洛特,而他感到又一股更加深邃的寒意。她的身上仍有些许女孩的气息,但也有另外一些东西,一些非常危险的东西。
“你是谁?”她询问道。
“罗杰·哈洛特爵士,”他答道,“教会骑士,侍奉无上崇高的阿布罗大人。”
“我明白。是艾滨国派你来协助这场屠杀的?”
“不是的,殿下,”他答道,“这不是我此行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和另外四十九位教会骑士是来帮助国王罗伯特维持和平的。”
“是了,”安妮说,“我记起来了。我们还在想你们怎么了呢。”
“我们听说伊斯冷的状况发生了变化。”
“正是如此,”安妮回答,“篡位者逃之夭夭,而我夺回了父亲本来就想传给我的王位。”她微微一笑,“你们觉得自己不会受到善待?”
“我的主人是这么想的。”哈洛特承认道。
“这么说,你的同伴都回艾滨国去了?”
“不,殿下。我们一直等着呢。”
“等什么?”
“等你。”
她扬起眉毛,却沉默不语。
“你是个不平凡的女王,”哈洛特续道,“你本人领导了渗入伊斯冷城堡的行动。加冕后,你曾多次像这样阻挠瑞沙卡拉图的进行。我觉得,按你的行事风格,总有一天会忍不住来找我们的朋友普莱库姆的。”
“好吧,你们猜对了,”安妮说,“所以说这一切都是陷阱。”
“没错,殿下。现在你被包围了。希望您能束手归降,我保证不会有人伤害您的。”
“你是说,直到我被宣判为黠阴巫师之前?”
“这就恕我不能多说了。”
普莱库姆的脸恢复了少许血色。“你没骗我,哈洛特爵士!圣者与我们同在。四十九位骑士——”
“各自带着十名护卫,全部配有坐骑。”哈洛特替他说完。
“那就是……”普莱库姆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五百人。”
“对。”哈洛特答道。
安妮笑了。“还好我带来了两千人。”
哈洛特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凝固住了。
“殿下?”
“这的确是个陷阱,哈洛特爵士。”她说。她眼眶周围的某块肌肉绷紧了,接着她探手向前,掌根抵住了他的前额。
他只觉皮肤里的骨头突然变得沉重而灼热。他双膝跪地,可她的手并未移开。他全身的皮肤都在刺痛,肺里仿佛塞满了苍蝇。而在他的脑中……
他看到了他们的营地,圣阿布罗的追随者们正在等待黎明到来,有些正在沉睡,有些则在守夜。他似乎是守夜者之一,突然间,麻痹感压垮了他和所有同僚的身躯。他漠不关心地看着几道纤细的身影潜入营帐,割开入睡者的喉咙。有人醒来,试图反抗,可没过多久,五百人便全数死去。他的视野逐渐黯淡下去,只觉自己仿佛被湍急的河流拖拽着前行。他不禁尖叫起来……
他回到了阳光下,气喘不止,看着远处的枝条上晃荡的死尸。他的裤子湿了。
他抬头望向那位女王,而她的笑容也变得惊心动魄。
“现在来谈谈你们的投降事宜吧。”她说。
哈洛特勉强找回一丝意志力,“您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吗?”他喘息着说,“现在整个教会的怒火都将倾注到您的身上。圣战将会打响。”
“让艾滨国来吧,”她回答,“我已经看够了他们的杰作。让他们来接受应得的惩罚吧。”
哈洛特让呼吸回复平稳,灼热感也逐渐淡去。“您的胆子可真不小,”他说,“可寒沙舰队呢?”
“你们很清楚,他们正驻扎在我国的海岸线附近。”安妮答道。
“你真觉得自己能同时对抗寒沙和教会?”
她眼神一凛,骑士缩了缩身子。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发抖。
“你觉得呢?”她柔声问道。
我觉得你疯了,他无声地回答。可他说不出口。
她点点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我想让你回艾滨国去,”她说,“以便让你把我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告诉他们。再加上这样一句:从此刻起,艾滨国的所有教会成员,要么与他们过去拥护的腐败教会决裂,要么在九天之内离开我国。超过这个期限,所有教士,无论尊卑贵贱,都将被逮捕和关押,并以谋反罪受到审讯。你听清楚了吗,罗杰爵士?”
“清楚得很,殿下。”他吐出这句话。
“很好,去吧。正如你所指出的,我还有别的事务需要处理。”
他们允许他保留马匹和武器。他前往营地,发现那些死者大都仍旧躺在毛毯里。附近充斥着渡鸦,积云也酝酿着雨水。
罗杰只觉天旋地转,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不知道安妮是否真的明白这件事的后果:就连他也想象不出此刻已无可避免的那场大屠杀的全貌。死在这儿的五百人恐怕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赫斯匹罗
他的脚步声在红色大理石上回响,飘入黑暗空旷的凯洛瓦莱默圣殿,又悠然回转,仿佛死神的耳语。
它们似乎在说:我来了。
死神正与他同行,恐惧却从身后悄然而至。
安静,他告诉自己。安静。你是马伽·赫斯匹罗,克洛史尼的护法。你是柯纳希尔的伊斯朴之子。你很尊贵。
“万圣之圣。”在他身后咫尺之遥的那人走到他的左侧,低语道。
赫斯匹罗看着他,发现他的目光正徘徊于高耸的拱形扶壁之上,那数千座供奉着镀金圣者像的壁龛。
“是吗?”赫斯匹罗对着那堵墙挥了挥手,“你说的是这座大殿吗,海姆弟兄?”
“凯洛瓦莱默圣殿,”海姆答道,“我们最完美的圣殿。”
赫斯匹罗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他听到右边的埃尔顿爵士叹了口气,可随行的另外六个人都没有出声。
“你真是记不住教训。”他告诉海姆。
“大人?”那修士问道。他的语气带着惶恐,又充满困惑。
“快住口。去见教皇殿下的时候别说话。”
“遵命,大人。”
赫斯匹罗摆摆手,中止了这场对话。海姆修士犯的错误并不鲜见。当初建造这里,就是为了令观者印象深刻,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可到了最后,这座圣殿只剩下了象征意义。真正的万圣之圣埋藏在这红色大理石和古老的地基之下。他的脚底每次接触石面,都会感受到——仿佛从未感受过一般——那种足以烧灼骨头,腐朽血肉的可怕力量。他的嘴里尝到了煤灰和腐烂的味道。
可海姆是感觉不到的,不是吗?死神并未与他如影随形。
在穿越圣器大厅的途中,抵达大殿之前,引路者领着他们转入侧面的一条通道,沿梯向上,走进那些满是撰经台和铅灰气味的祈祷室,又绕过一个转角,穿过藏书阁。他这才发现,他们正朝着教皇大人的私人套间前进,但所走的并非最直接的路线,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海姆修士低声道。他也注意到了。“走廊都空空荡荡的。”
“真安静。”埃尔顿爵士赞同道。
领路者没有回头,他显然听到了这些话,但这并不重要。
他很久以前曾来过一次凯洛瓦莱默圣殿的这个区域,当时担任教皇的还是尼洛·皮哈图。
他觉得自己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了。
他们走进一个菱形的房间,表面上像是间供奉拉莎女士的礼拜堂:她背生双翼,头戴花冠的雕像坐落在对面,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但此刻,房间里充斥着的并非朝拜者,而是满瑞斯的僧侣。他们手持武器,而且绝非祭礼所用的武器。为首的那人身穿靛蓝长袍,头戴一顶有点像王冠的黑色三角帽。
“迈尔通修士。”赫斯匹罗说着,略略欠身致意。
“我已经是大主祭了。”那人纠正道。
“是啊,我看到那帽子了,”赫斯匹罗说,“不过你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仍然是名修士。”
迈尔通露出放肆的笑容。他凸出的眼珠和瘦长的面孔总让赫斯匹罗想起某种啮齿类动物。那顶帽子并未改变他给人的印象。
“你们所有人,得用布蒙住眼睛。”迈尔通说。
“当然。”赫斯匹罗答道。
当僧侣们将黑暗缠绕于赫斯匹罗的眼前时,他觉得脚下的地板变得更薄了,他的身体也在颤抖,痛楚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
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向下走。”有个他没听过的声音耳语道。
他照办了。一步,两步,三步。到底部的总数是八十四步,和上次完全相同。然后转弯,空气中开始有馊味出现,最后他们停下脚步,蒙眼布也被除下。
也许他们没打算杀我们,赫斯匹罗的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新环境。要是我们再也出不去了,这条路还有什么保密的必要?
可他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这想法真蠢。这只是例行公事。任何一个聪明细心的人——比方说,任何一名德克曼的门徒——无论有没有被蒙住眼睛,都能找到回来的路。只有新入教者和祭品才会到达地底之下,前往真正的凯洛圣殿。
在两侧墙壁上成排火把的摇曳光芒中,他开始观察周围的细节。房间是以活岩——也就是建造圣殿本身的那种材料——开凿而成,原本的沙褐色调被火光染上了橙色。一排排半圆形的长椅在他眼前逐渐爬升,但除了三张高耸于后方的座椅和更后方的王位之外,全都是空的。三张座椅中的两张被另外两位大主祭占据,赫斯匹罗看着迈尔通走上前去,填补了最后的空缺。
不用说,教皇大人就坐在那张王位上。
“我们在哪儿?”海姆修士问道。
“圣血会的掩真圣议会。”赫斯匹罗答道。
教皇大人突然抬高了嗓音:
“Commenumus
Pispis post oraumus
Ehtrad ezois verus Taces est。”
“Izic deivumus。”另外三人同声唱道,赫斯匹罗略显惊讶地发现,自己正与其他人一起应和着。
噢,他已经在教会里待了很久了。他所做的很多事都出自本能反应。
尼洛·法布罗作为圣职者的历史比赫斯匹罗更久。这位教皇大人已年近八十。他金黑相间的王冠下披散着纯白的长发,过去的蓝色眸子早已褪色为略带色彩的冰晶。他长着维特里安式的拱形鼻子,松弛的左脸颊上有块顽固的斑点。
“噢,”法布罗几乎是叹息着说,“你真让我吃惊,赫斯匹罗。”
“为什么呢,教皇殿下?”
“你在犯下这么多罪孽之后,居然自投罗网。我还以为我得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抓回来呢。”
“看来您不太了解我。”赫斯匹罗说。
“别出言不逊,”法布罗呵斥道。他靠回椅子上,“我不明白尼洛·卢西奥看中了你哪一点,我真的不明白。我知道你们是共同宣誓入教的,可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也不明白你在暗示什么。”赫斯匹罗说。
“你离开大学后,就去了巴戈山的某个偏僻教区,从此杳无音讯。卢西奥却留在这儿,不断升迁。等他升任护法时,他派人把你接了来。他说服圣议会让你出任克洛史尼的大司铎,然后是护法。”
“您如此了解我,真令我荣幸。”
“我不是在夸你!”他吼道,“但我了解卢西奥。他很忠诚,对教会忠心耿耿。他不是那种任人唯亲的人。我怀疑有某种超出友谊的东西促使你得到了升迁。”
“莫非我之后的履历证明了我的不称职?”
尼洛·法布罗摇摇头,“说真的,没有。你无论哪方面都堪称楷模,至少从履历上看是这样。直到去年左右,状况才急转直下。要我把你的重大失职列举出来吗?”
“如果您乐意的话,殿下。”
“我不乐意,但我还是要列举出来。”他前倾身体。
“你没能阻止威廉将其女儿们指定为继承人。你答应弥补这一失误,却再次失败。如今不但他的女儿之一仍旧存活,还坐上了王位。光是这些已经比普通人一辈子能犯的错还多了,赫斯匹罗。你还没能唤醒御林中那些隐匿领主的巡礼路。尽管你犯下了诸多过失,”——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尽管你犯下了诸多过失,我的前任,你的挚友卢西奥,却把艾塔斯之箭交托给你,命你杀死荆棘王。这次你又失败了,还弄丢了那支箭。”
赫斯匹罗本想反驳最后一项指控,细想之后便作罢了。这有什么重要的?他说的基本没错,特别是关于安妮的那些。在这件事上,他只能责怪自己选择了如此不可靠的盟友。说真的,巡礼路根本不重要,卢西奥也很清楚这点。
可卢西奥已经死了,很有可能就是死在如今指控他的这个人的手里。尼洛·法布罗根本不明白赫斯匹罗真正的过失所在。
“最后,”教皇总结道,“你还怯弱地逃离了你在伊斯冷的岗位。”
“我有吗?”
“有。”
“有意思。在您得到的报告里,这是发生在几月份的事?”
“就在俞尔节之后。”
“那时候国王罗伯特还在位,离安妮召集大军还有好几个月。你怎么会觉得我是逃走的?”
“你对自己的行踪没有留下任何解释,”法布罗说,“我们还能怎么想?”
“这重要吗?”赫斯匹罗说。在他自己听来,他的语气平静得出奇,又生硬得超常,“你谋杀了卢西奥,现在是在清理余党。我就是其中一员。所以何必多说废话?”
“卢西奥是个蠢货,”法布罗说,“卢西奥一直没明白预言的真正意义,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当务之急。他太执著于过去了。但我觉得你和他一直在谋划什么。而且我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像我这样的失败者?我能谋划什么?”赫斯匹罗问道。
“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弄明白的事。”法布罗说。
赫斯匹罗觉得喉咙发干,有那么一瞬间,那句话堵在了他的嗓子眼里,化作一阵喘息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教皇问。
赫斯匹罗深吸一口气,昂起头。
“你们会弄明白的,”他重复了一遍,这次话语清晰可闻,“但不会是你们喜欢的方式。”
赫斯匹罗看到法布罗正了正神色,张口欲言。
我是赫斯匹罗,他想。他咬紧牙关,然后松开,送出那句咒语。
“踏遍诸道,通晓诸殿,隐匿于影中的圣者们啊,请降临我的身畔。”
他让世界深处的冰冷河水透过脚底涌入他的身躯,他的双脚变得麻木,随即是双腿,胯部和腹部。他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明白自己没多少时间了。接着那阵麻木感到达了他的头部,身边环绕的人声也渐渐隐去。他仍可视物,但他眼前的形体变得渺小,火把就像细碎的黄铜首饰。他感到脚下的巡礼路之力掏空了自己的身体,将它肆意拉扯。
他在做什么?他是谁?面孔在他脑海中逐渐褪色。他看着身侧那人,却忆不起他的姓名。就连这个地方也开始显得陌生了。
这时他感觉到一股巨力在拖拽着他:方才潮水流入了他的体内,而如今它即将奔涌而出。等到那时,它就会将他一起带走。
除非……
例外确实存在,可他想不起来了。但他的目光扫过这陌生的房间时,仍旧看到了某种东西。他的眼睛告诉他,那是人类的躯体,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那是一条河,一条小溪,一条湍急而明亮的水流。它很美,而他就像个快要干渴而死的人那样,朝它伸出手去。
其他的一切都在淡去。水流离得太远,而体内的那股力道又是那么强。他意识到自己停止了呼吸,可突然间他不在乎了。他可以休息,遗忘,沉眠。
不。我还是马伽·赫斯匹罗。我的父亲是……
他想不起来了。伴随着一声不完整的呼号,他纵身跳向波光粼粼的河水,而他体内的某些东西朝他麻痹的身躯所不能及之处伸展而去。他感觉那河水再非河水,而他的手指也不再是手指。他把水流拉向体内,仿佛要喝下它一般。灵魂和肉体的分离之痛得到缓解,而他饮下更深处的河水,将自己的身体彻底敞开。与此同时,一切都隐入了黑暗之中。
不可能,有人似乎在说。
赫斯匹罗能感觉到自己咧开的嘴,仿佛一弯分割两个世界的新月。
不可能。你没走过那条巡礼路。只有我……
“你说得对,”赫斯匹罗说,“但我跟它很合拍。”
尚不及我。
赫斯匹罗突然觉得寒意被灼热所取代,他的身体变得僵硬,随后开始溶解。
“不。”他从牙缝里吐出这个字。
是的。你让我很吃惊……
“没错。”赫斯匹罗喘息着说。
可我更加强大。
赫斯匹罗攥紧了拳头,撕扯他手指的那股力道却逐渐消散。片刻之后,他的肩膀松弛下来,双臂也不再有力。
不。
他的脊骨一阵晃动,随即裂开,他的双膝消融,而躯干用几乎可说是温和的方式逐渐倒下。他的身体分崩离析,而黑水将碎片拖向远方。
在恐惧中颤抖的赫斯匹罗再度抓紧了光明,而他的身体被拉扯得越来越纤薄,逐渐变成河水本身。
“来吧。”有个声音突然说。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突然感觉到了某种滚烫却又冰冷的东西。
“我记得,”他喃喃道,“我记得它。”
“那就快点。你很快就会忘记的。”
那声音说得对,因为正当赫斯匹罗回想的时候,他已经说不清自己在做什么,或是为什么要做,或是——
某种类似尖叫的东西,然后是,然后是……
启示。
首先到来的是影像,破碎与完整的影像。气味,手感,痛苦与愉悦,事物的本质,剥离了生命的生命本质。它们漂泊不定。
但在此刻,在他的体内,它们已不再漂泊。
最初的影像来自法布罗:那是恐惧和愉悦。没错,卢西奥的死确实是谋杀,用的是难以察觉的毒药,可随后的一切实在太快,一条生命仰天倒下,闪光跃动而出。圣丢沃巡礼路的刺痛,女人手指的爱抚,在满是高大麦秆的田野中飞奔,他的脑袋轻叩泽斯匹诺的礼拜堂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寒颤,炎热,亚麻的柔软,好奇,曾经意味着一切的那张面孔,母乳的甜香,痛楚,光明……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赫斯匹罗都彻底无法思考,而知识之井开启,填满了他的身体,然后——就在他觉得自己能承受更多知识的时候——关上了。
一阵痉挛过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而双臂被握得生疼,胸腔里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
我的心脏,他想。我的心脏。
它再次震颤起来,他觉得胸膛快要被挤碎了。
他的心跳了一次,停顿,又跳了两次,停顿,随后又是一次。
极度的痛苦缓解为疼痛,然后逐渐消退。他喘息着睁开了双眼。
“你做到了。”埃尔顿爵士说。这位骑士一直握着他的左臂,支撑着他。海姆修士则握着他的右臂。
他奋力抬头,望向成排的座椅。尼洛·法布罗瘫倒在椅子上,双目圆睁,皮肤已转为青紫之色。
迈尔通的视线这才从已死的教皇身上移开,他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怎么回事?”他问。
“圣者们拒绝了他,”赫斯匹罗喘着气道,“他们选择了我。”
“可你没走过那条巡礼路,”迈尔通驳斥道,“你又是如何运用神圣之源的?”
“圣者直接通过我传达了他们的意愿。”赫斯匹罗断言道。
“这不可能。”
“这是事实,”赫斯匹罗道,“你们都看到了。你们肯定也感觉到了。”
“对,”另一位大主祭——勒·欧塞尔——说,“你们没看到吗?你们不记得了吗?这是真的。预言里说,‘他将汲取圣丢沃之力,尽管他从未追随过他的脚步’。”
一阵低语从原本全然寂静之处传来。
“他才是真正的教皇殿下,”勒·欧塞尔续道,“他才是能在最后时日率领我们的那个人。”
赫斯匹罗聚集起残存的气力,挣脱了支撑身体的那些手。
“我不会容忍任何质疑,”他说,“时间紧迫,要做的事又实在太多。如果有人想向我挑战,那就趁现在吧。”
他抬起下巴。尽管十分艰难,但他同时在巡礼路和法布罗面前幸存了下来。他已经油尽灯枯了。就算他们之中的最弱者向他挑战,他也将一败涂地。
可他们却全数跪倒在地。
几天之后,他被冠以教皇尼洛·马伽的头衔。
外加一枚刻着他名字的漂亮戒指。
戴瑞格
斯蒂芬猛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轰鸣。
“什么?”他喘息着说。
可却无人应答。确实有什么东西吵醒了他——某种或喧闹,或明亮,或痛苦之物——可他却记不清那到底是声音、光芒还是感觉。它究竟存在于现实的世界,还是彼端的梦境?他的头皮和手掌一阵刺痛,感觉就像一只困在蜜糖里的虫子。
随后,凉爽而洁净的风吹进了敞开的窗口,那可怕的一刻便逐渐淡去。
他按住先前研读的那本书的书页,意识到自己真是名副其实的“埋首书堆”了,等到苏醒时的恐惧消退,他忽然觉得好笑起来。泽米丽会如何评价这一幕呢?
她会嘲笑他的沉迷,但她能理解他。他折起一条缎带,夹在书中作为标记,目光转向一旁的铅箔上那些黯淡的刻痕。它正是门徒书,那封引领他来到此地的书信。尽管他早已解译出这篇年代久远的密文,但他总觉得有某种重要的概念一直逃避着他,隐藏在字里行间,而且正是导向他一直寻找的那个秘密的关键。
他站起身,走向东面那扇窗,突然间愣住了。他先前不是把窗户关上了吗?
他扫视周围,却并未发现闯入者的痕迹,也找不到可供藏身之处。这间屋子宽敞通风,以活岩砌成,但四面八方都有高大的窗户,窗框中镶嵌的水晶的厚度堪比他拇指的长度。合拢的窗户是半透明的,到了白天,房间里便弥漫着充足而宜人的阳光,而开窗后更能看到难得一见的景色。他只知道这个房间位于巫角山脉中错综复杂的洞穴与隧道的最高处,是在此地的居民埃提瓦人称之为柯兰山——或者说“唾沫山”——的山峰东侧的纺锤形断层中开凿出来的。他不知道他们管这个房间叫什么,但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鹰巢”。黎明时分,初升的太阳越过巴戈山脉崎岖的山势,显得格外绚丽。在某个晴天,他甚至以为看到了弥登高地的南部,窥见了东面的迪菲斯河的河口,因为他不时会觉得自己看到了某条大河闪烁生辉的水面,尽管那也完全可以归结为光线的恶作剧。
他耸耸肩。他肯定是没关紧窗户,然后风把它吹开了。
此时已是黄昏,巫角山将它狭长的影子投向地平线处蓝色的薄霾。这座山脉的北侧和南侧被阴影笼罩,峰峦和山脊灼烧着橙色的光辉,几颗星星悄然现身于苍穹深处。
他愉快地深吸一口气,双掌按在大理石窗台上,身体稍稍前倾。
那感觉就像是把手掌按在滚烫的炉子上,他因痛楚和惊讶而叫出声来。他蹒跚退后,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不过几次心跳的时间,他冷静了下来。那块石头没有烫到能在短时间里烤焦皮肤的地步:他的反应主要还是出于惊讶。他壮着胆子又碰了一下窗台。触感仍旧非常温暖。
他摸了摸附近那块墙壁,可它却和夜晚的空气一样冰凉。
他不安地张望四周。出什么事了?莫非他无意中触发了某种古瑟夫莱的黠阴巫术?还是说火山的蒸汽穿透了山的内部,飘到了这里?出于好奇,他沿着墙壁朝另一扇窗户走去,然后又走向下一扇。房间里没什么不寻常的,但等他来到通往这座高山内部的石梯边,却发现扶手异常温暖。
他回到朝东的那扇窗边,跪倒在地,摸了摸地板。有一小块地方颇为温暖。而在一王国码有余的远处,他又找到了一块,然后又是一块——它们连接成了一条通向石梯的足迹……
他的头皮开始发麻。
穿过房间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与沉眠中的他擦身而过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现在他真希望自己从没做过独处的打算,也没有赶走所有想要作陪的埃提瓦人。
无论那东西是什么,都在他最脆弱的时刻忽视了他。它现在肯定也不会伤害他的。
他绷紧了自己圣者赐予的感官但什么都没听到。房间里留下了轻微的气息,有点像燃烧的松木,却夹杂着动物才有的麝香。
他再次望向窗外,仔细观察那两百码高的陡峭山壁。无论来的那东西是什么,它肯定长着翅膀。
他回头看着石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管那东西要去哪儿,肯定会遇见泽米丽。也许它忽视他的存在,只是因为他睡着了,可如果她醒着……
他突然听到了狗群的吠叫声——泽米丽的猎犬——整个世界忽然一片苍白。
他天生不是当战士的料,可现在真希望自己随身带着武器。哪怕是把匕首也好。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一定会这么做。然后他抓起提灯,望向石梯下方。
狗儿们突然停止了吠叫。
“鹰巢”并非柯兰峰中唯一的房间。这座山更像是一座小型城堡,或者说庄园,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巫师的高塔。五十七步之后,他来到了下一个房间,他和泽米丽将之命名为“魔巫的卧室”。它有高高的穹顶,虽然没有窗户,但在不同的方向开有狭长的采光口,充作白昼的照明和不太精确的时钟。
气味在楼梯上显得更加浓郁,充塞着他的鼻腔,等他冲进房间时,心头的恐慌开始蠢蠢欲动。泽米丽豢养的三只巨犬就在房间的远端,面对着继续盘旋向下的楼梯。它们闷声不响,可脖颈上的毛发却根根竖立。
“泽米丽!”
他看到她躺在床上,一条赤裸的腿甩在鸭绒被外。她的身体一动不动,而且对他的呼喊声毫无反应。他跑到她身边。
“泽米丽!”他再次喊道,一面摇晃着她。
她的眼皮猛然睁开。“斯蒂芬?”她垂下眉头,“斯蒂芬,怎么了?”
他大口喘着气,在床边坐下。
泽米丽坐起身来,伸手去摸他的胳膊。“怎么了?”
“没什么,我——我觉得有东西从这边过去了。我怕它伤害你。你没听到狗儿的叫声吗?”
“它们被吓坏了,”她揉着眼睛,咕哝着说,“它们总是这样。这地方让它们害怕。”她似乎终于能看清楚了,“有东西?”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在楼上那里——”
“埋首在书堆里了?”
他愣了一下。“你上来过?”
“我猜的。我觉得你想睡的话应该会下来陪我,除非你是无意中睡着的。”她耸耸肩,“还是说我自作多情了?”
“呃,不,你没有。”
“继续说吧。”
“那个,唔,窗台是热的。”
她扬起一边眉毛,“热的?”
“我是说很热。简直是滚烫。而且楼梯的扶手和地板——地板的某些地方——也是热的,就像有什么全身发烫的东西走过去了似的。”
“比如呢?”
“我不知道。可在见识过狮鹫、尤天怪、龙蛇还有那些古老邪物之后,我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了。没准是只火蜥蜴。”
她摸了摸他的手臂。“噢,可它没伤害你,也没伤害我,不是吗?甚至连狗儿们也没事。所以也许它只是个待人友善的全身滚烫的隐形怪物而已。”
“也许吧。没准是芬德的那种友善。”
“但芬德的表现无可挑剔。”她指出。
“他曾经想杀死我。”
“我是指从他成为血腥骑士,并对你宣誓效忠开始。”
“噢,好吧,但……他以后会的,记住我的话。而且这还不到一个月呢。他肯定有什么阴谋。”
她耸耸肩。“你还想继续追你那头小怪物么?那我就穿上衣服。”
他眨眨眼,突然发现她起身的时候没有拉住被子,而且什么都没穿。
“我真不想做这种决定。”他喃喃道。
“你跟一般男人还真不一样。”她答道。
“可我还是……”
“等等。”她把修长的双腿甩下床去,几步走到散落在地的晨衣边上。当她套上晨衣,白皙的身躯消失在衣料下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悸动。她穿衣的样子为何会比赤裸时更加撩人?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把这种感觉抛到脑后。她套上半高筒靴,两人一起出发去寻找那只怪物,而狗儿们安静地跟在后面。斯蒂芬很想知道,她这么做究竟是因为相信他,还是和那些埃提瓦人以及芬德一样出于恭敬。他希望不是后者,她吸引他的,是她的坚强和独立,而非柔弱与顺从。事实上,他们之间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到了现在,他有时还会有类似的感觉。这就像其他那些陌生的事物一样令他担忧,尤其是考虑到埃提瓦人似乎对他抱有的敬畏。
只是“似乎”,因为他们是用武力把他带过来的,他没有忘记这点。
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而且就他所知,这座山脉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他的领地。
除了他找不到的那些地方。
“你没事吧?”
泽米丽对他情绪的了如指掌总是令他尴尬。
“注意脚下,”他嘀咕着,“我没事。”
“得了吧。你心烦意乱的。”
“我只是又在思索,为什么埃提瓦人不知道阿尔克的位置,”斯蒂芬说,“它应该就是这座山的中心和宝藏库,虽然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寻找它,但却没人能为我指示方向。”
“噢,宝藏通常都被藏得很好,或者有重重守卫,又或者两者兼有,”她指出,“而且埃提瓦人也是之后才来的。”
“我知道。”他说。
他们来到下一层,那儿有许多条走道,其规模之大,足以用作舞厅或者宴会厅。
他侧耳聆听,虽然他神奇的听力在数月前的爆炸中受到了损伤,但比起普通人仍是略胜一筹。他没有听到任何不自然的声音,在抚摸四周之后,也没能找到任何温热的地方。
“噢,它从这儿有十个方向可去,”他说,“也许直接向守卫示警比较好。”
“他们就是派这个用场的。”泽米丽说。
他点点头。“我会的:他们就在下面那层。也许他们已经见过它了。你回上面去吧。”
她笑了笑。“很好。我正想脱衣上床呢。你要来陪我吗?”
斯蒂芬犹豫起来。
她转了转眼珠:“我们会找到阿尔克的,斯蒂芬。正如你所说,这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你昨天一整晚都在读书。要是再来这么一晚上,我就得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这只是因为——因为时间紧迫。圣监会希望我找出藏在这里的知识,避免世界走向灭亡。跟我的责任心也有点关系。然后这个……入侵者又来了。”
她笑了笑,把晨衣敞开了些。
“人生短暂,”她说,“你会找到它的。这是你的宿命。所以上床来吧。”
斯蒂芬只觉面孔发烫。
“我这就来。”他说。
里奥夫
里奥维吉德·埃肯扎尔惬意地躺在温暖的四叶草丛中,闭上眼睛,面朝着太阳。他深吸一口甜香的空气,让阳光温柔地洒遍身体。隐藏在绿野中的睡意从他的脚趾传至脑中,而他的思绪也渐渐失去了意义。
一台韶韵琴奏出优雅的旋律,曲声夹杂着午后的鸟啭和蜂鸣。
“那是什么曲子?”有个熟悉的声音柔声发问,将他惊醒。
“她的即兴创作。”他喃喃道。
“听起来有点悲伤。”
“对,”他赞同道,“她这些天弹的所有曲子都很悲伤。”
柔软温暖的十指裹住了他僵硬残缺的双手。他睁开眼睛,转过头,以便能看到爱蕊娜纯金的发丝和黑玉般的双瞳。
“我没听到你过来的声音。”他告诉她。
“光脚是不会在四叶草丛里弄出多大动静的,不是吗?”
“特别是像你这样精致的脚。”他答道。
“噢,别说了。你用不着再讨好我了。”
“恰恰相反,”他说,“我希望每天都能博得你的欢心。”
“噢,真体贴啊,”她说,“真是好丈夫式的论调。这才过了十天,我们走着瞧吧,看看十年后你的想法会不会变。”
“这也是我最殷切的期望。还有二十年,三十年以后——”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我说过了,别说了。”
她环顾这片林中空地。“我要把这儿叫做你的‘日光浴场’。你这些天总是晒不够太阳。”
你不也是吗?他想问她。她和他一样,在地牢里待了好几个月。而且和他一样,她也听过——
不。他不想去回忆了。
“抱歉,”她说,“我不该让你想起来的。我只是——我只是好奇,冬天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他耸耸肩。“冬天还没来,而且我没法阻止它的到来。到时候再说吧。”
她笑了笑,可他却觉得胃中一阵翻搅。
“也许我可以写一首明快的曲子。”
“真对不起,”她说,“我打搅你午睡了。”
没错,他心想,怨恨也油然而生,而且干吗还要提冬天的事?
“不过,”她换了个语气,续道,“看起来你除了睡什么都没干啊。”
他坐起身,呼吸像是着了火。“你怎么——”
紧接着一只蜜蜂蜇了他。那痛楚异常单纯,异常直接,而他发现自己哀号着站起身,拍打着满是飞虫的空气。
他终于明白了。那记刺痛唤醒了他的感官。
“梅丽,”他高喊一声,大步走向坐在那把小巧韶韵琴边的女孩。
“梅丽,别弹了。”
可她却继续弹奏着,直到里奥夫伸手阻止她为止。她双手冰凉。
“梅丽,它伤到我们了。”
她起初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凝视着琴键。
“它没伤到我啊。”她说。
“我知道。”他轻声道。
于是她抬起头,而他的胸口随之一紧。
梅丽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看上去不像已经度过了八年光阴。从远处看去,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可现在她近在咫尺。他们初次相遇时,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它们现在仍旧是蓝色,只是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翳,时而空洞,时而锐利,带着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无从知晓的隐晦痛楚。近看之下,梅丽就像个百岁老人。
“对不起。”她说。
“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
他跪倒在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罗伯特不会再找来的。”
“他把它带走了,”梅丽的声音几不可闻,“他骗你写出了它,然后把它带走了。”
“不要紧的。”里奥夫说。
“要紧的,”梅丽答道,“要紧的。他弹奏的时候,我能听到。”
里奥夫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什么?”
“他弹得不好,”她低声道,“可现在有别人帮他弹了。我能听到。”
里奥夫匆匆瞥了眼爱蕊娜。她什么都没说,可泪水却在脸颊上无声地流淌。
“我还以为你能解决呢,”梅丽说,“现在我明白了,你不能。”
“梅丽……”
“没关系,”她说,“我明白的。”
她把韶韵琴搬下膝盖,握住背带,站起身。
“我换个地方弹。”她说。
“梅丽,求你别走。”爱蕊娜说。
可梅丽依旧步履沉重地远去。
里奥夫目送她离开,然后叹了口气,“她一直期待我能做点什么。”他说。
“她期待得太多了。”她说。
他摇摇头。“我们当时在场,但弹奏曲子的人是她。我利用了她——”
“来救我们所有人的命。”他妻子柔声提醒他。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救她的命,”他说,“我以为她会好起来的,可她却没有,唉。而且情况越来越糟。”
她点点头。“嗯。”
“我应该追过去的。”
“她打算一个人待一会儿,”爱蕊娜说,“我想你还是别管了。她一直都是喜欢独处的那种性格。”
“是啊。”
“待着别动。好好休息。我得去市场买点东西做晚餐。我会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梅丽喜欢的东西。一条丝带,或者几颗糖。”
丝带和糖果根本没用,他如此做想,却强颜欢笑,给了她一个吻。
“我真是个幸运的男人。”他挤出这句话。
“我们都很幸运,”爱蕊娜说,“就连梅丽也是。我们拥有彼此。”
“这点我可不太确定。”里奥夫说。
爱蕊娜皱了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昨天收到了一封埃德温·格兰哈姆寄来的信。他姐姐就是梅丽的母亲。”
“他们想把她带走?可公爵大人把她的监护权交给我们了啊。”
“我还不太清楚他想要什么,”里奥夫答道,“他派了他的妻子来给我们传话。她预计会在托思戴月抵达。”
 
特丽丝·格拉哈姆女士个子很高,比里奥夫还要高。她有一双不安分的海绿色眸子,以及点缀着铁锈色雀斑的面孔,令她几近纯黑的深色头发格外显眼。她的脸瘦得皮包骨头,和她的身材一样细长,穿着一身暗绿与黑色相间、看起来颇为昂贵的旅用罩衣。她带着两个仆从和两名护卫,同样衣饰华贵。她比他料想的要年轻。爱蕊娜请她在他们窄小的客厅里落座,这也是他们头一回在这里招待客人。随后爱蕊娜离席去泡茶,而这时,那位女士便细细打量起里奥夫来。
“你就是写出那首交响曲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那个在格拉斯提引发暴乱的人?”
“对,”里奥夫确证道,“恐怕就是我。”
“那么,那部很受人们欢迎的戏也是你写的喽?”她说“人们”这个词时的口气清楚地表明,她所指的并非所有人——至少不包括她自己。
“正是,女士。”
“正是。”她语气生硬地重复道。
爱蕊娜端着茶回来了,他们在尴尬的沉默中品了好一会儿的茶。
“你对我丈夫的姐姐了解多少?”格拉哈姆突然问。
里奥夫几乎能感觉到爱蕊娜绷紧了身体,而自己也脸上发烫。
令他惊讶的是,这位女士大笑起来。“噢,亲爱的,”她说,“安波芮在某些方面确实大方得很。”
里奥夫点点头,无言以对,他的脑海突然充斥着当晚的种种感受,还有安波芮肌肤的温暖……
以及几天以后,遇害的她令人心碎的眼神。
“还是说正事吧,”格拉哈姆说着,耸耸肩,“现在最重要的是梅丽的事。”
“我想她应该和我们待在一起。”里奥夫说。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倾向于支持你的,”这位女士道,“我不想再养一个碍事的小毛孩儿。收留她哥哥已经够麻烦了,我们很快就会让他结婚的。可她仍旧是威廉的私生女,是我们的亲戚,所以我丈夫在这件事上和你的意见相左。”
“她在这儿很安全,”爱蕊娜说,“而且她仍旧是王位的继承人。”
“那你们能充当她的父母吗?”
“能。”里奥夫说。
“也许吧。不过严格说来,阿特沃不是已经做了她的监护人了吗?”
“这话也没错。”里奥夫说。
“大家都在猜测阿特沃这么做的动机。他还给了你这座可爱的房子,坐落在他更加可爱的领地之中。”
“我丈夫和公爵大人是朋友,”爱蕊娜说,“这座房子只是结婚礼物。”
“我相信这是事实,”格拉哈姆女士叹了口气,“可这样一来,他也能把她控制在手心里,”她抬起头,目光炯炯,“顺便说一句,这女孩出什么问题了?我听说了一些非常奇怪的故事。好像是什么能杀人的音乐?”
里奥夫抿紧嘴唇。不知怎么,谣言早已传开了,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加以确认。
“他们说罗伯特亲王逼迫你写了一首曲子,它能杀死所有听到音乐声的人,梅丽弹奏了曲子,却没有死。”她更详细地补充说明。
见他毫无反应,她叹了口气,朝女仆打了个手势,后者递上一张蜡封的纸。
他接过这份文件,发现上面有阿特沃的印章。他撕开封蜡,阅读起内文来。
吾友,无须顾虑,你尽可向特丽丝·格拉哈姆女士道出关于梅丽的一切。她有权知晓这件事的真相,我亦笃信她将谨言慎行。
——A.
里奥夫羞愧地抬起头,“抱歉,女士。”他说。
“你的慎重值得赞扬。不过还是继续说吧。”
“一切如您所言,只不过罗伯特没有委托我写这首曲子。他想要的——或者声称自己想要的——是另一幕歌唱剧,以求抵消我先前那部作品的影响,让他重新博得民众的欢心。我觉得他早就知道我想杀他了。”
“噢。他欺骗你写了曲子。可它没能杀死他,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差不多吧。但它杀死了房间里剩下的所有人。”
“除了你和你的新娘——还有梅丽。”
“这曲子是循序渐进的,”里奥夫说,“不是简单的一阵响声,而是一段导向死亡的过程。最终乐章能够置人于死地,可这是在听完整首曲子的前提下。我教了梅丽和爱蕊娜一种反制旋律,只要不断哼唱就能减弱曲子的效果。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差点死掉。而梅丽——她负责弹奏哈玛琴,所以她的状况最糟。”
“噢,我猜也是,”格拉哈姆女士靠向椅背,又呷了口茶,“你觉得罗伯特会用这曲子做什么?”
“某些非常邪恶的事。”里奥夫说。
“我正在想象。一群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风笛手?一阵喇叭声传过,城堡的守军就全数倒地而亡?”
“这未必不可能,”里奥夫答道,他觉得有点想吐,“协调方面会比较棘手,但只要擅长编写和谱曲的人就能办到。”
“比如你?”
“对。”
“也许这就是你留在这儿,又受到重重保护的原因。也许阿特沃已经委托你重写曲子了。”
“我不会答应的。他很清楚。他知道我宁死也不会的。”
“可梅丽也许还记得曲子?”
“不。”
“她可是个天才。”
“不!”他重复了一遍,这次几乎是在尖叫。
“就算为了拯救克洛史尼也不行?”
“你离她远点儿!”他吼道。
格拉哈姆女士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你的反制旋律又怎么说?你能创作一首曲子,来阻止罗伯特可能的阴谋吗?如果他真有给自己找乐子之外的打算呢?”
“我不知道。”他说。
“你试过没?”
我不想再被骗了。他真想高喊出声。我不想再被人利用了。
“你把可怕的东西释放到了世间,里奥维吉德·埃肯扎尔。你得对此负责。”
“你是什么人?”爱蕊娜突然问道,“你来这儿不是来谈论梅丽的监护权的。”
这位女士笑了。“我承认自己误导了你们,”她答道,“不过我来这儿的目的是告诉你们一些事,也许还得给你们一记耳光,好让你们醒悟。”
“你是什么人?”爱蕊娜重复道,怀疑地打量着这位女士全副武装的护卫。
“安静,孩子,我正要告诉你丈夫一些重要的事呢。”
“别用那种口气跟她说话。”里奥夫说。
女士放下了杯子。“自黑稽王时代之后,你发现的那首曲子就一直无人知晓,你难道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罗伯特把几本书给了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些书是存在的!书里描述了被阉人唱诗班和水风琴屠杀的军队。书里解释了调式的功用。这些书在学者中广为人知。你觉得这么长的时间里,就没有哪个天资聪慧者尝试去做你做过的事吗?”
“我没想过。”里奥夫承认。
“这种事从没发生过,因为这不可能,”格拉哈姆——或者说某个不知身份的人——说道,“你创作的曲子只能存在于死亡的法则被打破之时,就像黑稽王统治时代。就像现在。”
“死亡的法则?”
“它区分生与死,令它们迥然相异。”
“罗伯特!”里奥夫突然喊道。
“罗伯特不是第一个,可在他以前,法则本身只是受损而已。他的起死回生成了关键,一旦法则被打破,它就将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破坏,直到生与死的分野彻底消失为止。等到那时——噢,那我们所有人的末日就到了。想象一下,这法则就像一座堤坝,阻挡着致命的洪水。它刚刚受损时,出现的只是一条缝隙。如果不管不顾,裂缝就会慢慢变宽。可若是有蓄意破坏者拿着铲子去戳弄,变宽的速度就会加快,最后整座堤坝都将土崩瓦解。”
“怎么会有人这么做?”
“噢,你可能也会在堤坝上开个小洞,来让水车运转,对不对?要是你尝到了甜头,又想要更大的水车和更大的水流呢?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破坏死亡的法则。罗伯特就算被刺穿心脏,也能行走如常。你能写出一首杀人的交响曲,但这只是开始而已。随着法则日渐脆弱,破坏它的那些人也愈加强大。这点在眼下尤为正确,因为其他那些破坏之力也在逐渐增长。”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的音乐造就了裂缝,而且可以说,是相当大的裂缝。”
“可我又能做什么?死亡的法则从前是怎样修复的?”
她笑了。“我不知道。不过考虑一下,如果说某首曲子能削弱法则——”
“那肯定就有另一首曲子能强化它。”爱蕊娜替她把话说完。
女士站起身。“完全正确。”
“等等,”里奥夫说,“这还远远不够。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这些?”
“因为你相信。”
“不。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我不会蠢到去把事情弄得更糟。”
“这样的话,我们就彻底失去希望了,”女士答道,“总而言之,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稍等一下。”
“不,我不能再等了。祝你好运吧。”
她不顾他的抗议,坐上马车,绝尘而去,只留下目送着她的里奥夫和爱蕊娜。
“阿特沃知道她会来,”爱蕊娜说,“也许他能解答我们的困惑。”
里奥夫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发现公爵的信还在他手里。他拿起信,眨了眨眼。
那先前看起来像是阿特沃的印章的东西,如今只是一块毫无特色的封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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